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姝立在黄寺门外, 一时间竟不知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看了看天色,如今长秋殿应是候着许多礼仪姑姑,等着教授她与太子大婚时的流程。

一向平静无波的心罕见生出烦躁, 殷姝抿紧唇,转身朝长秋宫的相反方向行去。

浑然不知,因她不见,后宫掀起不小风浪, 各宫都派奴仆出来寻她。

*

几个时辰前, 西疆边关急报, 我军大败,死伤无数,作为主帅的曹敦不知所踪, 崔非错更是被西戎所俘虏。

除此之外, 押送官柏遗率兵运送粮草时,遭遇西戎大军偷袭,亦是踪迹全无。

消息传回, 满朝哗然,各执己见。

有人言, 须得先点将率兵前往驰援。

亦有人言,西疆与内里疆土还有一道天卡,为保稳妥, 应借天险死守剩余疆土。

甚至还有人奏表, 此乃天灾, 应先发罪己诏。

朝堂吵得头疼, 圣人稳坐龙椅, 浮肿的双眼扫过每一位臣子, 沧桑的声音藏了些莫名的情绪, 道:“此事稍后再议。”

说罢,便甩袖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各位官员些,暗自回想,方才可有说错话。

扔下百官的圣人面色阴沉如水,鹰眼含着思虑与揣测。

待进到太极宫内殿,他缓缓开口道:“可曾查清楚了?”

身后一名皇家暗卫跪下禀报道:“回圣人,属下奉命将柏遗消息一一传给西戎大军,柏遗命江南褚前去千里外寻求援军,属下则带人埋伏在回程路上,可惜未能留下江南褚的性命,让他重伤跑掉。”

“随即属下命人去围杀江南褚,属下则前去查看柏遗情况,眼见他们被西戎大军团团围住,谁知,西戎先手一队亦发现属下等人。”

“因此属下只能率人先退,等待消息。”

“一夜过后,前去查探的探子言,柏遗已被西戎大将丘林左虐杀而亡。”

“属下上前查看,眼见丘林左命人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躯,想来应是真的。”

话音回响在偌大的太极宫,也传进圣人的耳朵里。

“蛮夷粗鄙!”圣人忽的出声,沙哑的嗓音甚是痛惜。

然而他眼眸中冒出令人心悸的冷芒,嘴角笑意逐渐加深,看上去甚是满意这种死法。

此时的他显得有些意气风发,终于除去心头大患,连一向佝偻的身姿都稍稍挺直些。

“你去领赏吧。”轻飘飘的,似打赏乞丐的口吻。

跪在地上的皇家暗卫首领,犹豫许久,还是问道:“那西疆百姓如何办?”

此话一出,圣人蓦地转身,接连迈了几步,行至暗卫首领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该你问的事别问。”

语气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退下吧。”不待暗卫首领辩驳,圣人复又转身,显然不欲言。

暗卫首领缓缓站起身,身上浑身发凉,一步步往后退时。

他脑袋中涌现许多,勾结西戎,杀害柏大家,如今,西疆百姓饱受战火折磨。

甚至差一点,连大襄国土处处皆是战火。

而这所有的一切,最后是为了眼前自己效忠的主子,大襄的圣人。

为他的一己私欲,为他的至高皇权。

首领低眸看向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这双手已然沾满无数人的血液。

黏腻、猩红,挥之不去。

忍不住苦笑,自己亦是这惨案帮凶。

*

太极宫发出两道令,一道发去尚书院,命曹谷将军率兵前去天卡死守疆土,抵御西戎大军的侵袭。

此令一出,诸多有志之士无言,明明大襄如今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为何不夺回丢失的城池?

为何将西疆的百姓弃之。

除此之外,还有曹谷此人,虽与曹敦将军同出一族,然而才能平庸,凭着自己攀炎附势的本事才能做到如今的将军之位。

派他前去,无疑是自取灭亡。

雪花般的奏折纷纷塞入太极宫,除曹谷之外,百官皆求圣人收回成命。

偏生,圣人在除去柏遗之后,自觉郁气尽抒,不喜旁人违令。

加之,曹谷此人能力平庸,却是实足的保皇党,对自己忠心耿耿。

于是,纵然堆成小山的奏折送进太极宫也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而另外一个令,则是宫内传召,命殷家嫡长女殷姝入太极宫觐见。

传令官去了长秋宫,奴仆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问及殷姝去向,通通不知,他无奈,只得将消息递给皇后娘娘。

皇后当时正与叶瑟然聊家常,这几日,她皆会唤叶瑟然入宫说话。

看着眼前慧气的双眼,皇后蓦地有些恍然。

叶瑟然十分像她年轻时,知进退,性子不急不躁。

只可惜。

皇后暗叹,若是无殷姝,叶瑟然便是她最为钟意的太子妃人选。

叶瑟然只是察觉到皇后的叹息,心念一转,便猜到缘由,正欲说什么时,掌事姑姑便进来传话,言语犹豫之间瞥了一眼叶瑟然。

叶瑟然见状,识趣行礼退下,皇后也并未挽留,只叮嘱她明日再来。

叶瑟然含笑应下,随即带着贴身婢女在宫中嬷嬷引导下出宫。

“何事?”见叶瑟然出了凤仪宫,皇后才开口。

目光不同于人前的温柔,闪烁着点点冷意。

掌事姑姑将头垂得更低,“圣人下令,召见殷家女公子,然则女公子并不在长秋宫之内。”

皇后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吩咐道:“你带些人去寻寻,并令各宫帮着瞧瞧。”

“遵令。”

掌事姑姑寻到殷姝时,见她立在废宫之前,眼神定定,不知想些什么。

她赶紧迎上去道:“女公子,可让奴婢好找。”

闻言,殷姝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姑姑有何事?”

掌事姑姑来不及擦额间的汗,神色紧张,垂首道:“圣人传召女公子前去太极宫拜见。”

圣人吗?

殷姝望向东边那座赫然华丽无双的宫殿,忽的轻笑起来,“劳烦姑姑,引我前去。”

*

太极宫燃的龙涎香悠悠飘忽,早在她来之前,圣人已屏退左右。

立在太极宫的阶下,殷姝面色从容平淡,恍若察觉不到上首一寸一寸打量的目光。

“你……便是殷姝?”

声音沙哑模糊,似是喉间含痰,说不太清楚。

殷姝行礼道:“正是臣女。”

话音才罢,便抬眸向上首看去,丝毫不顾及不可直视君颜的宫规。

上首的老者已然头发花白,稀稀疏疏的胡须,面上的诸多黄斑蔓延至耳后,脸色阴郁苍白,微微下垂的眼皮时不时一跳,鹰眼闪过冷芒。

是一位生性冷漠,充斥着野心的君主。

亦是垂垂迟暮的老者。

即使殷姝离他如此远,仍旧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死意。

“……是个好胆识。”

圣人眯起鹰眼,眼前恍若浮现第一次见柏遗时,他亦是如此大胆,直视君颜。

殷姝并未作声。

宫中气氛霎时变得沉重且压抑。

唯有晃动的烛火稍稍融解些。

圣人面上**几下,待缓解后,才继续道:

“你有他几分影子。”

他是何人,宫内两人心知肚明。

殷姝与圣人对视,气势丝毫不弱,应声道:“能学的夫子一二,是臣女之幸。”

见她如此,圣人并未发怒,许是在他眼中,殷姝同八岁稚童并无二样,不足以忌惮。

反而意味深长道:“学一二便是最佳。”

殷姝却似未听懂一般,直言道:“自当精进才好。”

圣人俯视着眼前的殷姝,少女一身青衣,身姿挺拔,看向他的眼眸隐隐可见嘲讽,甚是碍眼。

“如今柏遗欲袭而亡,你为他最看重的学生,该保重自身。”

言及自己的宠臣死讯,声音却无一丝情绪。

欲袭而亡——

殷姝瞳孔猛地一缩,看向上首之人。

还未有所动作,心却先揪成一团。

殷姝心绪变化自是被圣人尽收眼底,他心下舒畅,一字一句重复道:“他押送粮草时遭遇西戎大军偷袭,尸骨无存。”

殷姝骤然腾起怒意与阴郁,一瞬间,甚至想冲上那台阶,杀了如今高坐龙椅的昏君。

理智与恨意交战之际,她忽的冷静下来。

圣人所言,是否为真还有待考量。

退一万步来讲,若是真的为……真,她定让这人血债血偿,为这黎民,为这天下。

但至少,不是此刻。

殿中死水般沉寂之后,忽的响起一阵轻笑,圣人看去。

殷姝眼角尽是笑意,说道:“夫子为国为民,此等大义,自是受百姓与后世敬仰。”

这一点,便戳中圣人的死穴,他脸色青白起来。

一个臣子名声与心智,竟越过圣人,便是该死之罪。

“七日后,便是你与太子的大婚,回去好生准备吧。”

圣人目光如寒,只吩咐这一句后,太极宫外候着的任公公便连忙进来引殷姝退下。

直至将殷姝送出太极宫,任公公也未曾与殷姝言过一句。

殷姝讥讽地一笑,圣人自以为让她嫁予太子后,便会一心相夫教子。

毕竟,这世道女子多是如此,从此以后,便不再是柏遗的学生,而是这大襄的太子妃,皇室之人。

人心善变,然而人心亦最不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