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殷母走后, 华疏院彻底陷入浓稠般的死寂,唯屋中的瓜果水香燃个不停。

殷姝僵立在原地许久,还是抬步走至书案前, 眼神凝在书卷上留下的那句诗——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此句在心中反复咀嚼,也未读出该有的洒脱,反而是道不尽的遗憾。

她想, 有情人于情浓时骤然分离, 缘由不为世俗, 而是自身,许是经久难忘。

殷母一生骄傲,曾为翱翔于天的凤凰, 最终还是以心牢囚之。

“我受尽父兄娇宠, 也应他们所愿,嫁入殷家。”

“我与图澄也算互不相欠。”

“而你,则是我平生所愧, 不求谅解,只愿你余生安乐。”殷母临出门时, 留给殷姝这一句,她声音低哑涩然,不敢回头与殷姝对视。

窗外泼墨流云浮动, 一片无声间, 仁禾进来时便见殷姝静立在书案后, 整个人半身陷入暗影中, 原本杂乱的书案扫开一块地, 呈着一卷帙卷, 上面泪痕斑驳。

她轻轻言道:“李嬷嬷将这些年周家塞进来的人列了个单子, 意思约莫是交予女公子手。”

“夫人那边,还送来了此物。”说罢,仁禾在案上放上一锦盒。

殷姝依旧无所动,仁禾心中轻叹,静静退出去,将一室清静留给殷姝。

门扉合上,大片流泻进来的暖光复又消失,许久之后,殷姝动动已然僵住的指尖,打开盒盖。

盒中之物由红线串着各类宝石,飘浮着阵阵好闻的檀香,应是殷母用心供养过的。

正是那七宝手串。

殷姝不自觉轻轻触上它,意料之外的温热传来,热意经指尖流过血脉直至心房。

她轻轻眨下眼,说不出对殷母的情感。

幼时她也会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漠视中湮灭。

后来葛嬷嬷之事,让她彻底恨上此身父母,怨恨殷父的狠绝,怨恨殷母的不作为。

直至经历的多了,便麻木了,明白唯有自强才能护住身边诸多人。

对于他们的恨渐渐在心中留下模糊的影子,看向他们的目光越发疏离。

或许,殷母也是察觉到,因此不求谅解。

反复翻腾的情绪平息下来,殷姝合上锦盒,从此以往,她不恨,但也无感。

*

柳嫣那院子烛火彻夜未歇,痛呼声不绝,夜半时才诞下一个女儿,柳嫣累得发虚,仍旧挣扎着看了眼孩子,便沉沉睡去。

翠墨忍不住喜极而泣,就着奶娘的手看了几眼,才松口让她们下去喂奶。

一夜的折腾,其余奴婢面露疲色,翠墨便让她们去休息,自己独自一人守夜。

她放心不下柳嫣,也庆幸,殷姝不计前嫌,吩咐人好生照料柳嫣,若不是如此,这殷家棺材便要多上两副。

然而,她心仍旧悬着,不安感弥漫上心头。

想到这儿,门外便立了一道人影,小声道:“翠墨姐姐,女公子去二公子书房了。”

这些日子,殷衡就宿在书房内。

翠墨猛地起身,扯动珠帘,面色紧张,是先看向床榻上,见柳嫣并未吵醒,才松了口气。

随即低声回道:“先打探消息。”

“是。”

殷姝得知殷衡欲集结手下势力反扑她时,她正与仁禾商议家中事务。

她眉间锁紧,抬眸看向眼前这面相平平无奇的两人,他们神情肃然,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意,正是先前在堂前替她压住殷父与殷衡的侍从。

待他们话音落下,殷姝反而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是的,他们并不是黑甲士,先前在堂前殷姝本想唤仆从,却没想他们二人进来,一副听命的顺从模样。

她便将就用上一用,如今他们更是将殷衡的手脚了如指掌,显然不是常人。

殷姝问的直接,两人对视一眼,对上探究的目光,还是老老实实答道:“主上言,若是女公子想要这殷家,我等便全力助之。”

主上——

殷姝蓦地想起如今在边关的那人,她不自觉握紧掌间,问道:“他可有消息传来?”

其中一人摇摇头,回道:“并无,已有五日不曾接到消息了。”

殷姝静了一瞬,名为担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上心端。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那日青竹山上,她问他,如若她不原谅如何。

他言,会送她归家,愿她得自在。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的安排,他会替她打点好殷家一切。

如若她愿,便会有人助她登上殷家家主之位,权势在手,至少一切自专。

此事说得容易,可在殷父以及黑甲士的眼皮底下插人打点谈何容易。

可是,他还是做到了。

殷姝呼吸骤然凝滞,埋在诸多情绪下的思念破土疯狂滋长,如同嫩芽覆上每一寸血脉。

她一生不曾享受双亲之爱,即使拥有浅薄的爱便即刻失去。

从未有人替她周全好一切,如同繁茂树荫立在她身后,替她遮住一方风雨。

他于她,是师长,是知己,亦是爱人。

竟有一刻,她迫切想欲前往边关,只为见他一面。

两人见殷姝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言。

终究,殷姝还是按捺下心思,以宫中打的算盘,未出城门便会被人请回。

终究,她还是说道:“随我去二公子书房处。”

*

殷衡自宴后,便在书房发了好大脾气。

又一套茶具拂来摔碎在地,他属下跪地垂头,一动不敢动。

殷衡猛地拍向茶案,脸上罩着浅浅阴翳,森冷怒意显露无疑。

他直起身,在书房来回走动,怒火汹涌烧心,他倏地立住。

转头吩咐道:“传我令,纠集全部暗卫,将殷家围住。”

“我定要让殷姝付出代价。”他唇齿上下念到殷姝二字时,让人听出咬牙切齿之感。

此时,他顾不得暂避锋芒,殷姝如此辱他,他定要将殷姝碎尸万段,说罢,他一脚缓缓碾过瓷片。

属下闻言头疼,却也只能应声。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扉猛地被人踢开,诸多训练有素的暗卫围着一人缓缓走进来。

来人不少,原本偌大的书房逼仄起来,殷衡狠厉地看去。

一身素白衣衫的女子渐渐显出脸,清冷绝颜,她平淡的目光落在殷衡身上,

好似殷衡恨上的人不是她。

她怎的来了?

殷衡及其属下忍不住疑惑,他们分明让人守在门口。

“他们被带下去了。”似乎看懂他们眸中的疑惑,殷姝开口解释道。

她朝殷衡走了几步,殷衡表情扭曲了一瞬,身体却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那股熟悉的惧意再次袭来。

“殷衡,你为何如此恨我?”清冷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些许疑惑。

殷姝真的不懂,若说是单纯权力之争大可不必如此。

殷衡却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嗤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殷家女公子,他嘲讽道:

“世人皆知殷家女公子,却不知殷家二公子。”

“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嫡女,想锦衣华食,任何人都越不过你,而我则要与诸多庶子庶女争,还要被冷言冷语,说我是低贱出身。”

“凭什么你一介女儿身,父亲还要将殷家权力分予你,还让你拜柏遗为师。”

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回响在书房内。

殷姝只盯着眼前已然被嫉妒与自卑侵袭的庶弟,开口道:“皆是利用。”

诸多尊荣都是为了换取更大利益。

殷衡何尝不知晓殷父重用他,只为了让他与殷姝对立,他高坐钓鱼台,然而他还是不服啊,为何自己要成为垫脚的石子。

抒发心中恶气,他肩颈陡然卸下劲,目光落在殷姝身后的诸多暗卫。

只要他有所动作,等待他的便是斩杀。

门外的自己人也被除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殷衡如何得知他的谋算。

只知道,这一局是他技不如人。

“是杀是剐,请便。”

沉寂许久之后,他听见殷姝道: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

你败在将自身苦难加诸他人,以取快意。

如此嘲讽之言,若在往常,殷衡早就大发雷霆。

大抵是死到临头,他不欲逞口舌之快。

见殷衡如此,殷姝缓缓闭上眼,回想过往之事。

萧昭、殷沅,还有诸多因殷衡而死之人。

她睁开眼时,只剩一片冷然,开口吩咐道:“来人,将殷衡囚于地牢,好生看管。”

如今百家都在私下瞧着殷家,切不能再传出殷家公子因病过身的消息。

只能暂且压下,待风头过去,便让他血债血偿。

她垂眸看向已然瘫软在地的殷衡。

身后的暗卫悄然在殷衡面前放上笔墨纸砚。

“写吧。”

殷衡抬起血红的眼眸,声音嘶哑道:“写什么?”

“休书。”

柳嫣如此,断不能留在殷家。

殷衡低低冷笑出声,一把拂翻。

“凭什么?”他偏不让她如意。

殷姝也不甚意外殷衡的反应,只说道:“她诞下一女,若是此女随她,便是此生无望。”

殷衡愣怔住,他一心想着如何报复殷姝,丝毫没想起他还有个孩子。

孩子……

尽管此时他与殷姝势不两立,可她这句戳中他的担忧,世家女子,多由母系长辈教导,若是女儿跟着柳嫣,那这辈子名声便完了。

殷姝知晓他已有所松动,她向暗卫使了个眼神。

暗卫呈上一张已然写好的休书。

一字一句将柳嫣的罪行一一述来,殷衡咬着牙,一把盖上自己的印章。

待所有事了,殷姝转身朝着外边走去。

殷衡见她去的方向,心中涌起几分猜测。

他倏地大叫出声:“杀父弑兄,天理不容。”

然而,殷姝背影毫无停顿,直直朝着殷父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