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留了午饭,参加公社社队干部联席会议的窦曾台人陆续回来吃饭。闹会场的姑奶奶白大姑,围观会议的窦曾两家的婆婆们,前后拥着先智,像一群杨门女将班师回朝,一路说笑打闹,最先进了食堂,围坐一起吃中饭。

“真没想到,这么大个事,就这么过去了!要是在旧社会,放到国民党手里,还不脱层皮呀!”姑奶奶牙不好,边喝粥边说。

“还不是您两个奶奶能闹呗!”一位外姓婆婆说。

“怕不是吧?人家刘书记搬出毛家爹爹的话,才一锤定音。”窦为斗家的二婶娘说。

“大奶奶,怎么想出了这个削发替儿顶罪的?古戏看多了。您让我再看看!”窦为圣家的三婶娘,一把抹下白大姑头巾。“还蛮好看的呢!只是,只是要多长日子才能长出头发来哟!”

“莫闹,莫闹。”白大姑戴上头巾,对三婶娘说:“听老人们讲,鞑子打过来,进到湖广,刀架在颈脖,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自己选。窦家祖上好些人,宁可光了头被杀,也不留辫子,以死相抗。我呀,学学祖上的样子。”又转脸对先智说:“风亭,这些婶娘们,可是为了你呀,今儿头午工分怎么记?”

先智闷头吃饭,一直没有搭言。他想,这个事只怕还没完。毛家爹爹也说了,不老实不好,瞒产的思想要批判。不处理人了,备不住还要挨几下斗。要斗,自己领了,不扯别个。他把这些想法埋在心里,见娘问他,抬头说:“又不是队里派您们去的!算旷工,没得工分。吃饭之后,各做各的事,还可记半天工。”

“这娃儿,真是铳杆子冒热气,不会拐弯。”婶娘们一致表示了不满。

食堂内外,除了这些婆婆,再没见其他人。今早,队长窦为香到公社开会前交代,男女劳力,各干各的活,割麦打场修泸沟平整水田,一样都不能耽误。中午,男将回来吃了饭,女将饭后喂了奶,又都下地去了。只有几个在谢仁口读高小的学生,在家稍微歇息了一会,来到食堂门口集合,又一同去冒垴垸水田砍盖边。学校支援乡下收麦插秧的“双抢”,放了十天假,今儿是第一天。同学们兴致正高,头戴斗笠,手持镰刀,半袖短褂,光脚赤腿,胸前飘着红领巾,聚在一起。领头的窦为香儿子先逵说,唱个歌再走,起了个头,这五六个学生娃哼哼唧唧边唱边走了。

公社好比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

藤儿越壮瓜越大。

藤儿越壮——瓜越大啊啊!

娃儿们走远了。歌声从远处传来。

又一伙男娃女娃来到食堂门口,跟兵舫般大般小,十来个。男娃大多赤膊光腿,皮肤黑得像木炭,头上箍一道柳叶编成的绿环。女娃大多辫子盘头上,头裹纱巾,短衣短裤,个个穿着布鞋或草鞋。她们是在刘四先生那里读私塾的男娃,或者闲处家中的女娃。生产队叫停了私塾教学,安排娃儿们到收割后的麦田捡拾麦穗。兵舫是个头儿,腰间别根麻秆,几经吆喝,娃儿们排成队。兵舫抽出腰间麻秆,挥杆向前,喊声“出发”。先炳的女娃后秀,举手报告,说忍不住了,要尿尿。兵舫烦躁地挥挥手,说快去快来,随即下达新命令,原地踏步,唱歌。独松的独儿子丢狗和先职的大儿子银舫起哄,说不会唱。兵舫说跟我唱:

你爹是根藤,

你妈是个瓜。

你爹胯腿子壮,

你妈屁股大。

唱着唱着,娃儿们相互对骂起来:“你妈屁股大!”“你妈屁股才大呢!”

这时,先智擦擦嘴,从食堂出来,朝兵舫喊道:“你狗东西是不是身上又痒了?”

兵舫大惊,赶紧宣布,“目标——麦田,跑步走!”不等后秀归队,领着娃儿们跑了。

窦曾两家的婆婆婶娘们吃完饭,散开去做队里分配的事,到托儿所看娃儿,去养殖场喂猪喂鸡,食堂门前只留下了先智。他正要到泸沟工地上去找曾独松,独松肩上搭件布衫,光膀子朝他走来。

“先智啊,你怎么不打个商量,就去坦白?怎么搞下地了?”独松急切地问。

“他们关了我一夜,今儿开我的斗争会,两个奶奶跑去闹了一场,刘书记念了毛主席的话,公社就放了我。没得事。先莫说这个,独松哥,你怎么来了?泸沟搞成么样了?”先智说。

刚才,正在打捆挑麦进场的窦为斗,放下冲担,跑到泸沟工地,叫上独松,说快快停下来,回去抢收麦子。独松问,为么事?为斗说,你没看到天上西北边出了扫帚云?古人早说了,天上扫帚云,夜里雨淋淋。还有五六十亩麦子,没有收回来,下了雨,烂在田里,你狗日的喝西北风啊?独松说,日头出得好好的,哪来的雨呀,您莫瞎操心。为斗火了,一把夺过独松手里的打硪绳,说老子好孬是个社员,娃儿们都晓得社员是个瓜,连着公社的藤,藤儿没得了,哪来的瓜?都跟老子走,回去拿了镰刀割麦。把这些马灯、竹竿都带走,夜里堆窖用得上。独松还是不听,说队长临走前交代,今儿打硪完了,堤埂子夯实,工程做完了,才可收工。我们走了,留个尾巴在这,他回来不骂死我呀!您又不是不晓得他那麻子脾气。为斗更火了,说他骂你,老子还骂他呢。堤埂坏了,还可再修,麦子烂了,就救不回来了。你再不听,老子要打人啦。说着,追着独松抡拳头。独松无奈,催促工地上的汉子到队里工具库拿了镰刀,下了地。他自己来找队长,正好碰上先智。

两人正说着,窦为香披着短衫,敞着肚皮,回来了。他把他俩叫进食堂,坐在饭桌旁,开口就指责先智:“风亭呀,你到公社坦白,也不跟我俩打个商量,搞得我俩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上下为难。去年不是讲好了的么?”

“我叫独梅昨儿夜里告诉您的呀,她没说啊?”先智说。

“说是说了,还不是叫我俩管住嘴巴。可你想啊,**的一个虱子哪能顶得起被窝?再说,三个人做的事,叫你一个遭罪受。你拿我俩当缩头乌龟呀?想当年,我也是个冒大胆呀!”为香说。

“说好了的,有难同受的呀。”独松替为香帮腔。

“砍三个人是砍,砍一个人也是砍。一个人疼,总比三个人都疼好。这事莫再说了。先炳呢,没回来?”先智说。

“他又到大队部开会去了,说是今晚跟公社洪书记要来队里开斗争会。”为香说。

公社会议结束后,区委刘书记交代了今后的工作,回区里去了。洪少谱留下先炳和为香谈话,说瞒产的事可不再追究,但不老实的思想还是要批判的。今天队里早点收工,晚上开批斗会,斗争窦先智,重选小队会计。先炳回大队部主持开支委会,晚上和洪少谱一起来参加批斗会。

先智听了,心里好一阵高兴,说:“那好啊!斗了我,事情不就了结了,粮食也保住了。反正我已经被斗过一次,再斗一次要么紧?您两个一定要忍得住,莫往自己身上扯。为了台上三百多个人的肚子,听我这一回。”

为香情不自禁地抓起先智的手,摇了摇,说:“你这娃呀,就这么个铳气。那我这个冒大胆,不就变成吓破胆了?哎,好吧,就这么说了。反正在我们自己队里,夜里开会你一肩扛下来。”

“夜里开不成会了!都下地割麦子去了,还有五十多亩麦子要抢收回来,为斗二爷说是要下雨。”独松把刚才为斗来工地叫人的事说了一遍。

为香出门望天,太阳已偏西,晴空当照,但西北边却云包云,旁边拖出扫帚尾,进屋说:“真的是要下雨。为斗二哥这回救了我们窦曾台哟,难得,难得!”他拉起独松先智。“还开么批斗会!独松,你赶紧敲钟,吹哨,喊人。全台男女老少一起出动,抢在雨来之前,把麦子收回来。我们三人分工,风亭管割,独松管运,我在禾场堆窖。五十多亩,三万多斤啦。快快!”

三人出食堂大门,善明为新一前一后露出身影。为新扭身闪了回去,怕见他儿子,露了与善明在谢仁口混半天的马脚。为香叫住了善明,说:“曾大爹,您快安排今儿夜饭,挑到大禾场,今儿全队人在那里吃,抢收麦子。”入公社后,为香当了队长,与曾家怨恨渐渐淡了。

善明说:“今儿到供销社买了油盐酱醋,该派人去挑回来。”

为香说:“抽不出人上街,以后再说,先对付今儿的夜饭。”

独松敲了钟,吹了哨,扯起嗓子喊人。台上除已下地的人之外,老少人等聚集在食堂门口。

为香对大伙说:“天要下雨了,还有三万多斤麦子摊在田里,那可是老少爷们的心头肉,今儿要抢收回来。除了看娃儿的婆婆,食堂烧火的婶娘,都到大禾场帮忙。”

众人没说半个不字,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奔向大禾场。

先职媳妇桃英,挺着大肚子,从托儿所出来,堵住为香和独松先智,说:“您们三人都在,我有个话说。我也算个壮年劳力,总拿八分工,做些轻散事,不让我做下地的事。队里人背后都在笑我,要是传到曹家嘴街上,也丢了娘屋人的面子。这不怪别个,只怪我不会农活。从今儿起,我来学做地里的活,跟玉珍姐独梅妹子学。求您们跟我换个工,不看娃儿,到禾场上去。我也不光是为了挣工分,还不是要个脸面呀!”

桃英是曹家嘴永泰商行掌柜白恒礼的独生女,从小脚不沾土,手不摸灰,没做过农活。嫁到窦曾台,单干时,先职宁可出钱找人换工种田,也不让媳妇下地。进入公社,生产队里无闲人,她在家待不住了,可队里只安排她在托儿所看看娃儿,在食堂摘摘菜。队里记工分,用的是死分活计的办法,以十分为基点,苦重和有技术的活,高于十分;轻松和无技术的话,低于十分。再加上日工和完成定额数,确定每个劳力的工分。桃英每天只能拿八分工,与光棍周娶的新堤妓院从良来的女人,肖老大收留的汉口逃来的镶金牙的三姨太一个样,台上人背后叫她们三人“八分婆”。桃英为此感到羞愧,在队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背地里哭过,跟先职吵过。先职说,家里不缺钱,何必去挣高工分,你身板子弱,哪能做得了下农田的苦力活。桃英说,我不是为了钱,要的是个脸面,当了社员,做不了社里的事,见人就矮了三分,不会的,我可以学,体质弱,多磨炼几下就过来了。先职被她吵烦了,说随你便,你找队长说去。今儿见到队长几个,便开口提出来了。

桃英说完,先智是大伯子,心里赞成,嘴上没吱声。为香是同姓长辈,正掂量该不该答应她,也没吭声。独松与先职算是三代老表,可亲也可了,又是外姓人,没想这么多,说道:“叫别个背后说八分婆,是不好听。只要你肯学,不怕吃苦,我看可得。只是这几天,你是不是该生了?生了娃儿再下地呗。”

“不呢,今儿我就去禾场。抢收麦子是个大事,全队老的小的都去了,我也去。”桃英说。

为香说:“那就去吧。要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回来。”说完,与先智独松分手,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桃英回屋扎了个头巾,跟看娃儿的姑奶奶白大姑打了声招呼,也不等她俩应允,挺着肚子去了大禾场。

太阳安全地下山了,雨没有来。月亮安全地现身了,雨也没来。夜安全地降临了,雨还是没有来。但是,窦曾台有经验的老农仍然固执地认为,雨快来了。

晚餐的菜盆饭桶运到大禾场上,全队的男女老少都汇集到了这里。独松领着冲担队,把最后一担麦子停放在场上,宣告麦子全部从地里收回来了。随后,先智和独梅的割麦队,腰间别着镰刀,满身留着汗迹,带着轻松与快乐,一路你追我打,说说闹闹进了场。后面跟着兵舫的拾麦穗娃儿兵,怀抱梱成扎的麦穗把儿,先到罗老坎那里交了战利品,称了重量,估算了应得的工分,各自去找自己的爹娘,讨个亲近。最后回来的是在冒垴垸整水田的青年突击队,一色的年轻汉子,肩扛木犁或耙耖,手提犁头毕尔,一脸疲惫,喘着粗气。穿插在他们中间的是先逵世耕等红领巾娃儿,在水田砍了一天的盖边,手上留下血泡,腿上刻了伤痕,斗笠背在身后,红领巾缠在头上,镰刀在手里晃着,不时地用镰刀把捶捶酸痛的后腰。犁田的汉子先到工具库,向罗老坎归还了犁耖,直奔场上冒热气的菜盆。红领巾娃儿找到先智,报了日工,也奔向饭桶。

大禾场四周立起了十多根杆子,顶端挂着带玻璃罩的马灯。场子中央已收拾干净,玉珍她们白天用连枷打下的麦粒,来不及晒晾,已入库暂存,腾出空间堆放着刚收割来的麦梱,一堆堆,一摞摞,如山峦起伏。周边几个空地,各安放着一大桶热腾腾的鸡蛋黄瓜汤,几大盆灰面包子。人们围坐在跟前,有的闷头吃喝,有的低声议论白大姑削发闹会场,有的讲着老掉牙的荤故事。窦为圣身边的人最多,听他说唱现编的渔鼓词,不断有人笑岔了气,把嘴里的灰面包子渣儿喷出来,连声求饶莫再讲。

兵舫和丢狗子后秀这帮娃儿,嘴里含着包子,手里捏着包子,在人缝中追闹。

玉珍早早吃完饭,陪坐在先职两口子身边,问桃英:“不是这两天就要生了嘛?怎么样?要是有感觉,早点回去,莫在这撑着。可别像我生兵舫那个讨命鬼那样,莫信肖二婶那种接生婆,早点跟公社卫生院打招呼。”

“已经跟卫生院挂过号了,一有动静就来人。”先职说。

“肚子有点胀,不要紧,我不回。这么多麦子要堆窖,多个人多把力呀。”桃英说。

“你还是警觉点好!我那回差点丢了命,不是闹着玩的。”玉珍不放心。

“没得事!生银舫那两个,像屙两坨屎,蛮顺当。”桃英说。“玉珍姐,刚才,我跟为香二爹他们几个说了,不再带娃儿,也来地里场里做活。他们答应了。大姐多教我。”

“那好。免得有人背后嚼舌根。”玉珍说。

“您差不多也有几个月了吧,也要当心才是,少做些力气活。”桃英看了看嫂子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关切地说。

“还早呢!我会招扶自己的。”

两妯娌在一旁继续闲聊。

看到人们吃得差不多了,为香看了看天。月亮在飘忽的云彩中穿行,明亮的园孤,不知不觉中镶上了毛边,四周有圈亮光,把月儿围在中间,围得水泄不通。他叫来善明为斗,问雨么时能下。那两个望望天,吸吸鼻子,闻到了空中湿气,说月亮长毛,大雨快到。月亮戴了帽,有缺风来到,无缺赶紧跑。挺多一餐饭工夫,雨就要来了,两三天停不住。为香叫独松吹哨子。哨子响了,场上的人围拢来。

为香扯开嗓子说:“雨就要来了,两三天停不住。田里的麦子,割是割了,收是收了,要是不起垛堆窖,放在这里叫雨泡个几天,全都长芽。您们说怎么搞,是丢了呢还是一夜不睡,也要把麦子垛好?”

“那还用问,赶紧堆窖。莫说不睡,就是割了身上肉,也不能丢麦子。”众人嚷叫。

“这个黑麻子,今儿怎么这么话?别来你那个想当年啊!”几个老人说。

“您们忍住性子听我再说几句。”为香干咳了几声,接着说:“搞了几年社会主义,喊了几百遍多快好省,爱社如家,人人个个都有了觉悟。今儿就看这觉悟起不起得来,莫叫狗啃了,也莫丟到仓库烂成屎了,把各自的觉悟发挥出来,拼出命来堆窖吧!”

“脸上坑多,怎么话也多呀?少说些没用的,快搞起来了吧!”比为香大一岁的窦为斗打断他的话,大声喊道。

“那好,我派工啦!”为香不再往下说别的。“善明大爹,为斗二爹,周三爷,肖大爷,您们选点,指挥起垛。叉得起麦捆的年轻小伙们,五六个一伙,往垛上甩梱。姑娘媳妇们扎麦捆,往垛前送。学生娃儿端茶送水,婆婆老老扫场子。丢狗子兵舫,这些劣包娃,跟老子早点回家,莫在这碍事。现在干起来,赶在雨来之前,垛好麦子。”

起垛堆麦窖是个技术活,又是个苦力活,只有为香点的这几个老农干得了。先要选准地点,地势稍高,地面略平,保证不积水。垛底用木板或者芦席、稻草铺平,隔断麦穗接地气。第一层,用每扎五六十斤的麦捆儿,穗头朝里杆朝外,码成圆圈,不多不少十七捆。捆捆相挤,不留缝隙。第二层十八棞,每捆少五六斤。往上每层多一梱,每梱少几斤。这样堆到人把高,麦垛就成了上粗下细的茶杯状。垛下麦捆,由下面的人用杨杈叉上去,上面码垛的人接住码平。

此时,麦垛已堆得比人高了,善明为斗几个分别在各自的垛头累得筋疲力尽,大呼小叫慢一点。为圣这些在下面叉麦捆的,攒着劲儿往上送,边叉边唱堆窖歌:

扬起叉,呀嗬嗨,

往上甩呀,嗨嗬!

接不着,呀嗬嗨,

你屋的婆娘没长眼啦,嗬嗬嗨!

接住捆,呀嗬嗨,

往上摆啦,嗨嗬!

够不着,呀嗬嗨,

你屋的婆娘没喂奶啦,嗬嗬嗨!

说说笑笑中,一座麦垛堆完了,两人多高。善明为斗几个在上面用稻草封顶,用草绳扎成圆锥样,圆周伸出漂檐,完成后,踩着下面人的肩膀滑下来。隔远望去,每座麦垛,像一个巨大的盖着盖儿的茶盅,直立在场面上。再大的雨,无论从哪漂来,别想淋着麦子。

有三个人,在禾场边的阴暗处站得有些时间了,他们是曾先炳、洪少谱和他带来的通信员。白天开完会,少谱留下曾先炳和窦为香个别读了话,布置了夜里开窦先智的批斗会。为香走后,少谱特别告诫先炳,作为支书,要站稳立场,敢于斗争。交代他晚饭后在大队部等着,等自己来了,一同去参加会。天刚黑,少谱带公社通信员骑自行车来了,通信员车屁股后面驮上先炳,三人直奔窦曾台。台上黑咕隆咚,空无一人,远处大禾场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他们猜想,批斗会改在禾场上开了,便沿公路来到禾场。

看到满场子的人欢欢笑笑、忙忙碌碌的堆麦窖,哪有开批斗会的影子?少谱脸绷紧了,掏出梳子拢了拢长发,对先炳说:“政令不通啊,把公社的指示当耳旁风呢!你这当支书的,看怎么办?”他看重自己的面子,开不开批斗会,已经是另回事,自己说了算不算,成了头等大事。

先炳朝天上望望,刚才还明晃晃的月亮,钻进了一团乌云中,好久露不出头来,只在云缝中筛出斑斑点点的亮光。他在农村长大,知道可能要下雨,便回答道:“怕是要下雨,为香他们可能先抢收麦子,再开会吧?来了雨,麦子不收就烂了,会今儿不开明儿开呗。”

少谱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也望了望天,恰巧月儿从云缝中露出半个脸来。他的怨气怒气已积蓄了五六分,说:“这哪像个下雨的样?要是有雨,县里气象站还能不通报吗?完全是窦为香窦先智在搞鬼,抵制公社领导。农民的自私自利和小家子思想,不能忽视呀!如果没雨,连同窦为香、曾独松一起批斗。你这个支书也要作检讨。”

“那是,那是,”先炳说。“但可是,您先莫急,先等等看。”

这时,场上的说笑声停下来了,捆麦、叉梱、码梱“唰唰”“嚓嚓”的声响,连成一片。只见为香、独松、先智三人,跑前跑后,右边叮嘱,右边催促:“快,再快点!雨就要来了。”

“洪书记,您看他们三个,有这样的小家子思想吗?未必像这样的队干部也要批斗啊?”先炳说。

少谱正要开口,几滴雨珠砸在他噘起的嘴巴上。他顾不上掏手帕擦雨,朝通信员吼道:“快,快通知各大队各小队,抢收麦子!”

通信员蹦上车,飞也似的跑了。

说话间,月夜瞬间暗下来,乌云像一块电动的黑幕横空飘来。天边出现了一道长龙似的闪电,“哗”的一声,豌豆般大小的雨点从空中倾泻下来,点点相连,织成密不透风的水网,笼罩大地。地面上顿时腾起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禾场上高挂的防水马灯,在水雾中委屈地收拢它的光辉,缩成一团星火,随风摇曳。

“婊子养的,今儿要坏大事!”少谱用土话骂了一句,飞身上车,朝邻近的生产大队奔去。

先炳一头扎进大禾场,夺过一把扬叉,与他人一道,把剩下的几扎麦梱送到垛上,最后一座麦窖封顶了。

大雨越下越猛。雨滴像颗颗珍珠,一把把地洒在禾场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水花回落地上,又像遍地滚动的珍珠。雨水很快在场面上汇成一道道溪沟,水珠儿在溪沟里“咯咯”笑着,“嘻嘻”闹着,“咚咚”跳着,奔向场外。

窦曾台人没有回到禾场一旁的队部、坊铺和仓库躲雨,站在麦垛场面的空隙处,仼雨水把全身浇透,看着面前的一座座麦垛,像巍峨的山峰,在雨雾中时隐时现,犹如欣赏一幅山水画。一些年轻小伙,在雨中蹦蹦跳跳,打趣逗乐。

突然,从罗老坎房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人们记起,桃英的娃儿在禾场降生了,纷纷跑去看看这个麦场上落地的娃儿。

没下雨之前,桃英渐渐感到腹部下坠,强忍着继续捆麦秆。她嫁到窦曾台,第一次下地下场,心里好激动好兴奋,当了一回真正的农民,做了一回拿十分的社员,再也没人说自己是“八分婆”了。偏偏这肚子不争气,么时候不能生,怎么硬要这时候生?她幻想把娃儿憋回去,等到下雨了,队里不出工了,在家专心生娃多好啊。可是肚子隔一会疼一会,她手脚不听使唤了。一旁的玉珍看出情况不妙,赶忙把她扶进罗老坎的小屋,找到场上叉麦梱的先职,催他快到公社卫生院叫医生。医生进门,大雨落下,娃儿顺顺当当出生了。

窦为香吩咐在雨中逗乐的小伙,摘下禾场上杆头上的马灯,一人提一盏,三五成群,护送老少爷们冒雨回家,并告诉他们相互转告,明儿雨天,队里放工休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去吧。

人走得差不多了。为香叫来罗老坎,打开队办公室门上的锁,领着曾先炳进屋。独松提着马灯,和先智跟进来。几个人正要坐下来说事,先智的大儿子世耕披块塑料布撞进来,说兵舫和后秀都没有回家。两个娃儿不见了。

屋里的人慌了神。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穿蓑衣的小伙撞进来,说坏事了,耕水田的牛,忘了牵回来,现在还在跃进河的对岸。

屋里的人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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