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办事很认真,也很讲究效率。从基督山岛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就带我去了位于埃克斯市老城中心的马赛地区法院。

法院大楼的周围是一圈土黄色的看上去犹如古老城堡的围墙。杨先生告诉我,这里以前是一座关押重罪犯人的监狱。果然,走进“城堡”的大铁门之后,面前就是一个十几米长的铁吊桥。如今那吊桥已然装饰一新,下面还种上了花草,但是我仍能想见到当年桥下那深深的黑水。法院大楼已经改建,金属门窗,茶色玻璃,完全是现代建筑的气派。

我跟着杨先生走进大楼,来到一间重罪法庭的门口,通过安全检查门,便进入了一间相当大的法庭。这间法庭的墙壁和所有的桌椅都是木质的,暗黄色,线条整齐明晰,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法庭正面的法官席较高,一排共有13个座椅。法官席的左下手是检察官席,其下面是法庭职员的座椅;法官席的右下手是书记员席,稍低处是辩护律师席;辩护律师身后是用防弹玻璃隔开的被告席;法庭中间是证人陈述席。法庭内坐席的安排给人一种检察官与法官平起平坐的印象。难怪法国人称检察官是“站着的法官”。此时法庭里面只有后边的旁听席上坐着一些人,一位身穿黑袍的女书记员正在对他们讲解着什么。我和杨先生坐在了后边的长椅上。趁着还没有到开庭的时间,杨先生向我简要介绍了法国审判的基本程序等情况,并告诉我即将审理的是一起杀人案件。

审判就要开始了。身穿红袍的检察官和身穿黑袍的辩护律师以及在两名法警看押下的被告人都已就座,后面的旁听席上也坐满了人。这时,法庭左前方角落处的小门打开了,身穿红袍的主审法官带着两名身穿黑袍的助审法官快步走进法庭。于是全场起立,向法官致敬。法官宣布开庭及法庭组成人员之后,便开始了审判的第一道程序:挑选陪审员。这时我才知道,最初坐在旁听席上的那些人都是本案的候选陪审员。他们是从在法庭注册的当地居民中挑选出来的。法官先按照名单点名,应到27人,但是有一人缺席。法官把写有到场者姓名的纸片放到面前的一个小木箱中,摇晃几下,然后再从里面随机摸取。他拿出一张纸片便大声宣读上面的名字,于是被叫者便站起身来,走到前面去。如果辩诉双方无人反对,他们便按照先右后左的顺序坐在法官两侧的椅子上,成为本案的陪审员。

当被叫到名字的人从法庭中间走过的时候,检察官和律师都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和举止,决定是否提出否决意见。他们的否决都很简短,不用说明理由。有一位女士已经走过法庭来到陪审员座椅旁边,检察官突然说要否决,那位女士便很有些悻悻地走回了旁听席。检察官一共否决了三个人,辩护律师否决了两个人。另外还有三名候选人声称自己不适宜担任本案的陪审员。最后选出的陪审员共有九人,还有一名替补陪审员。他们共同宣誓将公正地参与本案的审判。杨先生似乎有猜透别人心思的本领。每当我对法庭上发生的事情感到困惑的时候,他就会侧过头来,小声地给我讲解或翻译。

法庭调查开始了。首先由主审法官向被告人提问。被告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站起身来,面向法官,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根据他的外貌,我真不相信他会是杀人犯。法官核实了他的姓名身份之后,把问题转向与本案有关的事实。讯问被告人之后,法官开始传唤证人出庭。每个证人都是先由法官主问,然后由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补充提问。审判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没有出现任何特别激动人心的场面。中午休庭之后,法官继续传唤证人。大约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法庭调查终于结束了。接下来是公诉方和辩护方的法庭辩论。首先是检察官发言。这是一位中年男子,看上去很精明强干。他站在与法官席同等高度的公诉人席上,胸有成竹地讲了起来。他的辩论发言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据杨先生说,他的辩论发言是相当精彩的。辩护律师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由于辩护律师席位较低而且她身材矮小,所以她讲话时必须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法官。这与检察官讲话时居高临下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根据法庭上人们的表情,我看得出来,辩护律师的发言也是很精彩的。

法官让被告人做最后陈述之后,便宣布退庭。法官和陪审员将一起对案件进行评议。杨先生向我解释说,法国的陪审员职能与美国的不同。在美国的审判中,陪审团负责认定案件事实,法官负责适用法律。二者分工明确,互不干扰。但是在法国的审判中,法官与陪审员没有职责分工。他们一起评议,共同表决。在投票表决时必须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才能作出判决意见。我们随着人群走出法庭,站在明亮的走廊里,等待着宣判的时间。据说至少得等两个小时呢。我看了看手表,知道这正是杨先生每天去教堂的时间,就问他是否在这里等候宣布判决。看来杨先生对这个案件的审判结果很感兴趣,因为他居然放弃了去教堂的生活习惯。这让我很感到几分惊讶。走廊里等着听判决结果的人们分别聚在一起,或站或坐,小声地谈论着。杨先生带着我参观了一圈儿法院的设施。我是第一次走进外国的法院,自然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当然,有很多房间的门是锁着的。当我们回到一层侧楼的走廊时,我看见旁边有一些小单间,没有门,便走了进去。这里只能放下一张长条桌和两把长椅,但是非常清静。杨先生说这是供律师和当事人谈话和休息用的,然后便和我面对面坐在了桌子的两旁。

坐了一会儿,杨先生突然问我:“你一定听说过‘自由心证’这个概念吧?”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但是我一直不太明白它的确切含义。好像是唯心主义的东西吧?”

“这不能怪你,你又没有系统学习过法律。别说你啦,国内的一些法学家都没有真正弄懂这个概念的含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认为自由心证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证据观,其实质就是让法官在审判中不顾客观事实,随心所欲,想怎么认证就怎么认证。这完全是对自由心证的误解和歪曲。我告诉你,要想准确地把握这个概念的含义,我们必须了解它产生的历史渊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咱们有些学者就是这样,整天批评别人歪曲事实、断章取义,其实他们自己就经常歪曲事实、断章取义。我说的可不仅是在法学界。”杨先生又开讲了……

我看见走廊里的人们纷纷走向法庭,便告诉了杨先生。于是,我们站起身来,走过去,跟着人群重新进入法庭。由于以前在法庭里发生过宣判时旁听群众骚乱的事件,所以书记员让旁听者都站在旁听席的后面,两旁是戒备森严的法警。检察官、辩护律师以及当事人和证人都站在自己的座位前,等待着。

终于,法庭左前方那扇小门又打开了,法官和陪审员们鱼贯而入。法庭里非常安静,我可以听见法官们那并不响亮的脚步声。各就各位之后,主审法官用平缓的声音宣布法庭评议结果:被告人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故意杀人罪,但是考虑到被告人的人生经历和案件发生时的具体情况,法庭决定从轻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7年,已经羁押的时间计算在内。

然后,法官问被告人对判决有何意见。被告人表示没有意见。法官又告知其上诉的权利,然后宣布审判结束,法庭解散。我看了看检察官,他似乎对这结果很满意。我又看了看辩护律师,看来她也挺高兴。也许,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我跟在杨先生后面走出法庭。我听见他不住地喃喃自语道:“杀人罪,杀人罪……”

我的心底突然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