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寺顶上如冠冕般的琉璃瓦熠熠流光, 檐角上翘的佛塔精致无双。

佛堂内纵横着金粉钩成丹青的朱柱,香炉里冉冉腾起的檀香煞是好闻。

金塑身的佛祖像目光落在每一个来此的因缘人,神情悲悯。

殷姝抬眸看向佛祖, 未尝世间苦,怎能言悯人。

她忽的感觉很讽刺,众人言此乃太平盛世,实则内里污秽不堪。

为君者贪生恋权, 听信邪僧, 以稚童血肉为一己私欲。

为臣者搜刮民脂民膏, 百姓皆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流民□□,以杀止乱。

不过是有目不能视, 有耳不可闻的泥塑烂人罢了。

生为女子, 一生习三从四德,向往自由之人困于牢笼,依附旁人为生, 何等可笑。

生而为人,谈家世门第高低, 言身份高贵卑贱。

如此腐朽枯烂的王朝该被历史的车轮碾过,然而时至今日,依旧无法撼动。

殷姝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今日, 她忽的想起, 这本原小说的书名。

《千世贤臣》。

霎那间, 她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她穿成本该不影响剧情的路人甲, 然而, 她从去青竹山那一刻起命运早已悄然转变, 拨乱诸多剧情线。

却始终并未得到所谓的天罚。

后来才明白,不止是她在剧情中,还有柏遗、周覃、申晏、萧昭、赵卿然、八皇子等人。

除窦赋修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为成就他千世贤臣之名的路人甲。

殷姝一直为剧情的崩坏偏离而紧张忧虑。

可早在一切的开始就注定,剧情偏离的结果便是维持现状。

若是窦赋修迟迟未能成就此名,此世间便始终循环。

甚至,会牺牲更多人的性命。

这也是为何在原小说剧情中,窦赋修死后,原本生机复现的大襄便四分五裂,重新陷入战火。

原来是等待下一个主角的崛起。

殷姝低垂的眼睫轻轻颤抖,她不理解,甚至厌恶。

她眼前一晃,似乎出现了很多人。

萧昭、赵卿然、神迹城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申晏、师姐。

以及他。

落日余晖透过窗口在地上留下点点金斑,殷姝却觉身上寒意不断,身后倏地响起一声偈语。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殷姝回首看去,一身灰色袈裟,双手合十,慈悲眼不喜不怒。

正是图澄大师。

念偈语的声响仿佛不带一丝感情,又似乎意有所指。

殷姝怔了怔,这是在告诫她因而有果,因因相循,果无穷尽吗。

但她不服,世间众人无辜,他们又有何因?

心中冒出一丝怨怼,出言道:

“若是我非要求一个解法呢?”

图澄大师只念了句佛,眸中染了些属于尘世的温和,轻轻道:“千般解法,女公子如何寻?”

堂中鸦雀无声。

殷姝承认,自己不知晓该如何做。

她面前的图澄心下轻叹,暗道难为她了,正欲启唇时,殷姝猛然抬头,目光透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

她郑重朝着图澄行了揖礼,低眉道:“求大师指点。”

“千般因果加诸我身,只求破此局。”

此言便是愿意为这世间放弃自己的性命。

图澄大师看向殷姝的眼神复杂起来,“你可知晓,若是你此世死了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果然,他知晓自己是异世之人。

殷姝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看向图澄的目光更为坦然,只问道:“我父母亲身体可好?”

图澄知晓她所问的是她上世父母,还是颔首道:“身体康健,余生无病无灾。”

闻见此言,殷姝彻底放下心,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图澄却定定看着她的脸颊。

她抬手摸去,指尖湿润,已然眼角滑泪。

其实,她还是惧怕的。

她怕父母再也记不清殷桃的名字。

“那你可曾想过柏遗?”

殷姝并未直言,而是轻轻道:“破此局,他便能好生活下去。”

不必苦苦为众生争,只身同天道论。

他因着自身经历,所以不愿世间再多惨事。

若是他在此处,应是会同自己的选择一样。

图澄大师看着殷姝目光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化为甘愿,很难不心生感触。

他闭了闭眼,眼前晃现殷姝出生那日。

他算着因果,一路行来,竟停在殷府门前。

着急的仆从护着接生婆与医官进进出出,提醒道:“夫人生产,可得小心点。”

他才知晓,这份机缘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该说是,因果注定吗。

于是,他睁开眼,缓缓道:“女公子可愿听贫僧唠叨几句?”

殷姝一愣,下意识摸向腕间的七宝手串,图澄随她视线看去,忍不住苦笑。

“她竟将这个都予你了吗?”

殷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罢,不过是死物罢了。”图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缓缓说道。

*

图澄年幼时,也是受苦众生之一,无名无姓的乞儿,终日无所有亦无所求。

直至一日撞到一位禅师,禅师并未因图澄衣裳破烂,浑身酸臭而露出同旁人一般的嫌恶。

反而含笑问道:“你可愿同贫僧入佛?”

自那日后,少了小乞儿,多了位法号图澄的小僧。

禅师言他佛性极佳,看透因果之人。

师兄弟羡慕他,却也不敢接近他。

可图澄并不理解此意,终日埋头做着禅师布置下来的课业。

只觉内心空茫,不知归处。

哪知一日在佛塔下清扫落叶时,见一红衣女子,惊鸿一瞥,便知心动。

后来他知晓,她名唤周蔻。

再后来,便是心意相通。

一日,周蔻不知从哪处看来的七宝手串,非叫嚷着让图澄替她编,扔下一大堆宝石,便同婢女出寺庙打牙祭去了。

佛庙向来不能杀生,因此周蔻几日未曾进过肉食了,自是嘴馋得紧。

然而她一向记性差,想一出是一出,很快就将这件事忘却。

直至她因周老太爷大寿必须得赶回徽城时,轻笑着挨近图澄,道:“喂,你可愿同我走?”

图澄心绪如弦拨动,只抿唇拿出一串七宝手串递予她,却不言。

他希望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同她讲。

周蔻如获珍宝,一把戴上,举起手晃晃,很是得意。

“那你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待送走周蔻,图澄才抬起一直藏起来的左手,腕间赫然也有一串七宝手串。

他将两串埋在大殿香炉中诵经七天七夜,祈求她余生平安无灾无难。

人不过才走,却先涌起念想。

图澄终于定下心中打算来,毅然转身。

便见禅师带着戒堂诸位师兄立在那处,望向他的神情隐隐带着谴责和不解。

出人意料,禅师并未对他施以惩戒,反而将他带入佛塔内。

“你生负有机缘,该思如何为众生。”

“情爱两字,不过是过眼云烟。”

直至黑暗将佛塔锁住,寂静侵袭周遭,图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着佛塔顶端走去。

一步一思。

机缘是何。

众生如何。

然而他还是猜不透。

佛堂顶部是江湖与坊间传闻的至宝佛珠,可他并未看见,只瞧见一本陈旧古朴的书。

“……名曰《千世贤臣》”,图澄语气中少见地带了丝疲惫。

殷姝面上讶异,图澄大师竟也知晓原书剧情。

“起初,贫僧只将它看做话本子,不作理会。”

图澄依旧坚持己见,并执意还俗,禅师深深叹息,还是允了。

他与周蔻历尽万难才得以成婚,惊变亦是成婚那日,周蔻一睡不醒,再无气息。

如此离奇,纵然图澄请遍医官,也查不出周蔻究竟为何,万念俱灰,他毅然选择自尽。

谁知翌日他睁眼,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佛塔顶端,手中正拿着那本《千世贤臣》。

“……你母亲应是怨恨我吧。”图澄大师说此话时,没有自称贫僧。

语气说不出的无奈,他抬手遮住双眸,一句饱含诸多情绪的话语流出:

“然而,这是我千般试过之后,最好的解法了。”

“她能余生平安。”

殷姝久久回不过神,竟是如此吗?

一人余生道不尽的遗憾,竟是另一人千求为她求来的因果。

她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不知该如何宽解图澄大师。

“……贫僧曾无数次在世间行走,寻求能够破此因果的法子,直至你的出生。”

“同年,贫僧也救下前去青竹山的柏大家。”

殷姝蓦地想到,窦赋修所言的两件奇事,一是自己,二便是柏遗。

以及柏遗所说的旧缘。

“女公子所求,贫僧知晓。”

“贫僧言尽于此,女公子请回吧。”

殷姝颔首行礼,也并未多问,只言道:“那这七宝手串?”

图澄大师眼眸温和,“她既然送予你,便是你之物。”

他顿了顿,“……你莫要怨恨于她。”

“她曾与我言及,若是有一女,定待她如珠似宝。”

图澄还记得,说此话时,周蔻言笑晏晏,一脸期盼。

只可惜……

殷姝知晓,定是在那千回中,殷母同图澄大师说的。

然而,她所期盼的是她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终究是错过。

殷姝轻叹,行礼告辞。

在退出寺门时,她忍不住抬眸看了眼图澄大师。

他视线落在佛像上,眉宇间尽是疲惫,轻飘飘的灰色袈裟似要将他压垮,暴露在光斑下的影子也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