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进宫办差, 窦赋修着一身玄色翔云符蝠纹劲装,听出殷姝语气并无惊讶,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女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宫门的红墙角因甬道积水的缘故, 泡肿一层墙皮,雨后的蚁虫掉进积水滩,周遭无可附着的浮木,只得挣扎许久后便浮在水面上, 一动不动。
殷姝抬眸看向他, 轻声道:“不如窦大人。”
殷姝这话意味深长, 同样知晓窦赋修心里清楚。
窦赋修骨节分明的手抬起腰间的金制令牌,“女公子可是指八皇子一事?”
语气甚是冷淡,仿若八皇子不是他背后主子般。
殷姝并未接话, 只盯着他。
窦赋修不愧是原小说的男主, 天生的政治家与野心家。
只可惜,他并无为君心,只想借一人成就他旷世贤臣之名。
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浸**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 依旧可以窥见他的缜密心思。
窦赋修经神迹城一事,对殷姝可谓是五味杂陈。
他自诩天命之子, 只恨自己生迟,未能与柏遗一较高下,争第一臣之名。
然而众多心思在殷姝眼前不过一张白纸, 他既有棋逢对手之幸, 也有直视撼岳之惧。
两人各怀心思, 终究, 窦赋修还是开口道:“女公子可知为何皇后只将八皇子压下去而不是处决吗?”
按宫规, 通奸之罪罪当死刑。
殷姝挑眉, “有人保他?”
窦赋修目光落在西南方向, 语气意味不明,“荀老太妃受先帝恩宠,可惜膝下无子,在圣人落难之时多加照拂他,与圣人有几分香火情。”
“因此,荀老太妃才能成为整个宫中唯一抚养皇子的太妃。”
此类宫廷往史殷姝不知,她皱了皱眉,“于是你尽可放心任皇后处置八皇子。”
窦赋修不可置否,复看向殷姝,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来女公子已然猜出此事的背后推手?”
殷姝垂首,淡然道:“就是不知我与窦大人想得可是同一人?”
这话明摆着以退为进,让窦赋修先开口。
窦赋修半蹲下身,指尖沾了点积水,缓缓在红墙上写上一名称。
殷姝细不可察地颔首。
直起身之人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能与女公子想到一处去,我也算有些长进。”
便是含沙射影神迹城她威胁他一事。
见红墙上写着“皇后”二字的水迹渐渐模糊,殷姝却道:“那窦大人可知,还有一人也看出?”
窦赋修不动声色,“是谁?”
“林贵妃。”
倒是意料之外,坊间皆知林贵妃圣宠无双,却极少知晓她是个聪明人。
不过想来也是,能在皇后眼皮底下将贵妃之位坐得舒服,安安稳稳生下临沂公主,也不会蠢到哪里去。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林贵妃为何要帮皇后?”
殷姝眉间情绪淡下来,“不过是各有所需罢了。”
感到殷姝似是不快,窦赋修也不愿再多话,只问出此行最在意的话:“……阿昭,她近来可好?”
一向令百官捉摸不透的窦大人,身为原男主的窦赋修提及萧昭时,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想要知晓她近况的迫切。
不过是情之一字罢了。
殷姝暼向他总算顺眼几分,终究还是答道:“她过得很好,慈幼局已然在她的张罗下开起来,每日与小孩子玩在一处。”
一两句描述,窦赋修仿佛就看见萧昭快意的笑颜。
她向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当初在镇上时她每日早起,就是为了教小孩子们习武。
忽的,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背在身后的双手悄然握紧,他张唇又停住。
最后还是道:“那便好,还请女公子多加照拂她。”
“此话不必言,阿昭为我好友,我自会好好待她。”
客套话说完,殷姝转身朝华音殿走去,已过了半个时辰,师姐应当快急的出来寻她。
她走后,窦赋修立在宫门前久久未动,满脸寂然。
直至路过的宫婢些羞红着脸向他行礼:“窦大人安好。”
窦赋修不答,转过目光,朝着太极宫走去。
其实,他想问问阿昭现下住在哪处。
却知道殷姝绝不会告诉他。
即使告诉,他也不敢前去,忆起阿昭含着泪的质问,薄唇不自觉抿紧。
雨霁天青,晚晴撒地,微注小窗明,枯井幽草亮。
他抬眸迎向,将自身曝露,忽的一种隐埋许久的念想冒出头。
若是他与阿昭乡野一生,也算美满。
*
果然如殷姝所料,她才刚到华音殿外宫道拐角处,早就等候在殿门外的周覃快走来。
殷姝好笑,心想若不是在宫中,师姐估摸直直疾冲过来。
周覃离得近了,才瞧见殷姝脸上的疲惫,双腿姿势也颇为迟滞。
知晓此时人多口杂,不可问,她扶住殷姝,两人相伴回屋。
屋中一切如同平常,只有书案上纸张不似原来的位置。
周覃本就欲同她说此事,冷脸道:“你去了一刻钟,华音殿便来了一群奴仆,挨着屋子一一查看。”
“好在你屋只查看了书案纸墨数,我便没有拦。”
殷姝表示知晓,眉头却皱的更紧。
皇后心思竟如此缜密,她们在殿前对答,便传人去查,打得人措手不及。
若是话术与事实相符则罢了,如若不相符……
殷姝忆起皇后温柔的脸只觉愈发像一丝不变的面具,忍不住升起后怕。
不愧是后宫之主,手段非同寻常。
周覃见殷姝脸色不好,问道:“可有不对劲之处?”
殷姝摇摇头,将凤仪宫中所发生之事皆告知周覃。
有意略过窦赋修,只说是自己猜测。
窦赋修此人只是暂且屈于她手,隐忍蛰伏,若是有日她势弱,下场便如今日的八皇子般。
她心下冷笑,虽说窦赋修知晓八皇子有人保,可不过是几分香火情罢了。
依柏遗所言,圣人似鬼,喜怒无常,难道真的会因所谓情分就放过给自己戴绿帽的儿子吗?
八皇子的死活是窦赋修的赌局,赢了见微知着,身为圣人重臣,借此试探圣人脾性,保全自身。
输了,不过是一条命,不值一提。
该说,不愧是原男主吗?
*
周覃对殷姝一向无条件的信任,即便是猜测她也相信,她眼咕噜一转,问道:“八皇子与梁才人真有私情吗?”
殷姝摇头,“是否有已无足轻重,众人认为他们有便是有。”
世道如此,下棋者只想要赢局,过程如何无足轻重,至于真相,更是笑谈一桩。
此话一出,两人无言,可恨无缚鸡之力,撕不开这污秽世道。
“皇后早就对梁才人不满,只是碍于“贤德”不好出手,是吗?”
“是。”
“露华为何要诬陷他们二人?”
“皇后捏着露华家中双亲的命。”
想起露华磕得满头血迹,口中句句喊饶恕,却不为自己,只为放过自己双亲。
殷姝轻叹口气,还是让人去瞧一眼。
“她对八皇子很是忌惮吗?”
“或许是吧,毕竟八皇子建府之后屡屡结交豪族才俊,圣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隐有些威胁太子地位。”
“那些贵女如何被引去御花园的?”
“皇后对于太子妃人选一事迟迟无定数,也未召人前去考校。”
“其余贵女皆以为皇后是在观察她们的性子,于是几日闭门不出。”
“然而十日有余,皇后始终未有动静,瞧着着窗台上送来的寒菊自是心动,加之婢女些的有意无意的闲语,便相约出游。”
殷姝与周覃两人这么一答一问,颇恬静自在。
周覃本是不喜权谋之事,可殷姝这么一一讲来,她倒升起些兴趣。
“那勾颐呢?”
“她?许是意外吧。”
虽是这么说,殷姝目光却幽深起来。
周覃撑着下巴,“那阿姝他们会死吗?”
“八皇子我不知道,但梁才人必死无疑。”
毕竟没人护她。
*
太极宫外,任公公躬身候着,余光不停落在门扉。
自八皇子被皇后命人压进宗人府后,便着人送来记载八皇子与梁才人私情始末的纸张。
最后言道:“臣妾不敢自专,求圣人做主。”
圣人匆匆阅览完,便气得又复吐了口血,原本在外候着的太医急忙冲进去。
却一一被圣人赶出去。
任公公正是着急时,荀老太妃又来了。
他进去回禀,圣人脸色阴沉如雨,还是让老太妃进去。
这一进去便是两刻钟了。
门扉从内缓缓拉开,老太妃脸色不算难看,踏出门槛时腿脚一软,好在任公公搀扶及时,老太妃笑了笑,轻声道:“多谢任公公。”
任公公直呼不敢,台阶下候着的婢女些赶紧来扶着。
他看着老太妃满头花白,撑着佝偻的身子来为八皇子求情,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待离太极宫远了,婢女才开口道:“圣人可是放过皇子殿下了?”
荀老太妃缓缓闭上眼,忆起方才在殿中。
她知晓贸然提及八皇子只会令圣人不悦,只与圣人提及少年时光,望他心软些。
却没想,圣人却先开口:“八皇子此事死罪难免。”
她顾不得旁的,只跪下求情:“望圣人饶过他。”
“太妃莫慌,朕还未说完,念及他平日甚是谦逊重孝,朕便免了他死罪,贬为庶人。”
她松了口气,庶人也好,至少活着。
却也知道,圣人绝不会因她几句便改变心意,定有下一句。
“朕要荀家的卿令。”
*
荀父去世前,托人将荀家的卿令带入宫中交予她,言道卿令乃荀家命脉,誓死守之。
荀老太妃浮肿的双眼流下苦泪,终究,她还是个不孝子孙,违背父亲临终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