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 周覃猜得没错。

太子勾瑾连同临颍公主勾颐自殷家大婚后,又因江南水患一事耽搁了些日子。

江南世家林立,根系纵横, 皇室在这边埋下的钉子少,好在殷父有意结亲,将一些隐秘消息都暗暗告知勾瑾。

一旬后,主宾尽欢, 彼此暗定结亲一事, 勾瑾与勾颐便启程回京。

随行马车缓缓驶进宫径甬道, 按宫规来说,进宫者应卸兵步行而进,不得乘马车。

可车里这两位, 一位是当朝太子, 一位是最受宠的公主殿下。

圣人不发话,谁敢多嘴说不合宫规。

宫内奴婢皆屏气凝神,躬身以待, 竟听不见一丝声响。

车轮撵上青石板的滚轮声反倒显得宫闱更加森严。

勾瑾阖眼养神,左手却不停转着右手的玉扳指, 可见他内心思虑。

而勾颐则满脸不忿,自殷家之后,太子便发言, 让她在驿站好生休息, 实则是软禁。

可恨, 周遭奴婢如此多, 竟无人护她, 一一听从太子所言。

此次回宫, 她定要给父皇母妃告上一状, 太子如何,还能有她受宠。

她不由得想到殷姝,更是恨得牙痒痒,竟以下犯上,实在是可恶可恨。

勾瑾即使不睁眼,也感受到身旁之人强烈的心绪波动,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暗骂蠢货,没学的林贵妃一点聪明。

马车缓缓停住,外面扈从轻声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临华门到了。”

临华门是分皇城内里的一道门,到了此处,除圣人皇后与太后,皆得下车步行。

勾瑾应声,缓缓睁眼,身旁的勾颐连忙收敛垂头,面上谦卑道:“太子阿兄请。”

还未说完,勾瑾便直直下了车,她暗暗瘪嘴,也跟着下去。

两人到此处便要分路走,纵然勾瑾身为太子,也不得随意进出后宫之地。

勾颐心下暗喜,面上故作不舍道:“临颍告退。”

勾瑾未应声,只轻轻颔首。

勾颐如闻大赦,连忙带着宫婢些朝着林贵妃的昭阳殿行去。

勾瑾看着她慌着告状的背影,心中讽刺更甚。

身旁的太子詹事垂眉道:“若是临颍公主向林贵妃说了殷家一事,那该如何?”

“无事,她无非是告状,而殷姝身份贵重,依林贵妃谨慎的性子,定不会应下勾颐所求。”

说罢,他吩咐道:“你们先回东宫,孤去向父皇请安。”

“是。”

*

太子孤身一人行在前往太极宫的甬道上,思虑该如何开口向圣人提出选妃一事。

伴君如伴虎。

若是言辞不当,便会以为他暗中结交势力,可他也不想只与清流结亲。

清流光有声誉,却无兵权与势力。

方到太极宫门口,便见圣人心腹任公公候在大殿门口,见他来。

连忙几步下来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太子殿下安康,现下圣人正与几位大人议事,还请太子殿下稍等。”

勾瑾眼睛一眯,状似无意说道:“孤前去江南,倒是不知朝中竟有大事发生。”

任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只回道:“太子辛苦。”

这一番试探未得任何信息,勾瑾倒也不恼,只立在旁耐心等着。

好在未过多久,太极宫宫门缓缓拉开,诸多大臣躬身退出,勾瑾认出皆是圣人心腹大臣,看来所议之事非比寻常。

那几位大臣见到勾瑾,也只是躬身行礼问安。

勾瑾也按礼数一一回过去,并不打算多言。

此乃圣人眼皮子底下,若是明面结交圣人心腹,那他这太子是当还是不当。

待任公公进去禀报后,才言道:“圣人请您进去说话。”

勾瑾心神一凝,一脚踏进这太极宫,殿中寂静一片,不知燃的什么香,他竟闻出一股腥味。

他垂头行至御案前,行礼道:“见过父皇,父皇安康。”

片刻后,才响起一声低哑含糊不清的“起来吧。”

当今圣人临朝时已耳顺之年,新朝已过二十年,如今更是杖朝之年,身体自是不太好。

勾瑾面上担忧道:“父皇可是咳疾又犯了?”

圣人摆摆手,混浊的目光落至勾颐脸上,晦暗不明。

“江南水患一事可安排下去了?”

“回父皇的话,已经安排下去了,儿臣令江南水吏疏通水路,另外派一富商作头,牵引众多富商筹资,以用来安抚流民。”

勾瑾一口气说完,书案前的老者对他如此良策不作发复,反而提起另一事,

“听闻你曾前去殷家做客。”

勾瑾心底冒出冷意,面上却起了一层薄红,“母后先前与儿臣说起选太子妃一事,儿臣去往江南路上偶逢殷家女公子从青竹山归家,知晓殷家公子大婚,便想着去庆贺一番。”

话中句句表明,他并不是为了结交势力,反倒是少年情愫,情深意长。

也不知圣人是否信了,他语气忽的一松,语气喟叹道:“青竹山……原是他的学生啊?”

勾瑾一听便知此事算是过明面了,顺着他的话提及:“柏大家也去了殷家,还将流光龙纹白云珩赠予殷家女公子。”

“哦?”

圣人似乎起了些兴趣,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既是你婚事,也该办的隆重些,便将你母后定下的人选一一召进宫吧。”

*

勾瑾退出太极宫的时候,只觉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他暗自忍耐下,朝着皇后所居的凤仪宫行去。

皇后如今花甲之年,她小圣人二十整,却是少年夫妻。

先帝在朝时,当今圣人不过是不受宠的皇子,可他心中有丘壑,不愿甘为人臣。

明面上老实封王,为了不引起先帝忌惮,他迟迟未娶妻,不与重臣结交。

先帝正是被底下皇子明争暗斗闹得心烦,如此憨直老实的圣人便入了他的眼。

直至圣人而立之年才将将有了些宠爱,先帝便指了皇后与他为妻。

皇后虽是出生清流,却是心思清透,与圣人互相扶持,才从王府行至东宫再坐上龙座。

她许不是圣人最钟爱的女子,却是他最敬重之人。

然而皇后迟迟未孕,后宫佳丽三千,诞下皇子数不胜数,可始终太子之位高悬。

直至二十年前,太医为她请平安脉,竟诊出喜脉。

圣人大喜,皇后亦是激动万分,十月怀胎后诞下一儿,圣人为他取名勾瑾。

瑾,美玉也。

圣人一举将他封为太子,赐住东宫,他及冠后更是为他挑选东宫臣属,可谓是荣宠至极。

勾瑾抽回思绪,才发觉自己已然到了凤仪宫殿门前。

凤仪宫大气辉煌,琉璃瓦的重檐顶,朱漆门,阶阶白玉,却没有过多装饰。

皇后她向来俭朴,不爱奢华。

掌事姑姑已在殿外等待许久,见他来了,连忙笑道:“太子殿下来了,娘娘在殿中等你。”

勾瑾脚步加快,连忙进了殿中,殿中妇人保养得极好,未别极为繁杂的凤簪,而只是一支白玉簪,神色温柔和善,只眼角的几丝细纹才显出她的年岁,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反倒是寻常妇人。

她正低头看着宫务奏表,时而提起朱笔添上几字。

听见动静,她转头看来,将勾瑾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才吩咐人:“张姑姑,你将本宫给太子做的那身衣袍取来。”

掌事姑姑应声,随即出去,只留下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

勾瑾已经许久未见到母后了,自从他及冠搬入东宫,皇后便叮嘱他少来后宫,他依言照做。

“见过母后,母后身体可还康健?”

皇后笑着点点头,让他来自己身旁坐下。

见他满头冷汗,背上更是湿透,便轻叹:“方从你父皇那儿过来?”

勾瑾应声,见四下无人才启唇道:“父皇如今威势更摄人,疑心也愈发重了。”

皇后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样子,似乎并未听见勾瑾的话,她只提点道:“如今,比起太子,你更该为人子。”

如今圣人年迈,如同先帝当年那般,对于年轻力壮的皇子越发忌惮。

太子之位看似荣华至极,离龙座只一步之遥,实则如履薄冰,稍一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勾瑾颔首,将先前在太极宫所发生之事一一说与皇后听。

皇后脸上浮出思虑,闻见勾瑾将江南一事的良策皆禀报与圣人,她暗叹,此举不可。

勾瑾将江南水患一事处理得如此从容,便是将江南一地的人一一收拢。

圣人岂会放心。

好在后面应答还算得当。

她却不想将这些讲予勾瑾听,一来,他如此身居高位,步步惊心,此事也算过去,便不再提。

二来,这些总归该他自己悟。

闻见圣人欲将太子妃人选一一召入宫中,她少见地眉间一凝。

勾瑾试探道:“可有不妥?”

皇后摇头,只添了一句,“既是去青竹山,便一道召柏遗大家进京吧。”

待张姑姑取来新衣,皇后让勾瑾去偏殿换上。

自己则将目光投向东方。

那是太极宫的方位。

自己伴圣人走过夺位之路,自以为摸清他心思,可近些年来,她却愈发看不透了。

夕光渐沉,宫中纷纷挂上明灯,照的四角檐上的琉璃瓦清透灵光,不知哪宫养的宫猫正小声叫着,随即被养猫奴一把抱起,叫声缓缓消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来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