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

百丈冰(三)

吴渀似乎是想拍拍周檀的肩膀, 周檀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揖手客气道:“知州大人。”

“老弟,听闻你们一行来时, 在城外遇上了马匪?”吴渀不以为忤, 放下手, 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面上神色殷切,“可有受伤?”

“并未。”周檀道。

曲悠遥遥地看着, 发现周檀回头朝她挤了挤眼睛。

此人在汴都憋了太久,此时居然戏瘾大发。

周檀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略带嫌弃的神情,对吴渀道:“只是损失了一些财物……早听闻西境马匪被屠戮殆尽,怎地如今还有人敢拦道劫财?不知这鄀州城中, 是否也是如此?”

吴渀心中暗笑,想着此人果然是汴都里金器堆里待惯了的, 见不得这些悍匪打杀之事,看来受惊不小。

之前传闻中说这人在刑部雷霆手段,还斗倒了彭越,可他心知彭越之死只不过是宰执党争的结果, 况且周檀是燃烛案后牵连才去了刑部, 到底文官出身。

汴都与西境相隔甚远,消息不通,肯定有误传。

果然之前派人假扮马匪恐吓是上佳决策,一下就叫他看出这人是虚张声势。

眼皮子浅, 好对付。

“小周大人有所不知, ”吴渀带着人引他往城中走去, 沿途有百姓怯怯地看着, 随后被官兵驱散,“鄀州城离西韶实在太近,就算我日夜盘查,还是难保有西韶人混迹在城外恐吓民众,守城的王将军虽然有意除匪,奈何手下兵力不够,只能与他们两相对峙……城中事多,确实不好办哪。”

“原来如此……”周檀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我听闻前任通判就是死在了向西境大营运送粮草的途中,此地果然不太平啊。吴大人,我初来乍到,怕是一时适应不了,权柄交接之事便暂缓一缓罢,我夫人受了惊吓,生了场病,我得照顾她一阵子,才能赴任。”

“不急,不急,”吴渀连连道,“小周大人自去休息便是,等夫人身体好些再来州衙交接不迟。你来鄀州城中,除了我与王将军,便只有相宁侯爷需要拜会一番,不过他老人家很少见客,送个帖子意思一下,将礼数做足便是。”

周檀似乎对相宁侯不感兴趣,没有多问,与他感叹了几番,便告辞回马车中照顾他那娇弱的夫人去了。

吴渀站在路边,看见他的十几辆马车从面前经过,去往提前买下的住宅处,不由笑了一声。

他身侧的师爷忙问:“大人觉得此人如何?”

吴渀反问:“何师爷觉得此人如何?”

何元恺眼珠一转,斟酌道:“到底是文官出身,气度不凡,瞧着倒是满腹经纶,可是这学问再多,在边境也是无用。”

吴渀大笑道:“说得甚是。”

他朝巷口又看了一眼:“汴都贬官而来,自然百般不情愿,他若是老实些也就罢了,若与之前那个蔺和一般固执,粮草运送之事,便可找新人接手了。”

何元恺笑说:“大人英明,那我们之前的谋划……”

吴渀道:“不必那么麻烦了,叫他们做做样子就是,想来他也发现不了什么。”

何元恺道:“是。”

周檀回到车中,见曲悠笑着瞧他,便问:“你怎么这么高兴?”

“少见夫君如此情态,”曲悠调笑道,“瞧着甚是有趣。”

二人所住的宅邸是前任通判留下来的,在鄀州城相对繁华的位置,只是宅邸不大,带来的人倒是刚刚好。

韵嬷嬷对于安家轻车熟路,不多时便收拾得十分像样,曲悠歇了几天,周檀也一直在府中,未曾出门。

“你这缓兵之计要用到什么时候?”曲悠趴在案前看他,闷闷不乐,“歇了这几天也算歇够了,要不就今日出门逛逛罢?”

周檀看了看日子,道:“好,不过你得带个斗笠。”

曲悠不解:“为何?”

“西境少见你这般美貌的小娘子,”周檀一本正经地严肃道,“况且我对吴渀说你卧病在家,总不好露馅。我乘车与你一同出门,随后你带着婢女自去闲逛,我在车上等你。”

他的口气太正常了,曲悠一时居然没有分清他是在说实话还是在逗她。

于是二人着人从外面租了一辆马车,曲悠带着斗笠,带着河星下车转了转,顺手买了些蜜饯果子和西境特有的、路边叫卖的纱巾和小首饰。

周檀陪着她逛了三条街,直到日暮时才打道回府,他看着对方在车上颇感兴趣地挑选那些小玩意儿,突然问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曲悠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周檀闲闲倚着,道:“你平时没这么喜欢逛街。”

“唉,你这么聪明,总是让我觉得自己什么秘密都没有,”曲悠叹了口气,扔下了手中的东西,凑到他身边,“我其实只想看看鄀州城的风土人情如何,再找这些走街串巷的摊贩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结果聊到第三个人我就觉得不对……”

周檀眉毛一动,曲悠继续说:“所有商户——包括摊贩,来招呼我的人,居然都不是鄀州口音,我听着,更像是中原和江南地区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檀变戏法一般从袖子中掏出来一枚略有陈旧的木牌,那木牌雕刻得十分精美,呈花朵形状,上面还镂刻着一些看不清的字迹。

他本以为曲悠或许不认识这样东西,不想曲悠一见,立刻震惊地接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棠花令……”

她震惊得连手都在抖,周檀颇为意外:“你居然认识这样东西,我还以为……你这般年纪,应该很少见到。”

她怎么能不认识,这样东西至今还摆在汴都的博物馆中!

“宣帝年间,黄河决堤,派人自汴都向东治水、平息水患。水患让大量流民自东边涌入中原地区,为了安抚流民,宣帝颁了两条法令。”

她像是背课文一般回忆着这条款,毕竟这终于涉及到了她研究的中心地带。

“第一条,是调了西境大营,在十一州边缘修了两道城墙,也就是至今未完工的离韶关城墙,流民自愿前往筑墙者,由朝廷给养,落户西北。第二条,就是增发了这‘棠花令’,商贾招募流民做工,每满十人,下发一枚,凭借此令,可减收商税,五成为限。”

周檀愣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你手中怎么有这东西?”曲悠拿着那枚棠花令去抓他的手,两人手心之间硌着这枚木牌,“这对我很重要……具体的,我现在还不能对你解释。”

“没关系,我相信你。”周檀摸了摸她的手背,让她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你手中这枚棠花令,是小燕给我的。”

“西境怎么会有这样东西?”

“这就是问题,”周檀的神色有些玩味,他打量着这木牌,突兀问,“你知道棠花令是谁颁布的吗?”

曲悠不解其意:“不是先帝颁布的吗?”

周檀摇头:“总要有臣子为他拟定法令。”

曲悠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猛地抬头,失声道:“是、是顾相?”

“老师这两条法令,是他治水途中拟定上奏的,”周檀像是在回忆什么一般,淡然道,“此举甚为有效,几乎解决了水患带来的流民问题。第一批棠花令是老师亲自发放的,他也因此备受赞誉,直到燃烛案前,老师在西境的好友给他写了一封信。”

“流民渐消后,汴都以东,棠花令几乎绝迹,只做商家炫耀的物件儿。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本该施行于东方的棠花一令流到了西境,而西境遍布着大量当初被募来做工的流民……天高皇帝远,商户们为了减免商税,官商勾结,在流民落籍一事中作梗,叫西境永远有流民,棠花令永远作数。十一州商户倾巢而动,让这些流民不仅要修着永远不可能修完的城墙,还要为他们做工,简直如同豢养奴隶……三四年来,日复一日。”

曲悠感觉脊背发冷,她闭上眼睛,几乎一瞬间就想清楚了为何顾之言拼死也要保下周檀的性命,而周檀精细谋算一切,把自己贬到了西境。

这就是他们没有做完的事。

也是《削花令》的得名缘由。

顾之言死前,唯一没有解决的事情恐怕就是这件事,政策颁布本是为了救人,结果多年来,偏远之地瞒天过海,让他的法令变成了禁锢的法令。

没有籍贯,当初的暂迁文书又失效,这些流民自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被困在此地,过着不工不奴的生活。

就算他们逃出了边境十一州,也会被当做“黑户”抓到官府。

“你今日想出门,甚巧,花朝节内,商户们想必也会出游踏青,留下这群人来替他们看店。”

“为了救命颁布的法令,在边地,居然被他们如此糟蹋。”曲悠感觉自己气得手腕发抖,“流民难道是给官府做私奴不成?我随便逛逛,便见不少,吴渀不可能不知晓,他定然从未管过,甚至与人勾结,将此事烧得更烈。”

她直到回到府中时还在生气,周檀与她一起进门,刚到了正厅之前,黑衣便捧着满满一口袋米迎了过来,道:“大人,方才我送车夫出去时,撞见了门口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他抱着这米称卖不出去今日便没有饭吃,我瞧着不对,做主买下了。”

曲悠伸手抓了一把,好奇道:“有何不对?”

周檀则直直看着他:“继续说。”

黑衣将口袋卷了起来,露出了封口处斑驳墨迹,那墨迹几乎看不清楚了,隐约能辨认是个什么符号,带着一串数字。

“这是军粮。”黑衣道。

周檀的面色瞬间变了,曲悠看了他一眼,当机立断:“黑衣,你带着几个府内家丁,顺着门口朝街市去,瞧瞧摊贩和粮店中还有没有这样的袋子,若还能得见,便多买些回来。”

黑衣也知此事严重性,立刻去了。

“好啊,好,”周檀不怒反笑,背着手走进正厅,河星将正厅的仆役遣了下去,关上了雕花的木门,“胆子真大……恰好,吴渀的夫人生辰,为我们送来了拜帖,三日之后,咱们就去给他送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食言了没能多写点紧急写论文去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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