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府河水咬住滩边的黄沙,一步一步往上爬,像位爬山的年迈老妪,拄着拐杖,喘着粗气,挪动小脚,终于来到半山腰。几个月前旱成了小水沟的中府河,恢复了半河水的模样。县政府说到做到,从轮船上卸下电机,在新建的长江电排闸口日夜向中府河注水。省政府出手更大,在汉江上游建成的丹江口水库,蓄了水,引水入东荆河,顺流灌进中府河,再加上入秋后下了几场雨,中府河起死回生,又像条河样了。
谢仁口老桥两侧的码头,船来船往,运货的卸货的搬运工,沿河滩上下踩出一条条蚁行小道,传送带一般地转运上下船的物资,又像传音筒般地传播着“嗨哟嗬”的号子,夹带着欢快的低沉的歌谣。偶尔桥面上出现挎篮背袋逃荒的妇孺,但一下桥便被送到了公社救助站。如果发现是谢仁口公社的人,洪书记有令,就地扣留,由她们的支书领回去,可惜这一命令始终无效,至今没有一个支书来领人。
这天中午,窦为香窦先智领着一帮人,赶着牛车,来公社粮管所交集体提留粮。每辆牛车插面红旗,浩浩****,吆喝声说笑声一路响彻。这阵势,入秋以来第一遭。粮管所前,摆上了茶水,插上了彩旗,响起锣鼓声,公社洪书记亲自带队迎接。几通锣鼓声罢,队长窦为香首先讲话,说丰收不忘国家,水陆两路交公粮,陆路的送公社,水路的送区上。洪书记喜上眉梢,讲了许多表扬鼓励的话。接着,卸载,过秤,入库,窦为香领着空车回乡。
窦先智只身一人来到街口码头,躲在一个墙角,察看河边动静。
日头偏西,渐渐隐入一片乌云之中。河面上飘来一层薄雾,顿时,沿河上下的船只模糊了轮廓。
罗老坎押运的窦曾台运粮船到了,看清了码头边停靠的一模一样的船,便靠了上去。这条船,便是李老伏用来调包的运粮船,麻袋打包的,不是稻谷而是稻壳。
那天,窦为香与先智商议后,雇了一条船,麻袋打包,装上船,船头船尾,各插上一面红旗。
罗老坎吩咐系了缆绳,收起桨,招呼随船的人上岸吃饭,船上空无一人。
旁边伏老木的船上,钻出几个人来,偷偷爬上五小队的船,用手摸了麻袋,硬邦邦涨鼓鼓的粮食,没发现破绽,拔下那两面红旗,插在自己船上,偷偷开走了五小队的运粮船。
那船跑得不见了影子,罗老坎领人回来,上了插红旗的船,朝曹家嘴方向驶去。
先智看得真切,知道一切进展顺利,返身回家,正好阳亭跑来报信,说李老伏带栓哥出来了。他与窦为香会合,带了几个民兵,赶到屁股上打了四个眼的那个芦苇湾,埋伏起来,等着抓捕李老伏。
李老伏早就接到曾善明报信,说队里安排水陆两运交公粮,用船送来了六千斤稻谷,在谢仁口码头稍停一时,便运往曹家嘴,你们掉了包,半天便进了洪湖,大事告成。老伏哪能轻信,带着栓哥,来到粮管所一个僻静处,察看窦曾台人的行踪。听窦为香讲水路两运交公粮,又见交了粮,为香赶牛车返了乡,知事情进展顺利,便来到河边,藏在一个阴暗角落,看到他的人开走了五小队的船,仍然不放心,住脚不动,直到见罗老坎一伙人上船,划走了顶替的稻壳船,才放下心来,拉起栓哥的手,说:“走,去见你爹。”
船在河里行,李老伏在岸上跟,眼见进入曹家嘴镇内河道,朝那片芦苇湾使去,悬着的心放进肚里,加快脚步,直奔那片芦苇湾,打算在那接船,直奔洪湖。
天黑了,弯弯的月亮发出淡淡的光。
过了徐家湾,船来到当年先智被劫的那个芦苇滩,就要靠岸,李老伏从芦苇丛中钻出来,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绑了栓哥的手,塞了她的嘴,说:“你这娃儿,等我走远了,再去找你爹。”
李老伏正要一步跨上船头,心中暗喜,驶过前面的河岔,进了汊河口,便是浩瀚的洪湖,别想抓住老子。
突然,明晃晃的七八个手电光聚过来。
“李老伏,你往哪里跑!”窦先智率先一声断喝。已在此等候的窦为香等人忽啸而出,两条绳索带着爪钩从岸边划破夜空,飞向船头船尾,把船拉向岸边。船上李老伏的人,弃船而逃。
李老伏好身手,一把抓过栓哥,卡住她的脖颈,挡在自己身前,三两步退到河边水中,骂道:“又是你这小杂种!别过来!过来,我就把她闷死在水里!”
栓哥脸色发紫,拼命挣扎,塞了布巾的嘴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两只惊恐的眼睛,瞪着先智,眼角滴下泪珠。
先智夺过身边民兵的一杆梭镖,挥手一掷,没有投向李老木,而是扎在船上的麻袋上,稻壳哗啦啦流出来。“你狗日的蛤蟆镜,仔细看看,老子们早就识破你的鬼把戏。你放了娃儿,给你一条生路。”
李老伏继续勒住栓哥,退到齐腰深的水中。“你说话算数?”
先智停在离李老伏几步远的地方,说:“自然算数!放了娃儿,你走!老子屁股上的四个眼,记得住你,你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
为香冲上来,“风亭,你疯了?哪能这么便宜放了他!”
先智挡住为香,朝李老伏挥挥手,吼道:“快滚!”
李老伏把栓哥提出水面,往岸上一推,自己奋起一跃,几个箭步钻进芦苇丛,不见了。
早就急得火烧燎的先觉,抢先一步,抱起摔倒在滩边的栓哥,给她松了绑,取出嘴里布巾,紧紧搂住她,
先智朝为香说:“香二爹,救娃儿要紧。”
为香点点头,吩咐先觉背上栓哥,返回台上,送到老坎家,另几个民兵连夜到区乡报案,捉拿脱逃的李老伏。他自己与窦为圣先智和为斗儿子,连夜驾船驶入洪湖,在曾祖籍的崔家沟卸了稻壳,下湖绞扁担嘎子。
四百里洪湖,由于前期干旱无雨,长江注水断绝,沿湖引水灌田,湖面小了不少,但是,清代进士洪良品诗咏洪湖“极目疑无岸,扁舟去渺然”的浩瀚犹存。放眼望去,天际间一缕青丝带挽不住远处的湖水,似乎随时就要溢出。湖中簇聚成团的黄色茭白芦草,好像朵朵出水芙蓉,伴着蓝天上的白云,倒影映在湛蓝色的水面上,如梦如幻。岸边荷叶收起洒开的百叶裙,低头传眸微微皱起的湖水,只有丰满的莲蓬,昂首炫耀秋来的果实。芦苇茅草抖落掉春夏披上的绿衣,扭动精瘦的躯干,在秋风中起舞。鸟儿贴水面飞过,不时引得鱼儿跃起。
为香他们见惯了水乡大同小异的景致,并不心动,划船来到一片长满扁担草的水域。
这种书上称为苦草的扁担嘎子,几乎布满了江汉平原所有水面,犹以洪湖近岸最为密集。它春华秋实,一岁一枯荣。每年三月,迎春湖水变暖,湖泥下越冬的苦草根匍匐茎复苏发芽,一生四,四生十六,迅速在水底蔓延,一株豆荚大小的匍匐茎,繁衍出簸箕大的一片。入夏,火爆分蘗,每株抽出六七条细长绿叶,最长达三五尺,形如扁担,在水面下二三尺随波**漾,却并不探出头来。秋风拂过,便在水下悄然开花结籽。雌雄异株,雄花一杆顶三苞,成熟后,苞头破裂,花粉浮上水面。同时长出的雌花,一蕊三柱头,一柱三片花萼,湖水为媒,柱头吸收水波**来的花粉,花萼便衰退,形成螺旋状果实,顶上略有分叉,黑褐色,恰似长矛,湖边人叫它嘎子矛头。
此时,正是扁担草开花结果的季节,湖面上乌莽莽,一片连一片。离得近了,绿茵茵的长叶,头顶着清澈的湖水,竞相在水中起舞。一阵微风吹过,它扭动柔软纤细的腰肢,羞答答掩袖倾伏。风平浪静时,它军阵似的昂首挺胸,亭亭玉立。要是有旋风刮过,它便手舞足蹈,欢快跳跃。伴着它的舞姿,鱼儿或成群穿过,或单独栖息其间,倚着草丛养精神。
为香几个用竹篙插在船艉,稳住船体,动手捞这一片的扁担嘎子。并排两根竹竿,三分处栓一麻绳,作剪刀样,两手握短处竿头,将长处叉进草中,然后两竿捏合,朝一个方向绞动,拔上船来,一团扁担草便落入船舱。这活儿技巧不高,有力气就成,不一会,中仓便堆满了。他们歇下来闲谈。
“这狗娘养的李老伏,没截走粮食,反而丢了船,赔了夫人又折兵,会不会拿罗老坎出气呀?”为香担心地提了一个问题。
“公安局正满世界抓他呢,他哪敢露面,还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呢。”先智显然不操这份心。
“曾善明这皮筲箕,天天算计别个,这回算栽了。回去把先智听到的,跟他捅破,看他怎么交代?”为圣插话说。
先智看到船舱里的嘎子矛头,想起了互助组时曾善明用它敲诈自己的菱角田,气不打一处来,说:“回去是该跟他算账了。”
“他滑着呢,你又没抓住他的证据,还得提防他搞新的鬼名堂,”为香说。“不扯他了。今儿心情好,为圣,来一段!”
为圣站在船头,打腹稿自编歌词,用渔鼓调唱道:
扁担嘎子长又长,
你是水中救命粮。
今年遭灾闹饥荒,
请你出水来帮忙。
晒你三天好阳光,
饱我社员饥腹肠。
留你种子在禾场,
来春还你水中央。
扁担嘎子长又长,
你我遇上好时光。
旱不见底涝无浪,
你是水中逍遥郎。
公社给我添力量,
遇灾无人去逃荒。
从此走在大路上,
你我携手奔天堂。
扁担嘎子长又长,
人心向着共产党。
……
“圣三爹,平平常常绞个水草,叫您一唱,唱出花来了。”为斗儿子说。
众人哈哈大笑,加快手脚,天黑前,装了满满一船回来。老家族人帮忙卸了船,搬运水草到场垸晾晒。吃了晚饭,老家长辈与为香为圣商量续家谱的事。先智想起离这不远的赵扶民老家,自己在那当长工一年多,人家待得不薄,便去探望了一番。
三天下来,晒干的扁担嘎子足有几千斤,装船堆得一人多高。他们几个加木桩绑牢,告别老家族人,驾船回乡。三十多里水路,大半天一便到。为圣儿子上岸喊人卸货,没人来,台上食堂里正吵闹得不可开交。
三天前,李老伏沿中府河堤行走,盯住河中调包的行船时,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曾善明。
曾善明那几天吃不香睡不着,整天如卧针毡。他贪占了队里与供销社往来的钱财,加起来不下千元,得亏胖会计妙手遮掩,蒙混过关,便不敢不听从他们摆布。但是,当那晚听曹老大讲出变天翻身的话来,却吓出一身冷汗,只想附和他们倒运一次这批粮食,再捞个三五百元,便远离这帮人,撒手不干。他按照李老伏曹老大的吩咐,摸清了运粮的船和行船时辰,却还不放心,见为香几个先结伴出走,随后李老伏与栓哥出现在堤上,便跟上查看究竟。在芦苇滩前,他把为香先智一举一动看得真切,暗自大呼不妙,连忙直奔供销社门房,向正在那里等候消息的曹老大胖会计通报大事不好。
曹老大半天琢磨不出来谁走漏了消息,怀疑曾善明两边通吃,扬言把他贪污的事捅出去。曾善明又赌咒又发誓,这才平息下来。曹老大断定政府这时一定在四处捉拿李老伏,这家伙一年半载不敢露头,只要一口咬定与供销社无关,再无对证,便脱得了干系。眼下乘窦为香窦先智不在,赶紧把窦曾台搞乱,把公共食堂搞散,再放出风来,说他俩偷运粮食卖黑市,重新选队长会计,扶曾独松上台。等他俩回来,生米煮成熟饭,他俩就翻不起浪来了。
曾善明得到曹老大授意,不敢不从,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串通窦为新窦先职父子,准备这天食堂开午饭时起事。
秋收过后,有个七八天农闲时节,队长不在,副队长带人干了些零散活,没等敲钟,早早到食堂准备就歺。汤菜和米饭端上来,汤里无油,菜里无盐,米饭里掺了稻糠。
窦先职把一碗糠米饭倒扣在桌上,敲打菜盆,大声喊道:“这吃的么饭啦?油盐哪去了?”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跟着嚷叫。
曾善明从厨房出来,拱手叫唤老少爷们,对不住了,“先智这娃,前些天到供销社对账,欠了人家一千多块,拖住没还,这不,人家卡住供应,断了油盐。大米呢,库存不多了,队长交代省着吃,只好加点糠。您们将就一点,将就一点吧!”
“啊?”食堂里的人瞪大了眼珠,今年粮食丰收,副业生产也蛮好,怎能欠人家钱?怎能没米吃?人们拿眼看副队长曾独松,有人干脆敲碗质问他晓不晓得。
“您们莫瞧我,我不晓得。等队长会计回来,您们问他俩。”独松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些事。为香先智没告诉他,怕他给他爹通了消息,想把事办妥当了再告诉也不迟。曾善明也没告诉他,担心儿子卷进是非堆里脱不了身。所以,独松只知道队委会研究过,公粮一斤不少交,口粮紧巴些吃,买船下湖捞扁担嘎子掺着吃,他都举手赞成,今儿这没油没盐掺糠的饭,来的太突然,太过分了。队长会计,没跟他打招呼,不明不白地不见了。他确有怨言,但不便这时说出,只好找话搪塞。
“哎呀,您们还不晓得吧?队长会计早几天就不见了!听说装了船稻谷,六千斤啦,出去卖黑市了。少了粮食,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二黄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食堂人缝中穿行,挨个诉说。
曾善明就手从锅台上找了把锅铲,追打他婆娘。“你这个混账,在这里瞎说么家?就算人家队长会计卖了粮食,也自有道理,用不着你来嚼舌头!”
“啊?啊?有这事?”人们突然发现,这几天确实没见过队长会计,原来暗地里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们呼啸而起,骂成一团。
一直在墙角冷眼旁听的窦为斗,不明内情,心里发急,叫来罗老坎,才知为香先智他们将计就计,夺了李老伏的船,下湖绞扁嘎子去了,便走到中间,说:“莫在这瞎猜瞎嚷,队长会计夺了一条船,顺道下湖捞扁担嘎子。不信,老坎可以作证。”
那天,老坎押船在谢仁口停留,上岸吃了饭,回来明知船掉了包,故作不知,驾船往曹家嘴,麻痹了李老伏。开了一段,在一个河汊停下来,没见异样,把船往回驶,卸下稻壳,将船送给雇船的船主,答应过几天换船。此时,见为斗要自己作证,便出面说出了实情。
“莫听,莫听!他一个外乡人,早该赶走的。鬼晓得是不是真的。”先职跳到板凳上,再次嚷叫。他本来听从桃英的劝说,早已与老坎和缓了关系,但见老坎这时出来做证,又顾不了许多,还扯上了往事。
曾善明看火候差不多了,朝窦为新使了个眼色。为新拿过善明贪占的钱,到谢仁口后街找过暗娼,不敢不听支使。只见他往前晃了几步,说:“总这么吵不是个事,那两个家伙不晓得么时能回,队里不可一日无主,不如我们重新选队长会计。我家那个老大,上回评工分时,我就讲了,莫再选他。”窦为新在窦曾台,除姑奶奶外,算年长的,虽说背后有人戳他脊梁,但当面他那架势还是摆得出来的。
“重选,重选!”先职从凳上跳下来,朝跟前的人挥手送眼。他对大哥压低他家工分,一直如鲠在喉,早就想把他哥拉下台。
“好!重选,莫叫那个冒大胆和铳气再干了!”二黄婶跟着先职起哄。这回,善明没再吼她。
屋里的人,大多跟着吵吵,也有人迟疑,还有人闷声不语。
“我看你们谁敢!”姑奶奶在独兰和白大姑的搀扶下,走进门来,手里一把拖罐耙子敲打在桌子上。
姑奶奶自从那次“扎下来”,看了皮影《四郎探母》,吐了血之后,很少开口说话,见人不打招呼,整天在后门口坐着,望着天,望着远方。前几天,独兰来了,找到白大姑,说上回徐先生教了我俩一个办法,可以治奶奶的病,用来试一试呗。白大姑说,这要靠丢娃请区里社里书记出面才行。两人说通丢娃,请来上次登门慰问的刘书记洪书记,两个书记一肚子心酸心痛,见到姑奶奶说,上次搞错了,曾善亮还活着,仍在台湾当官呢,收走了烈士证光荣匾,偷偷存放在独梅那里。姑奶奶问了上十遍真的呀,两个书记一口咬定。姑奶奶又问,么时候开我的批斗会,我随叫随到,还不断地骂这狗日的娃,干什么不好,偏偏跟国民党混,却又喃喃念叨,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刚才,听到食堂里吵闹,叫上白大姑,一起来看出了什么事,在门口听清他们要重选队长会计,撤了为香先智,心里便冒出火来。
“我不管你们说这说那,就晓得有一条,做人莫在背后搞鬼。当面锣鼓对面敲,有本事的,当他俩的面选。你们嫌我啰嗦,今儿就啰嗦你们听听。那香麻子搞赤卫队时候,你们还夹在爹娘裤裆里,今儿跑出来充能啊?风亭那娃,屁股上四个眼,吃的苦比你们多,做的好事比你们多,凭么事要换他——”
善明过来拉他娘,说:“这是队上的公事,您搞不懂,回去歇着。”二黄婶和独松两口子也围过来,劝她回屋。
“滚到一边去!”姑奶奶扬起拖罐耙子。“我都快六十多了,么事没见过!今儿,你们要是选别个,我一耙子劈了他。”
白大姑看出来,出头闹事的又是为新和先职,一面护着姑奶奶,一面呵斥二儿子:“你混账东西,总忘不了记工分的老账!还不听姑奶奶的话,滚远点?”
这时,支书先炳来了,后面跟着独梅。今天开饭时,独梅看出势头不对,一路小跑去了艾家湾,把在那住队的先炳叫了来。这些天,先炳忙着在欠收的小队安排社员生活,没顾上管本队事,听独梅讲队长会计不声不响几天不在家,队里冒出事来,心中纳闷,急着跑回来,见食堂里吵成一团,不说别的,把独松拉到一边,说:“你这个党员,副队长,怎么当的?不知道队长一年改选一次?要改选,也要到年底再说。快散了吧!”
独松转身,朝大伙喊了几声:“散了吧!下地干活!”
人还没散,为香先智进门。他俩不知食堂里刚刚闹了这么一出,为香喜滋滋地说:“狗日的供销社赖我们队里的钱,还想敲诈六千斤稻子,美得他的?老子们把他收拾利索了,还顺手捡回来一条船,几千斤扁担嘎子也拉回来了。就算口粮少了,有了它,撑到明春没得问题。”正说着,他看到曾善明往门边缩,想溜走,便上去拉住他的袖子,说:“曾善明,你做的好事呀?风亭,正好当作大家伙的面,把你那晚在墙角听到的,抖出来说说,摆明了,免得他背后黑心生暗鬼。”
姑奶奶见了先智,不管为香说什么,拄耙子敲敲地,喜滋滋地说:“我的娃呀,你这几天到哪去了?告诉你呀,你善亮二爹没死,搞错了,没死,真的没死!”
几天不见,先智看姑奶奶变了个人样,不晓得是么缘故,听到为香要自己跟曾善明摊牌,便不忍这个时候伤姑奶奶的心,朝为香使个眼色,说:“队长,再说,再说。”
善明乘机甩掉为香的手,“关我什么事?”出门溜走。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显得特别短暂,不知是天旱欠收,少了秋收的忙碌,感觉日子过快了,还是冬天按捺不住步伐,过早地驱走了秋天。霜降刚过,一场大雪降下,冬天提前到来。
对这场大雪,窦曾台人早有提防。寒露的油菜霜降的麦,赶早不赶晚,播种了油菜,抢种了小麦,提前把瓜果蔬菜统统收了回来,知道这些东西藏不住,裹了肚腹,喂了猪鸭。如今,旱田里大片冬小麦油菜,披上雪毯,安然过冬。水田里,听农科所的话,种上的绿肥苕子,茂盛正当时,冻死倒地,烂在地里,恰好春来复耕当底肥。与田野里绿色中点缀白雪相映衬,大禾场上,黄色的芦席新圈了六七个围窖,装满了先前为圣先智捞来的扁担嘎子,加上后来又捞回的几船,晒干了,足有几万斤。此外,秋收的杂粮各自派了用场,红苕制作了粉条,黄豆榨油后压制成了豆饼,高粱酿酒屯集了酒糟,棉花脱籽取油,棉壳送到食堂当柴烧,还分了一些到户,用来烤火。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隆冬到来。
俗话说,过了霜降,不用慌张,又说立冬立冬,两手空空,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期到了。食堂里那场改选风波平息了,抓不到李老伏,劫船的事没人提了。窦曾台平静,安详。
窦为新一家却平静不下来。
他的三儿子窦先觉要过喜事了。那天夜里,先觉把栓哥从芦苇湾送回来,在老坎家陪了她一夜。从那之后,他天天来陪栓哥说话,反正已经回队务农了,农活又不忙,有的是时间。
老坎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找到先智商议,让两个娃成亲。先智一直愧对三弟,亲口答应帮他转户口,因不想剜肉补疮虚报产量,丢了农转非户口的奖励,拉板车的大脚女人不再搭理三弟。后来见独兰借善亮牺牲,沾光入了城,三弟却从榨油厂辞退回乡,更觉亏欠了三弟,如今娶个一声哑的栓哥,不知会不会委屈了他,便先问了先觉同不同意。先觉说,我喜欢栓哥。先智这才心里放踏实,告诉老坎叔,我兄弟娶亲,要办得热热闹闹,我先给他起间新屋,让他俩独门独院单独过,免得看别人眼色,么时盖好房么时办喜事。
先智觍着脸见窦为新,好多年第一次当面叫爹,说分家时讲好了,老屋四副樑柱,一个儿子一副,自己那副给三弟,能不能拆了老屋,改建一套新房,给三弟成婚。白大姑也在一旁苦苦哀求。为新说祖上遗产,哪能拆卸?如要拆屋,先取了他的老命。居住老屋的先职,闻讯亮出斧头,说谁拆屋就劈谁,大不了一起死。先智无奈,咬咬牙,狠狠心,拆了自己的新屋,腾出一副樑柱,贴着自己房子山墙,新盖了一间房子,给三弟当新房。
等到新房建成,自己房子修补停当,快要过年了。先觉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四。窦曾两家因为辛未年沉潭事件成仇后,曾家不与窦家同一天过小年,沿袭至今,提前一天过了,窦家把办喜事与过小年一起办。先智预支了年终分红的钱,玉珍又变卖了一些值钱的东西,白大姑叫在曹家嘴学裁缝的小儿子先镐,从娘家要了些钱回来,筹得不少的资金,把婚礼办得热闹风光。从求媒订婚过礼,到求娶迎亲回门,一样不少。新社会不兴坐轿子,雇了匹枣红马,新娘子骑了,从大禾场出来,吹吹打打,绕大潭子转了两圈,天黑拜堂,直闹到半夜。
过了小年忙大年,大食堂内外天天爆满人流。队里杀了五头猪,宰了几百只鸡鸭,干塘捞上上千斤鱼,冻在屋檐下冰天雪地里。日里夜里熬麦芽糖,爆炒米花,杵糍粑,磨豆腐,晒豆皮,炸麻花,酿米酒,年货办得满满当当,按人头分到户,来了客人的,还可多取几份。
食堂外面的空地上,排一溜的歺桌旁,放了假的学生娃写了对联,各家挑喜好的随便拿。挑走最多的是“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横批“社会主义好”。
兵舫领着妹妹姣兰在桌前看哥哥金舫写对联,为圣走过来,说:“世耕,我说副对联,你会不会写?”叫了他学名。
“三爷爷,您说说看。”世耕说。
“上联,屁股上头穿窟眼一二三四眼;下联,脑壳顶门冒铳气倔憨犟冲气;横批,窦家老大。”
世耕边听边写,写完了,念一遍,觉得不对劲,骂自己的爹呢,正要揉搓扔去,兵舫一把按住了,说:“哥,我拿回去贴上。”
为圣说:“你敢贴?小心你爹打断你的腿!”
兵舫拿起对联,头也不回往家走。丢狗子和后秀银舫一帮刚上小学的娃儿一哄跟上,等着看兵舫如何再次挨打。
为圣望着兵舫背影,说:“又一个铳气。”
兵舫进门,先朝神柜顶上望了望。今早,他和哥没经爹允许,像许多家准备过年那样,把原来写有“天地君亲师”的条幅撕下,换了一张毛主席像,不知他爹发现了会怎样。定眼一看,那像正朝自己微笑,安然无恙,看来他爹并没有反对,便鼓起了勇气,搬来梯子,在大门口贴上了那副对联。刚收拾完,先智从外面回来,看了对联,呼叫两个儿子。
兵舫从门后出来,金舫缩进门内。
“谁写的?”先智问,自己念了一遍,有几个字不认识。
“我哥写的。”兵舫垂手低头说,准备挨打。
“狗日的,写的蛮好!教老子认认这几个字怎么念?”看起来先智有喜无恼。
兵舫正要把刚学会的几个多笔划字教给爹,白大姑从后屋出来,朝先智说:“玉珍生了,又一个儿子娃。”
“儿子娃好,长大了好读书。”先智进屋去看刚分娩的玉珍娘俩。
丢狗子他们看兵舫没挨打,失望地跑开了。
这几天过得特别快,大年三十转眼间到了。中午,大食堂内外摆满了饭桌,全台人换了新衣,围坐一起吃团圆饭。一千八百响的鞭炮炸响,烟雾弥漫,娃儿们手捂耳朵乱窜,小伙子们敲锣打鼓,姑娘媳妇们追逐嬉戏,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第一道菜端上,扁担嘎子汤。窦为香端着汤碗,门里门外走动着说:“今年受灾了还能丰收,不靠天不靠地,靠老少爷们齐努力。想当初,不容易呀!今儿起,到明年夏收,能不能撑过去,还要靠这几万斤扁担嘎子。用丢娃的话说,是可但,先喝了这碗汤,再喝酒,老子们明年再好好干一场。”
喝了扁担嘎子汤,鸡鸭鱼肉一盆一盆地送上来,男人们大碗喝酒,女人们大碗吃肉,一直吃到太阳下山,各自回家过除夕夜。
大年初一不出门,在家给长辈拜年。初二回娘屋,给娘家长辈拜年。到了初三,走家串户相互拜年,各生产队的舞龙舞狮彩船粉蚌高跷队你来我往,窦曾台从早到晚像一锅开水在沸腾。下午日头西沉,本台上的彩船队在外边贺喜回来,从西往东给各家送恭贺。
“彩莲船哪,哟哟,
两头尖哪,呀嗬嗨!
妹坐中间,呀儿哟,
老哥牵哪,依儿呀哟!”
彩船一进村头,锣鼓声响起,人们呼啦啦围上去。
这彩船用竹竿木片扎制,五六尺长短,四五尺高低,轻盈灵巧。上为宝塔型盖顶,悬挂彩球,下有船帮收底,彩布拖地,船身的立竿扶拦,上下左右连接贯通,使彩船浑然天成。通体彩纸裱糊,绘有波浪彩莲,摇动起来,似轻舟泛舞,如宋代诗人范成大所说“旱舟遥似泛。”
今年扮演船中女子的是为斗儿子,青丝贴鬓,黑发披肩,簪花满头,水袖长裙,金色披肩,如不是偶尔在船底露出一双大脚,还真以为是哪家妙龄闺秀。他腰间拴绳挂住彩船,一手挥手帕,一手扶船栏,扭捏腰肢,妩媚动人。船头一戏妆老人,八字须挂腮,手撑竹篙,牵动彩船摆动,这个“撑篙人”,自然少不了窦为圣,自编唱词,见啥唱啥,别人替代不了。船尾的“摆梢婆子”肖老大,花白发髻,绿兜胸,橙短裙,摇把破扇,左右窜动,滑稽可笑。船边跟着锣鼓钹梆四人乐队,一边敲打,一边帮腔唱和。
他们一路唱一路行,来到曾善明屋前。独松一家去娘屋未回,姑奶奶去了白大姑家,善明与二黄婶见彩船来了,躲进房内,一来舍不得给钱给烟,二来心里不太舒服。
“彩船玩得笑嘻嘻,
特来曾家贺个喜。
曾家老大好福气,
娃们个个好样的。”
为圣撑竿搭船,领头高唱本地特有的彩船调,船中女子把船**成波浪,与众人一起伴唱作和。
正月里头划彩船,缘本图个喜庆搞个笑,到哪家哪家便迎出门,端茶递水塞糖果,送烟送红包,特别在意又讲礼性的人家,还要放一挂小鞭。领唱的“撑篙人”随意唱,唱什么,这家主人都不能气恼。为圣见善明老两口缩进房,换了唱词:
“给你贺喜你不理,
改口叫你皮筲箕。
肚子胀得鼓鼓的,
不见水儿往外滴。”
大家唱和“往外滴依儿呀哟”,还不见善明,并不生气,嘻嘻哈哈来到隔壁丢娃家。
“走了东家走西家,
彩船玩到书记家。
书记领头像奔马,
社员跟上把你夸。”
先炳独梅早已等在门口,放了鞭,上前拱手贺年,送了红包递了烟,说笑一番。
彩船越过大潭子,稍作休整,敲打着靠近先智家。先智出门迎接,逐个发烟,递上红包。兵舫放鞭后,钻进彩船,要去扯为斗儿子的裙子,想看清是不是真女人,叫为圣揪着耳朵拽出来。
说了些过年话,锣鼓响起来,为圣唱道:
“彩船顶上一朵花,
恭喜窦家添新娃。
娃儿长大上学堂,
官儿当得甩么(方言:很)大。”
船儿摇,众人唱,“甩么大依儿呀哟”,随即笑得前俯后仰。为圣看到了门上新贴的那副对联,又领唱道:
“稀奇稀奇真稀奇,
对联写的是铳气。
屁股上头多了眼,
天生一个好会计。”
刚唱完,他自己先笑弯了腰。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