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风亭!要不是他,这三个老东西一个也活不成,你我的党籍也没了。”为香结束了他的回忆,感慨不已。“狗日的,这场大水,看一眼都嚇死人。想当年,辛未年那场水,还没它这么大,死的人一堆一堆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光我们台上,就死了七八个。你看这一次,全区恐怕也只死了三四个人。党把群众组织起来,生死绑在一起,要是像旧社会那样各顾各,富人乘机发灾难财,也得死不少人。丢娃,你说是不是?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厉害!”
“是啊!听说毛主席还为荆江人民战胜这次洪水题了词。”先炳说。“眼下碰上的这场大旱灾,也不能小看了,三个多月没下雨,如果不是这些年的河网化、电排闸,中府河早就断流了。连水都喝不上,还能不死人?”
立秋后的夜晚,月明星稀,还没有出伏,天气仍然燥热,一丝东风吹过,带来一股热气。夜里起东风,明儿热烘烘。为香望了望天空,觉得不是好兆头,旱情还会继续下去,对先炳说:“水淹淹一块,天旱旱一片,跑到哪里都要干死人。想当年,辛未年后的第三年,癸酉年,只旱了两个月,颗粒无收,还不是死了好些人,台上人四散逃荒,卖儿卖女,十家九空,惨得很啊!这一回,好在我们动手快,靠这泸沟跃进河,储了水,稻子快割了,棉花和黄豆高粱也可以收了,不怕它旱下去。”
“香二爹,台上抗旱,没得问题,秋收稳拿了。我是担心突然冒出别的事来,就像五四年,哪想到东荆河倒口,大水从后面冲过来了。”论辈分,先炳是表侄女婿,私下里先炳叫爹。“您没听出来?今儿会上,刘书记一而再,再而三,讲抗旱要组织群众,依赖集体,靠公社的力量战胜灾害,但可是,洪书记却说各自找门道,只要抗过去就行。大队中,各小队情况不同,您和李家湾二小队没有事,另有两个队问题也不大。艾家湾的一小队和垸后的六小队,夏收没躲过雨,这一旱,秋收没指望。要是按洪书记说法,他们各想各的法子,会不会像去年那样偷啊抢哟,把集体搞垮人心搞散啰?”
为香没想到这一处,月光下,他打量几眼先炳,胡子拉碴的脸上,目光刚毅敏锐,神情沉稳踏实,真不能小看这年轻的书记,有见识,站得稳当,可又不愿当面夸奖他,便说:“上面的人说么子,不用管他。只是啊,人要是饿急了,么事都做得出来。前几个月,艾家湾的伙计们,不是要到公社抢粮站吗?要不是我们送了谷去,还不知捅出什么大事来?垸后的六小队,自己不挖河,扒了我们跃进河,灌他们的田,要不是看你书记的份上,我才不让呢?看来,要抓紧秋收,把地上的收回来,免得生出事端。”
先炳笑了,心里领这份情。“老人们说,膘肥的猪先杀,谁叫您走到前头,先富先肥的呀?全大队算个大巴掌,几个小队还不都是掌上指头,连在一起,伤一个,都疼。香二爹,真到了要割肉出血的时候,您也要舍得。刘书记今天会上好几次表扬您小队呢!”
“我睡瞌睡了,没听到。听到了,我也不当真。他表扬他的,我干我的。”为香早年在刘小牯手下干过一段赤卫队员,不想让先炳以为他抱领导大腿。
“可但是,刘书记讲扁担嘎子当干粮,蛮有道理。恐怕要早做些准备,万一没了粮食,来了饥荒,也可救救急。”先炳说。
“这倒是。明天跟独松先智他们打个商量,看看用么子办法,到湖里捞些扁担嘎子,以防万一。”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到了村口。先炳突然想起,艾家湾一队快吃光窦为香他们送的谷,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安排了,折转身朝艾家湾走去。
为香望着先炳背影喊道:“你都多少天没回家了?明儿去呗!”
“我去去就回。您先走吧。”
为香回了家。生产队养鸡场那儿传来鸡叫声。
几天后,姑奶奶“扎下来”,为香先智都听到了“买船,扁担嘎子”那话,当时很吃惊,人鬼想到一起了,老天指路,不听不行。为香召集独松先智和为斗肖老大几个老农商议,决定抢收晚稻和棉花,怕万一下了雨,粮棉烂在地里,更怕外人偷抢,自己早日落袋为安。黄豆高粱芝麻也快熟了,人手不够,一时顾不上,只能等稻子和棉花收了之后,再来收割。分工先智不管别的,把队里收支账目算清,内外债搞明白,外面欠的收回来,差别人的还出去,看看有没有余钱,能不能买两条木船,准备下湖捞扁担嘎子。
当地俗话说,会忙的忙八月,不会忙的忙腊月。处暑还没过完,别的小队忙着在旱死了稻子的水田里犁地,抢种萝卜白菜,用来秋后充饥,窦曾台人却在忙着收割晚稻。
跃进河从冒垴垸穿过,两岸新开垦出一百八十多亩水田。昔日的沼泽滩茅草坡,如今横阡竖陌,方方正正,梗盖相连;河连潭,潭连沟,水道畅通。旱了三个月,凭借从河潭沟中车水入田,这些水田从未断过水。今年引进晚稻新品种襄阳晚、桂花黄,公社农科站来人住队帮教,现已一片丰收景象。
金黄色的稻穗,颗粒饱满,从淡黄色的裤叶中探出身子,弯着腰,躬着背,低着头,让给叶尖骄傲地伸向蓝天,自己谦虚地俯向大地。微风吹来,稻穗间摩肩接踵,发出唦唦的声响,不知是相互炫耀各自的充实,还是诉说农人的辛劳?也许是过不了几天,它们将身首异处,骨肉相离,分别断裂为稻子稻秆和稻茬,奉献给养育了它们的农家,临别前作视死如归的誓言吧!
副队长曾独松带为圣儿子的青年突击队,手持镰刀,肩扛冲担,牵着驮了两只打谷桶的牛,来到稻田边。新中国成立前大户人家雇工成片割稻,常常请菩萨作法,焚香叩头,祭拜谷神。新社会了,公社不兴这一套。他们在田埂上站一溜,朝一片金黄的稻田深深躹一躬,叫唤一声“多谢谷神!开镰割谷啰!”撸起袖子,挽起裤腿,跳进田里,挥镰割稻。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割出一块空地。他们卸下牛驮的大木桶,摆在空地上,桶上搭块木板,把割下的稻子,用一种两头带木把的粗绳绞成一团,扬起来在木板上摔打,一边摔一边唱着“打谷歌”:
高高举呀,嗨哟!
狠狠砸呀,哟嗨,
打谷幺娃子屁直滴呀,嗨嗨!
打得今年收成好呀,
黄桶装谷不见腰,
幺娃子娶个媳妇夜里抱。
打得来年好收成,
谷子堆得柱子高,
幺娃子的儿子满地跑。
打得后年好上好,
谷子楼上装不了,
幺娃子屁眼棕绳子挠。
呀嗨哟!嗨嗨哟!
唱着打着,两木桶的稻谷装满了。他们收拾了家伙什,冲担挑了稻草,赶着驮了木桶的牛,唱着歌儿回家。祖上传下来,第一天割稻,只是象征性的,表示年成好,开镰了,往后,就要累死累活地日夜抢收。
当天晚上,庆贺开镰割稻,本来请谢仁口戏班子来唱花鼓戏的,没请来,戏班子的人叫公社安排下队抗旱去了,只请来了茶馆里唱皮影戏的人。天黑前,食堂里临时摆了个皮影戏台,挂上几盏马灯,拉上布幔子,社员们吃了夜饭,就地坐下等着看戏。
独兰听说奶奶又“扎下来”过,心里挂念,今天下午专门回来看奶奶。这次回娘家,没抱小娃,穿了件花格子连衣裙,一人骑了自行车来,说是见了奶奶就回,快当。家里人哪能放她走,留下她看皮影戏。戏开场前,饭后等着看戏的女人们,把独兰围在食堂前,指指点点她身上的裙子,说看是蛮好看,就怕蛇呀老鼠钻进去了不好办。丢狗子和后秀偷偷扯起裙边,想看看姑姑是不是打了条胯(方言:光腚),会不会被蛇咬,惹得女人们哄堂大笑。有姑娘娃问,这衣裳叫么子名字,赶明儿上街,也买一件。肖老大家的不等独兰问答,抢着说,这都不知道呀,叫布拉叽,苏联货,武汉早有了。人们又开始争论苏联在哪,多远,骑马几天能到。
玉珍挺着肚子,和桃英陪着白大姑凑过来,拉起独兰的手,问曹家嘴亲戚可好。独兰报了平安,又悄悄拉过白大姑,说徐先生叫告诉您,徐家湾改成了郊区蔬菜大队,前些天忙抗旱,大人们日夜都在蔬菜田浇水,娃儿没人看,他帮婆婆们带娃。说好了,明后天来看您。白大姑说,难怪他上十天没来了。正说着,食堂里锣鼓敲响了,独兰挽着玉珍桃英,一起来请姑奶奶出门看戏。她边走边说道,两个大姐,这人要是不走运,踩片树叶都崴脚,政府听了奶奶的话,把我的户口转到曹家嘴镇上了,偏偏来了个新政策,叫按人定量吃粮,男人每月三十六斤,女人二十八斤,娃儿按岁数大小不超过十八斤。从前在队里,每月能领到四十多斤米,这下用钱买,也买不到了。玉珍桃英说,乡下也开始吃定量了,再也不能敞开肚皮啰。你总算进了城,我们家阳亭,还在回乡背米呢。三个人说完,挽着姑奶奶进了食堂,找个空位坐下看皮影戏。
戏已开场了,演的花鼓戏《四郎探母》第一场《坐宫》。席子大的布幔,被里面的马灯照得明亮亮。锣鼓声中,牛皮雕刻的侧面杨四郎,头戴紫金冠,身披锁子甲,脚蹬皂青靴,一步三晃,贴着幔帘走出来。锣鼓声嘎然而止,二胡拉响,梆子敲出花鼓戏独有的坼水腔节奏,杨四郎唱道:
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
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
思老母不由我肝肠痛断,
想老娘泪珠儿洒在胸前。
眼睁睁高堂母难得相见,
儿的老娘啊!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突然,姑奶奶“哇”的一声,口中喷出血来,歪倒在身边的独兰怀里。不远处的窦为香看得真切,急忙叫停,扯起布幔子,马灯把全场照亮,只见姑奶奶脸色煞白,昏死过去。村里的人都知道,不久前,省县来人,报了她二儿子的死讯,这戏正好戳了她的心窝,不免随之伤感。独松不知从哪里奔过来,把奶奶背上肩,赶过来的独梅和独兰一左一后,扶奶奶进家卧床。已经在公社卫生院上班的窦为早,正好在场看戏,连忙回家背了药盒赶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没事了,姑奶奶叫接着看戏。
众人无心再看这场《四郎探母》,纷纷说,换别的。为香说,改了改了,就演《大闹天宫》吧。于是,窦曾台人随着布幔边的孙悟空上蹿下跳,热热闹闹地度过了这个夜晚。
第二天清早,太阳露了一下脸,躲到云彩中去了,天阴下来。东南方的白云渐渐变了颜色,聚集着朝空中移动,天上落下细雨。不知是县里向天上开炮,搞了人工降雨,还是老天爷动了恻隐之心,结束了旱情,百多天滴水未见之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下雨。
窦为斗与肖老大光棍周这些年岁大的老农,抱了一堆镰刀,扛了一梱冲担,丢到食堂外空地上,朝食堂内早饭后闲聊的年轻人喊道:“狗日的们,还不赶紧下地?寒露到了,种可躺着种,收要抢着收。一天忙,九天粮,不晓得呀?”
年轻人们伸伸舌头,纷纷出门,拿了镰刀,扛了冲担,牵了牛,驮了木桶,在独松带领下,浩浩****,直奔冒垴垸。
他们跨过跃进河,登上堤梗,朝自己的稻田一望,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了。昨天满畦成片的稻子,被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二三寸整齐的稻茬,田间几乎没有散落的稻穗。独松慌忙叫人喊来为香先智和那些老农,正在摘棉花和打场的妇女们也闻讯赶来,男女老少站满了堤梗,呆呆地望着一年的辛劳,一夜之间飞走了。
光秃秃的稻茬田一直伸向远方,足有五十多亩,亩产按去年的产量算,二十多万斤。明眼人看得出,这不是几个人几十人干的,也不是各顾各乱哄哄抢割的,得组织上百人才能干得出来,除了天兵天将下凡,谁能干得了?
窦曾台人愤怒,心痛,也在疑问,一时得不到回答。
此时,稻田尽头出现了一团人,慢慢看清了,五六个男人,一步步朝堤梗走来。在就要看清面孔的时候,他们掏出一张大纸,挂在木棍上,插在田间,不与窦曾台人打招呼,悄无声息地原路退回去了。
天上下着细雨,田野一片寂静。窦曾台人像看皮影戏,看不明白这演的哪一出。有几个小伙端起冲担,呐喊着要追上去。为香制止了他们,叫独松把那张纸取来看,只见纸上写了首打油诗:
偷了你的谷,抢了你的粮,
窦曾台人听我说端详:
今年麦收连日雨,
麦子烂在地中央。
稻子晚插三五天,
返青碰上毒太阳。
挖了你的河,偷了你的水,
刚刚保住几亩秧。
秋收到了禾场光光,
公共食堂断了粮。
不怪天,不怪地,
只怪自己少主张。
如今社里不让去逃荒,
是狗是猫各逞强不。
走投无路苦思量,
昧了良心偷你的粮。
同是公社藤上瓜,
我瓜烂了藤受伤。
你喝鸡汤我不眼馋,
丢根骨头又能怎样?
十指连心兄弟队,
拉我一把又何妨?
要是爷们不答应,
送还稻子去逃荒。
落款堂堂正正写着:谢仁口人民公社三大队六小队,署上了今天的日期。
独松念了一遍,堤梗上的人炒芝麻似的炸开了:
“说得可怜!早干么事去了?叫你吹牛皮!吹牛皮当饭吃呀?”
“狗日的,属老鸹呀?喜鹊做窝它来抢,不能便宜了他!”
“他偷了抢了,好像蛮有理。天下哪有这种事?走!把稻谷抢回来!”
堤上一片喊“走”声,连女人也跟着吆喝,为斗儿子冲在前头。
“站住!”窦为斗喝住他儿子,夺下他手里的冲担,一把插上在地上,挡住他们去路,对为香说:“你忘了新中国成立前打冤家?流血死人!还不出来说句话?”
六小队在冒垴垸的尾部,隔着一座叫作童家桥的桥,与地势更低的野猫湖相连。新中国成立前因为争田抢水夺路,与窦曾台打过几场冤家,两边都死过人,独松的爷爷和先智的爷爷,都在争斗中流了血,受过伤。为香亲眼见过,自然记得,再也不能像他们那样打群架了。但他第一眼看到稻子被抢,气得血涌上头,看了打油诗,想起了丢娃跟他说过的“肥膘的猪先杀”,“割点肉出点血”,但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割肉,要“出血”也要正当名分的出。于是,他把敞开的外衣脱下,往肩上一搭,喝令其他人都回去,自己带几个人去六队评理要粮。
“他香二爹,今儿一大早,丢娃去了六队。您这时候去,会不会叫他难堪,不好说话?”独梅为自己男人着想。
同样在气愤中的窦先智,虽然一直没说话,但也吞不下这颗苦果,却又担心队长去了再起冲突,对为香说:“我先去见先炳,看他怎么说。他是书记呀!”
先智正要动身,只见六队那里跑来两个人,前面是支书先炳,后面跟着六队队长。六队长见了为香,抽了自己两嘴巴,连连道歉赔礼,说真不晓得昨天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副队长领人干的。食堂断粮七八天了,瓜菜代也快代不下去了。公社洪书记不让饿肚子,要自己想办法。二百多人饿急了,能有么子办法?就找了这么个臭狗屎的办法。曾书记一大早来队里,发现出了这个事,批了我们狗血淋头,让把稻子退给你们。稻谷已分到各家各户了,怎么退得出来?泥巴烧成了砖,木头做成了船,倒不回去了。您看,怎么是好?
六队长很会说话,把为香该问的话先说出来,堵得为香一时不好回话。老话说,张手不打伸脸人,人家自己打了脸,更不好再加责备,只是气哼哼地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先炳不让他俩再说下去,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说:“跟你两个当面讲明白,六队干的这个事,太上不了台面,这叫无偿占用他人劳动,是犯法。但可是,他们认了错,也愿意改错,是不是不追究了。窦队长,你们呢,水泼出去了,也收不回来。我刚才与六队的干部商量了一个办法,六队替三队新挖一条河,与跃进河连起来,穿过那个童家桥,接通野猫湖。干旱的时候,两个队都可以沿河浇田。更重要的是,涝了,能向野猫湖排积水。现在三队这个跃进河是个半截河,没有出路,抗旱有用,排涝就没用了。往后三队经过人家六队的地面排涝,算是六队给的补偿。行不行?”没让他俩表态,先炳大声叫几个老农:“斗二爷,您说说!还有肖大爷、周大爷,您们看看,要是明年内涝起来,淹了水怎么办?”
为斗一听就明白了,狗日的丢娃年岁不大,确实有板眼。好几个月前下连日雨时,为斗对丢娃说过,跃进河抗得了旱抗不了涝,冒垴垸的水要想排出去,就得经过童家桥,连通野猫湖,可人家六队堵在那里,过不去。这话自己都忘记了,他丢娃还记得。有了这个办法,往后窦曾台旱涝都不怕了,既解了六队偷粮的围,又破了五队今后排涝的难,不露一点伤痕,平息了这场风波,两边都讨了好。为斗见先炳单挑出自己来问,大声答道:“曾书记说的是,四月那场雨,跃进河涨水,两边秧田全淹了,还差点渥死了队里的牛。幸亏后来雨停了,要不的话,我们也会跟人家六队一样。接通野猫湖,这就好办了。”
肖老大、光棍周,还有那天夜里雨中找牛的人,都说是,这个办法好。
为香朝先智使个眼色,示意他算算账,丢了二十万斤谷,换回来一条新河,值不值得?先智心算来得快,一条二里多的河,要是与跃进河取齐,两米深,八米宽,快两万个土方。如果五十人每天挖两方土,差不多要半年。每人每月吃四十斤大米,与被抢走的稻谷不相上下,只当为河工付了公粮工钱。他朝为香点了点头。
为香脸色转暖,说:“开完电话会的那天晚上,曾书记对我说,膘肥的猪先杀,遇上别的队有困难,要我割点肉,出点血。今天六队受了灾,遭了难,迈不过这个坎,我们就割肉出血,帮他们过这个坎,谁叫我们先肥膘的呢?”他拍了几下六队长肩膀,“老伙计,当着书记的面,说话算数,今冬明春,你要把新河跟我挖通啊!”
六队长如释重负,连连答应,再三谢了窦曾台的老少爷们,与窦为香握手告别。
窦为香吩咐割稻子的,转场到跃进河的南岸,去收割没被偷走的另百来亩晚稻,其他人散去,各干各的事。
中午,只下了一阵的小雨停了,太阳时隐时现。为香在食堂吃了饭,想起昨夜皮影戏伤了姑奶奶的心,不知她老人家怎么样了,便进门来探望。姑奶奶在自己房间倚门而坐,跟谁都不讲话。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徐先生,与白大姑、独兰一道隔门而坐,侧身劝说姑奶奶。二黄婶和一些婆婆,领着托儿所的娃娃们在外面禾场上玩。为香先进房内问候姑奶奶,姑奶奶嗯了一声,没有回话,他退出来,与徐先生打招呼。他俩小时候与曾善亮一起在曹家嘴解放区列宁小学读过书,两人说了些往事,感叹姑奶奶命苦。白大姑和独兰在一旁帮腔,说些应和的话。后来,聊到各地抗旱,各有各的高招。为香讲了昨夜乘窦曾台看皮影戏,垸后的六队偷抢了稻子,虽然后来同意用新开的河来换这些稻子,但他心里的怨气并没有完全消除,向徐先生抱怨膘肥的猪为么事要先杀,一家好了,别人家总是眼红。
“为香,元朝一个蒙古人叫密兰沙,写过一首有名的诗,里面说‘一家饱暖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他本意是劝人要知足,不可贪婪。用你们生产队的事来看,还有一层意思,冒尖了,要遭人眼红,出头檩子先烂。为么事呢?人的本性,要平等。道不平,旁人踩休。古时候农民起义,大多打出‘等富贵,均贫富'的旗号,一呼百应。所以呀,丢娃子说得对,膘肥了,要割点肉出点血。”徐先生说。
“你这瞎子,总是这么咬文嚼字。照你这么说,谁带头谁倒霉,谁过好日子谁遭抢,那还有好日子过吗?公社不就是让人过好日子吗?未必我们队的稻谷就该抢?”为香有些想不通,连连发问。
“话不能这么说。为香,你想呀,搞集体化,为么事都喜欢?还不是为了一起过好日子,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不像旧社会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我看共产党就是这么想的,也正在往这条路上走。”徐先生说。
“就算你说的有理,那这回,有的队没搞好,受了灾;有的队搞得好,没受灾,日子过得好。过得好的,该怎么办呢?”为香又问。
“老兄弟呀,办共产党的事,跟做人一个样。有福同享,福才是福;有难同当,难不是难。依我看,你那二十万斤稻子不会白丢。要不要我跟你算一算?”徐先生要操老本行。
“别,别别。”为香是党员,知道不能信这东西。
这时,独梅火急火燎跑进来,拉起为香往外走,说:“艾家湾来了三四十人,男的女的都有,往棉田去了,只怕是来抢棉花的!您快去看看!”
徐先生在后面冷冷地说:“未必不是好事。”说完,与白大姑和独兰又回过来再度安慰姑奶奶。姑奶奶还是一言不发。徐先生带上房门,悄悄对白大姑和独兰作了个交代,告诉她们有个好办法能把姑奶奶劝转回来。她俩听了,不住地点头,说过几天试一试。徐先生见台上的人太忙,已经与白大姑说过体己话,便与独兰搭伴回了曹家嘴。
为香与独梅一路小跑,看到艾家湾的人,挑箩筐的,扎包袱的,背口袋的,正要下棉田,猛然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青天白日,跑来抢棉花,还有没有王法?”扭头对独梅说,“回去喊人,操家伙来,打这些狗日的!”
艾家湾的人站住了,“哈哈哈”爆出一阵笑声。人群中走出新老队长,他俩来到为香面前,一个拉手一个搂肩,说:“哪个来抢您哟!我们来帮您捡棉花。今年四月间,食堂没了大米,队上年轻人要上公社闹事,您们送来了一万多斤谷。当时说好了,到秋收了还您。您不记得了?我们记得。丢丑啊,遭这么大的旱灾,今秋只收了几万斤瘪壳稻子,拿不出手啊!说话要算数,我们一想,帮您出人工来顶债吧。您们收成好,割稻子收棉花砍黄豆,哪忙得过来?天气预报要下雨,不能让棉花烂在地里呀?这不,我们队能来的都来了。”
为圣转怒为喜,早就担心队里人手少,旱田水田一起收,累得吐血也忙不过来,心急如焚,正要把婆婆老老娃儿们也赶下田,突然开了天眼,来了救兵,喜不可支,吩咐独梅回去告诉食堂,杀了鸡鸭,捞来鱼虾,多做几大锅白米饭,留艾家湾的爷们娘们吃夜饭,从自家酒坊舀几瓢酒,我跟这几个哥们喝几盅。交代完,挽着新老队长胳膊,说:“个婊子养的,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嚇老子一跳,以为抢棉花的来了。昨儿夜,六队抢了老子稻子,今儿要是你们来抢棉花,老子就叫民兵开枪”。
天快黑的时候,艾家湾人把摘下的棉花送到大禾场仓库后,窦为香领着他们朝食堂走去,心里骂道:狗日的徐瞎子,又叫你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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