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姝率人去殷衡院落时, 殷父便已得知消息。
他知晓,下一步是他。
果不其然,正屋远远瞧着诸多人影朝堂前来。
殷姝停下脚步, 打量着这座殷府正轴中心的屋子,也是家主所居之地。
更是她无数次的梦魇。
她将目光转而落在殷父身上,仿若知晓她会来,殷父高坐在正堂龙位上, 面容因离得远模糊不清。
她与殷父从不像血亲, 反而更像是棋子与掌棋者。
她依靠他手中的力才能稳稳落在棋局上, 他则用她下出最满意的棋局。
世事变化万千,谁也不知晓,是否棋子也会有成为掌棋者的一刻。
她屏退旁人, 独自朝殷父那处走去。
殷家家主还算个惜命人, 同归于此事他干不出来。
暗卫贴心地将门合上,替殷姝守着门口。
殷姝瞧着眼前的殷父,不同于旧忆中那般不可揣测, 如今的他脊背无力地靠在椅背,神情灰败中带了不可察觉的沧桑。
不复昨日的意气风发。
“你如何处置殷衡?”谁也没想到, 是殷父先开口。
就连殷父也没想到,殷姝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也在打量着殷姝。
过往仅仅至他腰间身量的殷姝已然成长为他都为之忌惮的殷家女公子。
她平静的面容瞧不出任何情绪, 浑身气势如暗流般迫人无形。
眉眼间清艳惊心动魄, 殷父眼神忍不住晃了晃。
颇像她母亲。
周家一女百家求。
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只为惊鸿一眼, 心意属定一人, 便想求娶之。
然而他不过是殷家一浪**子辈, 无父母重视, 更无权势,她又怎会瞧上他。
许是上天眷顾吧,周家老太爷竟真的将周蔻嫁给他,并许诺助他登上殷家家主之位。
唯一的条件便是,尊荣同周蔻共享,未来殷家家主之位也只能传给嫡系。
他那时满心满眼尽是周蔻,自然一口应下。
初登殷家家主之位,权势加身的同时便是案牍上的事务不断,周蔻从来不会打扰他。
他原以为这是体贴,后来才明白那是不在意。
周蔻从来不在意什么殷家主母之位,只心心念念着一人。
待殷姝出生那刻,她仿若卸下重担,第一次真切地笑了,开口向他提出和离。
“和离”两字打得他措手不及,连同殷姝出生的喜悦也被一下子冲淡。
似乎看出他脸上的拒绝之意,殷母收敛起笑意,缓缓加上她的筹码。
她可以放弃殷家所有的权力,让一家二主的局势彻底变为殷父独揽大权。
殷父不是不为此心动,只是,他还是不甘心。
气氛僵持之下,或许也是看在襁褓中的殷姝,殷父与殷母各退一步,两人就此分居,殷父不得过问她的生活起居。
*
“囚于别院,之后再处置。”殷父既然问,她也不惧如实相告。
殷父回过神,听见此言,自是明白处置二字是何打算。
“他……是做过诸多错事,理应有此下场。”
殷姝眼底盈满了冷笑,知晓他还有下一句。
果不其然,殷父犹豫半晌,还是说:“毕竟是你庶弟,手下留情吧。”
她终于忍不住嗤笑出来,“慈悲二字不适合你。”
“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打算吗?”
“扶殷衡与我分庭抗礼,你得渔翁之利。”
见自己心思被殷姝戳破,殷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摆手不语。
这便是任殷姝处置的意思。
两相静默之下,他缓缓说道:“殷家家主之位予你,但为父还有一个条件。”
殷姝不语,静立在原地看他如何说法。
殷父抬起眼皮,目光死死锁住殷姝,嘴皮子动了动。
“我要你成为太子妃,只有这样,殷家才能长盛不衰。”
“长盛不衰”四个字咬的格外重,似乎在提醒殷姝什么一样。
殷姝上前一步,定定回视殷父,他贪婪权势的模样与从前并无二致。
即便现下将家主之位给了殷姝又如何,一旦成为太子妃,殷家便是皇家囊中之物。
殷家族老些断不会应下此事。
兜兜转转,殷家还是在他的手中。
这才是他与殷姝周旋的最终目的。
“若是殷家长盛不衰,便是你的后盾,东宫无人敢欺你半分。”
面对如此说辞,殷姝如殷父所料垂眼思索了片刻。
随即,她抬眼一字一句回道:“痴心妄想。”
“太子妃之位,我不做。”
“殷家家主之位,我要定了。”
“你,没有筹码与我商议。”
一句接一句如同吹毛断发的匕首,削下殷父虚伪慈爱的面具,直至剔下他的皮肉。
如此悖逆之言,殷父气极,欲拍案而起。
撞上殷姝平淡隐隐带着嘲讽的目光瞬间泄掉。
他不能动手,至少现在不能。
太子妃不是她说想不做便不做,宫内如若下旨,她难不成还敢违逆?
如此想着,殷父稍稍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见殷父如此模样,殷姝心思一转,便知晓他在想什么,眼中冷意更甚。
低声开口提醒道:“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若是父亲过身,家中子女得守三年孝期,天子也拿此无可奈何。
圣人遵儒家纲常,难道还敢违背吗?
殷父霍然抬头,瞳孔微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着颤抖起来,不是因气极,而是惧意。
弑父之行,殷姝做得出。
恰逢此时,门外暗卫低声回禀道:“周小姐前来拜见。”
师姐?
是否他有消息了?
原本平静的心湖牵扯到柏遗忍不住微微动**,殷姝深深看了眼殷父,转身朝院外走去,吩咐几名暗卫看住殷父。
待人都走净了,殷父倏地陡然泄去力,人重重倚在椅背,缓缓阖眼。
如若昔日家臣些在场,定会惊讶,此老叟与当初的权掌江南的殷家家主判若两人。
日影斜去,光亮彻底消失在此屋内。
*
“——如今跟去的暗卫未传回消息已有七日,夫子那边定然出事了。”
周覃话音落下,庭院蓦然陷入一阵死寂,来此之前,殷姝已然吩咐暗卫守在四周。
此地之内,只有周覃与殷姝两人。
殷姝心端的慌乱彻底席卷全身,她落在周覃面上的目光逐渐模糊。
却还是能瞧见她神情的严肃,不同于寻常调笑般,以及她紧握的手掌。
“狗晏已然带着剩余暗卫前往查探,让我捎话给你,万万当心。”
他率人一走,京城便再无人护着殷姝。
首当其冲,便是宫中。
边关。
战乱。
出事。
殷姝将这三个词翻过来覆过去咀嚼,眉间不自觉已然蹙起。
她恍然想起,那日柏遗同她说起去边关一事。
神情少见地带了一丝忧色,忍不住掐紧指尖,掐出血珠也不自知。
果真,同他呆的久了,习惯也学得几分。
周覃见殷姝脸上一贯的平淡与从容顿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
心下也是不好受,替她捋过散乱的发丝,低声安慰道:
“狗晏去了,夫子定会安然无事。”
“况且,他应下你,他会平安归来的。”
“如今,我们的首要之急便是应付宫中。”
殷姝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腰间的白玉珩上,静静地看了好一会。
似乎听进周覃的说辞,她抬起头时,复又是那位冷淡从容的殷家女公子。
只有艰涩的嗓音暴露出她不安分的心绪,“我听师姐的。”
与周覃所言应景,暗卫匆匆走进来,低声禀告:“女公子,宫中派人传旨了。”
*
西疆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烈风时而卷起黄沙,柏遗等人驻足在残垣断壁上,入目所见皆是白骨乱蓬蒿。
零落在黄沙上的尽是裹着残破血衣的尸骸,猩红的血液顺着断肢缓缓滴入沙中,染得方圆十里的沙土成红。
苍穹之上盘旋的秃鹫锐利的鹰眼扫过这片战场,似乎在挑选哪具尸骨的血肉最为可口,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地面上数不尽的尸鬼长虫如同浪潮般顺着黄沙攀附上每一具战死的尸骨上,原本泞烂的血肉成为光秃秃的白骨。
烽火不见断,反而燃得愈发浓,与低浮的灰白云影交织在一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顺着风向朝柏遗一行人飘来。
押送士兵中胆子小的早就跑到一旁吐个不停,留在此处的便是还算见过世面的。
唐强老父在世时便是杀猪匠,唐强随他见过不少杀猪的场面,但瞧见如此惨烈的战场还是忍不住心慌。
但他并未移开目光,而是看向前方的柏遗。
众人眼中的弱书生,柏遗脸色无甚波动,眼眸更是无甚情绪。
唐强莫名生出一种感觉,如此人间惨景,于他而言,已然经历过无数回。
这一想法一出头,他便狠狠压下,暗自嘲笑自己想得多。
柏大家是高官,入目皆是繁华美景,怎会见过这些。
众人焦点所集的柏遗目光凝在其中穿着副将战袍的尸骨,纵然他身上刀痕遍布,血肉被敌军劈裂开来。
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死死握住残缺一角的旌旗,死死不肯阖上的双眼盯着那岁风猎猎飘舞的曹家旗。
柏遗终于有所动作,他在众人目视之下,白衣孤身踏入这壮烈地。
也是奇,尸骨长虫并未冲击他,反而绕开他,任他畅通无阻地走至那副将尸骨前。
柏遗缓缓蹲下身,任血水染红他洁白的衣角,他微微屈身,侧脸在副将耳边轻语几句。
说罢,他便伸出修长的手拂过副将眼眸。
令众人啧啧称奇的事骤然发生,死死瞪大的双眼已然阖上。
不知是否是他们错觉,副将狰狞的面容也稍稍平和些。
似乎是心愿已了,因而怨魂离去。
盘旋已久的秃鹫忽的又发出凄厉叫声,哀转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