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遗走后, 曹敦站起身,缓缓走至壁边,取下剑匣。

匣盖被打开, 匣中并非是绝世好剑,只是一支短短的竹笛。

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戎笛,熟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

毡帘拢起,崔非错静静走进来, 凝视着曹敦, 还是开口道:“将军, 属下认为柏大人值得一信。”

他跟随曹敦多年,自然能看得出曹敦心中是愿与柏遗合作,只是还有些顾虑。

风声在沉夜中无边回**, 曹敦将戎笛仔细擦拭了一遍, 才道:“传吾令,全军朝大襄营地行进。”

崔非错平静的眉眼露出喜色,躬身行了揖礼, 转身下去传令。

*

柏遗一行人带着曹敦一军赶到大襄营地时,兵卒皆倒在地, 不知死活。

主帐帘上满是血痕,给整个营地蒙上血色。

唐强挨着去探了探兵卒的气息,众人望向他, 他只摇摇头。

曹敦眼一横, 化掌为拳, 他原本以为, 曹谷虽不堪大用, 然而身在边关, 也该有警惕之心。

也怪他, 迟迟不做抉择。

柏遗环视了一圈,率先朝着主帐走去,主帐亦是断肢残尸,只是曹谷人不见踪影。

众人心头的沉重与疑惑愈发重,崔非错忍不住问道:“柏大人不是与丘林左谈好盟约了吗?”

那日,众人擒获丘林左以及他的亲兵,柏遗亲自与丘林左谈了笔合作。

他们放丘林左回去,丘林左须得隐瞒柏遗等人行踪,其次,不得再对大襄用兵。

柏遗淡声开口时,众人不敢置信,丘林左更是暴怒,大吼着还不如杀了我。

“若是吾没记错,西戎双王当政,一王主和,一王主战。”

“而你背后的主子怕并不想大动干戈,而是偏向开国贸易。”

此话一出,丘林左顿住,目光闪烁。

“吾可以承诺你,经此一役,大襄废除锁国令,并派出大襄商人与西戎贸易。”

丘林左彻底无言,西戎看似兵马强壮,实则还是在靠从大襄换来的物资支撑。

经过前番较量,他虽不外露,心里却也知晓,这是一场鏖战。

西戎撑不住。

而大襄物产丰富,人才辈出,与其为敌,不如先合作蛰伏。

于是,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丘林左缓缓开口:“拿出诚意。”

……

柏遗未开口,申晏脸色一紧,开口解释道:“此番不是丘林左所为,西戎还有一王主战。”

众人明了,西戎先手一军分为两队,两王各掌一支。

如今便是另外一位西戎王的手笔。

偷袭大襄营地得逞,便可一举进攻。

柏遗淡色眼眸没有一丝波澜,道:“先原地修整,西戎还会来的。”

崔非错认真应下,便去点兵,其余人也各司其职。

周覃本想上前说些什么,还是被申晏按下,拉她到一边去。

而柏遗眸光落在东边方向,那处本是他一生欲远离之地,如今她在那儿。

便不觉难以忍受,反倒是思念难熬。

一夜修整,雪后初晴,照的地面的积雪融水,淋淋淅淅。

唐强钻出帐篷,伸了个懒腰,便瞧见昨夜布置的那处多了些痕迹,上前查看,多出些湿亮亮的鞋印子,心中多了几分计较,转身便告知柏遗等人。

柏遗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抬起眼帘看了眼天色,淡淡道:“估摸便是今日。”

众人警戒,果然如柏遗所料,不过午后时分,西戎先手一军便再次偷袭。

不知得了什么高人指点,此次他们十分小心谨慎,趁他们酒饱饭足,按惯例修整时袭来。

好在崔非错早有布置,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将他们拿下。

正欲将他们就地枭首时,曹敦拦下他,大步走至为首之人面前,道:“是曹谷吧。”

为首之人瞳孔一缩,心知自己已是死地,咬着牙说我不知。

话音还未落,一把剑赫然出鞘架在他颈边,森寒的冷意从颈边直直滑入后背,渗出血痕。

在面临死亡之前,任何人皆不怕死。

“我说我说,曹谷向我军投诚,不过孬种。”说着,他冷哼一声。

没想到曹谷那厮竟向西戎投降?

众人面露鄙夷,曹敦却好似早已料到,剑顺势滑下,便了结一条人命。

他的动作仿佛是信号,其余西戎士兵皆被斩于剑下。

曹敦只看向柏遗,道:“剩下的皆交付于我,柏大人便率部回京吧。”

说罢,袖中拿出一块古朴的青铜令牌递给柏遗,“你也随柏大人一同回京。”

后面一句是对崔非错所言,崔非错面露抗拒。

虽说西戎已撤出一半兵力,仍旧不可小觑,他岂能放曹敦一人留在西疆。

曹敦只拍了拍崔非错肩膀,意有所指道:“你身上之责事关社稷。”

事关社稷……

带兵入京,一为勤王。

而今,圣人在皇宫安稳,暂且无叛乱,剩下的可能便只有……

崔非错硬生生忍下后面两字,朝着曹敦抱拳行礼道:“将军保重。”

柏遗接过青铜令牌,此令牌算是通行令牌,确保他们能够悄无声息回到京城。

曹敦京中留守的旧部,以及埋在京城的暗线。

他凝视着山巅,盘绕的阴云已被清风吹散许多,只待曦和破开,便天光大亮。

“点兵,归京。”

短短四字平淡无波,内里的意味却惊心动魄。

*

殷姝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回神过来,停顿了许久,才出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守在外边的仁禾匆匆进来,替她打起帘子,边道:“才寅时,女公子可要再小憩一会儿?”

殷姝摇摇头,又是一阵晕眩感,缓了下接着问道:“皇后那边可有动静?”

“将叶小姐送出宫后,皇后娘娘头疾复发,召了太医院的赵太医。”

殷姝未作声,心计飞转。

圣人重病,留任公公与林贵妃侍疾,召了太医院诸多太医问诊。

不知是有意无意,漏掉几位太医,而这几位太医或多或少与后宫有所牵扯。

其中,这位赵太医便是皇后母族塞进来的。

看来,皇后是想从太医院中得知目前圣人身体是否安康,从而决断她是否有必要动手。

不过,她怕是白费心思了,圣人召太医不过是幌子,他自用上那药丸之后便不再诊脉。

而如今,她只需要往这几近欲燃的木柴堆加上一把火。

“将几位大臣私下去宗人府看望八皇子的消息透给皇后。”

*

凤仪宫墙边已然冒出几株杂草,也无宫人打理。

这后宫便是如此,踩低捧高,可一朝飞天亦可落地粉身碎骨。

圣人禁足东宫,不允皇后侍疾,则派人前去看望八皇子。

俨然废太子之意,宫婢些自当得有些眼力见。

殿内燃着暖香,皇后高坐凤位,一手撑着阖眼小憩,尽管如此,秀眉紧蹙,似是梦见不喜之事。

她猛地睁眼,手压在心口,不住喘气。

直至看清周遭景物她才松了一口气,她还是皇后,并未到杂草丛生,满是虫蚁噬柱的冷宫。

而此时,掌事姑姑小步匆匆走进,禀告道:“娘娘,宫外传来消息,诸位大臣前去宗人府看望八皇子。”

皇后坐在椅上,看着掌事姑姑面上的焦急,恍惚了片刻。

她看向太极宫方向,竟然要将他们母子逼到死地吗?

圣人你好狠的心。

至亲至疏夫妻,她时至今日才明白此言。

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断然抹掉,她紧紧握住凤椅上的九尾凤头,前所未有的冷静。

“传本宫令,按计划行事。”

“是!”掌事姑姑终于面色一松,转身便去传令。

*

圣人虽病重,却始终未曾放权,每日辰时便会召重臣入太极宫商议政事。

按照惯例,林贵妃本该暂避到后殿,只是今日,她瞧见这些大臣多了些生面孔。

便留了个心眼,趁任公公进去伺候便躲在殿旁的茶水间,能稍稍听得几句。

“陛下,国事繁重,诸多大事不敢自专,还需圣人决断。”

他犹豫片刻,“若是圣体有恙,老臣斗胆举荐太子监国”

几人附议声传来,林贵妃听到此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皇后不知许诺这些人什么好处。

喜得头脑发晕,在圣人面前说出如此胡话。

果然,圣人缓缓出声,“依爱卿的意思,朕这个龙位也让勾瑾来坐,可否?”

这话一出,众人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言。

“传朕旨意,太子年过双十,有建功立业之志。”

“特赐太子移居景秀府。”

景秀府原是内务府替八皇子所建的王爷府邸,只可惜八皇子还未搬进去便封禁宗人府。

如今将太子移居景秀府,显然是封王之意。

而封王便昭示着太子之位与勾瑾无关。

任公公领旨便朝往外走,谁知此时,原本跪在地上的大臣些骤然起身拦住任公公。

斜躺在软榻上的圣人眼神一凛,“尔等是欲造反?”

大臣些直呼不敢,身体却并未让开半分。

“太子贤明,自该监国,圣人此举,怕是不得民心。”

如此叛逆之言,圣人气极反笑,“谁给你们的胆子?”

众人沉默不语,而此时太极宫宫门缓缓拉开,一人不急不慢地走进来,曳地的金黄色长摆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

大臣连忙躬身行礼,皇后稍稍颔首,一步一步行至软榻前,掷地有声道:“本宫给的。”

圣人万万没想到,已然被他防备的皇后竟会出现于此。

不过转念一想,一切也说得出。

他与她少年夫妻,彼此相扶走至万人之上的位置,她心思如何他清楚。

反之,他有何底牌依仗皇后亦是知晓。

想来,方才大臣如此言不过是试探,若是他应下太子监国一事,皇后便不会入内。

圣人眼底划过了一分嘲讽,这龙座自打他登上,从未坐的安稳。

他夜夜无眠,担忧着背叛,防备着有才之士。

终究还是落到如此境地。

他抬起沉重的脸皮看向已然苍老的皇后,问道:“为何?”

“为何?”皇后仿佛听到了最大的笑话,她笑得鬓发上的流苏簪乱颤。

“瑾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儿,自他出生之日,你便对我允诺,这大襄终究要交予他手。”

“你野心狠辣我一向知晓,杀柏遗炼邪丹我从未阻拦过你。”

“可你不该动瑾儿,他不是你唯一的孩儿,但是是我的。”

到了如此境地,她也不愿再自称本宫,只是作为一个妻子质问自己的丈夫。

圣人眼底间尽是帝王的冰冷与无情,冷眼旁观着皇后的质问。

“皇后,你失态了。”

“朕从未想过废太子。”

这两句一时激起皇后的愤懑,这几日她如履薄冰,小心隐忍,换来的便是这两句。

“那你告诉我,为何要禁足瑾儿,为何要让他移居景秀府,为何要放八皇子出来。”

“你不过是想让他们两人相互制衡,稳固你的皇权。”

说罢,她缓缓靠近圣人,盯着这张已然如同树皮的脸庞,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眼中满是厌恶,

“圣人该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