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那年冬月初六,改名为曾先炳的丢娃,与独梅成亲之后,窦曾台家家户户成分划定了,田地分完了,冬天紧接着来了。

窦先智分到了大地主夏强德在冒垴垸的四亩田,他死活不要,只要曾善明退回的三亩五分菱角田。分家时,四兄弟各分一亩田,他那一亩,也不要了,退还给他爹。他把乡政府发的菱角田的红壳子土地证,装进贴身衣兜里,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看,日里夜里不忘摸一摸,捂一捂。晚上熄灯后,他往玉珍身上爬。玉珍硌得只喊腰疼,好几次偷偷收起,藏到别处。他总是在完事后,再把小本本找来,还是装进贴身衣兜里。

寒露的油菜霜降的麦。他赶在霜降后三天,连日带夜,施肥,翻地,掺沙,培垄,抢种了冬小麦。麦儿发芽,麦儿青。越冬的小麦,丢到田间不须管的,他却起早贪黑蹲在田头垅间,东看看,西瞅瞅,像个孵出了小鸡的老母鸡,张着翅膀,早“嗑嗑”,晚“咯咯”,护卫着鸡娃。春打六九头,麦苗儿返青,需要牛拉石磙碾压,培蔸固根,他没有牛,一行行用脚踩,踩累了,膝盖跪,屁股坐,靠自己腿脚并用,压了好几遍。

有了自己的田,收了自己的粮,他从头到尾感受到了一个农民自种自收的快乐。逢人咧嘴笑,开口避口“我的田”“我的麦子”“我的婆娘我的娃”,如何如何,别的事,不再放到心上。民兵小队长不干了,党员干部不见了,开会听报告不去了。

有一天,小个子长头发的乡长洪少谱,领着党员窦为香曾先炳把他堵在草棚里,这个骂,那个训,另个劝。骂他翻身忘了本,是谢仁口的“刘介梅”,训他当年的锄奸模范褪了色,白登了报,白受了奖,劝他早早回头,再求进步。说政府正在组织变工队,扶助土改翻身后又返贫的农民,有的村搞起了互助组,要他趁早加入进来。洪乡长拿出一份入党志愿书,递给他填,道理讲了一巴篓,要他接受组织考验。他烦了,急了,铳杆子脾气上来了,一把撕碎了党表,说您们愿找谁找谁去,反正我不入。他心底里记得徐先生要他“逢党不入”的叮嘱。洪乡长火了,使劲推了推自己的长发,叫着要开他的批斗会,可他一个贫农,找不出斗他的由头,便不再理会他。窦为香曾先炳虽然为他惋惜,又拿他没得法,日渐疏远了他。他倒落得个耳根清净,再不过问门外的事,一门心思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不甘心自己的三亩五分田每年只收几百斤小麦,开始实施新的生产计划。他把临近潭子边的坡田,用砖头瓦片垫高,盘整出二亩水田。坡上靠近曾善明刀把田的一亩五分地,就低削高,平整成旱田。这样,他的菱角田变成了一旱一水的梯田。入冬,他把水旱田全部种上小麦。翻过年的芒种,他在旱田的小麦地套种棉花。小满割麦后,旱田棉苗长出,水田抢插晚稻。他盘算得清清楚楚,一年下来,不仅能收五六百斤小麦,还能收八九百斤稻子,上百斤籽棉。籽棉送谢仁口弹坊脱粒,可得四五十斤皮棉,玉珍纺纱织布不用愁。棉籽送槽坊换油,二十多斤,够一家三口吃。就靠这块菱角田,一家人吃穿用足够。

他的盘算没有落空。单干两年,窦风亭的草棚里,坛坛罐罐装满了粮食,床头床尾堆满了棉纱棉布,压箱包袱里多了些新版人民币票子。他开始置家了,紧接草棚盖了间伙房,改造了灶台,像城里人那样垒了个烟囱,穿过棚顶,直达蓝天。早晚烟囱冒出青烟,飘忽在棚顶,宣示着这户人家日子过得红火。他给儿子金舫打了个三铃铛纯银狗圈,有事没事领儿子在中府河堤上溜达,清脆的铃铛声,引来不少人上堤来打招呼。他在曹家嘴布店扯了几尺碎花细洋布,托裁缝师傅为玉珍做了身衣裤,强领她往人多的地方钻。做了这些还不够,他买来犁耙,把草棚塞得满满当当。数清了还剩一些钱,便约为斗二爹到曹家嘴牛市买牛。

叔侄俩在牛市转了个遍,相中了一头五岁口青水牛。为斗跟人家在袖筒里来回捏指头,谈定了价,先智带的钱不够。他俩垂头丧气走出牛市,突然,一头白色牛犊挣脱鼻绳,急匆匆朝先智奔来。它鼻孔里喷出热气,眼睛鼓得溜圆,白睫毛忽闪着,绕先智转了一圈,伸头蹭先智,不愿离去。为圣摸牙口,全身看个遍,连声赞道,三岁口,好白牯!好白牯!随后赶来的卖牛汉子说,这小家伙近日不吃不喝,日夜闹腾,怕是病了,随便给几个钱牵走。先智说,您开个价。那汉子报了个数。说来真怪,竟然与先智荷包里的钱分毫不差。先智大喜过望,付了钱,牵牛回家,连夜在棚外搭建一座牛栏,与他的床头隔着壁子相邻。

不光有了自己的田,还有了自己的犁耙,自己的牛,他窦先智除了暂时还需借用曾善明的牛之外,百事不求人,等到小白牯五岁套了轭,那就是万事不求人,管他外边搞么子互助组、变工队,跟老子不沾边,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一想到关门,他又有了新的盘算。这草棚早该拆了,竹片编的门,跟块篱笆差不多,烧了算。再苦干两年,挑块新台基,离爹远一点,免得看他脸色,盖一座三间套的大瓦屋,比曾善明家的瓦屋还要高,还要大。一色的青砖青瓦,大门用整块榆木板,桐油至少刷三遍,反光射出去老远。叫别个一看,就知道是我窦先智的屋。一连几天,他梦见自己在三间套的大瓦屋里,“咣当”一声,关上桐油刷了三遍的榆木大门,管他外边刮风下雨呢,悠哉悠哉喝茶哼花鼓戏。

但是,没过几天,他的美梦被突如其来的灾祸粉碎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棉田里锄草。刚破土的棉苗,头顶白色未褪的棉籽壳,托地两瓣嫩叶,像满地铺撒的珍珠翡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脱掉衬衫,扔到田埂上,赤膊挥锄,锄一步跟一步,想象着他的棉田,到了秋天时的样子,白花花的棉朵儿,像天上的白云飘落在大地上,又像地上的白絮絮飞向蓝天,多得数不清,分不清天上地下。

“大哥,不得了,出了大事!”三弟阳亭麻脸通红,挥手朝他奔来。阳亭被他爹逼迫到学艺曹家嘴,学了榨油学开杂货铺,学了染布学孵鸡鸭,都没学会,回来种田。

先智拄着锄头把,等他跑到眼前,问:“像挨了枪子似的?慢慢说,出了么事?”

“大嫂子,她,她生娃儿,生,生不下来,晕死了!”

先智早上扛锄头出门,见玉珍挺个大肚子,与娘在一起轷纱,婆媳俩有说有笑,未见任何异常。再说,乡下女人生娃,跟屙坨屎似的,容易得很,老大金舫,就是玉珍烧火时,生在灶门口柴火堆里的。怎么就半天工夫,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及细想,丢掉锄头,撒腿往家跑。阳亭捡起田埂上哥的衣衫,拖起锄头,跟在后面跑。

草棚前围满了人。罗老坎蹲在棚门口,周寡妇倚着他。他俩怀里搂住的金舫,不停地哭泣:“我娘怎么啦?我要娘!”窦家几辈的老少爷们,散在四周,或走或立,搓手顿脚,焦虑不安。稍远的棚角处蹲着窦为新,两手捂头,一言不发。

先智一脚踢开紧闭的棚门,撞进屋里。靠棚壁的木板**,玉珍头朝里,翘腿朝外横卧着,脸无血色,浑身微微发颤,胯间露出一团毛茸茸的婴儿头皮,汩汩淌出羊水。白大姑在**搂着她上身,雨亭媳妇桃英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窦家其他女眷围在四周,七嘴八舌骂该死的接生婆。接生婆肖二婶娘每年不晓得接生多少娃儿,没见过露头不出的,嚇得牙碰牙腿打颤,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早先智一步进屋的乡医窦为早,从红十字木盒里取出一条带圆圈的细管子,把圆圈按在玉珍胸部,岔出两个楸楸在耳朵里听,没听出什么,伸手去把脉。先智进屋,谁也不理,只朝为早递个眼神:“么样了?”为早痛苦地摇摇头。桃英见状哭出声来:“嫂子啊,玉珍姐,你醒醒,不能就这么走啊!”

光膀子的先智,转身奔向伙房,将手伸进滚烫的开水里,洗尽泥土,忍痛划拉一阵,两手迅即像烧红了的铁叉。他端手进屋,在床前蹲下,两肩架开玉珍双腿,双手合十,就露出的头皮握紧,先慢后快,先轻后重,把婴儿拔了出来。娃儿现身那一刻,他将娃儿摔到地上,骂道:“你这个孽种,投生也要害你爹娘!”

白大姑从**扑下来,一把没接住娃儿,急忙从地上抱起娃儿,捂在怀里。为早剪断脐带,扎紧肚脐眼。娃儿满脸发紫,动弹不得,没一丝声响。先智怒气未消,照娃儿屁股连拍几掌,又骂道:“要死,你早点死,免得长大害老子。”娃儿几下抽搐,“咕哇咕哇”哭出声来。

娃儿降生不一会儿,胎盘脱落,随后,“哗”的一声,玉珍身下涌出一团血水。

“血崩?血崩了!”窦曾台十里八乡,每年都有几起产后血崩的事,很少有捡回命来的。

白大姑突然记起,徐先生有次说过,扁担嘎子可以止血。她屋前连架上正晒了许多,阳亭几天前从中府河捞来喂猪的,匆忙奔去取回一袋晒干了的扁担嘎子,塞到玉珍身下。奇迹出现了,淌血慢慢变成了滴血,连接换了几袋,血止住了。

大人和娃儿的性命保住了。

姑奶奶得到报信,领着二黄婶和独梅独兰来看望玉珍时,棚内外的人已经散去。玉珍头缠布巾,搂着娃儿,昏睡过去。姑奶奶进门,手脚和嘴就没停过,摸摸玉珍头,看看娃儿雀雀,忙不停地数落白大姑:“大姑啊,莫嫌我老了说你,生娃儿这么大的事,哪能事先不想周全些?肖二婶娘,那能作指望啊?幸亏你还记得用干扁担嘎子,要不啊,丟了两条人命。我活了快六十,么事没见过?生娃后,外头的血止住了,里头还在流呢。流了那多血,就得补。又能止血又能补血的,只有扁担嘎子矛头。她大婶,”姑奶奶手指随来的二黄婶。“你明后天回娘屋去,那儿是湖区,找寻些矛头来,让玉珍煎水喝,不出半年,保管好。”

姑奶奶说的扁担嘎子矛头,是一种水草的果实。这种水草,学名苦草,叶扁而长,形似扁担,洪湖人称为扁担草,乡下人叫作扁担嘎子。它立夏开花,立秋结果,果实细长弯曲,质地坚硬,样如蛇矛,书中称为苦草籽,乡下人叫它扁担嘎子矛头。江南一带的湖河沟汊静水中多有生长。北方人的药王孙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均未提及。早清江苏人张璐所著《本经逢源》,则绘图详解,称其“理气中之血,产后煎服,能逐恶露。”洪湖本地千年来流传一本《水草详解》,列专章细说扁担草,说它“叶性苦,温,无毒,人畜禽皆可食。焙干,可凝血。实煎服,可止内血亦能补血。”

二黄婶连连答应,说收拾两天,后天就起身。回家后,她把这事跟曾善明说了。善明沉思许久,催她快快动身,没得么子好收拾的,明天起早就走。

曾善明早就开始打先智的歪主意。看他发了家,先是只有些眼红,见他在菱角田上盘整出两块梯田来,又收麦子又收谷,棉花成筐成篓往家搬,自己紧挨着的刀把田却不争气,种的黄豆瘪了壳,改种水稻又倒了秧,自认错过了节令,并不气恨他。后来看他买了犁耙,居然牵回一头小白牯,还想盖超过自己的大瓦屋,这就不能容忍了。台上的人,谁家不借自己的牛和犁耙,用后以换工来抵。他窦先智都有了,哪个还上门来借?这不是明摆着跟自己叫板吗!于是,心底里生出歹意来。回想他爹蚊账里干的肮脏事,本来两下说好了,用他儿子的田暗抵就结了,偏偏横空戳出个么鬼土改划成分,为了不被划成富农,昧心把田退了。退了田,事没完。跟他爹讲好敲罗老坎的钱,用来抵孽债。到头来,钱没敲到,反倒把姑娘嫁给了丢娃,真他娘的撞了鬼。竟管他窦先智在独梅成婚时帮了忙,留住了丢娃,顾住了曾家脸面,还掏了二十块光洋陪嫁,可顶不了他爹造的孽,父债子还,还得把他的菱角田捞回来。老表老表,一代亲,二代了。他爹这个亲老表不仁在先,莫怪老子对这表侄儿不义。不过,不可明抢硬夺,要设好圈套,引他一步步自己把田送过来。善明冥思苦想多日,没想出好主意。这次二黄婶回来讲了扁担嘎子矛头的事,他计上心头,催她快去快回。

二黄婶娘家是洪湖边的打鱼人。入冬前,家家打捞扁担草,晒干了,堆成草窖,喂饲牲禽。次年入夏后,每家每户都剩一些,散放在屋檐下。她不废气力,从娘家左右邻居草堆中捡拾出嘎子矛头,装了两麻袋,让兄弟随自己连夜担回来。善明教婆娘,用个纸缽,每次装大半缽,送到曾家,只需如此这般说话。

二黄婶端着大半钵矛头,进了先智草棚,只见玉珍头缠布巾,捂着夹被,有气无力地躺在**。娃儿像把干柴,搁在身边。她照善明教过的话,说:“入夏了,湖区也没得嘎子矛头,托人从湖边收购站赊来的,你先喝着。我慢慢再去弄。”

窦家人不大在意,以为满湖都有的东西,但还是说了几箩筐感激的话。

喝了矛头煎的汤,玉珍的身子骨渐渐硬朗起来,可以扶着板凳下床,抱着娃儿出门见见阳光了。先智想,这场灾难总算扛过去了,老子有的是力气,一个人顶两个人干,早日把瓦屋盖起来。没想到,另一场更大的灾难直接砸到他头顶上。

这天早餐后,先智牵着从善明家借来的大青牛,扛上新买的榆木犁,去帮老二雨亭耕田。快到晌午时刻,田耕完了,他牵牛扛犁往回返,瘦小的剃头匠雨亭跟在后头。

原路返回,经过一条赤沙沟。沟深一丈多,宽两丈余,两岸陡坡。沟上一座木桥,碗口粗的原木由钉铆成桥面。来时安然无恙,回时先智并没在意,哼着花鼓戏踏上桥,走到中间,原木突然滚动,裂开一道大缝,他连人带牛跌入沟里。

大青牛最先入水,触到沙水的那一刻,扬起前蹄,奋力一跃,却头朝上重重摔入赤沙中,渐渐深陷,仅剩牛头绝望地面对蓝天,口鼻不停地喷出水雾。

先智与肩上的犁一同摔下。入水时,他并不惊慌,自小会水,游到岸边便没事了。他两手用力一撑,想跃出水面,却感到下身被紧紧吸住了,越挣扎越往下沉。随即腹部一阵剧痛传来,一团鲜血漂上水面,他知道,犁头铁尖扎破了肚皮,再无力动弹,伸直脖子,勉强把头搁在水面上。此时,他满头泥沙,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像漂浮在水面上一只脱藤的葫芦。他的榆木犁,倚在身边,早已没入水中。

“救命啦!救命啦!我哥哥落到沟里啦——”雨亭在沟边蹦起来喊叫。

最先赶过来的是曾善明。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手里握根木棍,全然不顾他的牛,直奔离先智最近的岸边,把木棍伸向他,够不着,一边对先智说:“风亭,你娃儿挺住!”一边呼喊:“快来救人啦!”

沟两边许多人在地里忙活,听到喊叫,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朝沟边奔来。有的脱衣裤,有的扛原木,要下沟救人。

“您们莫动!都莫乱动!”白大姑由远而近,呼叫着而来。蹦掉了小脚鞋,跑掉了小脚袜,光光小脚木桩似的敲敲打打,连跑带爬,来到沟边,大口喘粗气。阳亭竹竿牵着瞎子徐先生,走两步,跑三步,跟在后面。最后走来窦为新,耸肩摆臂,跟上来。

刚才,阳亭听到喊叫,飞也似回家告诉他娘。白大姑正送徐先生返回曹家嘴,走到村头,听阳亭说了情由,顾不得徐先生在全台人前的忌讳,拉他一道去救儿子。徐先生教她,人落到赤沙沟里,千万莫动,他来了自有办法。

“您们莫下去!莫往沟里丢东西!赶紧往沟里泼水!快,快!”徐先生在白大姑身边教一句,她喊一句。随后,又朝先智喊道:“风亭娃,娘来了!莫动!”

窦曾台人大多信服徐先生,纷纷找寻桶子盆子罐子一类家什,就近舀水倒入沟里。几袋烟的功夫,奇迹出现了。榆木犁最先浮出水,被人拖上岸。先智仰面漂浮在沙水上,肚皮上还在冒血水。善明滑向沟底,招呼人手拉手,结成人链,伸出木棍让先智抓住,合力把他拖到岸边。雨亭背起他,往家里跑。那头大青牛,慢慢露出了脊背。曾家人挑竿拉住了牠的鼻绳,把牠牵上岸。

先智躺在草棚**,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手脚。阳亭紧急叫来的窦为早,含酒喷洒他肚皮上的伤口,找来刺小蓟、凤尾草,在石板上捶烂,捏成饼,敷在伤口,用布巾扎牢。徐先生说:“外伤好治,内伤难医呀。还得用嘎子矛头煎水喝,正好跟玉珍一起喝,省了别的麻烦。”

两人一起喝二黄婶隔三岔五送来的嘎子矛头,身子日渐好转。喝了七七四十九天,二黄婶空手来说,矛头没得了,还要,得到曹家嘴药铺去实。白大姑掏出新币二十万元,叫雨亭去一趟。雨亭带回一纸包,说好贵哟,一两一万一,才买回来不到二两。窦家人大惊失色。先智忙叫阳亭去问善明大爹,看用去了多少矛头。阳亭带回来一个账本,上面记着某月某日,送来几斤几两。先智不用拨拉算盘,心算两遍,连声喊天,共用去了七十斤,照曹家嘴药铺这个价算,得花七百七十万块。他猛然记起,二黄婶开头送来时说过,这是从湖边收购站赊来的,即使价格减半,也得三四百万。不知不觉,背了他曾善明这么多的债。

人倒霉,放个阴屁,也砸脚后跟。曾善明叫人捎来口信,说他的大青牛那天从沟里爬上来之后,没多长时间,吃不进草,拉不出屎,更别说下地拖犁带耙了,前些日子,出不了栏,走不动路了。没得法子,用船运到曹家嘴屠宰场送了终,新买回来一头七八岁口的大青牛,这一来一去,花了七八百万块。问先智怎么给个说法。

窦先智闻讯如竹条抽身,麦芒扎背,好当当的一个家,搞出这么大一个窟窿,怪哪个?喝了人家赊来的药,害死了人家的牛,都是自己找的,怪不得善明大爹。他好心好意,来回到湖区找药,第一个下到沟里救自己,并没有强迫自己背债。怪只怪自己走了霉运,喝凉水也塞了牙。这笔债,自己认了,倾家**产也要还他,先把新买的犁耙抵出去,其余的,慢慢还。只要老子身子好了,再干它个二三年,还不是又回来了。留得蒲草在,不怕没草席。他下了这个狠心,便寻个夜晚,强撑着没痊愈的身子,一步两趔趄,来到曾善明家,与他交这个底。

曾家人都睡了,只有善明在后屋罩子灯下喝茶呼烟哼皮影戏。他美滋滋地回味自己给先智设下的圈套,已一环套一环地圈住了他,到了收紧的时候,只等表侄儿把菱角田送上门。当时听到二黄婶说玉珍产后血崩,要寻找嘎子矛头时,他就开始下套了。这东西夏花秋实,湖区遍地都是,夏贵冬贱。二黄婶兄弟担回来两麻袋,他深藏不露,每次送一纸缽,淡淡的只说赊来的,麻痹窦家人不当回事。等到药铺紧缺,价格蹦高时,他拿出账本,高价讨债,让先智不知不觉欠下他几百万块。他知道,仅凭这笔债,压不垮先智,便紧接设下第二个套。先智借牛耕田后返回,必经沙沟桥。他撬掉了钉,原来只是打算借先智的手,断送掉已近四十岁的老青牛,自己更新一头年轻的耕牛,让先智再背一笔债,一举两得。没想到先智也掉入沟底,还扎伤了肚皮。他当时一阵内疚,怕害了先智性命,便抢先救先智而不顾他的牛。后来见先智生命无碍,而且还得用他的嘎子矛头,便以手加额,庆幸老天又助他一把。这两笔债加到一起,一千多万块。他窦先智屋里全部家当拿出来,也还不起,自然只有捧着菱角田送过来。他素知先智铳杆子脾气,绝不会赖账。这家伙就算打断了骨头放干了血,也不会瘫在地上。他静静地等着表侄儿上门。

先智来了。他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亮灯光的后屋,叫声大爹,便直截了当地问:“您算一下细账,看我到底欠了几多钱?把个准数。”

“你这娃儿,跟表爹还算么子细账。过去的事,过去了就算了。莫提了。你大爹又不想叫你还钱。”善明招呼他坐下,把开了封的红双喜牌纸烟往他眼前推了推,说。“要是,要是,你娃儿硬要叫真,我说你听听,听完就算了。嘎子矛头,赊来的,前两天,人家拿着账本来算总账,七百七十块。死了的大青牛,正当年,正是好用的时候,太可惜了!救不转来,只好买头新牛,花了一千一百多万块,哪有老牛那么上手,那么好用!牛虽说是你借去的,虽说坏在你手里,也怪不得你呀。那就算作是你娃儿买了头新牛,来还给你大爹。这新牛不上手,不好用,我也认了。这两项加起来,一千八百万块,折合光洋得三百块。这不是个小数,你大爹日子过的也艰难,背不起呀!你娃儿要是不认这笔账,不愿还,也就一算盘摇了。我自己讨米要饭,自己来堵这窟窿眼。可又怕坏了你娃儿名声。窦曾台哪个不晓得你铳杆子脾气,放出去了,就不会收回来,上顶天下拄地的硬气好汉。你说呢?”

先智做梦也没想到欠了这么多的债,回念一想,表爹说的也还在理,自己哪能背个赖账的坏名声?屁股顶着墙,没得退路了。说:“我认账。您看,怎么个还法?”

“你娃儿硬是要还,我也拦不住你。人家说,老表一代亲,二代了。可你姑奶奶还在,二代老表就不能了。人生亲了,没得法呀!我看把零头砍了,你就照一千万块钱办吧。”善明嘴里叼着烟,眯眼看先智。

先智像不认识善明似的,盯眼看他。两人目光碰到一起,先智倒先有些心虚,以为叫他皮筲箕,真委屈了他。说:“我不要您免,该是好多是好多。我把新买的犁耙磙耖,先抵给您,剩下的,我打个欠条,以后还。”

“你那些犁耙,值不了几个钱。硬要用来抵债,我只好先收下。欠条也莫打。依我看,你现在这身子骨,哪下得了地?你的菱角田,荒废了几个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替你种,收成七三分。还有那头小白牯,你也养不起了,我先替你养着。等你身体好了,一道还给你。那些债呢,从此一笔勾销。我们伯侄俩今儿说了就算数,你知我知就行了。莫跟外人说,也莫跟你姑奶奶说,免得她啰嗦。好不好?”

先智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该不是有意算计自己的牛和田吧?但把他往好处一想,倒觉得这是个办法,既抵了债,又种了田,养了牛,还有三成收入,便点头答应了。

曾善明送走先智,关上大门,上床后喜得睡不着。他问自己,窦曾台还有没得比曾善明更聪明的人?挨个比比,真的找不出来。从头到尾,没花一分钱,白白捡来一套犁耙磙耖,白白捡来一头牛,白白收回来一块田。台上的人,今后还得登门来借,借后换成日工,来种自己的田。自己不出一分力,田也种了,粮也收了。窦为新,你叫老子吃了哑巴亏,老子叫你儿子也吃个哑巴亏。看他儿子这样,一两年好不起来,就算好起来了,也莫想把田和牛要回去。老子把账本往他眼前一摆,照高利贷利滚利一算,他长一百张嘴,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第二天,先智拄根拐杖,一步两趔趄,来到他的菱角田。当年作为界桩插上的三棵杨树,已长成缽口粗,分布在三个“菱果”角上,仍然忠实地守护着他的田。然而,田间全然没了往日的模样。三个多月没见,坡上棉田里,东一窝野蒿,西一堆茅草,黄丝草狼麻藤牵东扯西,绞杀了本该开花结桃的棉株。坡下水田,旱了涝,涝了旱,爬满了野草,狐突鼠窜,蝼蚁横行。早先插下的秧苗**然无存,一片荒凉。他背靠一棵杨树,不忍心打量眼下的荒芜,直愣愣看着远处的那两棵杨树。秋来了,杨叶飘零,枝条下垂,轻轻吹拂他的脸。他想起当年从曾善明手里收回菱角田的那个夜晚,挨个拥抱了这三棵树,俯卧在田间,他的田在耳边“喃喃”细语“永不分离”时的情景,犹如杨枝抽打在心上,从未哭过的他,泪流满面。他对他的田说:“怪老子倒霉,拿你们送了人。等老子身板子硬呛了,接你们回家,养得你们美美的肥肥的。永不分离。”

告别他的田,回到草棚,正好曾善明托人来扛走他的犁耙磙耖,顺便牵走他的牛。小白牯躲在他的身后,咬住他的衣角,任人牵拉不挪动半步。来人举起树枝,想抽打它。小白牯怒眼圆瞪,鼻孔暴张,直喷热气,竖起刚刚长出的尖尖猗角,朝来人冲去。来人转身而逃,回去告诉善明,说小白牯有神气,牵不来。善明暂时作罢。先智把小白牯搂在胸前,说:“不想去就不去吧!有我一口吃的,不会少你半口。我们一起过苦日子吧。”

没过几天,先智家里断了餐。一家四口,两病两小,挣不来一分钱,天天张嘴待哺,坐吃山空。屋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当出去换了粮,还是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接着,卖了窝里的鸡,圈里的猪,仍然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不过,箱底包袱里还有十块银元。那年在桃花岗土地庙,曾善亮朋友交给他三十块银元,托付他暗助姑奶奶急时用。丢娃成亲那天,他叔子闹婚,拿出二十块打发了他叔子走人,救了姑奶奶的急。剩下这十块,他未曾动分毫。玉珍说,日子熬不下去了,先挪出几块来,救了自己的命,以后再还上呗。先智说饿死也不能动这钱,答应人家的事,说了算数。他四处寻摸,看家里还有没得能换粮食的东西,看上了金舫脖子上的狗圈,乘儿子熟睡时动手来取。玉珍泪眼婆娑,按住他的手,递过来那套只穿了几水的洋布衣衫。他唉声叹气,做贼似的拿去换了几升细米。本来,他可以像旧社会那样,到河沟采些茭白、菱角藤、扁担嘎子什么的,用来充饥,守在水边,饿不死人的。怎奈秋去冬来,水草凋零,滩头一片肃杀。他只能靠挖野菜,掏老鼠洞度日。

这天,玉珍抱起还未取名的小儿子,说我俩回娘屋去,兴许那里能挤出口饭来,屋里有白奶奶端来的几升米,你和金舫在家也能多撑些日子。先智说,去试试也好,不行就早点回来。玉珍走了十来天,回来时,手里提了个布袋子,打开来看,大米黄豆豌豆混杂,足有一二十斤。先智纳闷,玉珍弟妹七八个,个个不成年,都是张嘴等吃的货,靠土改分的三四亩田,哪来余粮?

此时,窦为香躬身进草棚,从肩上卸下一袋大米,张口就呵斥先智:“风亭你这娃儿,莫怪我说你!你受了难,断了粮,也不告诉我们,硬憋着,也就算了!你不该叫玉珍跟娃儿去讨米呀!”

今早,为香在曹家嘴赶早街,为互助组买麦种,返回经过五家场,见玉珍抱娃挨家讨米,随后跟踪一段,确认无误。还打听到这娘俩,十多天来,一直在曹家嘴沿线的五家场、关圣庙、观阵台一带讨饭,晚间栖身在关圣庙内。他回来与互助组各户说了,大家凑了袋大米,送来救急。

“你这臭婆娘,丢老子的人!窦家祖宗说过,冻死不进弹坊,饿死不提饭筐。哪个叫你做这丢脸的事?”先智挥舞拳头,朝玉珍砸去。他从未打过婆娘,不知打哪里好,比画了几下,拳头砸在玉珍肩上。

玉珍趴在床边哭泣。“总比在家饿死好!”

先智不忍心再责备玉珍,便不再理睬她,把为香拉到一边,告诉他怎么欠了曾善明的债,怎么用犁耙抵债,怎么抵押菱角田,说了一遍。

“想当年,土改时,他曾善明本该划富农,你硬要帮他。我早跟你说过,他还会算计你的田。你不信。怎么样?他个皮筲箕,连你骨头缝里几钱肉都算计到了,还指望他把田还你呀?”

“没得别的法子呀,欠了他的债,指头伸到他口里了,还不由他咬啊!”

“有办法啰!”棚门外传来曾先炳的声音。音落人到,先炳和独梅进屋,把一袋大米送到玉珍手上。他俩成亲后不久,分家单过。先炳从县基层干部培训班回来,当了乡划片支部的委员。今年牵头几户曾姓人家,组织了互助组,日子过得顺溜。近几日得知先智一家遭难,送来自己的余粮,碰巧听到先智与为香诉说欠债抵田。

“丢娃,上头有精神吗?”为香是长辈,虽然入党比先炳晚,但早年参加过赤卫队,所以,从不叫先炳大名。

“省里县里都有文件下来,从今往后,不允许土改分得土地的农民出卖土地,自然也不能抵押土地。独梅她爹再会算计,再牢靠的皮筲箕,也莫想吞下风亭哥的田。”先炳喝两口玉珍递上的一碗凉白开,瞟眼见独梅瞪他,忙打住话。

“是说啊,共产党哪会重新让人当地主呢!”为香说。

“碰上个伤啊病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卖田,怎么搞?”先智问。

“来了个新政策,叫统购统销,文件上称作么子计划收购计划供应。国家统一收购农户余粮,按定量卖给不种粮的市民和干部。从今往后,乡下的和城里的,各是各的户口。城里的凭粮票吃商品粮,乡下的吃自种粮。乡下农户又分成三类,按每人每年定量算,收入超出的是余粮户,不够的是缺粮户,刚好的是自给户。国家对余粮户征购余粮,对缺粮户返销低价粮,对自给户不征不返。对孤寡病残的人,政府保吃保穿保住保医,死了保送葬,叫作五保户。这样一来,乡下的城里的都有粮吃,从此饿不死人了。富人家,莫想再去当地主。穷人家,也莫愁再去当长工。这个政策好啊,一锹下去,挖掉了穷根。拿你风亭哥来说,往后可以吃国家返销粮,保你饿不死了。”先炳说。

“这对不欠债的人,自然是好事。以前欠了一屁股债,总是要还。无债一身轻,有债头顶天。再好的政策,也当不了还债呀!”先智还是不放心。

“政府想到你前头了。马上要成立乡信用社,每个村设点。钱多了,存到那里吃利息;缺钱的,急用钱的,到那里贷款。特困户,政府减免利息。旧社会,那些高利贷、印子钱、驴打滚,再也莫想回过头来坑穷人了。风亭哥,信用社一开业,你就贷款还债。我们支部给你出证明减免利息。你还怕么家呢?”先炳说。

“我的娘呀!有这么好的事,哪个还出门讨米呀!”玉珍与独梅在一旁说悄悄话,耳朵却在听先炳讲新鲜事,不由得插嘴叫起好来。

“看你娃儿还逞不逞能?一根柱子顶不起一架檩子,自个单干,么样?吃到苦头了吧?单干就是独木桥,走不下去的。还得听共产党的,还得靠集体。”为香指头甩到先智眼前。“赶紧把你的菱角田要回来,犁耙也要回来,入到我的互助组。凭你的田和农具,也能五五分成。你会打算盘,一边养伤,一边在组里记记账。组里换工替你种田。欠他曾善明的债,不能高粱小麦一锅煮,熬成糊涂账,要一笔一笔算明白。该认的账,从信用社支钱还他。还清了,跟他一刀两断。”

“好啊,迎接解放,屁股上比别人多出四个眼,迎接集体化,肚皮上又多出一个眼。肉皮上眼多,心里面眼少。要讲斗身上的眼,谁都斗不过你这个铳气!要斗心眼,都比你强。”独梅见先智默默无语,一脸愧色,打趣地说。“我回去跟我爹讲讲新政策,动员他把你的东西退回来。你赶紧回到互助组来吧!”

先智嘴上没说,心里已经服输了。为香二爹说的是,还真离不开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前,曾善明黑了自己的田。共产党坐了天下,搞土改,划成分,他曾善明怕当富农才退了田。这回要不是搞统购统销,搞集体化,别说自己穷下去,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哪能要回来抵出去的田呀!单干还真是座独木桥,走独木桥过不了河,自个天大的本事也走不过去。他下定决心去讨田,赶紧加入互助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