◎拦路◎

百丈冰(一)

曲悠本以为, 路途遥远,又不着急,或许可以在途中游玩一番,不料她从前还觉得坐马车舒适, 真坐了一个月后被折磨得昏天黑地, 一颠簸就想吐。

周檀无奈, 只好避开了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 带着她一同慢悠悠地骑马。

所幸众人已经到了离鄀州城不远的地方。

临近西境,白昼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曲悠甚至能在马上与周檀一同看见长河落日的奇景,他怀抱着她,抓着手中的缰绳,任凭日光将瞳孔染成一片金色。

如此瑰丽动人的景色, 让曲悠的不适感都消退了许多。

她兴致勃勃地盘算,进城之后要好好锻炼身体, 从前写论文时常熬夜,在汴都时又心惊胆战、不得安生,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去临安, ”她坐在周檀身前设想, “临安是我的故乡,亦是你的故乡……啊,不对,你只是在临安长起来的罢了, 真算起来, 这西境才是你的故乡罢?那我们就先到这里来, 再到我的故乡去……”

周檀“嗯”了一声, 有风沙被卷挟起来,扑到脸上,他抬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曲悠继续道:“我们途中能看到鸣沙湾和月牙泉吗?我从前特别想去来着……”

周檀带着笑意淡淡地应着,她不由自主地越说越多,越说越感受到一种空空的恐慌。

在汴都时,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压得她没有将自己放空的时间,现在行在这前后无人的沙道上,曲悠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周檀在还朝成为宰辅之后极少写诗,《春檀集》倒数第三首,那首语焉不详的悼亡诗,好像写在他从鄀州回到汴都的第二年。

可惜她从前并不是专门研究周檀的学者,不能全盘记住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时间,只能根据历史大事、周檀的诗集和他人变化大致推测。

按照历史轨迹来说,变法的第二年,《削花令》颁布之后不久,周檀的夫人就已经不在了。

那么她……会死吗?

在当初许嫁之时,她好像想过这个问题,可从前只觉得“一时半会死不了”,仿佛看到的是别人的人生。

如今她已知道,这是她的未来。

即使知晓后事,也不能看清的未来。

那日与周檀同登樊楼之后,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想到这些从前刻意逃避的问题。

来到这里,虽然改变了很多事情,可这一个多月来的颠簸声中,她仔细回忆一遍,竟然又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史书浩瀚,罅隙广大,明面上的故事总是一笔带过,燃烛楼兴修、傅庆年和九皇子共同在党争中退场、周檀被贬官至西境……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历史大事并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野史中记载的谷氏女坠楼一案,也确实是权贵肆意欺压、逼良为娼的惨剧。

曲悠苦笑了一声,看来即使是学史之人穿越至此,也并不会有什么所谓的“金手指”,她完全不可能窥得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只能根据结果回头揣测、在这揣测的过程中,她还要担忧自己的动作是否会影响到历史的走向,从而产生蝴蝶效应,致使它由已知变成混沌的未知。

所以即使历史上周檀不会死,在得知他入簪金狱中时、得知他要坦白一切与宋昶对峙时,她还是不得不担忧。

如今她已觉得自己不是历史的局外人,那千年之前,到底有没有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呢?

多么薛定谔的问题啊。

那一切真的会照着历史重演吗?

她会死于周檀回朝之后的日子里,而周檀好不容易扶持明帝登基之后,照旧维系不住他如今艰难得来的一切,与苏朝辞成为死生政敌,落得亲人离散、百姓唾骂、皇帝猜忌的下场,最后一败涂地、孤单病死。

这样的一切怎么会发生、为何会发生?

直到现在,她还完全看不清。

她知道周檀自开蒙便受圣人之训而长大,后来又遇见顾之言悉心教导,胸有家国,一生所愿都是举世清平,她尊重他的理想,不可能直接劝说周檀放下一切与她在西境隐居。

可是天行有常,她能否与历史和天命对抗?

周檀突然问:“怎么不说了,你在想什么?”

曲悠回过神来,转头笑得眼睛弯弯:“我在想……我要长命百岁,你也要长命百岁。”

周檀被她逗笑:“好,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明明历经了那么多事情,他眼底依旧清晰明澈,先前她所见过的自我厌弃之色几乎消失殆尽,此时此刻,他说着“长命百岁”的时候,分明是对未来充满希冀的。

她不敢细想,如果说她的存在,让周檀从燃烛案后的浑浑噩噩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重新燃起了反抗和斗争的希望。那有朝一日,万一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周檀会变成什么样,还会有人为他在凄风冷雨中点一盏灯吗?

不能多想,曲悠别开了脸,看向远方的夕阳,没有继续说话。

暮色四合,她觉得有些困倦,于是周檀下了马,和她一起回到了马车上,吩咐众人加紧一些脚程,到前方的驿站去。

按照目前的速度,大抵在明日,众人就能够行至鄀州城门了。

曲悠回到马车中,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和周檀飞花,她漫不经心地挑了一个“行”字,两人一路掰扯到第九十八句。

曲悠还在闭着眼睛念:“……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马车之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响,车夫拽着缰绳,整辆马车重重一顿,差点将她掀翻,周檀一手扶稳她,一手撩开了帘子:“出了何事?”

黑衣就在马车之外坐着,闻言嘶哑地道:“大人,有人拦路。”

曲悠顺着缝隙往外看去,看见了一群蒙着面巾的马匪。

西境并不太平,沙地之间常有悍匪拦路,前些年西韶刚刚与大胤议和之时,常有商队来往运输丝绸和茶叶,被这群马匪劫过不少次。

只不过近两年西韶同大胤边境互市已关,进出口更有苛税,本以为这群马匪早已被官府屠杀殆尽,他们居然这么倒霉,正巧遇上了?

黑衣朝前打量了一番,低声道:“算上头目,共有七人,大人侍卫中有好手,再加上我,不会有危险,可要现在动手?”

“等一等,”周檀按着他的肩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回头对曲悠道,“你在车内,不要下来。”

他独自一人往前走了几步,抬眼打量那群马匪的为首之人。

看身形,那似乎是个青年男子,带着兜帽面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其余地方则裹得严严实实。他身后众人与他打扮差不多,有几人甚至生了长卷发,看着并不像是华族人。

见周檀弱质纤纤,独自一人走过来,为首的青年一勒马鞭,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响,似乎在与同伴嘲笑,随后挑衅般地将手边长鞭一甩,正好打到周檀面前。

鞭子与他一掌之远,带起的呼啸风声甚至将他的发丝吹得一颤。

曲悠从帘后打量着这群人,没看出什么来,她皱着眉头将目光下落,突然发现对方的马匹上都套了鞍鞯和嚼子。

马匪多是边境的西韶人,胤人也有,只是不多。她与周檀沿途见过边境驿站当中的住民,留下印象很深的便是,他们的马匹少有套索,大都是自由自在的,会训马的人家甚至不设马棚,只要吹一声口哨,便会有宝马自远处奔来。

那面前的这群人,马上为何会出现这种东西?

为首青年一侧的另外一人骑着马,围着周檀绕了一圈,周檀毫不慌乱,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开口问道:“阁下拦路,有何指教?”

围着他绕的马匪立刻笑道:“还能作甚,自然是手头略紧,想找大人讨些银钱花花。”

周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吹了个口哨:“管你是谁来,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太中二了,曲悠没忍住,在马车中笑出了声。

周檀微勾唇角,没有回头,只问:“夫人笑什么?”

众马匪只听见马车中穿来一个泠泠如珠玉的女子声音:“我笑面前这群军爷伪装得实在拙劣了些,这嚣张的匪徒言语又不伦不类,没有忍住,大人切勿见怪。”

围着周檀转圈的蒙面人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勒缰绳,立刻老老实实地跑了回去,周檀负着手,貌似真心实意地请教道:“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边境之人少套马索,军爷们装马匪就罢了,总该将身边之人的口音调|教得好些,开口便是河南风味儿,这威慑便少了一半。我瞧你们鞍鞯上有镂刻字样,应该是军队的战马印记罢,夫君不也是瞧见了这些,才敢独身下车的吗?”

周檀道:“夫人睿智。”

为首的那个青年终于没忍住,翻身下马,一把扯下了头顶包裹着的繁复纱巾,露出军营中常见的盘发样式,随着他落地,他身后的人也纷纷下马,将面罩与假发扔得随地都是。

“见过周大人,”为首的青年抱拳半跪,朝周檀行了个军礼,“知州遣人出城,说要给周大人一个下马威,我听说是您的名字,立刻主动请缨前来,多有冒犯,还请担待。”

周檀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他起来:“不必多礼。”

曲悠还在想着周檀是何机缘认识了这远在西境的兵士,便听那人问:“大人,方才说话的可是夫人?”

周檀道:“正是。”

于是曲悠便听见那人疾步走到了自己所在的马车之前,“噗通”跪下,颤着声磕了个头:“见过夫人,万般谢意,言不由衷,给您磕个头罢。”

曲悠被他吓了一跳,周檀伸手撩开了帘子,握着手将她引下车来,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无凭的胞弟,燕覆,字濯舟。”

曲悠“啊”了一声,立刻道:“小燕大人,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燕覆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又道:“大人,前方便有驿站,咱们先去稍歇,到时我再与您细说这鄀州城的情形。接到大人信件的时候,我便将一切准备妥当,只是不想您来得这么快。”

周檀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曲悠,曲悠叹了口气,帮他将额角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看来这鄀州城的情形,倒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了一些啊。”

作者有话说:

脑补一些贺楠口音:我滴娘来,管你是谁来~~

搞几章事业ww

看到有宝问写多少了,大概有一半了这样子!(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卢思道《从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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