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六队偷抢了稻谷后,为香一再催促先智筹钱买船,早点下湖捞扁担草。今秋虽逢大旱,窦曾台还是个丰收年,粮棉收成比去年没减多少,但上缴了国家征购粮和社队两级提留,保存种子和饲料之后,日子比去年难过多了,一来少了二十多万斤稻谷,二来新增了几十张嘴,挺到明年夏收,每人每月口粮只有二十来斤,得赶紧捞扁担草补上少粮的缺口。队里的两条老船,五四年发大水时沉了一条,另一条早已破损,只能花钱买新船,可是,从哪里筹集这么多钱呢?先智首先想起,公社供销社调购的本队畜禽等副业产品还没有结账,应该还能找回来一二千块。

两天前,先智叫上管食堂的曾善明,来到供销社收取这笔钱,顺便核对近三个月食堂与供销社地往来账目,弄清曾善明是不是搞了么名堂,也好打消心里早有的疑问。

两人穿过门市部柜台,进了紧挨门房的会计室。会计肥头大耳,油光水滑,原在“苕果子”弟弟曹老二油坊当账房,五六年曹老二捐献资产,发起成立供销合作社时,推荐他来当了会计,五八年转为公社供销社,找不到会算账的人,留任了他。会计满脸堆笑,端茶递烟,一番寒暄之后,摊开账本,与曾善明带来的账本逐日逐项比对,没有任何差错。

上次结算完了之后的三个月内,供销社按计划收购了三大队五小队鸡鸭480只,蛋4900个,肉猪13头,粉条80斤,散装白酒320斤,箢箕等篾制品340对,草包等草制品600多件,按收购平价计,共3340.58元。同时,供销社向五小队出售食用棉籽油860斤,盐150斤,酱油醋210斤,照明煤油1100斤,肥皂等其他物品若干,计价2080.11元。两者比较,供销社应付给五小队1260.47元。

胖会计嘴上叼着烟卷,右手指夹着钢笔,左手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算完了,指点算盘上显示的1260.47元,说你们五队真牛,粮食收成好,副业搞得好,食堂管得也好,难怪区委刘书记和公社洪书记总表扬你们。问先智,是把账转到下月,还是拿走现钱?要是拿钱,供销社的钱都存在信用社,我这两天去信用社取了现金,你来拿。

先智一只眼盯着账本,一只眼盯着算盘,心里飞快地默算,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也没有发现曾善明搞了鬼,满心欢喜,说队里等着用钱,我过两天来取。

胖会计连声说好,翻了翻账本的下页,已是末尾,无空白处签写核对意见,便抽出一个新账本,打开首页说,窦会计,你在这写个对账审核的意见吧。先智说,好多字,我会说不会写,还是您写了,我来签名盖章。胖会计说,那好,在新账本首页用繁体字写了以下的字据:

賬目核對無誤,伍小隊应該還供销社人民幣壹仟陆佰貮拾圓肆角柒分。

經手人:叁大隊伍小隊會計:叁大隊伍小隊管理員:

供銷社會計:

公元壹玖伍玖年阳历玖月贰拾壹日

胖会计写完,用手指点每个字,一字一顿地念道:“账目核对无误,伍小队应讨还供销社人民币一千六百二十元四角七分,下面是经手人落款和日期。”他先问曾善明,这样写行不行。曾善明照胖会计的原话,一字未改地念了一遍,点头说行。先智拿过账本,把这两行字仔细看了,数码字都认识,没有错,但他俩人念的“应讨还”,与纸上写的“应该还”这几个字中,只认得“应”字和“还”字,不认识“该”字与“讨”字,不好意思细加分辨,说了句笑话,“您怎么说讨还呢?好像怕您不还似的?”签了名盖了章,胖会计与曾善明随后分别签名盖章,先智善明离开供销社。

回来的路上,经过艾家湾后面一条水沟,先智走在前,踏上小木桥,善明跟在后边,一不小心,腋下夹着的账本掉到沟里。善明直呼不好,要下沟去捞。这条沟是艾家湾人学窦曾台新挖的,引中府河水抗旱,近几日,中府河水涨了,水沟便流得急,几下把账本冲出去好远。先智说,不是对过账了嘛,算了吧。善明说那不行,以后查账少了凭证,说不清,还是下到沟边捞起账本,捧到手上一看,低等墨汁写成的账,经水一泡,大多模糊不清。

两天过去了,先智约善明来供销社取钱。进了会计室,胖会计还是那样满脸堆笑,端茶递烟,好一阵嘘寒问暖。先智说,我俩来拿钱,您从信用社取了钱吧?胖会计愣了,眼瞪老大,问拿钱?拿什么钱?先智说,您怎么忘了,上次对账,供销社差我们小队一千多块,签了账单的。您说好了,叫我过两天来取,队里有急事,等着要钱用呢。胖会计翻开新账本,指着那份签字单,说你娃儿看仔细了,那次对账,明明你们队欠了社里的钱,这不白纸黑字写着嘛,五小队应该还供销社人民币多少多少,怎么变成了社里差你的钱?先智“轰”的一声胀破了头,连忙分辩说,这单子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您和善明叔还一字字念了,说五小队“应讨还”的,我那时还开玩笑说,“好像怕您不还似的”,怎么变成了我们队“应该还”呢?胖会计脸色变了,说你这窦会计是不是发烧了,尽说胡话,未必你不认字呀,连该字和讨字也分不清。不信,你问善明大叔。曾善明拿过账本,看了又看,对先智说,这上面确实写的“应该还”,你也签了字。先智说,不怕您俩笑话,我不认得这两个字。这么办吧,刚过去两天的事,重新对一对账,看到底谁差谁的。胖会计找来老账本,翻开来看,老鼠啃了,残缺不全,特别是支出与收入的关键处,留下了空洞,糊了老鼠屎。又叫曾善明拿出账本来,那账本泡了水,一片片黑斑,连字迹也看不清。

先智好生了得,对数字过目不忘,他说上次两边的账都对拢了,没得差别,我还记得,背给您俩听,记下来再算一遍。说完,一项一项地背诵队里交社里某项某数,社里卖给队里某项某数,计价付款,社里应退回队里多少钱,竟然正好一千多块。胖会计一再打断先智的复述,最后勃然大怒,说你这娃好不晓理,空口无凭,有字为证,你还想耍赖不成?曾善明显得左右为难,两头劝说,先智与胖会计互不相让,两人僵持在那里。最后,曾善明打圆场说,谁都不怪,只怪我这个做长辈的当时少说了几句话,现在都签了字,改不回去了。依我看,你们两个不打不成交,交个朋友好商量,都别往外说,也别报领导。先智你就暂认了这笔账,折算过来,也就六千斤稻谷,会计您也莫急着要队里还钱,账先挂在这里,到队里上交公粮时,多送这六千斤谷,把账平了,把签字单撕了,就算私了了,两边都说得过去,也不给领导添麻烦。胖会计想了又想,故作为难状,咬咬嘴唇,说看您的面,就这么着吧。你窦会计要是赖账,我不怕报领导,愿陪你去找公社洪书记评理。

先智脑子转得快,曾善明最后这几句话,叫他看出了曾善明与胖会计是一伙的,合伙下套让自己钻。狗日的,心真黑,真狠毒!黑了队里的钱,一千多块,老子们几百号人拼死拼活,汗水滴出来的,舍不得吃喝,牙缝里挤出来的呀!黑了钱还不撒手,还要敲诈老子们六千斤粮食,黄鼠狼偷鸡,吃了头道吃二道。他知道,旱灾后粮食紧缺,自由市场上稻子比国家收购价高出一倍多,地下黑市更是翻了几番,用稻子来平账,又让这狗日的们再捞一把。先智此时悔恨交加,恨不得拿冲担捅了面前这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但是他忍住了,他恨自己认字少,太粗心,栽到人家挖好的阴沟里了。如何是好?到洪书记那评理,人家有字据在手,评到哪都是个输。听他曾善明的,认了忍了,交公粮时多送几担谷,平账了事,想都别想,老子身上多出五个眼的人,能做这种事?他想起徐先生说过,遇到难题莫发急,一拖百事休。对,不说行也不说不是行,拖下去,以后想办法对付。想到这里,先智说,您们别催我,等我回去想好了再说。

先智和善明出了供销社,往家走,一路上各想各的心思,互不搭话。善明先到家,进门后又出门张望,见先智一人朝他自己家去了,冷笑了两声,回屋放下泡了水的账本,换了件深色衣裳,走出后门,四下打探,没见有人,急匆匆钻进了村后公路旁的树林。

天已黄昏,下地干活的人们还没收工,老人和娃儿们聚在食堂前等待吃夜饭,村后公路两旁静悄悄。

先智与曾善明分手,朝后瞟了一眼,见他进门后又出门,朝自己张望,当即有所醒悟,临机一动,大摇大摆朝家走了一段,一个猛转身,躲进善明家旁树丛中,察看他的行踪。一会儿,善明从后门溜出来,做贼似的上了村后公路,隐在护路林子里往谢仁口奔去。先智恍然明白,他准是又去了供销社,正好跟上他,看他屁股沟里藏的什么尾巴,便盯住他的人影,悄悄跟在后面。

供销社会计室与门房隔一道墙,墙上有一扇小窗,窗缝间有一只眼紧紧盯住正在与胖会计争吵的窦先智。当先智与曾善明走了后,这只眼收回目光,停在看门人“苕果子”脸上,说:“曹大爷,就是这小子,当年害我不轻,这回该老子报仇了。”

说话的人中等个子,花白短发,右眼球不会转动,撑开眼皮像一只裂了壳的蚕豆,左眼灵活有神气,不时露出寒光。他就是当年窦先智在曹家嘴抓住的蛤蟆镜营长。

蛤蟆镜营长姓李名耀祖,广西桂林乡下一个地主的小儿子,成年后,因调戏他爹的三姨太,遭到一顿痛打,愤恨之中,投靠老乡白崇禧,当了国民党兵。抗战后,在国民党军中混了个营长,解放军渡江时被打残了右眼,领着一伙散兵逃到洪湖,中府河边抓了逃丁返乡的窦先智,差点把先智闷在河里。后来在曹家嘴混在俘虏中本可逃脱的,却被先智认了出来,押解回原籍坐了三年牢。出狱后,老婆孩子跟人走了,他丁点农活不会,互助组合作社没人要他,孤身一人四处游**,被潜伏下来的国民党地下特务看上了,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在桂湘一带发展组织,准备迎接反攻大陆。他看出这帮人成不了气候,也不想再为国民党卖命,便揣着这笔钱逃了出来,化名李老伏,在长沙一家大医院摘除了受伤的右眼珠,安上了一只假眼球,不再戴蛤蟆镜,没人能认出他。这几年,他跑到熟悉的洪湖地区,在曹家嘴注册了一个名叫老伏的贸易货栈,明面上调剂城乡物资,暗地里倒卖粮食和紧俏商品,同时查找带走了他一百八十块光洋的罗老坎下落。他记得,他俩被打散,是个叫五家场的地方,曹家嘴与谢仁口之间,当时罗老坎受了伤,要是不死,一定在这一带。

两个月前,他在五家场一带明察暗访,打听罗老坎的去向,没听到讯息。这天沿中府河堤回曹家嘴的货栈,一路打探,想碰碰运气。在河边的草滩上,见到一个姑娘捧河水喝,没喝两口,晕倒在地上。他动了好奇之心,上前扶起她,手捧河水,喂她喝下。姑娘醒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是个一声哑。他正要弃之不管,姑娘说出罗老坎的名字。他大喜过望,细细盘问,得知姑娘叫栓哥,罗老坎的小女儿,解放那年,从洪湖白牯牛潭来过一个人,捎来三十块大洋,说是爹送的。她听人说爹已经死了,怕这人是个人贩子,要拐走自己,没敢要钱,也没再与这人联系。今年老家遭了灾,她便出来找爹,问清了白牯牛潭的去处,正要找去,饿晕了。

李老伏谢天谢地,天上掉下了一个引路人,变得亲切热情起来,说自己是她爹的好朋友,正要找她爹,并吓唬说,你爹当过国民党军的军官,说不定被关起来了,你只能偷着找,要是明着找,政府连你也关起来,开你的斗争会,不如我们扮作父女俩去找,别人不起疑心。栓哥在老家见过斗争国民党军官,心里害怕,答应了。李老伏搀扶姑娘回了曹家嘴货栈,给她改名李娃,随他安顿下来。

李老伏打听到白牯牛潭在谢仁口公社,便来到谢仁口街,找了间僻静的小客栈,把李娃寄宿在那里,自己出来一边做生意,一边查找罗老坎。没费多大气力,他结识了隐藏在供销社,暗地里干些倒买倒卖勾当的曹老大和胖会计,几场黑市买卖做下来,他让这两人赚了不少钱,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各自抖出了各自的底细。通过曹老大,又认识了窦曾台当食堂管理员的窦善明。从窦善明那里,他打听到,罗老坎解放那年,受了重伤,爬到窦曾台,白大姑救了他,现住在生产队队部的公房里,娶了老婆,当了仓库保管员。他那渔鼓筒里装着的光洋,五四年发大水时,被窦先智扔到水里了。

前些日子,窦善明乘与供销社购销往来的便利,虚报冒领,做假账,小打小闹地捞了一些钱,与曹老大勾连在一起,再也脱不了身。这几天,窦先智催着来供销社对账,窦善明担心自己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见光,求曹老大帮忙遮掩过去。曹老大告诉李老伏,窦先智便是在曹家嘴抓你的那个穷小子,激起了李老伏怀恨在心的旧仇,几个人反复密谋,钻了窦先智识字不多的空子,设置了这个陷阱,既帮曾善明解了围,又诬陷栽脏了窦先智,还敲诈出那么多稻子。不花一分钱,捞到这多好处,这几个乐得如棕绳搓屁眼。

此时,曹老大见李老伏在窗缝里认出了窦先智,发话报仇,想起了当年白牯牛还阳,自己被窦先智折磨得不像人样,丢丑丢大了,恨得牙根发痒,说:“是该狠狠整治这小子。”

“这狗日的,抓他的时候装哑巴,罗老屁这老杂毛护住他,叫他逃脱了。”李老伏余恨难消。

胖会计喜滋滋进来。曹老大对他说:“老胖,就算他还了粮食来,也别把那签字账单撕了,掐在我们手里,看他这狗日的老不老实?”

又一个人喜滋滋进来。曹老大对他说:“善明,这下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吧?再对账,也没用了。还不犒劳我们几个吗?”

曾善明说:“那是,那是。应该,应该。”出门打酒买菜。

夜幕降临,谢仁口前街路灯稀疏而昏暗,勉强照出人形。门房里的电灯泡亮了,瞧得见泡里发红的钨丝,勉强看出人脸上的眼鼻。

先智一路跟随曾善明,来到供销社大院。门房在院边把头,与院墙相连处鼓出一截,形成了一个暗角。先智见曾善明进了门房又出门,正要跟上去,曾善明回来了,便躲进暗角,耳贴墙壁,听得清屋内说话声。

曾善明把就近买来的酒与菜摆上桌,四个人围在一起又吃又喝,又说又笑。

“李老板,半夜听台湾广播,说国军就要打过来了,共产党去年炮击金门打得凶,今年丧了气势,隔三岔五才放两炮。要是国军真来了,您就不只是个营长,至少升到团长啰。”“苕果子”声音,嗞嗞灌酒。

“曹大爹您,也不会再干联保处书办,还不捞个联保长干干。老子们都有出头的日子。”胖会计边嚼菜边说,话音断断续续。

先智头皮发紧,满心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想到还有人想变天啊!老话真是说得好,拔了萝卜窟窿在,这些狗日的打倒了,揪出来了,心还没死呀!

“别听那广播里瞎说,尽他妈的吹牛。格老子当营长的时候,八百万被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屁大个小岛还想翻天?格老子才不上他们的当呢,自己吃香喝辣就行。”

一个外地口音,先智不熟悉,想过去扒门缝看看,又怕被发现,没有动。

“您还真莫小看了,被他们镇压了的富道人家,哪个不想变天呀?串通起来,能耐大了!听说夏强德从牢里放出来,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把原来的地契房契,借据债据,找拢来藏好,国军一来,头一个找穷小子们算账。要是国军回来了,往死里整那些穷光蛋,叫狗日的们再翻一次身,敌牛做马不做人。”又是“苕果子”干瘪的嗓音。

先智从没想过国民党回来了自己会怎样,叫他这么说,自己的菱角田又要被没收去,老子又要去当长工,打短工,躲壮丁?心里打了个寒战。

“善明大爹,您还没开口呢?党国那时候您当保长,总比现在过得好吧?这么偷偷摸摸弄点小钱,还得担惊受怕,么时候才能富起来呀?”胖会计说。

“我那保长是虚的,没讨过国民党的好,共产党也没给我么子好。不管这党那党,我只要比别人过得好就行。”曾善明第一次开口说话。

先智暗想,他曾善明儿子女婿都是共产党,自己暗地里却说共产党坏话,平时装进步,这回倒说了实话。个皮筲箕,只进不出,自然只顾自己,不管别的。

“这帮穷鬼,赶得上老子们过去过的日子了!不能再让他们自在下去,得把他们的公社搞垮。窦曾台的五队,不是区里吹的先进吗,先把它搞垮。善明,你住在那,使点暗劲,把他们的食堂揽黄,人心自然就散了。”“苕果子”说。

没听到曾善明的回答,听到胖会计“是呀是呀”的应和。

先智暗暗捅他“苕果子”的八辈子祖宗,老子们日子过好了,碍你什么事?非要把公社把食堂搞散不可?

“别扯太远了,”那个陌生口音响起。“这些事,你们以后慢慢搞。眼前要办一件大事。前期大旱,大多地方减产,城里乡下都开始缺粮。你们知道吗?一斤稻子,国家收购才九分钱,自由市场卖到一角八,武汉荆州的地下黑市,涨到四角了。眼下正是卖公粮、上缴公积粮的时候,怎么想法子搞几船粮食,运进洪湖,在对岸的监利上岸,再偷运到武汉,一夜就发了。这才是正经事。”

“眼前就有现成的粮食啊!那个憨批窦先智,默认了欠供销社一千多块,同意用粮食来抹平私了。曾大叔,您在场,是不是呀?催他尽快把粮食偷运来,不就行了吗?”胖会计得意扬扬。

“窦先智有这么憨?你才憨呢!光长肉不长心眼!说不定他在玩缓兵之计,先稳住你们,回头再咬你一口。等他自动送粮,靠不住。”那陌生口音训斥声。

“我有个主意。窦曾台今年晚稻丰收,这些日子肯定会上交公粮,交公社的提留粮,几里路远,陆路车运,打不上主意。运到区里交国家的公粮,只能走水路,船运。在河道上截了它,直接开进洪湖,又稳当又省事。”曹老大声音忽高忽低,总算听明白了。

“老大这个主意好。不过,只能智取,不可强夺。半路截船,搞得鸡飞狗跳,说不定当场挨枪子,谁也跑不掉。要平平安安夺了粮食,不留痕迹,叫他窦曾台打碎了牙齿,吐不出血,吞进肚子,还放不出屁来。你们听我说??”那陌生口音放低了音量,听不清,临到最后,才听清几个字,“对,调包。”

房内一阵窃笑,轻声叫好。

“那就靠曾大叔了,他们雇么样的船,么时候运,么时候靠谢仁口码头?您要给个准信啊!”胖会计喜滋滋。

“老胖,你该讨钱讨粮的,继续讨,麻痹他们。截粮的这一套,由我安排。听说每次送公粮,押运船的人,都是仓库保管员,我自有办法。你们几个不要参与,人多出乱。”陌生口音说。

始终没有传出曾善明的声音。

过了一会,屋里传来挪动桌椅的声音。

先智缩头躬腰,紧贴墙壁,屏声静气,只听房门“咯吱”一响,有人出门,房内灭了灯,再无动静,街上不见人影,他才从暗角出来,抄小路回家。路过曾善明家,他从后门缝里看到曾善明在油灯下抽烟喝茶,得意扬扬地哼花鼓戏,确认自己没被人发现。

这天夜里,先智在**翻来滚去睡不着,半夜跑出来,坐在苦楝树墱上冥思苦想。惹祸的根苗,还是自己识字少,上了人家的圈套,这才撞下祸来,丢了队里一千多块不说,还活生生要叫狗日的们敲走六千斤稻子。那个老伏货栈叫李老板的陌生人是哪个?老子与他无仇无怨,凭么事来害自己,坑老子生产队?幸亏去听了壁耳,要不然,蒙在鼓里,叫人坑了,还以为去了姥姥家。接下来怎么办?这帮家伙,还想截了公粮,调包是个么鬼东西?该怎么对付呀?

天亮了,先智还拿不出主意。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窦曾台男女劳力倾巢出动,到大禾场打场,家家不见人影。艾家湾人帮忙,抢摘了棉花。稻子割完了,黄豆收割了,高粱芝麻也进场了。大禾场上,棉花窖小山似的,一堆接一堆。稻子在晾晒,黄豆在打场,高粱芝麻在扬灰,挤得偌大的禾场无插足之地。稻草豆梗高粱桔,芝麻苧麻棉花秆,通通进不了场,成窖堆放在禾场四周的田间,如城墙似的把个大禾场围得水泄不通。窦曾台人几乎都集中在大禾场上,连枷声,扬场声,鼓风车声,拌着人们的笑声打闹声,响彻云霄。

这声响传来,引不起窦先智的任何快乐与兴奋。他在食堂草草扒了几口饭,也不与人打招呼,独自回了家。

今天是星期天,大儿子世耕饭后趴在堂屋方桌上写作业,手边放着一张成绩单。先智拿起来看了看,扬手一巴掌,扇在儿子娇嫩的小脸上,那脸上立即凸起几条红色的指痕。世耕不知为什么挨打,伤心地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

“哭,哭哭,就晓得哭!不哭,你活不成啦?这是个么成绩?四个牛屎堆,就只有一个一百分,还把后面的两个零摞起来了?”

世耕在谢仁口小学读四年级,高高兴兴拿着单元复习考试成绩单,回家给爹看,语文A,数学B,自然A,地理A,历史A,刚取消过去100分评分制,采用苏联的ABCD四个等级打分,本来都是好成绩,却挨了糊涂爹的打。他听明白爹把优秀的A当成了牛屎堆,良好的B看成了摞起来的100分,更加委屈,哭着说:“我五门课,四门优秀,一门良好,全班第一,成绩还不好啊?”

“狗日的,还敢犟嘴!老子打死你!”先智扬手还要打。世耕捂着脸,朝奶奶屋里跑去。玉珍和雨亭两口都去了大禾场,阳亭在谢仁口榨油厂没回,月亭去了曹家嘴舅舅家学裁缝,家里没有别人,只有白大姑刚从托儿所回来,那里正好躲避。

“兵舫,你出来,拿成绩单老子看。”先智朝后屋吼道。

刘四先生的私塾解散了,二儿子兵舫到谢仁口小学直接上了二年级,现正躲在后屋看小人书,听到他爹的喊声,出来把成绩单递给爹,后面跟着三岁的妹妹姣兰。

“你狗日的,就学了语文算术两门课,还得了个牛屎堆,只有一个摞起来的100分,比你哥也只稍好一点,这书白叫你读了!老子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你也要像老子一个样,受人胡弄啊?”先智对二儿子的成绩也不满意。

“您莫不懂装懂,这不是牛屎堆,是——”

“你狗日的敢顶嘴?老子打不死你。”先智不听他辩解,满地找棍子打他,这家伙用手打不管用。

姣兰推兵舫屁股,“小哥,快跑!”

兵舫一动不动,梗着脖子看他爹。先智找了个扫帚,倒捏扫帚尾,用帚把照兵舫头上砸下来。“叫你顶嘴!你狗日的,告个饶,老子放你一回!”

兵舫不躲不闪,仼帚把在脑袋上敲得咚咚响,咬住牙,瞪着眼,就是不求饶。先智每当看到二儿子这个倔头样,常常激起一种无名的怒火,便要下死手揍他。

白大姑几步奔进来,夺下先智手中的扫帚,把兵舫搂在怀里,骂道:“你个该死的,搐风啊?一大早就拿娃儿出气!丁点大的事,值得下这么重的手?”

“您不晓得,这两个东西不好好读书,这么下去,以后怎么得了?读不好书,就受人欺,受人骗,栽到阴沟里,还不晓得怎么栽进去的。”先智仍然怒气难消。

不知什么时候,窦为新站在自家大门口,朝相邻的先智家门叫道:“你跟老子回来!他打他的娃,要你管么子?”看来是在斥责白大姑。

“年轻时就不听话,叫你学艺你不学,还不是在泥巴堆里混呀?当个小会计,天天得罪人。如今又叫娃儿读书,读了有屁用?能当饭吃还是当衣穿?趁早叫金舫去学艺,有门手艺走天下。月亭下学后去曹家嘴学裁缝,出徒了,就不用风吹雨打,不是蛮好嘛?说了你也不听,你的娃,你就打吧!看你能不能打出个名堂来?”这些话,明显说给他儿子先智听的。

先智自从分家后,很少跟他爹打照面,更不会面对面说话,非说不可了,让几个弟弟传话。后来隐隐约约听说了他爹的一些风言风语,气恨更大,一年半载连哼都不哼一声。这时,听到爹在门外教训自己,心里更火,恨不得出门扇他爹几巴掌,但又怕伤了娘的心,为难了娘,只好再次把怨恨发泄到儿子身上。奶奶护住了兵舫,打不着,他抬腿又踹了兵舫两脚。

白大姑不理会为新在外边说什么,她察觉到先智今儿有些反常,没由头地打娃,等他稍微消了一会儿气,好言好语问儿子:“你今儿怎么啦?碰到么事?怎么扯到没读书就吃亏上来了?”

没读书,认字少,遭人暗算,吃了大亏。先智一夜没睡,到现在也没想出一个应对的办法,虽说一时拿娃儿出了气,但终归解不了这个大难题。他不想告诉娘,免得娘担惊受怕,对娘说:“没得么事,娃儿不好好读书,该管一管。”

“你以为我糊涂呀,看不出来呀?肯定出了么子烦心事,瞒着我。”白大姑说。“好吧,我也不强问你。实在不好办,走一趟曹家嘴,去问问徐先生。你每回碰到难题,还不是他出主意解了围呀?”

先智拍一下脑壳,脸上有了喜色,乘大禾场的人中午回来睡午觉的工夫,去了曹家嘴。

徐先生对先智说:“旧社会那些欺压穷人的家伙们,抓的抓,管的管,再也不敢乱说乱动,可他们没死心,暗地里还想变天,这就是'拔了萝卜窟窿在',贼心不死。娃儿,没看过《狸猫换太子》呀?调包就是以假充真,他们要用假粮把你的真粮调换走啊!你来讨办法,我告诉你,'就着窟窿种白菜,'他怎么拔出来,你就怎么摁回去,这叫作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先智机灵,一点就透,说:“我晓得该怎么做了,给他来个将计就计。”哼着小曲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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