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善明和窦为新,从公社刚开完的社队干部联席会会场墙角转出来,上了街。
今天早晨,曾善明安排好公共食堂的早餐,看到社员们就餐后,各自按照队长的吩咐下地干活,与往常没有不同,心里诧异得不行。
昨天半夜,他听独梅说先智自个到公社坦白去了,心里敲起了丁钩锣和闷堂鼓。早先得知队里瞒产私藏粮食,他断定队长窦为香与独松先智几个共同做的扣,便有意透风给先智,还献了上中下三计。他估摸,依先智的铳杆子脾气,必定会选择下策。果然如此,窦先智一人出头顶大樑,甘愿自作自受,去背这个黑锅。他回屋叫醒婆娘,连夜给窦家送信,不说先智自愿坦白,只说在谢仁口街上被公社关押了,鼓动窦家人上公社要人闹事。这么一闹,算账精明的风亭,会计肯定当不成了,自己和“苕果子”干的那些事,再没人去查,也没人能查得清。而且,说不定牵扯出队长窦为香,轻的撤职开除党籍,重的坐牢劳教,窦家再没人出来掌事。自己再说服儿子独松检讨认错,通过“苕果子”与洪书记的关系,走走门子,生产队长就是曾家的了。到那时,背后说了算的就是他曾善明。昨天下半夜,他睡得挺安稳,等着今天看场热闹戏。
早餐后,曾善明隐身在村后通往谢仁口的公路旁树林里,监视着窦家人的举动。他不相信,自己精心筹划的这台好戏,就没人登台亮相?不出他所料,先是区里来了个干部,骑自行车接走了在这里挂职下放的区委刘书记。接着,窦为香荷包里揣个小本子,绷着麻脸,匆匆朝谢仁口走去。过了一会,他预想的人出现了。白大姑拄根拐棍,缠块蓝头巾,挺着小脚,在周寡妇搀扶下,一步一顿,奔向谢仁口。前后拥着她的是罗老坎和窦家妯娌们。他心里一阵窃喜,去闹吧,闹得动静越大越好!这回窦家人没得好果子吃啰!没想到,又过了一会,他娘和几个曾家婆婆,也上路去了谢仁口。她们去干什么呢?看热闹?还是帮腔?他猜摸不透,便尾随而去,正好他还要到供销社给食堂买些东西。刚起步,后边来了窦为新。他随机一动,带这老伙计先去看看他儿子的下场,不管是好是孬,有个了结后再说别的。然后拉他去淌一趟浑水,把这家伙跟自己再绑紧点。他正要开口问话,为新说道,白大姑这帮婆娘,执意要去公社闹会场,搭救她儿子,劝不住,拉不住,跟着去看看动静。善明说,到了那里,你听我的。新中国成立前,你做了蚊账里的丑事,我一直替你瞒着。你在神庙的民约碑前答应过我,从那往后,遇事听我的。现在还算不算数?为新反问道,我说了不算数吗?
两人不紧不慢到了会场,见门前窗下围满了窦曾台的人,便到房子后边,躲在墙角窗下听壁耳。眼看批斗会就要烧到窦为香,曾善明没想到白大姑来了这么一手,把事儿都揽到先智一个人身上,扯下蓝头巾,露出光光头,要替儿子去坐牢。会场气氛立马转了向,下面的人都在啧嘴,轻声夸奖削发救儿的老母亲。等到洪书记叫人请走这个疯婆子,会场静下来了,偏偏又来了他娘,没事找事地把祸事往曾家人身上引。两个老太婆互不相让,当场争吵,就是不扯出窦为香来。善明心里暗暗发急,恨不得冲进去,撵走这两个疯婆子。后来,刘书记念了一通毛家爹爹的话,他老人家竟然同情搞瞒报的人。善明从心里凉到腿脚,晓得没戏了。最后,听到刘书记居然表扬了先智,夸他是个好社员,善明死了心,这次借机整垮窦家人的算计,完全泡汤了。
曾善明领着窦为新,出了公社管委会小院门,来到前街。
中府河在谢仁口拐了个急弯,静静的朝北流去。谢仁口老街建在拐弯后的河西岸堤上,沿河商埠码头众多,古名谢人口。元末农民起义首领、洪湖乌林人陈友谅,举义后在此驻扎,受到当地民众拥戴欢迎。陈友谅本姓谢,过继他人后才改姓陈。他为此地取名“谢人口”,表示自己答谢当地民众之意。朱元璋剿灭陈友谅之后,当地明朝州府为避免忌讳,改为“谢仁口”。晚清民国以来,谢仁口与北面骡马牛市场繁荣的曹家嘴、东面商贸云集的峰口一道,成为中府河边三个重要集镇。与另两个所不同的是,谢仁口北接监利,东临沔阳,南濒洪湖,为三县水路陆路交汇处,成了灾民逃荒、苦工进出的通道和落脚站。穷人在这里卖儿卖女,富人在这里招工认嗣,浪**哥儿在这里嫖娼狎妓,吸毒销魂。那时,这里车来船往,人进人出,忽散忽聚,便被称为“卸人口”。直到一九三〇年,共产党在这里建立乡苏维埃政府时,才又改回“谢仁口”。
这座老街分前街后街,中间为一段空旷堤岸。新中国成立前,前街驻有国民党联保处和几处老旧军营。后街布满妓院烟馆赌场当铺,买卖人口的经纪牙行,放高利贷的钱庄票行等,是个污水横流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没几年,特别是大跃进以来,老街完全改变了模样。前街的联保处二层小楼,先是变为乡政府,现为公社管委会。老旧军营改建成供销合作社、棉花采购站、粮管所、税务所、邮电所等。衔接前后街的空旷处,一字排开,新建起卫生所、血防站、信用社、水利站、农技站、文化站、公安派出所、手工业联社等,挂出的牌牌,前面赫然标示“人民”二字。后街的妓院烟馆赌场当铺和牙行票行之类,几乎在一夜之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公私合营的各式店铺,个体经营的小铺面,还有新建的公社榨油厂、弹花厂、五金厂。街尾那座原来烟火缭绕的福祥寺,拆去屋顶和標檐,改建成高级小学。
曾善明进了前街的供销社。他今儿的心情特别不好,思前想后,还真叫徐先生说中了,自己走了背时运。新中国成立前,当个挂名保长,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左右支应,两边讨好,暗地里积攒了一些钱财,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顺顺溜溜。一进入解放,倒霉运就来了,霉得还不清。本来已经拿下了风亭的菱角田,却来了一个么鬼土改划成分,狗日的“苕果子”,偏偏叫白牯牛还阳扎住了,戳穿了他的计谋,眼睁睁地退了田。好不容易抓到风亭家里人病人伤的机会,菱角田捞回来了,却碰上了共产党搞统购统销、信用社、互助组这些新鲜玩意,风亭起死回生,到了手的田又丢了。这回盯住风亭做假账,眼看窦家人就要撤职坐牢,自己说了算的逍遥日子就要来了,凭空蹦出毛家爹爹在京城里讲的话,帮窦家消了灾。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是老子人不精、算计不到,还是变了天,转了运?
前几天,徐先生打门前过,寻机去看白大姑。他把徐先生领到屋里,偷偷抽了个彩头,说的是:
时运又不通,好比姜太公。
上街买白面,遇着一狂风。
他不信,信手又抽一支,说的更邪乎:
人悖时,鬼打脚。
走路踢掉趾甲壳,
砍柴遇到马蜂窝,
揪把鼻涕牙齿落,
盛饭锅铲打破锅。
他问徐先生有没得解法。徐先生说,远离钱财。他一个皮筲箕,怎能离了钱财?要是离了,活在人间讨死啊?便问道,要是离不了呢?徐先生说,莫一人独吞,有好处大家分。他自认走了背时运,回心转意,想把与“苕果子”合伙贪下的钱财分一些出去。想来想去,想到了他的表弟窦为新。让他得些利,一来破了独吞的戒,说不定时来运转。二来拉他下水,滚进一个泥坑,谁都洗不清,岀了事,有个陪绑。三来封了他的嘴,他儿子要是查起账来,他就是挡箭牌。所以,曾善明领着窦为新进了供销社。
供销社为临街前后两栋平房,相隔两端砌了高墙,围成了一个院落。前房是零售商店,后房是仓库。曾善明在商店柜台为食堂买了棉籽油四百八十多斤,盐五十斤,酱油醋各一百来斤,够全台三百二十一人吃上一个月。社里那个胖胖的会计,取出三大队五小队的账本,记上明细账。善明掏出随身带来的账本,在年月日和品名、数量、单价、总计栏目中填写了数字,两下核对无误,便在仓库中领出相应数量的东西。善明说,东西先存放在看门人的房里,下午台上来人挑回去。几个人一起动手,把买下的东西安放在门房。
门房在前房商店把边的一间屋子里,守门的是“苕果子”。窦为新新中国成立后很少见过他,今儿初一见面,大吃一惊。昔日联保处书办,那个佝腰躬背、脸如苕片的干瘦老头,如今腰直背平,脸上虽然还是坑坑洼洼,却去了些晦色,有了些光亮。他不知道,这老东西其实只有五十来岁,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再无鸦片可抽,强憋了一年半载,缓过神来。“苕果子”置放好油盐物品,招呼他俩坐下,泡茶,递烟,像是招待稀客。
“苕果子”姓曹,曹家嘴街上人,兄弟二人,他排行老大,人们当面喊他曹大爷、曹老大、曹大哥,背后叫他“苕果子”。父母中年离世,遗下中府河沿岸好几处的粮油加工销售作坊和货栈,人称曹家粮行。曹老大小时娇生惯养,长大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成人后吃喝嫖赌抽,无所不及。新中国成立前的二三年内,谢仁口大地主夏强德当了联保处长,雇他来当了个书办。白天下乡派捐征粮收税抓丁,晚上泡在后街的妓院烟馆赌场,宿娼赌钱抽大烟,掏空了身子,躯干像烘干了油水的一刀腊肉,脸匧像热炒了的几片苕果子。年轻时,父母为他说了门亲事。他干柴烈火般没几天,便跑到外边寻花问柳,整天整夜不回家,媳妇打熬不往,在外偷了人,隔几年生下了三个儿女。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种,当了乌龟。但他明白自个已不能生育,别人撒种栽到自己门下,也不算吃亏,安于戴了绿帽子,只是更不愿回家,乐得在外自由自在。
曹家粮行由他兄弟曹老二打点,不让他哥沾边。十多年下来,曹家粮行经营得红红火火。于是,中府河沿岸有了个说法,“无人不吃曹家粮,无家不用曹家油”。新中国成立后,曹老二主动摘去曹家粮行的牌子,把全部家产投入到供销合作社,搞起了公私合营。大跃进一来,他干脆无偿出让了自己的股份,不拿一分钱利息,甩手做了个区供销社副主任,当上了政府非党干部。曹老二有二女一子。儿子在曹家嘴高小毕业后,回来当了少掌柜。那年随“苕男子”到曾善明家登门相亲,受到白牯牛还阳的刺激,间歇性羊角风发作,回家后经过名医调理,已多年未发,粮行改制后,转行到区食品公司做了文员。小女儿在曹家嘴公立小学教书,与解放初在区公所当干部的洪少谱谈起了自由恋爱。洪少谱在谢仁口乡当乡长时,区长刘小牯为他俩举办了婚礼。这样,流浪孤儿出身的洪少谱,成了曹家的女婿,也就自然变成了“苕果子”的侄女婿。
“苕果子”并没有讨到侄女婿丁点好处。解放那年,夏强德挨了斗,游了街。作为伪公职人员的“苕果子”,虽然没有大罪大恶,还是被侄女婿押上台陪斗,绑上手陪同游街,又被赶出了谢仁口,回到曹老二粮行当了几年账房先生。他把账管得乱七八糟,在兄弟那里混不下去,心里又总惦记几个从良了的相好,还有时不时抽上两口地下鸦片,再加上烦那几个不是他的种的儿女在眼前晃,便缠着兄弟出面活动,重回了谢仁口,在供销社当了个看门人。搞单干那几年,他时常摸到后街寻些快活,倒也舒心。公社化运动起来,后街隐入地下的那些玩意儿再也没了踪迹,他被圈在供销社院子里,没了去处。公社搞起了公共食堂,曾善明做了管理员,常来采买。两人再次碰上面,几番解说,消除了曾善明对“苕果子”骗婚和揭穿他黑风亭菱角田计谋的怨恨,三来两往,渐渐勾搭一起,又买通了供销社胖会计,合伙贪些钱财。善明为食堂买粮油,不须付现金,社队两头记账,隔个三月两月,小队会计窦先智按统购统销的规定,来对数销账。善明把经手的粮油物品抽出一些,存放在门房。“苕果子”寻机拿到黑市换钱,两人对半分。偷偷摸摸倒腾了半年,队里和供销社都没发现,神不知鬼不觉,他俩竟捞了上千块钱。
“曹大哥,您还认得他吧?我的老表,一个台上住的,窦为新,常来结账的窦会计的父亲。我带他跟您会个面,以后有事,相互有个照应。”善明把为新介绍给“苕果子”。
“认得,认得。往后多多来往。”“苕男子”满脸堆笑。
为新记得新中国成立前“苕果子”下乡时,一身绸缎衣,一顶遮阳帽,摇把折叠扇,一步三晃,满脸凶煞,后面跟两个背枪的保丁,走到哪,哪里赶紧关门闭户;进到哪家,哪家娃儿哭,鸡儿跳。现如今,一身粗布衣,光光头上飘几根杂毛,一幅寒酸样,一脸苦瓜皮,见人三分笑。纸老虎挨雨浇了吧!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他看不起这种顺杆子爬的狼麻藤,本不想搭理他,但今儿心情好。跟善明躲在墙角听会,两个婆子相互一吵,刘书记板上钉钉地讲番话,他听出名堂来了,窦家人整不倒了。自己的婆娘虽说从不跟自己对心思,跟狗日的徐瞎子藕断丝连,但遇事敢做敢当,剃光头救儿子,想得出,做得到,何况平时一手拿捏家中事,稳稳当当,不要自己操半分心,还是蛮有能耐的。风亭这个孬东西,只听那个徐瞎子的,跟老子拗着劲,叫他受些苦,挨几下整,老子倒不心疼,但真叫他去坐牢,还不打了自己的脸。看他今儿的样,说的话,有骨气,比老子强。自己岁数也大了,往后这个儿子也许靠得住。又见他的表哥出了会场就绷着脸,像个刚割了卵蛋的剦鸡,虽然猜不出这老伙计为么事发愁,但他喜欢看到善明为难的样子。这个皮筲箕,老子不就是在蚊账里摸了你婆娘几下,上了你婆娘身子几下,都过去十年了,还揪住不放,动不动就要告诉风亭拿冲担捅老子!你不是会算计吗,也有发愁的时候啊!
窦为新心里畅快。人要是自个心里舒服,便不想给人不舒服。他见“苕果子”笑脸相迎,也挤出几份笑意,说:“您莫客套。”边说边在心里揣摩善明带他见“苕果子”的用意,一时看不透,尽量少说话。
“大哥,今儿见了面,就是亲兄弟了。我跟您合伙的几百块,老放在您这也没得用。您拿出一百块钱来,我跟为新今儿有用处。”善明脸色平静,对“苕果子”说。
“苕果子”心中大惊却脸不失色,你个曾老大是不是疯了?这么隐秘的事,叫一个外人晓得了,捅出去,那还了得!弄不好,也是要坐牢的!何况这钱藏在床底下煨火罐子烟灰里,也不能当生人的面拿出来呀!他眼看着善明,没吱声。
“您莫多心!拿为新当兄弟,就莫背他。”善明朝“苕果子”眨眨眼,说。
“苕果子”一时还是不解,但想到这个皮筲箕心眼多,哪能往外滴水?兴许有他的道理,抽空没人时再问明白,先拿钱吧,便说道:“你们先走,我随后送钱来。”
“莫急,莫急。”善明坐着不动。“日头过午了,肚子有点饿。麻烦您搞些吃的来。填一填肚子再走。”
供销社职工食堂刚开完午餐,有现成的剩菜剩饭。“苕果子”端来两大钵面条。二人狼吞虎咽般灌下肚,放下筷子,喝茶,呼烟。
“曹大哥,您脸色越发好了,未必真的不抽泡子了?”善明问“苕果子”,却拿眼瞟为新,暗打主意,预先把为新往后街上引。
“哎!”“苕果子”连声叹气。“十年前,老子想到哪抽就在哪抽。那时,有钱能买鬼推磨,自在呀!现今,有钱找不到货啰。共产党前脚来,烟馆后脚垮。狗日的,这烟馆碍了他么子事?前些年,明的馆子没得了,暗的土膏店还有几个,憋急了,还能去搞两口。碰上个把胆大的烟贩子,也可买几块生膏子回来。老子床底下就有现成的烟盘子灯捻子,还有杆子扦子,关起门来,也能救个急。这几年,背枪杆子的民兵日夜巡查,见一个抓一个,哪里还有那些稀罕东西?钱堆成山,也买不到啰。好在大哥我的瘾头也过去了,算了,不想它了。”
新中国成立前,谢仁口后街不算小土膏店,光两进两出的烟馆就有三处。大地主夏强德家开了“万里香”“福寿堂”两家,另一乡绅开了一家“逍遥楼”,家家门里鬼火闪,门外挤破头。新中国成立后那几年,夏强德的烟馆连地带屋被政府没收了,后来改装成手工业联社的各个铺坊。乡绅的烟馆,他自己一把火烧了,原地盖了几间商铺,租给个体商户经营。公社化以来,贩毒吸毒全算犯法,布告贴满街,政府说了就算,判了几个烟贩子,抓了一批吸烟鬼,后街再无一丝烟味。漏网逃脱的“苕果子”,纵然手里攥着钱,也买不到丁点烟土,活生生把自己的烟瘾憋死了。
为新对他们谈论抽大烟不感兴趣,心想另一去处。新中国成立前的妓院查封之后,姑娘们从良的,嫁人的,都散了,个别明娼变成的暗娼,叫背枪的民兵几阵吆喝,兴许剩不了几个。他一直没有插话,只想到后街去看看光景。
善明看透了为新正在想的心思,说声“该走了”。两人道了多谢,离了门房,走上街。“苕果子”追上来,往善明手里塞了一把钱,没再言语,转身回了。善明侧身数数钱,分一半,塞到为新手里,说:“到商店看看,买买想要的东西。”
两人转身又回到供销社零售柜台,挨个转了一圈,没买到丁点的东西。入了公社,吃的,食堂都有;农田用的,罗老坎管的农具库里也都有;家用的,靠集体过日子,不缺;穿的,凭布票,没带。两人各攥一把钱,出了供销社,又上了街。
为新手里攥着这把钱,心里直嘀咕,这个皮筲箕,平时滴水不漏,今儿为么事这么大方?备不住他有难处,要来求自己?他有么难处呢?想不明白。管他呢,有钱总比没钱好,先用了再说,等他开口时,再想法子对付。
两人从前街往后走,依次走过棉花采购站、粮管所、税务所、邮电所。这些地方,不是他们花钱的位置。再往后,经过新建的卫生所、信用社、农技站等门前,也花不出手里钱。来到一个岔路口,向右是回家的路,照直走,是后街。两人立定脚步,善明问:“去哪?”
两人同声应道:“去后街!”
不过,善明的声音响在肚子里。他暗暗一笑,说:“你说的啊!走。”
为新好色,善明好赌,新中国成立前,两人常来后街鬼混。去后街的路上,两人没话找话,互相揭老底:
“又去找那个老相好的吧?新中国成立前,没得钱,光在人家胸前捏两把。这回手里攥着钱,该上床了吧?”善明说。
“你有钱呀,为么事还叫别个追出来打一顿?还不是皮筲箕没得眼,不往外滴水!连赌债都赖账!舍不得,还偏去。”为新说。
“哪是我赖?是他们耍赖。狗日的,偷换骰子,骗得了我?是的,你能!你讲信用!先数钱,再上床。有好多钱,日好多下。”善明说。
“老子是木匠瓦匠出身,一斧头下去,砍一个口,绝不空砍!”
说话间,到了后街口。善明说:“各干各的去。完事了,到街尾小茶馆会合。”为新先走了,又被他喊回来,叮嘱道:“把钱数清白,莫把钱都日完,留一些下回日啊。”
善明见为新走远,径直朝他熟悉的一个小赌场走去。与妓院烟馆命运差不多,昔日热闹非凡的赌场,砸的砸,拆的拆,改的改,早已没了踪迹。只有隐藏在一家卖牛皮糖店铺后屋的小赌场,时不时来一些熟面孔,聚在一起小赌一番。当听到临街卖糖老汉敲击木板,高声唱喝“麦芽板糖,又脆又甜,不粘牙,不粘牙啰!”赌徒们便知查赌的人到了,纷纷从后门溜走。善明走近这家小糖铺,昔日卖糖老汉换成了一个老太婆。她面前搁一只簸箕,簸箕上洒了一层熟糯米粉,粉子上摊放一大块像牛皮起皱似的板糖,敲糖的小木槌搁在糖上。她目光混浊,不看人,也不叫唤,呆坐在簸箕后面。善明走上前,正要问老汉哪去了,后襟有人扯动,回头一看,是老赌友猴儿张。
猴儿张伸出左手,挨着原已断了三个指头的小指,又少了一截,用橡皮膏药裹着。他摆动这只手,示意善明莫吭声,跟他走。
他俩像做贼似的走进一个空巷。猴儿张叫一声“倚角佬”,说这个时候还敢来呀?赶快走!往后莫再赌了!善明问岀了么子事。猴儿张告诉说,三天前,十多个憋了好多天的赌伴,聚在糖铺后屋摇骰子,不晓得哪个砍脑壳的报了信,公安派出所带民兵把前后门都堵住了,一个也没跑脱。放风的窝主老汉设赌抽头,摇骰子的庄主聚众赌博,这两个人关进了派出所,说是要送到区里法办。其他人没收了赌资,罚了款,写了不再参赌的保证书,才被放出来。
这里摇骰赌钱,来得简单。摆张方桌,上首坐庄主,一盅一碟揺两颗骰子,碟前一根筷子分左右,左单右双,揭开盖盅看单双,押中了的赢。庄主身边坐司爷,手执一根竹签,清点左右押注,报告庄主两边押注数目,按庄主吩咐卖左或卖右,庄主揭盅后,收输的赔赢的,正负差额统归庄主收支。猴儿张便是这个司爷,他自己没有钱,也很少押注,只是从庄主赢钱中抽点小钱,偶尔与庄主勾搭作弊,捞些大钱。善明参赌,历来倚在司爷旁的桌子角,悄无声息,并非每盘都下注,看准了押一次,下注数又小,所以不被人看重。猴儿张和赌客们称他“倚角佬”。有时猴儿张与庄主做了手脚,给善明一点暗示。善明赢了钱,便偷偷溜走。他俩相处时间长了,各自便多了些惦记。
善明嚇出一身冷汗,幸亏前几天没上街,又多亏今天碰上了猴儿张,要是稀里糊涂进了糖铺,说不定被抓了去,连声道谢之后,关切地问他小指头怎么又断了一截。
猴儿张的家,在中府河北接汉水支流东荆河的沔阳县通海口,曾有万贯家产。他兄弟二人都嗜赌如命,十来年的功夫,断送了全部家业,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仅剩一间茅屋栖身。这中间,他父亲砍断了他的食指头,逼他禁赌。他消停了一二年,又赌上了。欠了他人赌债,人家追上门,砍掉了他的中指头。后来成了家,有了妻儿,挡不住**,还是赌。有一天,婆娘乘他酒醉酣睡,用剪刀剪去了他的无名指指头。少了三个指头的猴儿张,仍然赌。父母万般无奈,双双吊死在屋后的歪脖子树上,宁死前,自己放火烧了茅屋。他的婆娘牵着儿子改嫁他人。他的弟弟做了耍猴师傅的徒弟,师傅死后,以耍猴为生,困窑门,睡屋檐,流浪四方。解放那年,风亭大闹神堂,赶走了谢菩萨,约来的就是他弟弟猴三儿。他自己无处安生,来谢仁口打杂工,暗地里在赌场当司爷。前几天,派出所抓了他这一伙人,只关了两个,对其余的,不打不骂,讲了几箩筐的道理,句句戳心窝。他放出来后,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吃不喝,回想大半生过去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眼前晃着父母吊死时的惨状,耳边回**老母凄惨的呼唤:“娃儿啊,莫再赌了!”睁着眼想了一夜。鸡叫三遍时,他把手按在砧板上,自己剁去了小指头,指天叫地发毒誓永不再赌。今儿握着包缠小指的手,专门来到糖铺,看看有没得熟人,报个警,再劝劝莫再赌。
曾善明听完猴儿张讲述断指戒赌,感慨不已,劝慰了几句,拱手告别。他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钱揣进荷包,朝小茶馆走去。还没进门,看见窦为新一手捂着一只眼,小跑而来。他迎上去,拨开为新的手,只见眼圈发青,眼内充血,半边脸肿了,忙问出了么事。为新不答,摆手拉他进了茶馆,找个僻静角落座下,才告诉刚才发生的事。
为新早年在妓院迎春楼的一个相好,新中国成立后从良嫁人,丈夫在外做工,她守在屋里做绣花鞋,很少出门。前些年,为新来过几次,每次递上钱,她当面点清,看看钱有多少,就给多少笑容,给多少**的时间。这次为新攥了一把钱,满以为她会像团稀泥瘫在自己怀里,哪知推门入室后,就被她挡在睡房门外。为新从手里攥着的钱中抽出一扎,嬉皮笑脸地往她胸前塞。这娘们一把夺过来,瞄都不瞄一眼,直接甩到他脸上,柳眉倒竖,杏眼圆瞪,樱桃小嘴咧得杯口大,厉声呵斥道,老娘刚从妇联开会回来,才晓得你们这帮家伙不是好东西,靠几张臭钱,压迫侮辱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可怜人。如今,我们翻身了,也是新社会的主人,自食其力过日子,用不着这些臭钱。给老娘滚出去!为新以为这娘们嫌钱少,在撒娇,又多抽了几张,一只手送钱,一只手去搂她的腰。这娘们拨开他的手,转身操起一杆砸鞋底用的木槌,用尽全力砸在他眼上。他捂住眼,往大门边退。娘们寻根橄面杖追来。为新扭身飞也似逃走。
善明忍住笑,说:“回去告诉白大姑和你儿子,叫她俩来替你报仇。”
“你莫拿我开心!想叫我挨冲担捅啊?”为新揉揉隐隐作痛的眼。“大哥莫笑二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吧?回来这么早,没赌成吧?是不是也被赶出来了?”
“哪能呢?我又不想真赌,打了个转就回来了。”善明不跟他讲实话,朝柜台喊一声:“老倌,来两杯茶!洞庭湖君山香片。”
“狗日的,新社会么家都好,就一条不好,有钱用不出去。”为新呷两口茶,稳定了一下情绪。“新中国成立前,缺的是钱,要是有钱,么事都搞得成。买官耀祖,雇凶除仇,还有买房置地,娶二房三房,雇长工收丫环,更别说玩玩女人,抽抽大烟,赌赌钱,哪样难倒有钱人!现今倒好,有钱没得屁用。”
善明没有搭茬,侧耳听一旁有人说评书。
这小茶馆,一边说评书,一边演皮影戏,以往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想占个坐都难,许多人捧个茶盅,站着听书看戏。这些日子,许多店铺歇业,街上青壮汉子听从公社安排,下乡帮农民栽秧割麦,搞“双抢”,只有一些清闲的婆婆老老,来这里打发时光。今天,皮影戏停演,三三两两的老人围在一边,听一老汉说评书《秦琼卖马》。
“话说好汉秦琼,落难潞州,染了病,困在旅店。店家嫌他盘缠耗尽,要将他逐出店门。昔日威风凛凛的秦叔宝,拱手相求,宽限几日。店家扬言,你交得出一文钱,便留你一宿。可怜的秦琼,身无分文,含泪出店,牵了他的黄骠马,来到二贤庄卖马。真可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你听听,怎么说钱没得用呢?没用,秦叔宝能卖马呀?瞎子见钱眼睁开,跛子见钱跳起来,钱能通神哪!传了几辈子的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未必错了?还记不记得,淹大水那年,罗老屁抱着他那一渔鼓筒的钱,就是不下树,要钱不要命。”善明说。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那是搞单干,钱自然比命大。我说的是现如今的公社,钱没得用。有钱没钱一样都是社员,一个食堂吃,一个茅坑屙,长子矮子一样高,谁也不求谁。钱就没得用了,莫说买鬼推磨,就是求人放个屁,他也懒得撅屁股。老子今儿一大把钱,还不是教那娘们赶出来了。”为新辩解。
“你要这么说,那倒也是,都是狗日的公社惹出来的。只要公社在,有钱人就莫想过快活日子。不过,”为善头往为新跟前凑一凑,压低嗓门说:“听说公社搞不长了,总有一天散伙。”
“真的?你听哪个说的?”为新把头凑上去,悄声问。
“我不瞒你,曹大哥说的。他听收音匣子里的人夜里讲的。那匣子里的人,半夜才出来说话,蛮灵。”
“‘苕果子’的话,我不信。听月亭和金舫从学校回来讲,毛家爹爹说人民公社好,那错不了。”
“信不信由你。万一真的公社垮了,手里没得钱,怎么得了!”
“老子过去靠手艺走东串西,还真赚了不少钱。今儿在队里做事拿工分,凭工分分红,从哪里弄钱啦?”为新有些心动。
“钱从脑壳出,财打心头来。只要开窍,哪里都能搞到钱。”善明把他与“苕果子”和胖会计合伙搞鬼,从食堂釆买中贪钱的事,捡能说的,说给为新听了。
“您们背地离搞了这么多名堂啊!狗不沾猫腥,猫不沾狗臭,我不沾您们的边。只当我不晓得。”为新急速思考,善明这个皮筲箕,为么事跟自己说这些?一时找不到答案。
“你莫怕,不要你搞别么事,你只管拿钱。”善明见为新仍然一脸狐疑,补充说。“要是哪天风亭查账查出来了,叫你儿子捏住半边嘴巴。这不难吧?”
为新此时豁然明白,转了一大圈,原来为这事。大冬瓜抹白粉,蒂巴子在后头。他想了想,自知管不了儿子,不敢应承,但又舍不得送到嘴里的肥肉,丢了可惜,不愿推辞,便含含糊糊说道:“到时候再说吧。”
善明见为新没有拒绝,晓得自己甩出去的钩,这家伙没有吐出来,已离挂钩不远,早晚跑不脱,便不再追问。
茶馆里说书老汉已讲到秦琼羞于道出真名实姓,只称姓王,拿了卖马的钱,急速离去。“这单雄信得知刚才卖马的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山东好汉秦琼,肠子快悔青了,赶忙策马追来,捧着秦琼的脸说:‘叔宝哥哥,你端的想杀了我单通啊!'”这时候,只见听书的老人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三三两两走开了。说书老汉望望窗外天边,拍一声惊堂木,说道:“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散了场。
善明朝窗外望去,一撮撮扫帚云,由西边缓缓飘来。天上扫帚云,今夜雨淋淋。他知道快要下雨了,说道:“雨要来了!赶紧回去,叫人挑走供销社的东西,莫误了食堂今日夜饭。”拉起为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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