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梅回家见她爹,讲了不许买卖土地,统购统销,五保户,农村信用社,好多新政策,说占那么多田没得用,劝他把田还给先智。善明骂她吃了几两盐,走了几里路?你爹我吃的盐比你喝的水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莫来管老子的事。他心里有个谱,天下穷人多得像蚂蚁,共产党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哪管得过来?他风亭只要受穷,就莫想要回田。几天后,他在谢仁口看到了信用社挂牌牌,一撮撮破衣烂衫乡下人,在牌牌下笑着数贷到手的票子。他直骂这狗日的世道,穷人不穷了,田多钱多的人,还有么鬼用!

独梅说不动她爹,便告诉了她奶奶。姑奶奶这几天夜里,连着做了几个相同的梦。一头小白牯牛用舌头舔她的脸,说我在潭子里十九年,那回还阳,用角顶了“苕角子”,戳穿了他和曾善明合伙骗人家的田,阴府便放我托生,还原小白牯样儿,好好想您。姑奶奶心酸,想去问问白大姑,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正要出门,一头小白牯来了。

原来,曾善明一直不死心,要来牵走先智的小白牯牛。这天,来到先智的草棚旁,刚靠近牛栏,小白牯“呼”的一声冲出来,梗头立角,张鼻瞪眼,直奔善明。善明扭头便逃。小白牯紧追不舍,追到曾家门前,见到了姑奶奶。小白牯前蹄陡停,摇头摆尾,绕着姑奶奶转了两圈,张嘴吐舌,轻轻舔她的手。姑奶奶像是回到了梦中,搂着牛头落泪,和牛亲热了一阵,放牛回了。她叫出躲回房里的善明,用独梅讲的话问善明,是不是又占了人家风亭娃儿的田。善明支吾。姑奶奶说,人做了坏事,天看着。白牯还阳,你忘了?牛神的牌位还在神庙供着,你忘了?没得二话说,把人家的债免了,退田。

先智没想到,退田退得这么顺当。他连忙把他的田和农具要回来,交给为香,入了他的互助组。从此,他一个心眼奔集体化,再没打过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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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石头甩上天也要落地

曹家嘴镇白记商社私方老板白恒礼老先生今日双喜临门。幺儿媳妇曾独兰为他添了个大胖孙子,今晚喝满月酒。镇长领着商社公方代表前来贺喜,带来了县政府表彰他为全县先进工商业主的奖状。人家自个送上随喜的礼金,仅仅呼了一支烟,喝了几口茶,说了些恭贺鼓励的话,没端酒杯,没动筷子,就告辞了。共产党的干部不时兴在私方老板家吃喝。但白家人还是喜出望外,红手帕包八个染红壳鸡蛋,送别镇长,关起门来与亲友把酒欢庆。

白家祖上开小作坊起家,传到白恒礼的父亲白永泰手里,已是曹家嘴叫得响的大商行“永泰行”。红军白军拉锯时,永泰行像只木把瓢,浮在波浪上漂行,今儿东,明儿西,好在没沉下去。日伪军盘踞时,永泰行关门闭窗,人都不敢吐气,还谈么子做生意?新中国成立后,永泰行像春天的野蘑菇,呼呼往上冒,拥有三个店铺、四个作坊、五个加工厂。白恒礼这时候想明白了,乡下人靠天吃饭,城里生意人就得靠枪杆子印把子吃饭,白家家门没出过一个扛枪的当官的,生意有时好有时坏,看的是当官的脸色。于是,他把最小的儿子白从寿送进了学堂,一直读到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进了新中国外交部当了名外交官。儿子领了个京城的女娃回家,却叫他轰走了。他听从小妹白大姑出的主意,娶了窦曾台曾善明的幺姑娘独兰为媳。理由很简单,做生意,要有当官的罩着;过日子,还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牢靠。婚后,独兰在京城住了几个月,过不惯都市里的生活,挺着大肚子回了曹家嘴婆家,生了娃,跟公爹公婆一个灶上吃饭。这时,城里和乡下分成了两种户口。独兰户口在乡下,吃返销粮。公社每年只有一两个指标农转非,总没摊到她头上。好在婆家不缺粮,白养着她,也没得问题。

正当永泰行越滚越大,占了曹家嘴半边街的时候,政府来了个工商业改造,兴起公私合营。儿子来信说,赶紧变卖资产,与公家合股经营,甩掉资本家帽子。听儿子的,白恒礼把自己十几家店铺作坊和工厂,折价入股,与政府投资合作,办起了一个合作商社,政府取名“白记商社”。公资占百分之五十一,白家占百分之四十九。每年的赢利,除上缴国家所得税外,按比例留存公积金、工人奖励基金之后,公私对半分取股利,叫作“四马分肥”。白家每年坐收上万万元红利,家人愿在在商社就业的,还可另取薪金。从此,白家子孙在往后没完没了地填写“家庭出身”栏目时,堂而皇之写下“工商业主,”站进了工人、职员、手工业者的统一战线里,远离了资本家。公私合营后的白家人,长衫换成对襟褂,捐款架桥修路,砸锅卖铁炼钢,送货下乡支农。省里登报,县里表彰,镇上奖励,风光不减。

酒酣饭足,最后喝了糯米酒酿珍珠汤圆羮,来宾告辞。白家每人奉送一袋红手帕包封的八个染红壳鸡蛋。白恒利老先生拱手揖别,白从寿曾独兰夫妇抱满月娃送出门。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夫妻俩掩门回屋。

一轮满弦月高挂在半空,把白家老宅四周照得雪亮。

门外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你个死鬼,还晓得来呀?你走,你走!只当我娘屋没得人了。”独兰回头看到这人,把孩子递给丈夫,返身奔去,拳头拨浪鼓似的敲打在来人胸前,委屈地哭将起来。儿子喝满月酒,她一个月前给娘屋送了信,盼着娘屋来人送祝米。等到昨儿,娘家托人捎来一竹篮鸡蛋,说来不了人,乡下栽秧割麦两头忙,男将田里过夜,女将禾场上睡,婆婆老老送茶水,青壮劳力日夜修泸沟,忙得放屁的时间都没得。她知道白家人好面子,嘴上没说,心里在埋怨。她偷偷哭了好几回,骂娘家人不给她长脸。刚才一见娘家人,气随喜出,又哭又骂。

白从寿出门认出了曾先炳,不由分说,拉他进屋。恒礼老先生吩咐重摆酒席,请先炳同坐上位。先炳按上门女婿而论,既是娃儿的姨爹,又是娃儿的舅爹。舅爹豋门,便是贵客。白家人重聚首,招待独梅娘家舅。独兰忙前跑后,脸上花儿般的笑。

曾先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番察言观色,才知道赶上了外甥满月喜酒。他下午离开县城,怀揣赵扶民的信,火急火燎往家赶。一路上觍着脸给人家说好话,搭顺路的汽车马车拖拉机赶路,搭一段,走一段,天黑后来到曹家嘴,本想在小姨家落个脚,打个站,讨口水喝,再连夜回家。现见到白家请娃儿满月酒,独兰那欢喜期盼的眼神,只得改口说自己从县里开完会,特地来贺喜。

酒过三巡,恒礼老先生说起了解放那年,雇了小火轮,第一次到窦曾台,见了二十年没见的小妹白大姑,确没见到外甥风亭,不知她们可好。先炳摸摸荷包里赵扶民的信,想起先智被关押,早没心思吃喝,几次想道出真情,抽身回家,却见独兰一个劲地叫着“先炳哥”,又不忍心开口离去,强打精神回应恒利老先生的问话,说白姑妈身体旺,风亭当了生产队会计,雨亭农忙时下地干农活,闲时还是给人剃头。阳亭去年派到山里挖矿石,今年回来在公社榨油厂打榨。月亭在谢仁口高小读书。一家人好着呢。白从寿接连敬酒,说自己请了三天假,办完儿子满月酒,明天就要回京上班,不知几时才能见到姐夫哥,连襟连襟,喝酒论斤,今天定要喝个痛快。先炳哪能推托,连饮数杯,他本来酒量就小,几杯灌下肚,已挪不动腿脚,当晚在独兰收拾好的客房歇息了。

夜深,喧闹的窦曾台终于安静下来了。

晚饭后,独梅和她的青妇队完成了全天割麦定额,又转战到大禾场,帮玉珍那伙中年妇女收拾打麦场。堆麦粒,垛秸,扬渣,清扫场面,收拾停当,各自回家,已近夜半时节。

独梅回屋烧了锅热水,倒进大木盆,坐浴擦洗完毕,换了新衣,到她娘房里背回熟睡的女儿后秀,安顿在床。之后,坐在门前竹椅上,摇把芭蕉扇,开始琢磨怎样按先智哥的说法给窦为香传话。村里一片宁静,只有远处泸沟工地上不时传来打硪声。还不到先智交代的传话时节,她焦急地等待。

“还不睡呀?明儿还要早起下地。”她爹曾善明安排人给沪沟工地送去夜餐,清理食堂,关上门窗后回家,见女儿独自在外乘凉,关切地问。

独梅成亲后,先炳与二黄婶不和,一年后分家,搬出另过。在紧挨曾善明大瓦屋,临近大潭子的空地上,她俩搭建了一座草屋,入社后,改建成砖瓦屋。两家仅隔三五尺小巷,鸡犬之声相闻,人却很少来往。

“心里有事,睡不着,您去睡吧。”独梅说。

“是不是粮食出了么漏子?”善明问。

“嗯?您晓得了?”独梅停住摇扇,抬头望她爹。

“日间听风亭说过。怎么搞了?”善明又问。

独悔听信了她爹的话,便把先智交代她的话说了。

善明听了,脑子里飞速转圈,打定了一个主意。说:“风亭这娃,就是仗义,铳气铳得叫人信服。你多等会,等到你为香二爹和你哥回来,赶紧告诉他俩,莫错过了时候。”说完,回自己的屋,关上大门,叫醒已经睡下的婆娘,吩咐她如此这般。二黄婶披衣起床,从后门出去了。

独梅扑打着扇子,离开家门,来到大潭子边,心里暗暗叫苦。瞒产私藏,可不像扒男人裤子那样闹着玩的,那是要挨批挨斗,坐班房的呀。先智哥一去没回,八成被关起来了。个挨刀砍的丢娃,别个大队的书记都回了,偏他没回,早回也可打个商量,寻法子救人呀!泸沟工地上打硪号子继续响着,还没有歇工的迹象。她想直接去找为香二爹,又记起先智的交代,担心那里人多嘴杂不好说话,便在潭边来回踱步,等着为香他们收工回来。

一轮明月挂在她的头顶,随着她的脚步来回移动。那月儿圆圆的脸庞上,露出冷峻的寒光,静静的严肃地俯视着她和她身边的窦曾台。远处几颗星星眨着眼睛,像是与月儿诉说着什么。月儿似乎听懂了什么,匆匆牵来一片蝉翼般的白云,缠绕在脸上,稍稍淡化了那潇肃冷漠的月光,可是不一会又抖落掉那缕白云,重新露出更加冷峻的寒光。大潭子平静的水面上,掉进了天上的这轮月亮。当天上的月亮抛去缠绕的白云时,潭中的月亮那圆圆的脸盘,漂移在平静的潭水上,**漾着慈祥温柔的笑容,亲偎在她身旁。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夜鹰子,月光下明晃晃的爪子搏击水面,掠水而过。潭中月儿顷刻被抓成碎片,波光暽磷涌向岸边,飞溅起来,冲击独梅早已破碎的心。

独梅突然想到,风亭哥到公社坦白,该不是没告诉玉珍姐吧?要是天一亮,他没回家,玉珍姐还不急疯了!得给他报个信。独梅沿潭边小路,来到玉珍家。玉珍家的茅草棚,早叫五四年那场大水冲没了。大水过后,风亭守水捡了些漂泊的木料,临近大潭子,靠近他爹的瓦屋,齐头搭建了两间草屋。入社后,与先炳家一样,改建成砖瓦房。这样,先智与先炳隔潭相依。独梅推开玉珍家虚掩的门,三个孩子已入睡,屋内另无他人。她来到隔壁窦为新家,屋里有灯光,敲门进屋,见玻璃罩煤油灯下围坐着窦家各房头的婆婆老老,窦为新捧头坐在上筵,一言不发,为字辈婶娘们叽叽喳喳,玉珍低声啜泣,白大姑和桃英倚着她不停地劝慰。

刚才,二黄婶特地来报了个信,说先智做假账,瞒产私分了粮食,在谢二口街上,让公社抓起来了,看看窦家人是不是应该到公社去评理叫冤,把人救出来。窦家老三先觉在公社榨油厂当榨工,今晚没回。老二先职和其他窦家男人都在泸沟工地上。窦家老小聚在一起,议不出个办法来,正急得火烧眉毛。正在读高小的老幺先镐和为香大儿子先逵,这两个半大的小子,火哧哧地要夜闯公社救人。几个婶娘哭滴滴,劝他俩莫去闯祸。

二黄婶报信后回了,独梅进屋。

白大姑招呼独梅坐下,重复了一遍她妈来讲过的话。独梅知道,窦家自从落户在这个台上,除了辛未年因窦为香告密,联保处抓了他爹窦厚清,关押了两天之外,再无任何人被政府收押。如今,先智不明不白叫公社关了,如何不心急如焚呢?她并不知道她爹娘正在打歪主意,只是心里怪娘多嘴多舌,传错了话,便把先智亲口讲的话,一字不差地地告诉了白大姑。

“照这么说,是风亭娃儿自愿去的啰?多亏你呀!记得新中国成立前,联保处来人抓丁,是你半夜来敲窗报信,风亭才跑脱了!这回又是你半夜来说真话。风亭为么事自己送上门去坦白呢?这娃儿,他自有他的道理吧!”白大姑一边感激独梅,一边问自己。

“他凭么事自己去投罗网?丢下我们娘伵不管!这个没良心的!”玉珍听说风亭自愿去坦白,擦去眼泪,生出怨气。

“你先莫埋怨他,我的儿子我晓得。”白大姑说。“先逵,你去泸沟,把你爹他们喊来,不说别的,只说我有急事。您几个婶娘先回去吧。独梅,你在这等着。听听他们怎么说,再来想法子。”

几个婶娘说了些安慰玉珍的话,各自回家去了。

没过多长时间,泸沟打硪号子停了,为香和独松先职几个来了,后面跟着挂职下放的区委刘书记。他们个个不像个人样,灰头土脸,须发拉茬,赤膊光脚,褂子搭在肩上,像些灰坑里爬出来的土老鼠。没等他们问岀了么事,白大姑叫独梅把风亭传的话重说了一遍。为香与独松两眼对视,心里马上明白了几分,但事情来得突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屋里人沉默了一会,为香先开口说:“刘书记,您先回屋洗洗。我们队里出了不光彩的事,您莫要沾上边。我们不能给您惹麻烦。您看呢?”

“刘书记,晓得您是大好人。您是上面的人,就莫沾这个腥了。”白大姑跟着说。

独松独娘一起附和,劝刘书记回屋休息。

“哈哈,”刘小牯笑了,说:“看看,拿我当外人了吧?我下放到这里,几个月了,跟先智玉珍他们吃住一起,早就成一家人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跟你们一起顶着,哪能碰到雨点就住屋檐下躲。不敢担当,那不叫共产党的干部。有话,你们尽管说,别顾忌我。”

“那好,刘书记,为香,还有独松独梅,你们莫开口,先听我说。”白大姑以往从来不管干部们的事,今天一反常态,一副当家作主的样。“我一个老婆子,不晓得你们上头下头、这样那样的名堂。出事的是我儿子,我今儿说了算。独梅,你把风亭的话再说一遍,一句莫丟,一句莫改,照原样说。”

独梅不解其意,张望他人,不见反应,只得像背书一样把风亭的话又复述一遍。

“您们听听,我儿子讲的明明白白,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大队小队的干部没得牵扯。跟您刘书记更搭不上边。我的儿子屁股一撅,做娘的就晓得他屙么子屎。他的话,我懂,他话里的话,我还懂。他自己做的事,他认了。公社要么样就么样,未必共产党也冤枉好人哪?石头甩到天上去,还是要落到地上,是么样还是么样。您们么家都不要说了,回去睡瞌睡。都走都走。”白大姑说完,起身撵他们走人。

为香独松不愿离开,欲言又止,止而欲言。白大姑拉开大门,一个一个往外推人,说:“回去睡个好瞌睡,明儿该搞么事搞么事。”

众人不情愿地相继离去。

人走空了,白大姑关上门,吩咐雨亭:“拿剃头刀子来!”

雨亭瞪眼望着他娘。

谢仁口公社社队干部联席会议,安排在公社办公楼一楼食堂举行。撤走了饭桌,留下的长条凳上,坐满了各生产大队的书记、大队长,生产小队队长,还有社直供销社、采购站、卫生院、邮电所、粮管所等的负责人,满满当当四五十人。留下一张饭桌摆在前面,公社五六个领导围桌而坐,洪少谱书记和社管委会主任面向大家坐在中间。

早饭后七八点钟,会议开始。主任主持会议,清点人数,少了三大队支书曾先炳。洪书记向他耳语,说县里留下他谈话,怕是赶不回来了。主任扫一眼会场,发现三大队五小队队长窦为香,高大的身材,缩在最后一排墙角,只露出了半个脑袋,招呼他坐到前面来。窦为香无可奈何,往前一排挪了挪。主任宣布今天会议三项议程,传达县里四级扩干会精神,安排公社下半年工作,批判个别瞒产私藏的干部。前两项不知不觉搞完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缩到了窗下,快到正午了。有人进来报告,复职的区委刘书记来了。公社领导赶忙出去迎接。刘小牯在他们簇拥下进场,一脸平静,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在桌后正中坐下。洪书记与主任分坐他两旁。洪书记轻声对刘小牯说了几句。刘书记说,你们继续开会吧。

县里四级扩干会期间,县委给区社两级领导吹过风,说对刘小牯的错误,看得过重,处理严了,刘小牯停职下放期间,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还积极思考了下半年的工作,提出了很好的建议,县委决定他复职工作。今天一大早,区里派人到窦曾台接走了他。他在曹家嘴区公所与区长见了面,简单商议了近期工作,便匆忙赶回谢仁口公社,惦记着公社对窦先智的处理。

“把窦先智带到会场来吧!”

随着洪少谱一声吩咐,先智被人领进会场。昨晚,他被安排在二楼一个房间写检讨,想了一夜,也没检讨出自己错在哪里,在纸上写了句“我做了假账,怎么处理都行,”便歪在椅子上睡了。今早醒来,觉得被关押了一夜,并不像说古书讲的那么吓人,虽然门被反锁,出入要喊人,夜里撒尿,有人跟着,但落了个清净。他觉得自己不吓自己就行。进了会场,看到这么多人直愣愣的眼光盯他,只有窦为香低头没睬他。心想只要自己不怕,咬得死牙巴子,为香跟独松就没得么子好怕的。他站在桌子当面,硬茬茬的短发竖着,黑黝黝的脸绷着,无袖对襟土布衫和宽大土布短裤遮住了胸腹,像蚯蚓爬似的静脉曲张的腿脚祼露着,昂头挺胸,无一丝恐惧。只是第一眼看到刘小牯坐在中间,心里有点吃惊,该不会给正落难的刘书记添麻烦吧。

“窦先智,你先交代怎样瞒产私分的!背后有谁的指使?”洪少谱疾言厉色,问。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我是会计,自个做了假账,瞒报了粮食,放到食堂吃了。其他人都不晓得。有错,我一人挑。是撤职,是开除出社,是劳改,还是别么家?您们早点说出来,我好给我娘一个交代。”先智眼望天花板,不紧不慢地说。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呼喊:“风亭——你娘来了!”随即白大姑进屋,站到他儿子身边,后面跟来的一群窦曾台的人拥在门外。

“您们都是吃官粮的,莫见怪我这乡下老婆子。我儿子犯了法,犯了错,当娘的没教好,扯不到其他人。要坐牢,我老婆子来顶。风亭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再说,他还不到三十岁,还可为社里做好多事。我老婆子身埋半截土了,又是个小脚,做不了么事,我来顶罪。不跟您们空口说白话,我早准备好了。”说着,白大姑一把扯下头上的蓝头巾,露出光光的青头皮。

会场一阵**。洪少谱板起脸,掏出手帕,擦了擦并没有流汗的脸,吩咐赶紧把白大姑这帮人请出去。这帮人没请出去,又来了一帮人,领头的是姑奶奶。她走到洪少谱身后,拍拍少谱的肩膀,说:“洪书记,我认得你。解放那年,你与长子区长来报信,说我儿子还活着,去了台湾。后来,你开个么子训导会,叫我来会上当个榜样。开完会,你出钱留我们吃了中饭。那天下大雨,你叫了船,送我们回家。到了艾家湾,翻了船。看看,我又啰嗦了。今儿,你莫听白大姑瞎说!她儿子只是个会计,哪能做得了这等事!我家里就有两个队干部,孙子是副队长,孙女是妇女队长。要说瞒产私分,保准是她俩起心干的,没得人家窦家娃儿的事。要斗要抓,冲我们曾家来!”没等洪少谱回话,姑奶奶转到白大姑身边,手指头戳她脸,骂道:“我说你是不是疯了?关你家风亭狗屁事!还剃了光头?你去坐牢,能了事啊?快五十岁的人了,不晓得深浅!赶紧跟我回家去,莫在这丢丑!”

白大姑不领姑奶奶的情,一把推开她,说:“我儿子自己屙的屎,自己擦,莫要扯上别个,跟独松独梅没得关系。您莫要搅和进来。”

一场批斗会,变成了两个乡下老太婆斗嘴会。公社几个领导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显得不知所措。洪少谱侧脸看看刘书记,眼光在询问如何处置好。刘书记不正眼看他,仰头望远方,面如止水,毫无表情。

混乱中,曾先炳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递给刘小牯一个信封,附耳说了几句话,悄悄退到会场靠边处,找了个空位坐下。今天早上,先炳在曹家嘴小姨家一觉醒来,太阳已照到屁股上了。他朝自己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连抽了几下,跳下床,捂着赵副县长的信,便往窦曾台跑。台上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堆,一边干活,一边议论着两个奶奶都到公社评理申冤去了。他没有回家,又一路小跑,赶到了会场,见到两个奶奶争吵,听了一会儿,听出里面的道道来了,便趁会场安静下来的那一刻,把信交给了刘书记。

两个老太婆还在争吵。会场上的人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站着看热闹,有的乘机溜出去喝水尿尿。此时,洪少谱站起身,拢拢长发,猛一拍桌,两个老太婆回头张望,会场安静下来。

洪少谱正要讲点什么,坐在后排的窦为香站起来,刚喊了声“我的两个奶奶,您们莫在这里瞎吵!我是队长,这个事,是我——”刘小牯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要讲下去。为香会意,闭嘴坐下。

刘小牯把站起来的洪少谱按回到板凳上,自己站起来,朝不再争吵的两位老太婆说:“曾家老奶奶,窦家奶奶,您俩个来参加公社的干部会,是信得过我们共产党,要是国民党的会,躲都躲不及,哪会主动跑来呀!我们欢迎,欢迎!您俩先坐下,有话,等会再说。好不好?窦家奶奶,您把头巾缠上,小心受凉。”有人搬来一个条凳,摆到桌边,安顿两个老人坐下。

“同志们,我挂职下放到窦曾台参加集体劳动,已经半年了。今天,正式复职,就来参加你们公社的这个会。我不想讲更多的话,副县长赵扶民同志让人捎来一封信,叫我当众念一念。我下面念给大家听。”

刘小牯撕开订书机钉封的信皮,抽出两张印有“洪湖县人民政府信笺”的公用信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些话。他一字不落地念道: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毛主席对新华社社长、《人民日报》报社主编吴冷西谈话中指出:‘我对隐瞒产量是寄予同情的。当然不说实话,是不好的。但是为什么瞒产?有很多原因,最主要的是想多吃一点,值得同情。瞒产,除了不老实这一点以外,没什么不好。隐瞒了产量,粮食依然还在。瞒产的思想要批判,但是对发展生产没有大不了的坏处。'‘虚报不好,比瞒产有危险性。报多了,拿不出来。如果根据多报的数字作生产计划,有危险性,作供应计划,更危险。'”

这些大白话,沟边地头的老头老婆都听得懂。随两个奶奶来助阵的窦曾台的婆婆老老,拥在门边窗外,首先欢呼起来。罗老坎周寡妇和窦家婶娘们,七嘴八舌地念叨:“共产党说实话!”“毛家爹爹好啊!”“想多吃点,没得错!”

场内炸锅似的乱成一团。那些瞒报挨了批斗的,虚报饿了肚子的,统统报怨起来。“毛主席去年底就讲了,为么事不早告诉我们?”“哪个龟儿子想瞒产?不瞒,饿肚子啊!”“蛇钻的窟窿蛇晓得,种田的,哪个不晓得一亩田收几多粮!不虚报,上头天天给你插黑旗。还不是叫逼的”……

洪少谱一脸苦相,悄声向他的老领导刘书记讨主意,看怎么收场。刘小牯低声说,这是你的事,你看着办。少谱说,瞒产的事,可不追究。可他还说要退社,搞单干呢!小牯不相信,说要是他真的说了,很不应该。

洪少谱探明区委书记的底,又拍桌子,又瞪眼睛,招呼会场安静下来。说:“虚报与瞒报都不对,我看就不追究了。但是,窦先智还说过要退社,要单干。这就是大问题。对这种思想,就要彻底批判斗争。”

窦先智一直背朝桌子面向公众笔挺地站着,听洪少谱说这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朝洪少谱吼起来:“我没说这话!我只说过,你撤了我的会计,撤不了我的社员。要是撤了,不就退社了?又单干了?我是个翻身农民,搞单干吃过大亏,单干就是独木桥,走独木桥过不了河。打死我也不会退社。”

“我来说两句。窦先智是我们大队的人,他瞒产,该怎么处理,都可得。但可是,说他要单干,刀砍脑壳,我也不信。”曾先炳在前面靠墙的一角原地站起来,把他昨儿从县城返家时,一路回想先智搞单干遭殃受罪的经历,夹杂许多“可但是、但可是”的转折,讲了一通。

会开成这个样子,洪少谱进退两难,喝了两口茶,搓了一会手指头,掏手怕揉搓了脸,站起来宣布:“总不能说,窦先智同志没一点错吧!曾先炳,你们回头研究一下,把他小队会计撤了。其他的事,照会议开始时传达的精神和公社的安排办。现在,请区委刘书记讲话。”

会场响起一片掌声,门边窗外,窦曾台来的人跟着拍巴掌。刘小牯站起来,两手向下按了按,掌声停了。他接着说:“我今天没打算在这里讲话,就不多说了。少谱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窦先智同志的会计撤不撤,还是由他们大队小队自己决定吧!人家有自主权嘛。”

洪少谱哪能说个不字,点点头。

刘小牯接着说:“窦先智刚才讲,打死也不退社。这是多好的社员啊!但是,这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课题。这就是,人民公社要是搞不好,搞得群众吃不饱,搞得社员在社里过不下去,就可能迫使一些社员退社,重新回到个人单干的路上去。同志们,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千斤万斤重啊!必须撗下一条心来,把公社建成有吃有穿有笑有乐的社员的家,让社员做到砍他脑壳他也不愿退社。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生我们养我们的父老乡亲。”

讲到这里,刘小牯走到姑奶奶和白大姑跟前,说:“两个奶奶,您们把风亭领回去吧!别再争了,谁家娃儿都不应受冤屈。”

“窦曾台上的人都嫌我啰嗦,我今儿还没开讲呢。算了,你们公家的人说事,我们老婆子不掺和。走,回去。”姑奶奶一手拉先智,一手拉白大姑,走出会议室,出了门,招呼台上来的人,一起往家走。

偷偷跟在姑奶奶后面来到会场的还有两个人。他俩一直没有露面,躲到会场另一面的墙角,听里面的动静。最后,他们见窦曾台来的人说说笑笑走了,便从另一条路溜到谢仁口街上去了。他俩是曾善明和窦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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