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殷家缟素一片, 奴仆些更加谨言慎行,不敢多语。
一方宽阔的院子里传出凄厉的痛呼声,翠墨在门外急的发愁, 她往里面瞥了一眼,咬咬牙。
赶紧朝着外边跑去,不巧撞上方归家的殷姝。
瞧见殷姝,她也顾不得先前发生的怨怼事, 直直跪下来, 哀求道:“女公子, 救救二少夫人吧。”
殷姝微微蹙眉,问道:“她怎的了?”
“二少夫人临盆在即,二公子却不给她请医, 这不是要二少夫人的命啊。”说完, 她已泪流满面。
她与柳嫣主仆十载,实是不能看着她死啊。
听此言,殷姝眉头彻底皱起来, 取下身上一块令牌,递予身后的奴婢, “去请府医。”
“是。”得令奴婢赶紧跑去请医。
殷姝则看向剩余婢子,冷声道:“去将库中的百年老参取来。”
奴婢惊讶抬头,那可是周家送予女公子的生辰礼。
见殷姝冷然的目光, 只得悻悻低下头, 照吩咐做事。
吩咐完所有事, 殷姝才看向翠墨, “你去守着她吧。”
翠墨面上却出现犹疑, “女公子不去吗?”
斗胆说完此话, 她内心也是虚。
若是女公子前去坐镇, 那二公子定不敢再欺辱二少夫人。
正是思绪间,便听见殷姝道:“有消息告知我便是。”
此言便是不去了。
翠墨略略失望,也努力不叫殷姝看出,垂头应道:“是,多谢女公子。”
便朝着柳嫣院子小步跑去。
翠墨心中所想,殷姝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算圣母心,阿沅受柳嫣虐待,她自是不会放过。
但腹中胎儿终究是无辜的,况且这番也算她们利用柳嫣一回。
借人尽皆知的苛责让殷沅成功在世人眼中死去,活下来的只是罗沅。
她轻叹口气,缓缓朝着自家院子走去。
方踏进院子,便见仁禾与李嬷嬷候在屋门外。
她心下多了番计较,仁禾见自家女公子回来,便迎上来,趁机低声道:“夫人来了。”
母亲来了?
李嬷嬷瞧见殷姝也堆起几分笑,行礼道:“女公子,夫人等你许久了。”
殷姝稍稍颔首示意,深吸口气,一脚迈入门槛。
自幼时葛嬷嬷那一回,殷母再也没踏进过着华疏院,这几年便是唤殷姝去听风堂。
这算作第二回 吧。
殷姝第一眼先是瞧上首的座位,空无一人,她略略惊讶,往内走了几步。
便见殷母只身立在她的书案之后,提笔不知写些什么。
仿若不知殷姝已来。
殷姝也不急,未上前,只在几步之外静静候着,垂头敛眉,目光落在自己鞋尖。
内务气氛安静极了,只听得见烛火爆裂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搁笔声。
她抬头看去,恰逢此时,殷母的目光也朝她看来。
此身血脉,两两相对,全无半点温情,唯剩疏离。
终究,还是殷母目光下移,落在她腰间的流光龙纹白玉珩上,缓缓说道:“你可知,若不是这块白玉珩,你斗不过你父亲的。”
殷母声线飘忽,听起来似无重量般。
殷姝眉间一皱,还是应声道:“我知晓。”
凭着这块圣人御赐的白玉珩,殷父不敢动她,黑甲士转投于她。
殷母绕过书案,朝着殷姝走了几步,直至一步之遥时停下脚步。
屋间说不出的柔和,她终于有机会好生打量自己这个女儿。
同她相似的清冷眉眼,却难以掩饰她眼眸的柔软。
面对冷落她二十年的母亲,眼中瞧不出任何怨恨的情绪。
她心下忍不住苦笑,这性子倒比她好上许多。
喉间莫名哽咽,她废好大劲压下去才开口:“握住手中的权势,这是你保全自身的底牌。”
不是预料中的死板训斥,反倒是还算温和的劝告。
殷姝忍不住看向自己这个母亲,曾经最为骄傲的周家凤凰。
如今,她已是鬓角斑白,数不清的细纹爬上她的眼角,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
不知是否是殷姝错觉,眼前的殷母相较于之前,苍老更甚。
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口询问道:“母亲近来可好?”
殷母也没想到还能得殷姝一句问候,原本无情的脸上缓缓冒出些别的情绪。
“我……身体尚可。”
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问道:“宫中……”
她话未尽,殷姝已然懂她所问,低声回道:“表面浪平,实则内里汹涌。”
殷母将她沉重的神情看得清楚,知晓她定然遇上诸多事,“你可愿嫁给太子?”
“不愿,我已有心仪之人。”
“是柏大家吧。”
殷母这一话倒让殷姝有些不知所措,“母亲如何知晓?”
心下不住打鼓,世人眼中,夫子便等同与双亲,若是私相授受,便惹人唾弃。
然而殷姝向来不惧这些世俗规矩与流言。
只是,还是忍不住观察殷母脸色。
殷母颔首,“他算是性子好的……”话音一转,“然而心思深重,不堪为良配。”
殷姝心底偏生有些戾气冒出,忍不住为柏遗反驳,“他待我极好。
听闻此言,殷母眼神恍惚,似乎看见诸多年前,也是这番对话。
可惜,物是人非,只希望殷姝的结局能比她好些,便算圆满。
殷姝回完便见殷母神色复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悠长且模糊,似是陷入过往回忆。
她在低头瞥见殷母手腕间的那串样式熟悉的七宝手串时,心下一软,开口道:“我曾去过黄寺,见过图澄大师。”
殷母一怔,图澄二字许久未曾听过了,牵扯出诸多刻意掩埋的思绪。
“他同你说什么了?”
“无甚,只说你们二人有故交。”
殷姝眼见殷母闻见“故交”两字后喃喃道:“故交吗?”
“也对,该是故交。”
许是此景过于平和,殷母看向殷姝,眼中尽是莫名的情绪,絮絮讲起过往。
“我与图澄相识于年少时,因你外祖母过世得早,你外祖父极为溺爱我,甚至允我婚事自主。”
子辈享家族荣华,也有代价,便是婚事作为筹码。
可周老太爷竟允殷母婚事自专,这一句,殷姝便已能窥见爱之深切。
“贩夫走卒也好,高官才子也罢,尽我选择。”
“可偏生命运弄人,我竟有意一位苦行僧。”
说此话时,殷母眼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忘却第一次见图澄时,两人年少,一人是周家大小姐,一人则是在神迹城守塔的苦行僧。
她想为周老太爷七十大寿献上一串开过光的佛珠,因而带着家仆来神迹城礼佛。
佛寺主持有言,须得茹素斋戒七七四十九天。
方始时,她自是安安静静待在房门,闭门不出。
然则终究是年少贪玩,她寻了个时机便溜出屋,朝着佛寺后山行去。
谁知,愈走便觉路径怪奇,寻不到出路。
纵然她胆子也算大,仍旧悬着心。
直至转过一角,一位正在打扫的年轻僧人映入她眼帘,她顾不得什么礼数,赶紧走去。
待看清他眉目,便呆立原地,这僧人眉清目秀,神姿骨秀,一双慈悲眼纳入世间苦难。
闻见动静的僧人抬头便见容貌娇丽的少女正滞滞地看着他,凤眼满是欣赏。
他下意识皱眉,倒不是因为礼数,而是不太习惯过近距离。
他前生孤身,今年才被主持度化,言他有佛性,是坐视因果之人。
师兄弟同他不亲近,他也未曾与人相距如此近,忍不住耳尖泛红。
少女回过神察觉此举不妥,赶紧后退几步,行礼道:“师父莫怪,我来此礼佛,却找不见归路,因而来问路。”
待两人距离拉开,小僧暗中松了口气,听少女言,也连忙回礼道:“原是如此。”
少女等着他下一句“我带你出去。”,谁知这小僧面色犹疑,目光时不时瞥向地上还未扫净的落叶。
少女意会,豪爽挥手道:“师父先完成课业吧,我也不急。”
说完,便就着石凳坐下,当真安安静静地等着小僧。
小僧硬是顶着少女目光,平日一个时辰才能扫净的地,今日半个时辰便扫完了。
他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灰,走至少女面前,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同小僧来。”
两人便如此一前一后行在小径路上,忽的,少女开口问道:“不知师父法号。”
声音清脆,不惹人厌烦。
“女施主唤我图澄便可。”
“那你唤我阿蔻便好。”
只在竹影摇飒,钟音回响时,惊鸿一瞥,心神晃动。
殷母说到此处,便停住了,似乎也沉溺在往昔的初遇,情思弦动。
“然则,世俗不容,你外祖父更是将我禁足家中,言若我不肯断了这心思,便由他做主我的婚事,”
“我废了好大劲才从家中逃出,可佛寺大门紧闭。”
“我一生骄傲,生平第一次跪在寺前求支持让我见他一面。主持见我可怜,终于松口。”
“待我跌跌撞撞奔去后山,见他立在那塔下,一如往昔。”
“年少总是一腔孤勇,我问出此生最为大胆之言。”
“你可愿同我走?”
“图澄并未摇头,也未颔首,只淡淡说道,你回去吧。”
“话本子中那些悲欢我向来不屑,可它竟荒谬地落在我身。”
“我问他此话当真。”“他言当真。”
“虽与他相识不久,我自问也瞧得出他是否真心。”
“他与我所言,句句真心,毫无强迫。”
殷母已然泪流满面,左手却紧紧握住那串七宝手串。
她不言,殷姝也从周老太爷的反应中得以猜出,殷母此后归家,便应下与殷父婚事,成为江南殷家主母。
一代天之骄女,终究还是逃不出命运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