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晏如此一言, 表面上是为柏遗抱不平,实则是在试探曹敦如今的态度。
崔非错更是目光定在曹敦身上,犹豫许久, 还是未出声。
终于,曹敦眼中闪过诸多情绪,嘴唇扯了几下,带动他脸上骇人的刀痕。
他抬起眼, 仔细打量着柏遗的神色, 仍旧瞧不出什么。
而被曹敦目光锁定的柏遗只是淡淡道:“你们先出去。”
这便是重谈合作的意思。
申晏松了一口气, 率先拉着周覃,同唐强与江南褚一道出去。
崔非错紧随其后。
此处是避风地,风算不上很大, 周覃却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 悠长的目光落在京城方向。
申晏见她如此便知她在忧心殷姝,安慰道:“小师妹没事的。”
周覃却摇摇头,说道:“这几日我才想明白, 阿姝身处深宫,又无人可用, 其所面的处境不比我们好上半分。”
“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与太子的婚约,若是圣人逼嫁, 她该如何。”
江南褚已听周覃说过京城的情形, 他下意识瞧了一眼洞内, 估摸着柏遗听不见他们所言, 才道:
“我们若能早日回京, 小师妹自然能无恙。”
虽如此说, 实则他心里也是没底, 圣人心思难测,殷姝怕是应付不来。
身旁的崔非错听他们所言,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我会好生劝曹将军的。”
虽不知他们二人所谈什么合作,他却相信柏遗的为人。
得崔非错如此说,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
自让江南褚等人出去之后,柏遗却未再作声,目光落在土壁上挂着的剑匣。
剑匣以最为坚硬的黑檀木所铸,匣面上绘着金漆,细细端详,似是蛮夷文字。
大概是跟随主人四处征战,边角已然磨损得平滑,不见当年的锋利。
曹敦随着柏遗目光望去,也看向这剑匣,一瞬间,过往浮现心头。感慨万千。
终究叹了口气,言道:“你先前所言,我并非不应,若只我一人便罢了,然而非错他……”
柏遗转身看向曹敦,世人眼中统帅三军,挥阵列马的大将军已然是鬓角发白的老者了。
“你不曾告诉他的身世吗?”柏遗垂下眸光,低低问出这一句。
曹敦摇摇头,无言哂笑,他不敢。
……
如今的曹敦是统帅三军,深受世人敬重的镇国大将军。
然而,诸多年前,他不过是一小卒,拼着一身血肉才混上副将之位,谁知曹谷伙同奸人诬陷他。
他被贬到西疆,如此苦寒之地,他满腔报国之志不得抒,郁郁在此地。
一次意外,他救下一西戎女子,名曰塔玛,他们很快生出情意
那时的圣人并未下锁国令,边关与西戎常有商贸往来。
因而边关的大襄子民与西戎人结亲算不上稀罕事。
在他与塔玛婚后第二年,圣人下令封锁边境,不再同别国贸易。
边关此地日日官府来搜查西戎人的踪影,若是查到,便驱赶出城。
塔玛亦是恐慌,他只能不断安慰塔玛,熬过这段时间便好了。
谁知,西戎举兵进攻大襄,战况吃紧,官府下令征兵。
边关的青壮男子首当其冲,好生生的人上了战场,回来的便是尸骨,甚至尸骨无存的不在少数。
一时间,村内老幼嚎啕大哭,哭声不绝,亦愈发痛恨西戎人。
凡是西戎人以及孽种通通驱赶出村。
曹敦记不得是第几次收军回到家,房门前尽是臭鸡蛋与菜叶,谩骂声不断。
他心中生出怒火,提剑欲杀了所有人,可是对上一双双眼眸,他蓦地泄掉力。
其中不乏是他手下兵卒的老母与妻子,他们已为国捐躯。
曹敦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终究还是将门扉紧紧阖上,试图隔绝所有谩骂声。
他看着近日来消瘦许多的塔玛,第一次生出疯狂的念头,他听见自己说:“塔玛,我们走吧,去何处皆可,不论是大襄还是西戎。”
说完,他便后悔了,他出生在将门,立志以武报国,怎能舍国而顾自身。
塔玛静静坐在简陋的木床边,闻见曹敦如此说,眼睛短暂亮了之后便摇摇头。
她也想与他安稳过日子,但她心头亦是明白,如此乱世,何处皆不是安稳地。
相比于木门外的许多人,她已经好上太多,不敢奢望。
曹敦拥住塔玛,不停小声说道:“战事很快结束了,再忍忍。”
这个很快,便是一年之久。
直至两国派出使者言和,这才各退一步,这场持续一年有余的鏖战终于结束。
曹敦在此战中战功卓越,圣人召他回京述职,许以高官。
他只摇摇头,言自己只愿一生驻守西疆。
圣人犹豫片刻便应下了,曹敦骑着高头大马往西疆赶。
他以为自此以后便是塔玛所期盼的安生日子。
谁知,等着他的不是温柔的塔玛,而是屋旁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曹敦只觉此刻自己的身体与神魂一分为二,恍惚间他似乎夜半时,挨着每家每户敲开屋门,
问塔玛怎会去世,明明他走前,她还好生生的。
有人说,她是因病去世。
有人说,她是郁结而亡。
有人说,她是上山跌了一跤,寻到她时已经没气息了。
……
可他通通不信,想到她们对塔玛的谩骂嘲讽,他陡然感受到无边的怒气。
这一刻的曹敦,不再是令人敬重,坚信道义的大将军。
只是失去心爱之人的平凡人。
他将手中捏紧的剑插在村中祠堂内,一字一句念道:“将真相一一告知于我,否则血洗此村。”
一向心善的老村长浊黄的双眼扫过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曹敦身上。
“你随我来。”此事,本就是村子众人的错。
曹敦随着老村长来到离村子很远的一座小庙。
出人意料,庙里不是和尚,而是许多异族的面孔,正是西戎人。
此时,他们正小声哄着襁褓里的婴孩,婴孩本是闭着眼的,仿佛感受到有人的到来。
他睁开黝黑发亮的双眸看向曹敦,随即咧开一笑。
曹敦心中涌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他猛地回头看向老村长。
老村长亦是歉意地看向那名婴孩,缓缓开口道:“他是你与塔玛的孩子。”
随即将曹敦走后的事情一一述来。
原来塔玛在曹敦走后便发现自己怀有身孕,村里人见她如此也没太为难她,心慈的一些村民甚至偶尔替她做些重活。
每隔三日,塔玛便要带着一些粮食外出一趟,称她是去寻别村的手帕交。
时间一长,便引起村里人的好奇,一日,好奇的村民悄悄跟上去,发现塔玛去了村外的一间废屋。
他靠近一看,里头竟都是西戎人。
原来这些日子,塔玛一直在接济藏匿在此处的西戎人。
得知此事的村民深深感觉到自己遭到背叛,任凭老村长怎么苦口婆心劝说。
对于塔玛的怒火依旧不曾减弱。
这一次他们的冷眼与打压来得比之前更为猛烈。
塔玛本就月份大了,这几日频繁下床走动,更是积忧成疾。
生产那日大雨倾盆,她紧紧捏着手中竹节雕的戎笛,这是曹敦送予她的。
目光死死看向远处,那是曹敦的去向。
咬着牙挣扎生下一婴孩,匆匆看了一眼便撒手人寰。
指节却依旧死死捏着那戎笛,不肯放松。
人死如灯灭,先前喊打喊杀的村民此时似乎又恢复正常,商量着给塔玛修了一座坟。
至于婴孩,他们无一人愿养,谁也不知道,曹敦是否会回来。
老村长只好将婴孩带回家,然而他也不过一老翁,身弱体乏,怕是只能照顾这孩子几年。
一日,婴孩额间发烫,村中的赤脚大夫去了别村,他只好用背篓背起婴孩往别村跑去。
途中经过那间破庙,一名西戎女子拦住他,指了指婴孩,用蹩脚的大襄官话问道:“这……是塔玛……的孩子吗?”
老村长点点头,那女子眼睛发亮,伸手去逗弄婴孩,却是满手滚烫。
她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直接从背篓中抱起婴孩,对老村长道:“跟……我来。”
于是两人来到破庙,众多西戎人本是警地看着他,不知西戎女子说了什么,他们眼神温和起来,并赶忙去熬草药汤,给婴孩服下。
老村长本欲阻拦,然而他们动作麻利,他还来不及说话,婴孩便将药汤服下。
他只能紧张地看着婴孩,只待婴孩大哭,便上前抢过婴孩。
谁知婴孩紧皱的眉头松了些,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过了半个时辰,老村长摸婴孩额间,已然不再发烫。
见老村长如此,那西戎女子小心抱着婴孩,眸间温柔,向他解释道:“这是……西戎……的土方子……很管用。”
于是,老村长便托付破庙中的西戎人好生照顾婴孩,作为回报,他隔些日子便会送些粮食来。
老村长沙哑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曹敦却恍若听不见,只盯着眼前的婴孩。
“既然你回来,那便好生照顾你的孩子吧。”
曹敦满目不舍,却是坚定地摇摇头,“如今我牵扯甚广,我身边算不上安稳地。”
“待他稍稍长大些,我会来接他。”
老村长细细想来,便也应下此事。
七年后,坊间传闻,曹敦大将军一日巡兵西疆,在一破庙捡到一孩童,取名崔非错。
自此,这腥风血雨的战场又多了位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