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兵卒中耳尖的人不敢置信地揉揉耳朵,手成喇叭状包住耳朵,收敛起神情仔细去听。
秃鹫凄厉的叫声中掺杂着一声急促的笛音, 停滞过后。
随即越发流畅且声音越发大起来。
周遭同伴也注意到这听起来颇为怪异的笛声,骤然脸色大变,那人心知自己没有听错。
一阵颤意从脚底板爬上天灵盖,他抬起手指向笛声来处。
“西戎大军来了。”
他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其余人脸色发紧, 齐齐朝那处看去。
仿佛印证他所说一般, 地上的沙土发抖似地弹起来,有经验的兵卒趴下身子,将耳朵紧贴地面。
不过一会儿, 便跳起来叫道:“有大军朝我们这处行来, 听人数,怕是不少于千人。”
此话如滴水入油锅,瞬间炸开了锅。
众人面成土色, 看向他们的救命稻草——柏遗。
柏遗缓缓站起身,视线往那个方向看去, 原本荒草丛生的山头多了数不清的黑点。
黑点如蚁般朝这边缓缓移动,带来渐响的怪异笛声。
笛声不同于大襄的乐理谱曲,忽低忽高, 时而急促, 时而舒缓。
那是西戎的乐器——戎笛, 曲调为《行军曲》。
柏遗转首望向后方, 众人后侧山头也出现数不清的黑点。
两侧呈包夹之势, 意图将柏遗众人困在此地, 一举歼灭。
此时, 众人已然看出他们现在所出的困境。
前方是如浪潮般的尸骨长虫蛇潮,西南与后方皆有大军堵截,东北方更是耸入天穹的陡壁。
他们如今退无可退。
不少人急得发抖,不住地问柏遗:“柏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我们还不想死。”
“早知道先前同小江大人一同离去,还不至于把命搭在这儿。”
人总是这样,生死关头无可奈何时,便所有的无力怨气恐惧倾泻在一人身上。
此时此刻,柏遗便是这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兵卒些,眼神淬着冷意。
被目光锁住的众人终于浑身一寒,稍稍冷静下来。
“柏大人,我去四周探查过,东北方杂草丛背后有条暗道,想来是曹将军命人挖出来用于运送粮草兵械的。”
开口的正是唐强,他是方才唯二没有开口的人,反而是去四周仔细探查,寻找求生之路。
“末将也去查看了,私心认为可以暂避一二。”
说话的另一人便是先前替柏遗说的的王烊,他早年从过军,也算有些经验。
听见两人如此说,众人赶紧去将车上粮草分成小份,每人拿上。
直直朝着唐强先前所说的暗道小步跑去,丝毫不顾柏遗是否发话。
柏遗也未阻拦,只是转首望向前来的西戎军队,他们穿着轻甲,身手矫健灵活,穿梭山头间,不见丝毫疲色。
就在唐强与王烊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语气说不出的凝重:
“前方来的不是寻常军队,而是西戎军中专司探查的先手一队。”
身后两人原本放松的神情再次绷紧,仔细望去,看清楚后,心道果真如柏遗所说。
那他们进暗道躲避不亚于坐以待毙,待先手一队来此,便是瓮中捉鳖。
先前出主意的唐强忍不住懊恼,正欲回头叫那些人出来。
柏遗复又开口,语气较之前重了几分,“可如今,后方大军堵截,我等此刻只能于此暂避。”
未开口的王烊盯着眼前身姿清然的男子,他话音落下,便抬首目光凝在苍穹之间。
王烊随他视线看去,依旧乌云压低,秃鹫盘旋,黑影彻底遮住红日,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天气愈发寒冷,不知他们是否能熬过此劫。
沉重压抑的气氛席卷每一个人的心中。
*
众人以一列小队小心走在暗道之中,怕引来外边西戎大军。
方才待人皆进到暗道时,远处的马踏声愈发响,想来不过半柱香的光景便能到此处。
因此人人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柏遗已然落在列队的中部,越往暗道深处走,众人愈发紧张起来。
虽猜测这是用来运输粮草和兵器的暗道,然而,先前唐强查看时往里面走了许久也未走到尽头。
可见暗道之长,更是不知晓是否有出口。
忽的,为首的王烊挥手示意停下脚步,跟在他后边的人一一停下不动,紧张地看向前方。
王烊朝前走了几步,接着从袖中拿出一把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火折子。
只见火折子颤颤巍巍,终究还是燃起跳动的火焰。
一瞬间,大家心里悬着的石头狠狠落下。
现下已经在暗道深处,火折子还能燃起来,说明前方应该还是有出路。
王烊也并未将火折子灭掉,借着微弱的光亮摸索着继续往前。
暗道里寂静一片,倏地不知谁的肚子叫了一声。
算算时辰,已经有四个时辰未曾进食了。
王烊皱了皱眉,还是小声说道:“大家原地修整,拿出饼子垫垫。”
说完,从自己带进来的包袱里拿出一块烧饼,朝柏遗走去。
“大人,先将就用吧。”
柏遗接过烧饼,“多谢。”随即咬下一块,缓缓咀嚼着。
王烊见柏遗神情正常,不像是难以下咽,松了口气,顺势坐下来。
左边的唐强将带来的麻饼塞进嘴里,眼睛还在到处乱暼。
直至他瞧见柏遗手上戴着的物什,颇为好奇,他混迹市井,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何其多,却从未见过这个。
忍不住问道:“大人手上所戴的是京城新鲜玩意儿吗?”
王烊听他如此说,也朝柏遗手上看去。
只见修长白皙的指节上戴着指环,见质地应该是白玉打造。
暗暗咂舌,要将白玉恰好合上指节,雕刻工艺可见之高。
柏遗也随他们目光看去,正是临行前阿姝送予他的,他原以为是她收集而来的宝物。
然而她特意叮嘱,只可戴在环指上,不能轻易摘下。
他一一应下,知晓她定是有其用意。
身旁两人提及此物,他慢慢攒紧手指,按捺下涌起的蚀骨思念,温和地回道:“是吾一故人所赠。”
王烊与唐强对视一眼,明显感受到柏遗原本压抑的情绪好些。
*
众人修整过后,便又朝着深处行去,此时,诸多人步子愈发大,急着往前赶,生恐慢下一步。
不知又走了多久,许是一炷香。
暗道逐渐逼仄起来,人人只能侧身而过,带队的王烊不知为何心中浮现一丝不安。
他低头看向那火折子,火焰较之前小了些,但好在还是燃着的,深深呼了一口气,继续小心翼翼往前挪。
直至脚触到实实在在的石壁,他暗道不好,连忙示意身后之人停下来,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火焰去摸眼前的石壁。
一寸一寸地摸过。
其余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不好,分别摸向自己前方的土壁。
然而越摸心越沉,没有任何出口,甚至连缝隙都没有。
这不是暗道,是被弃之不用的废路。
“不可能,火折子明明还燃着。”
其中一人忍不住出声,死死盯着王烊手中燃着的火折子。
众人也摇头,按理说,火折子燃着,该是有路的。
柏遗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旁边的唐强瞧得清楚,他分明用的是无指环的那只手。
一一探过土壤,却在一块颜色较深的土壤处停下,缓缓捻了捻土块,指尖有水意。
他直起身,声音平淡解释道:“这暗道左侧便是水流,土壤厚实却也不是严密的,水意顺着土壤缓缓渗进来,才使这暗道有气。”
此话便是在解释火折子为何能燃。
同时也歇了一些人的心思,如若挖下去,水流涌进来,那他们更是逃无可逃,只能困死在此处。
恐怕这也是成为弃道的缘由。
王烊浓眉拧成一团,心下沉甸甸,只能看向柏遗问道:“大人,那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先原地修整,清点干粮数量。”柏遗并未说出他的打算,先如此吩咐道。
众人纵然焦急也是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只能先按吩咐行事。
柏遗看向来时的路,问道:“你可愿同我去查探一二?”
正打算去收拾包袱的唐强脚步一顿,左右瞧了一下,见无人作答。
他表情一滞,缓缓指向自己,“大人是在说我吗?”
柏遗轻轻颔首,低头看向他,“你可愿?”
唐强挠挠头:“……小的愿意。”
他想想,还是咬咬牙应下,若是此次能立功,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到兜里来,不正是他此行所求吗。
“先休整,子时去。”丢下这一句,柏遗便靠在土壁上阖眼养神。
思虑着之后该如何行事,一向冷静的脸上不自觉带上疲色。
困意袭来,尽管他多番挣扎,还是恍然间入梦。
实是算不上一场好梦,他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号角声不绝,记忆混乱。
心中浮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望向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心念一动间,他便到了京城,行在皇宫的甬道上,两侧的奴仆却好似没瞧见他。
任他畅通无阻地走过临华门,直至到华音殿一处栽着青竹的院落。
方踏进院落,他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台的枯黄的常春藤。
从院落外躬身走进两名婢女,似乎因主人家不在,她们谈起来话便肆无忌惮。
“女公子性子真怪,这已然枯死的常春藤还放在窗台作甚。”一婢女开口道。
“说话小心点,殷家女公子马上将入主东宫,便是你我主子。”另一年长些的婢女斥责道。
说话间,她们陡然穿过柏遗的身体,进到院子里打扫。
柏遗却顾不上,他只听见“入主东宫”四字,一瞬间太多的猜测掠过去。
那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增长,他一向温和的面庞因眼底猩红而显得可怖,转身便欲朝着东宫行去。
然而一转身便见一女子静立在宫道上,眼角微微扬起。
她肩上接了一层白雪,似乎等他许久。
不可控制的杀意在见到她时便悄然湮灭,不安感也如潮水般退却。
他生出一丝胆怯,不敢上前。
那女子眼波氤氲着淡淡的水光,轻轻说了一句话。
隔的如此远,柏遗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活着回来,别让我等你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