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泥融雪半销, 好在终于有落脚处,不至于粘上雪泥。

申晏踏上去往柏遗居所的小径,便见已然一人独行在前, 如此天寒,他竟不着厚衣,令人咂舌。

申晏加快脚步,匆匆赶上那人。

前头的江南褚闻声也停下脚步, 回首看来。

两人距离稍一拉近, 都忍不住眉头一动, 露出彼此嫌恶的眼神。

申晏抢先说道:“我倒是不知师兄体热,如此冷天还不披件大氅。”

这浑身冷气,都快将他冰住。

如此挖苦, 江南褚也并未有所波动, 略略掩住鼻,直至闻不见那股血腥味才好些。

他看向申晏的紫袍衣角,那一圈已被血染成紫黑色。

不知那人是否流干全身血脉。

他沉沉开口:“师弟也该好生沐浴一番。”

血腥味如此浓重, 生怕人不知道他昨夜审讯去了。

申晏一贯不在意这些,或者说面对师兄不必在意, 他眼睛一转,一把勾住江南褚脖子。

“师兄此话便是见外了,我如何师兄还不清楚吗?”

江南褚被他勾得一踉跄, 稳住身子才缓缓开口:“似乎, 阿覃也去看望夫子了……”

话音才出, 申晏:…………

满脸神情写着:你不早说。

顿时收回手, 脚步一转, 回自己屋中沐浴更衣。

江南褚看得好笑, 此刻风卷残雪, 他方才后知后觉,这寒意着实侵人,加上衣袍染上的腥红,他忍不住皱眉,转脚也回屋沐浴更衣。

*

殷姝一夜间忽梦忽醒,总归没睡个安稳。

索性不睡,盯着外边天色发呆。

进来送早膳的仁禾摆好菜肴,见她眼下青黛,忍不住念叨:“女公子可是又难寐?”

她顿时一怔,是她忘了,还有这个毛病,前几年一贯这样过来的,上青竹山这些日子方才好了些。

只昨夜复发,便觉心头烦躁。

果然由奢入俭难,由蜜入苦更难。

不由得想到受伤的柏遗,她也没心思用早膳,让仁禾先用饭不必等她,自己抓起昨夜柏遗给的大氅,便朝着他居所走去。

好在今日路不难走,她不过片刻后便到了柏遗居所外。

只是,脚至门口,她心中却生出怯意,停了半晌,还是稳稳踏进。

时辰尚早,柏遗受伤之事应是瞒下来了,这四方阁楼中并无旁人,甚至江南褚与申晏也不在。

她进得屋内,内并未点烛灯,显得昏暗至极,她使劲眨眨眼,才勉强适应过来。

受着伤的那人穿着身单薄宽松的白色云锦长衫,手臂处隐隐可见裹着伤口的细布,他今日脸色稍稍好些,不复昨夜骇人。

他也未好生躺在**休息,反而坐在桌旁,桌上已然倒好一杯热茶,热气还在袅袅飘着,他低垂着眼睑,盯着眼前的茶汤,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见动静,柏遗转过头,目光直勾勾凝视着她,温和笑道:“过来喝杯热茶吧。”

殷姝忽的松了一口气,昨夜梦境光怪陆离,她却丝毫不怕。

唯一隐隐担忧的,便是昨夜所发生之事皆是虚幻,自己的美梦一场罢了。

见殷姝呆呆立在原地,柏遗本想起身向她走去,不料扯动身上某处伤口,脸色微微难看。

殷姝见状,连忙走上前:“可有事?我去叫江师兄。”

说罢,她旋即转身朝外,还未踏出一步,右手忽的被某人握住。

柏遗不想再有旁人,只想两人安安稳稳地呆上片刻。

况且他自己的伤自己清楚,再将江南褚唤来还是那样。

与此同时,惯是平静的声音增添几分情绪,“别去”。

殷姝回首,见柏遗脸色苍白,她鼻尖忽的发酸,眼底浮现一层水雾。

应他的意,她回握他手,坐至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无言,只手紧紧扣住,如同濒死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彼此交换温热。

直至感到柏遗掌间回暖,殷姝才开口道:“昨夜,江师兄对我说了一句话。”

柏遗垂眸看着她纤细的手腕,本该是白皙如玉的掌心满是掐痕,似乎怕弄疼她,他轻轻触碰,感到不平的痕迹。

“什么?”

殷姝看向他,眼眸一红,偏生忍住不发,“他说我和你很像,都很倔。”

柏遗未应声,只是回视她。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故意这么做?”

殷姝认真看着他,虽是是问句,语气却很温柔。

昨夜也是一场温柔棋,他引她前去,让她目睹耳闻他此身最大的秘密,此为坦白。

无一人护卫,他孤身迎上暗卫,致使自己受伤,此为惩罚。

立在雪地,痛意加深,他却恍若未觉,只唤她去他身边,此为陈情。

明明身有余力,却不以武力强迫,任自己凭心抉择,此为温柔。

棋局复杂,如同他这人一样矛盾。

看似温和实则冷情,状似残忍实则温柔。

她不点破,但知晓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毕竟两人如此相像。

*

话说出口,仿佛又回到了那夜质问时。

只不过,此时此刻两人都已大不相同。

柏遗终究轻叹一口气,抬手抚去她脸上不觉滚出的泪珠。

语气温和说道:“那夜你言我也是摆弄你的命运之一,我并未回答你。”

“是因为我知晓,纵然我千般说辞掩饰,始终无法修正错误。”

“我确实先前对你有利用之心。”

“因此,我只能稍加弥补,以慰你心。”

“不论是向你**真实身份还是此身的皮肉伤。”

他顿了顿,轻笑起来:“都是弥补。”

殷姝此时缓缓阖上眼,心中处处难受,“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原谅你。”

柏遗丝毫未犹豫,接声道:“那也是我该的。”

他抬手抚了抚殷姝的发际,“我想过,若是你决意下山归家,我会送你回去,之后………”

话音顿了顿,涩然道:“愿你得自在。”

她一生最是不得自由,所以他最想给她的也是自由。

殷姝睁眼,只见柏遗面上凝重,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眼中越发模糊,滴滴泪珠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她强忍哭腔,努力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道:“那现在,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柏遗手指从发间滑至她后劲,慢慢俯身吻上她。

这是轻如鸿毛的一吻。

没有欲念。

满是安抚。

是自由身为情所变,甘愿与人共沉沦。

“我以此身作赔。”

*

殷姝本想再逗他几句,可沉沉的疲倦袭来,她干脆阖上眼,任自己陷入沉睡。

她有预感,这一次会是好梦。

柏遗替她理理青丝,使她睡得好些。

自己则看向窗外,今日久逢初阳,雪霁天晴,青竹叶越发滴翠,惹人心悦。

他许久未感到如此平静了,连同心底的嘈杂声都渐渐远去。

待到殷姝睡熟,他将她抱至床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转身点上她最喜欢的水香。

自从在她身上嗅见这香,他回来便试着调了调,可始终觉得与她身不同。

他忍不住一笑,许是香是相同的,关键在她。

方才她眼下青黛不浅,想来她定是许久未曾睡好,不知想了多少。

他忍不住回首,见她好生生在那儿睡着,面容沉静恬然。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暗道,原来自己也会怕。

从房间出去,他并未完全合上门扉,留有一缝,待曦光流泻进去。

他不想,她一个人独自陷入黑暗。

门外的江南褚一行人已然等待许久,正欲开口,柏遗却眼神一凝,低声道:“去那边吧,莫要吵到她。”

三人意会,随着他走至院外停下,申晏才开口:“我已审过,皇室只知我们部分动作,但对于目的仍未确定,应是以为是寻常叛乱。”

江南褚补道:“徽城的探子回禀,大部分京城暗卫已然回程,只剩部分还在隐匿。”

“京城皇子那边动作也有所停止,窦赋修也回京城了。”

提及窦赋修,柏遗不由得眉头一皱,先前阿姝的反应,显然对此人很是在意。

他唇边的弧度慢慢拉平,下颌线紧绷,完全不见先前的温和。

面前三人自是察觉到了,很是疑惑自家夫子的反应。

“此人……”

他看向远处被晨露压折的竹叶,露珠摇摇欲坠,竹叶实是无法承受重量,径直一倒,纯净露珠瞬时砸入石砾,消失不见。

他淡淡开口:“下次便杀了吧。”

三人被他气势压得垂下头,齐齐应声:

“是。”

便是迟迟的凝滞,直至柏遗按下心底冒出的戾气,才接着道:“有密信来,圣人已派传信官前往青竹山。”

此话一出,不亚于平底惊雷。

江南褚瞳眸一沉,申晏神情愈发严重,周覃问道:

“是来查我们的吗?”

柏遗沉吟,摇头道:“应该不是。”

周覃此刻脑筋却是活起来,她眼神瞥向院中屋内,想到殷姝,她不确定道:

“可是因为阿姝?”

众人皆向她看来,她硬着头皮说:

“说不准是太子选妃一事?”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确定起来。

其余人却陷入沉思。

确实,算算日子,太子已然回京许久,该是将亲事提上议程了。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各位小可爱们!

今天有吃月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