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府花厅外, 藤架上爬着数不清娇艳欲滴的花,逆着寒意开放,可见花费的心思多少。

殷姝立在堂中, 眼眸看向正在宣旨的传话官。

“兹令殷家嫡长女殷姝入宫习礼。”传话官一气不带停顿地念完,面上糊着笑意,抬眼看向殷姝。

谁知,这位正主脸上无任何喜意, 平淡如水。

她身后的周家小姐更是眼里冒着火气, 恶狠狠盯着自己手中拿的旨意。

传话官莫名觉得这旨意烫手起来, 心下也纳闷得很。

入宫习礼可不是寻常的习礼仪。

此乃是封东宫太子妃之前必过的流程。

这道旨意一下,这殷家女公子封为太子妃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何等的殊荣啊。

他转念一想,这殷家女公子自幼长在江南, 应是不知晓其中内情。

自己若是卖她这一分好, 得她眼缘,此后便是飞黄腾达。

于是,他笑意愈发深, 双手将圣旨呈给殷姝,嘴上奉承道:“女公子大喜, 此后定是万人朝贺。”

说完,眼神便瞥向东边方向。

见传话官如此,殷姝自是明晓他的意思, 目光却略过眼前的圣旨, 转而看向花厅外候着的大批御林军。

若是她猜得没错, 御林军已将殷府围个水泄不通, 若是她不接旨, 御林军便将她们一一拿下。

身后的周覃看得着急, 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撕碎那圣旨, 这旨意不能接。

若是接了,殷姝便得入宫备婚,她与夫子又该如何。

她转而紧紧盯着殷姝的神情,只要殷姝面露拒绝之意,她便带着隐藏此地的暗卫拼命杀出去。

而被众人注视的殷姝此时却垂下眸,目光流转在腰间的白玉珩上。

她没想到,宫中竟下令如此快,像是在赶着什么似的。

一切皆在她意料之外。

而此刻,她回首看向周覃,周覃身姿绷直,犹如拉满的弓。

只待她一个眼神,周覃便会出手。

然而,殷姝还是轻叹了口气,在周覃紧紧皱起的眉与传话官骤然放松的神情中,伸手接过那道旨意。

传信官此时才品出,这差事不算好啊。

也不欲暗示什么赏银,赶紧躬身告辞,转身便欲领着御林军回宫。

此时,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敢问公公,可还有人同我一道进宫?”

传话官硬着头皮转身回话,“回女公子的话,十日后右相家叶大小姐亦进宫学礼。”

殷姝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颔首,眼见着传话官领着御林军消失在殷府门口,才复又看向手中这道明黄的圣旨。

一旁的周覃早就按捺不住,连忙抢过旨意,说道:“阿姝!你不该接这道旨意。”

她心里着急,一出口便是质问的语气。

说完,周覃便后悔了,赶紧解释道:“阿姝,我……”

“我知道的,师姐。”

殷姝打断她,无声地一笑,回道:“可我亦不能眼睁睁见你和夫子留下来的人去送死。”

殷府外边尽是重兵,圣人算好殷姝可能不会应下婚事或是以家世推脱。

违逆圣意的下场便是一死,而殷姝一人则罢,可她不能连累周覃与那些不知名的暗卫。

人命无辜,何必为此赴死。

周覃见殷姝眼底的压抑,再也说不出话,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她一向不屑什么权势,视它为土,可当权势压人,却又无人可护时,她只能任人宰割。

最令她心痛的是,比她小几岁的殷姝早已看清,并以她一身所长,护住身边的人。

殷姝替周覃抹去泪珠,声音带着一丝坚定道:“师姐,当下我即将入宫,那些暗卫随我进宫不亚于送死。”

“索性你带着他们,同申晏师兄一道,去救他。”

周覃眼红透了,不住摇头,她不能,她答应过夫子,定要护好殷姝。

如今殷姝被迫进宫,怎能再舍她而去。

殷姝读懂周覃面上的抗拒,态度十分坚决,认真地道:“只有夫子回京,才能与圣人博弈,破开此局。”

周覃这才犹豫起来,“那你在宫中……”

“无事,我还有人可用,不必担心我。”殷姝笑的从容,似是胸有成竹。

周覃这才放下心,虽然殷姝并未向她提过,她也敏锐察觉到阿姝与那窦赋修有合作。

有他在,阿姝至少能暂时无虞,撑到他们回京。

定下心来,周覃便深深看了眼殷姝,握住她的手道:“阿姝,等我们。”

“好。”

*

不过几日,殷姝便又行在这皇宫宫道内,只是与上次步行不同,此次皇后特地派马车来宫门口接她。

她也搬去凤仪宫旁边的长秋宫,旨意传开,宫中奴仆皆知晓这偌大皇宫即将又多一位正经主子。

在长秋宫此后的宫婢些暗自窃喜这份好差事,恨不得将殷姝供起来,只盼得这位未来皇后的眼缘,同她一道去东宫。

而殷姝目光落在眼前的婢女身上,淡淡问道:“为何右相家叶瑟然小姐愿居太子嫔之位?”

右相家叶小姐便是华音殿贵女之首,那位明艳端庄的女子。

婢女神色严肃,斗胆抬眼看向殷姝,见她细眉上扬,一双含着冷意的眼眸盯着她,不免身上一寒。

赶紧埋头禀报道:“右相本不愿叶小姐为太子嫔,已与叶夫人相看别家儿郎,谁知叶小姐竟表明心志,愿为太子嫔。”

“这些日子,也时常进宫侍奉皇后。”

待婢女走后,殷姝才神色彻底冷下来,这个婢女是窦赋修的人,窦赋修出京之前,她恰好出宫,他便将此宫婢姓名同职位一一交代予她。

言明若是她有所动作,尽可吩咐此宫婢。

可殷姝原本并不想动这一步,毕竟她背后的主子是窦赋修,事情过后,定会将一切告知于窦赋修。

算来算去,便是殷姝落入窦赋修的掌控。

然而,如今周覃与申晏带着所有暗卫前去西疆接应柏遗。

她手下的势力尚未转移来京城,已无人可用,而宫中与京城消息不明晰。

只得动这一步。

表明心志……

时常进宫侍奉皇后……

看来这位叶小姐经八皇子一事,也瞧出皇后与太子这对母子的手腕心思。

宁可居侧妃之位,也要将筹码压在太子身上。

想起来她那双慧气的眼眸,殷姝心下一沉。

她本计划,以这位叶小姐的气性,若是不肯居太子嫔之位,要争这太子妃,两相争端。

一家为江南世家,一家为右相,皆是出身不凡,即使是皇后,也要思量犹疑,如此,便可拖延几日。

待殷父“病重”,她也可借此推脱。

谁知,圣人直接越过皇后下令,将太子妃之位定给自己,而叶瑟然也肯退一步。

将这几步一一看过来,圣人将她的心思算得透彻。

纸糊的窗格透出一方亮光,殷姝起身走至窗户边,细看着她带进宫的常春藤,不知是否是寒意的缘故。

常春藤根茎处枯黄大片,隐隐有死意。

殷姝眼眸染上一丝焦虑,这几日她请教过多位花匠,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这常春藤仍旧不见起色。

她不由出神,先前在殷家她骗了师姐,实则她在宫中无人可用,甚至她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嫁给太子。

圣人在太子妃一事上果决狠厉,行事却迂回,两相矛盾。

可她的一言是真,那便是只有柏遗归京,此局才能破。

圣人如此毫不顾及地逼迫她成为太子妃,便是有所谋划,笃定柏遗回不来。

然而,转念一想,他着急将殷姝定为太子妃,也是惧怕柏遗会归京,那时,已成为太子妃的殷姝便是保命底牌。

殷姝此时说不上自己心绪,只觉命运弄人,她想尽千般便是欲挣脱为人傀儡的命运,此身凭自己做主。

谁想,兜兜转转,自己不过从一个下棋人手中转到另一钓鱼者手中。

从来没人想过,她是否愿意。

殷姝看向那即将枯死的常春藤,轻轻喃道:“便是你,也是为我所累。”

他听不见,常春藤也活不下来。

她缓缓阖眼,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心头的无措感,复睁眼时又是寻常的淡定从容。

不论自己是何结局,只要他安然便好,

殷姝直起身,清冷冷的目光望向西南方向的一角。

檐角满是莲花纹,透着一派宁静。

她抬起脚步,毅然朝那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