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零零散散地靠在土壁, 今日的精神劲基本都耗尽了,皆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唐强估摸着时应该差不多,捏着袖角将匕首再擦拭一遍, 拿着比划两下。
那匕首闪烁着森寒幽光,刃面光滑,一看便是好物什。
他满意地将匕首入鞘,塞进衣袖中, 欲起身去叫柏遗。
此时, 柏遗也悄然睁开眼, 梦中怅然若失的情绪仍然萦绕心端。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直到好受些才作罢。
见周遭人已睡沉,算算时辰, 还有一柱香便是子时。
此时, 外边的西戎军应该睡去大部分。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唐强身上,唐强意会, 两人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暗道深处出奇的静,往外走便多了些其他声响。
火堆木柴爆裂的声响,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柏遗薄唇轻抿,唐强更是屏气凝神。
暗道口是柏遗他们特意处理过的,寻常看不出来, 唐强轻轻拨开遮掩的杂草, 悄悄往外看去。
他瞳孔陡然一缩, 目光所及之处, 晃动的火光将外边的驻扎帐篷映得发亮,
随即直喇喇的映照在西戎士兵脸上, 此军人数比他们估摸的还要多, 除却在营地休息的,巡逻列队便有四支,一支十二人。
他们腰间挎着弯刀,脸色警惕,隐隐有观察之势,一看便是西戎军中专司侦查的先手一队。
柏遗目光一寸寸扫过各个帐篷,直至凝在某顶帐篷上。
旁边的唐强随着他看去,心底纳闷起来。
那帐篷不是主帐,周遭守卫却格外森严,似乎关押某位大人物。
怪异的戎笛声再次响起,原本脸色警惕的巡逻小队稍稍放松,各自寻了处火堆坐下闭目养神。
柏遗心中有了些推测,戎笛便是换哨声,只是不知这换哨所需多久。
他暗自算着时辰,半柱香之后便有新的巡逻小队。
两人在暗道口耐心地等着,等下一次换哨出去察看情况。
谁知,寂静的夜里突然传出杂乱声,有人大叫着集合,巡逻的小队一顿,目光扫过暗道口。
在他们看过来的一瞬间,唐强下意识屏气敛神,生怕他们透过杂草些发现他与柏遗。
柏遗微微皱眉,看向叫嚷声爆发的声音,正是那顶奇怪的帐篷。
此时,那帐篷内灯火通明,看上去甚是年轻有力的人影正在与守卫搏斗,守卫拼命阻拦,却有不敌之势。
如此大的骚乱,主帐那边毫无动静,约莫是不在营地内,想来被关押那人也是算好这一点,才选择这个点作乱。
唐强暗暗咂舌,这人以一敌众,尚占上风,可见身手矫健,不知比上身经百战的曹敦大将军如何。
巡逻小队面色犹豫,眼见着那人要破帐而出,终究还是一挥手,示意众人前往支援。
挨着暗道口的营地骤然一空,柏遗观察着外边情形,低声道:“走。”
说完,也不待唐强反应,自己便借着丛生的杂草以及树荫遮蔽身形,往营地外围移动。
唐强瞥了眼帐篷,那人怕是力竭,被先手一队反手压住,挣扎不得,反而被捆上特制的镣铐,应是无作乱的可能。
见巡逻小队即将返回,他赶紧提起一口气,朝着柏遗去的方向跟去。
唐强原以为柏遗是想趁着此机会逃出这一片,朝来时方向寻求援军。
哪知,他跟在柏遗身后移动,待看清前头,他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那是一顶守卫极其森严的帐篷,守卫还在因方才之事骂骂咧咧,朝着里面吐了口唾液。
原来柏遗带着他绕营地外围一大圈,从西南方向绕到正北方向。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强暗骂,心里打起鼓来,开始后悔跟着柏遗出来探查。
柏遗并未言语,目光凝在那顶帐篷后边,一瞬间诸多行事法子一一略过,最后他只盯着右侧边漏风的一角。
一直观察着他神情的唐强眼皮直跳,不安的想法浮现在脑子里。
暗中叫嚷着,您千万别跟我说您要去。
与此同时,一道仅两人听见的声音响起。
“你可要随我前去?”
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唐强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这位柏大人居然问他要不要去敌方帐篷。
然而,他咬咬牙,道:“我去。”
说完便重重泄气,一个弱书生配上一个瘦猴子,怕是都要交代在此处。
谁知,他眼睁睁见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柏大家径直借着树影快速朝那顶帐篷移动。
卷起的袖袍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臂,一步步落在枯草上,却没发出响动。
这哪里是什么弱书生。
这身手怕是连传说中的暗卫都望尘莫及。
唐强惊诧之余,跟上去的脚步却不停。
笑话,他也不是吃素的。
因被关押的这人闹过一回,帐篷外的守卫只顾着警惕帐篷内的动静,其余的顾不上。
两人还算顺利地跳到那处漏风一角,借着这一角,隐隐窥见一名身着大襄将军战袍的年轻男子身上捆得紧密,毫无动弹的余地。
唐强见他青筋迸起的手腕处有几道深到见白骨的刀痕,伤口处正不停向下滴着鲜血,这速度,若是得不到及时包扎,怕是撑不到明日。
他两侧还立在四名身长体壮的西戎士兵,将这人团团围住。
原本柏遗的计划中,这帐篷内该只有这一人,想来是方才他的身手引起忌惮,这才又在帐篷里加了四人。
唐强也将形势看得清楚,暗暗苦恼。
如何在不惊动外边守卫的同时,将这四人放倒。
他与柏遗只有两人,而这四名士兵站四角方位,极难做到同时打晕四人并接住。
若是有软筋散便好了。
正想着,柏遗从袖口中掏出一素白瓷瓶与一蓝色瓷瓶。
他从蓝瓷瓶中倒了两粒药丸,一粒予唐强,自己服下一颗。
接着将素白瓷瓶的药粉倒入掌间,抬眸看向周遭的枝叶。
许是天助人也,枝叶轻微摇动,随之摇动愈发大。
风起兮。
柏遗垂眸看着掌间的素白药粉凭风顺着这一角吹进帐篷内。
缓缓捏紧指尖,控制不住地出神。
这瓷瓶还是神迹城时她予的,没想到此时竟派上用场。
念及她,眼前浮现梦中之景。
一向泛着清冷的眼角抹上一点红。
红墙旁心心念念的身影。
以及那句。
活着回来,别让我等你太久。
无人知晓,此次西疆之行毫无定数,便是他也不是十足把握。
然而,他不得不行。
只因此乃世间的唯一一线生机,亦是他与她的天光。
*
唐强服完药丸,便死死盯着帐篷内动静,这药粉效果不错,不过片刻,帐篷内四名守卫神情迷糊起来,身体不住摇晃。
他趁机冲进去扶住将要倒地的两名,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正欲回首扶其余两人,便见柏遗已然将他们扶倒在地。
柏遗并未朝着那人行去,反而是趁机观察帐篷内,帐篷内放着不算多的粮草,原先应该是用于放粮草的。
随后才将目光落在坐在交椅上的这人,他脊背如枪般直立,肩宽腰紧,少年面容有几道血痕,却不掩他的英俊。
如今正双眼紧闭,浓眉皱起来。
唐强见他战袍好奇的地“咦”了一声,朝他走了一步。
惊变骤起,原本紧闭双眼的少年猛地睁眼,漆黑的眼眸满是血气,吓得唐强止住脚步,反而后退几步。
见他如此,柏遗毫不意外,缓缓轻声道:“该是唤你崔将军——”
他顿了顿,那人转首望向柏遗,吐出下半句。
“还是曹将军呢?”
此话一出,那人暴怒,翻腾的杀意越发重,碍于身上的阻碍不能起身将柏遗一刀斩之。
他们这两人一来一回,唐强看得纳闷。
忍不住又去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少年面容虽经边关风沙打磨,却也能看出他年纪不过双十,岂会是从军四十年的曹敦大将军。
若说两人是父子尚还可信,此想一冒出头,唐强立马摇摇头。
他可从未听过曹敦大将军有子辈。
柏遗只是注视着这人,似乎等着他的反应。
那人暴怒之后,稍稍冷静下来。
他的姓氏是他最大的隐秘,这世上知晓之人不过他与父亲。
但眼前此人目光平淡,似乎对他别无所求。
终究,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像是钝刀磨铁,甚至可称之为不堪入耳,唐强差一点便要捂住耳朵。
说完,那人便后悔了,他死死盯着柏遗,只要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便将他斩之。
谁知,柏遗始终毫无情绪,“崔非错该是你如今之名?”
崔非错三字一出,唐强旋即想到坊间传闻。
大襄除却定海神针曹敦大将军外,闻名遐迩的便是他的副将崔非错。
据传,此人战功赫赫,凭着极好的身手以及不俗的刀法取敌军之首。
大襄士兵多用剑,西戎等蛮夷之地才偏爱刀法。
是以,这崔非错也算是坊间极负盛名的人物。
若说先前柏遗所言,让崔非错提起十足的警惕,如今倒也放松些。
毕竟他语气透露出的熟悉便可说明一二。
“是……你可是我父……曹将军所派来营救我之人?”
唐强敏锐地察觉到崔非错话语间的停顿。
柏遗摇头复又点头,“吾不是曹将军派来的,但与曹将军是熟识。”
“吾希望你带我们去找他以及剩余的大襄士兵。”
旁边的唐强附和道:“我等是来给曹将军送粮草的。”
闻见粮草二字,崔非错眼神一凛,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为何现下才来,曹将军多次上表却无应,你们可知晓?”
他恨恨的目光看向柏遗与唐强。
这话便是冤枉人了。
唐强压抑在心的郁郁终究寻到个爆发口,反驳道:“那你可怪错人了,若不是柏大家请命,圣人还不打算给你们拨粮草呢,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来此地,遇上西戎大军不说,还要费心费力救你。”
“最后还遭你一顿质问。”
他嘴皮子向来是厉害的,一顿阴阳怪气下来,崔非错也无言。
只垂着头说:“竟是如此吗?”
就在此时,外边戎笛声再次响起,又是到换哨时刻。
不知这帐篷内的守卫可会调换,三人想到这一点,脸色凝重起来。
唐强先一步用藏在袖中的匕首将崔非错身上的镣铐去掉,顺势扶住他,看向柏遗:“大人,我们该如何做?”
经这一来回,他对柏遗佩服得五体投地,真心实意听从他指挥。
柏遗听着外边的动静,巡逻小队整齐的脚步声愈发近,看来要换人。
唐强扶着崔非错的手一紧,心急如焚,崔非错亦是死死盯着帐篷帘子,身体蠢蠢欲动。
柏遗薄唇上下触碰,“立马走。”
说完,三人朝着来时的一角移动。
谁知,巡逻小队的动作比他们想象得更快,声响逼近帐篷,“换人。”
“是。”
帐篷外新守卫见帐篷内毫无回应,心下疑惑,伸手摸向帐篷布帘。
柏遗面色一寒,做手势示意唐强与崔非错两人先走,自己则摸向腰间的软刃,转首看向帐篷帘处。
千钧一发之际,营地外围忽的传来兵马嘶鸣声以及兵械晃动的声响。
引得复又寂静的营地紧张起来,新守卫也顾不上查看帐篷内的状况,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低声道:“随我来。”
“是。”
随即带着巡逻小队朝外围跑去。
柏遗见帘子掀起一小角复又放下时,便转身随其余两人沿着山壁上到山头。
营地的动静亦引起他们注意,崔非错朝着那处看了一眼,声音不自觉紧张道:“西戎将军丘林左带兵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