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牯等人骑自行车离开了姑奶奶家,送走了省里的处长,与赵扶民洪少谱一道,骑车来到中府河与东荆河汇合处的区电排闸,察看水情。

东荆河是汉江支流,古时称为沔水,为洪湖县与沔阳县监利县之间的界河,光绪年间建成断续垸坝,国共合作时期两党同组工赈局,动员数万民工,初步建成夹河两岸干堤。抗战时,河堤满布碉堡炮楼,干堤尽毁。新中国成立,三县人民同心协力,修复了干堤。东荆河是条害河,仅21世纪内,就三次溃堤作害。五四年大水灾之后,湖北省协调指挥三县疏浚河道,筑牢堤岸,这条河才开始造福两岸。公社化以来,曹家嘴区大兴水利,组织民工改造域内中府河,深挖加宽河床,去弯削角河道,增大了水流量,并在与东荆河汇合处建成了一座电排闸,用来调节中府河两岸用水,涝时泄洪,旱时引灌。

刘小牯三人站在刚建成不久的拦河坝上,望河兴叹。电动闸门已高高升起,两河口的水位基本取齐,东荆河水很难再流进中府河了。今年长江汛期结束早,上游给水罕见的少,原指望发源于秦岭的汉江,因为流程短,国家又新建了丹江口水库蓄水,会给水充足,经东荆河顺灌入中府河,带来天然输水抗旱的,哪知东荆河水位这么低,这下子落空了。期盼老祖宗留下的江河来水抗旱,指望不上,靠老天爷吧,三个月不见雨滴,婆婆姥姥们庙里求雨,喊干了喉咙,连个回音都没有。

“说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吹吹牛,过过嘴瘾可以,到了叫真时,靠不住啊,还得靠天靠地。战天斗地,斗不过吧?”洪少谱首先发出感慨。

刘小牯望一眼洪少谱,不免生出几分诧异。这个自己从路边捡来参加革命的苦娃子,去年和今年上半年,一直口号喊得响,调门拉得高,头脑烧得比谁都热,“想得到,就做得”,就是他喊出来的。贯彻县四级扩干会议精神,他别的讲得不多,挂在嘴边的就四个字:继续跃进,到处鼓劲打气,扬言谁落后给谁插黑旗。几天工夫,怎么突然变了调,泄了气?当着赵副县长的面,他不想去揭洪少谱的老底,只是用商量的口吻开导说:“少谱,常说应天命尽人事,依我看,人事大于天命,只要依靠群众,发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们就能战胜一切困难。你说是不是?”

洪少谱不说是与不是,小心翼翼地说:“您俩都是我的领导,我说错了,您俩就批评。以往,我是发过热,现今,该冷一冷了。有的生产队缺粮了,有些群众泄气了,有人嚷着要退社了,这不,偏偏又遇上大旱灾,还不知能不能抗过去。”他这一次看准了火候,以为前一段,搞过了头,热过了火,揣测上面要收了,赶紧转舵。

刘小牯没看出洪少谱思想深处的变化,以为他洪少谱只是被当前的困难吓住了,对人力抗旱信心不足,慌了手脚,作为区委书记,他觉得在上下两级领导面前应该表明态度,便稍加重了一点语气,对洪少谱说:“少谱,当年我们起来闹革命的时候,敌人那么强大,群众也没完全觉悟,我们靠党的领导,发动并依靠群众,最后不也战胜了敌人吗?现在遇到的困难,要小的多。我们要有信心,也要有定力,不可摇摇晃晃。”

洪少谱细心地听,不打岔,也不反驳,听完了,说:“刘书记,我就这么一说。您多指教就是。”

一直专注他俩谈话的赵扶民,心底里赞成刘小牯的说法,却不想此时介入他俩的争论,调解似的说:“上头让我们学点哲学,我看你俩多读几遍《矛盾论》《实践论》这类的书,取得共同的思想方法,就有了共同语言,也就好共事了。天不早了,回去开会吧。”

三人骑车沿中府河堤返回,沿路察看灾情,只见水塘干涸,荷莲成柴;沟渠断流,鱼虾覆土;水田龟裂,稻秆伏地;乡野扬尘,一片枯黄。旱情仍在加剧。他们心情沉重,回到公社管委会,在食堂胡乱扒拉了几口饭,进会场参加县区紧急电话会议。

会场设在公社管委会办公楼一楼的大饭堂。几个月前,公社新建了发电站,谢仁口街通了电。邮电所把电话线拉进饭堂,接上了喇叭筒,两张方桌拼成的主席台上,放了个像棉油灯盏似的东西,叫作麦克风,对着它说话,县里区里听得到。房顶上掉下来两灯泡,能照出人影。各小队队长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电话,通过一条细细的线,可以把说的话传好远好远,觉得很稀奇,看西洋镜似的摸摸麦克风,敲敲喇叭筒,不停地议论吵吵,直到主席台上的洪少谱敲了桌子,喊了静,才各自安坐下来。

喇叭筒里有人大声说话,宣布县电话会议开始,县长先讲了一番话,提出了十多条抗灾救灾的措施,县委书记接着讲了形势,还有好些个大道理。喇叭筒一直唦唦响,好像许多人在里面吵架,场内的人没听大清。

县电话会结束后,坐在方桌前的刘小牯,把那个“灯盏”挪到自己眼前,宣布区电话会开始,请区长安排全区抗灾救灾工作。喇叭筒里随即传来区长在区公所会场上的讲话,也许是线路近的原因,筒子里吵架的唦唦声小了,区长的声音变得较为清晰。他重复了县长提出的一些措施,包括申请炮兵朝天放炮,搞人工降雨;拆卸轮船机器,安装到电排闸口,抽长江水入中府河;挖开洪湖岸堤,引湖水灌田;紧急打机井,抽地下水等等。接着他说,这些是上面的措施,离得远,我们不能盼等靠,要立足本区的实际,发挥公社的优势,自力更生,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列举了一些紧急办法,如就地找水源,深挖沟汲取地下渗水,抢收已成熟的庄稼,在绝收田抢种蔬菜等。他分析说,全区七个公社,除马口、谢仁口两社可保秋粮增产外,其他五个平产或减产已成定局。要准备度饥荒,公共食堂改为一日两餐,定量用粮,瓜菜代粮;控制畜禽数量,减少粮食饲料,增加草料;允许社员房前屋后开地种菜,弥补食堂不足;取消夜间大会战,保护社员体力;照顾军烈属和五保户等。他还说,根据刘小牯书记提议,区委决定,降低秋粮征收指标,丰产多交多贡献,减产少交或不交;压缩公社和大队两级提成;清退城镇农业户口人员,回乡务农。他最后说,刘书记一再叮嘱,从明天开始,各级干部全部下乡住队,各行各业支援抗灾,绝不能让一名社员外出逃荒,更不能饿死一人。现在请刘书记讲话。

“同志们,形势严重啊!一手抗灾夺丰收,一手救灾保生活,这两手都扎人,难题不少。最低目标就一个,不许饿死人。我现在讲点题外话。”

刘小牯站起来,手把那个“灯盏”,高大的身躯挺立在灯泡前,背后墙上画出一道长长的人影。

“大家知道,我挂职下放到窦曾台劳动考察了八个月。这八个月,我看到了什么呢?用一句话概括,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还记得吧?几个月前在这个地方闹过会场的两个婆婆。一个曾奶奶,入社的当天,她捂住两只母鸡的屁股,把鸡送到生产队的养鸡场,硬是让鸡把蛋下到公家的窝里。一个白奶奶,入社前几天,她锁上自家菜园的门,不让家里人摘走黄瓜茄子辣椒,把它们归公送进了食堂。就是这个白奶奶,守住祖上留下来的一棵楝树没让入社,这树为她儿子挡过子弹,救过她的命,还救过她孙子的命,可当队里新建的泸沟需要闸门板时,她虽然心疼,忍着疼也把树献出来了。

“也许我们的社员,还不知道社会主义觉悟该怎么解释,但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去做。有个老农窦为斗,凭经验,在太阳当空的时候看出天要下连日雨,在队干部不在的情况下,招呼正在工地夯土的社员下地抢收麦子。人家不信,他拿棍子一个个赶下田。雨下来之前,麦子收上来了。这天夜里,耕牛不见了,台上两个娃儿也不见了。就是这个老农,逼着队干部先找牛后找娃。同志们,这就是我们公社的社员啊!

“且不说离乡背井在外边工地上的日夜奋战,单说留在家乡的老弱妇社员,把几百亩水旱田种得季季丰收,还挖了条二三里长的跃进河,修筑了连通中府河的泸沟,新建了能跑马车的村边公路。还有,毁坟头,平地角,整界边,通水沟,整治出一望无际的良田。他们一人顶两个三个人用,一天当两天三天干,哪里是在干活,简直是拼命。同志们可以去看看,那里的铁锹已经磨损得像刀片,锄头变成了月牙铲,用烂的箩筐箢箕堆成了山。

“我们现在开会的这个食堂,曾经批斗过的窦曾台生产队的会计,他叫窦先智。去年秋收后,他和小队干部合伙瞒产了一万多斤稻谷,把别人撇清,自己来公社坦白,说是蚂蚁也要顶大樑。当时,赵副县长捎来一张纸条,写了毛主席为瞒产开脱的话,公社便没处理他。这瞒产的谷,没有私分,也没留到队里自己吃,更没有装进队干部腰包,哪里去了?送到缺粮的艾家湾小队去了,队长副队长会计亲自挑去的。

“今天,我重提这些往事,是想说明,群众不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还是真正的英雄,是我们的榜样。说实话,对他们,我们当干部的亏欠太多了,滥用了群众的积极性。早些时,放卫星,升虚火,急躁蛮干,累得群众喘不过气来。他们顶多在心里发发牢骚,还是没日没夜地干,还是说共产党好。前些时,高指标,征过头粮,有的生产队丰产丰收却吃不饱,群众叫苦叫难了吗?没有,他们忍下来了,瘪着肚皮也说共产党好。天底下,从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民群众,农民兄弟?”

讲到这里,刘小牯两眼噙满了泪水,停了停,喝了几口凉水,继续讲:

“眼下,我们遇上了百年未见的大旱灾,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依靠群众,战胜困难,夺取胜利。

“我的老家在洪湖岸边,那里有一种水草,书上叫苦草,扁担草,当地人叫扁担嘎子,我们中府河湾汊和水塘里也有。它很神奇,不种不养,自然生长,稳固河床,栖息鱼虾,净化水质,哪里有它,哪里的水能喝土不腐。更神奇的是,它活着,人与禽畜都能吃,死了晒干,可作干粮,经久不烂。它的果实叫矛头,吃了它,人无伤处能养血补血,有伤时无论内伤外伤,可止血造血。窦曾台会计窦先智婆娘产后大出血,他自己扎破肚皮,都是吃了这矛头,才捡回来一条命。

“我这里特别提到这种水草,是因为它好有一比,比如我们公社社员。我前面讲到的窦曾台社员们的品格,是不是与扁担草相像呢?社员是我们公社的主人,是我们集体化的根基,是我们新风尚的清新剂。有了他们,集体化道路就牢固,政风民风就清爽。依靠他们,即使我们犯了错,出了内外伤,也能止血补血,纠正错误。不是说干群是鱼水关系吗?我们干部就是栖息在水中扁担草里的鱼。

“因此,这次抗灾救灾,最根本的就是群众路线,为了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靠群众的力量战胜灾害。对这一点,我们要坚定不移,不可东摇西摆,忽冷忽热。区长刚才讲,绝不能饿死一个社员,这确实是我讲的。五四年淹大水,我在区里当区长,讲过淹死一个群众,就拿一个党员抵命。这命是指党员政治生命,凡是淹死了群众,对那里的党员二话不说,开除。我们说到做到,当时观阵乡戴家场乡有群众淹死了,这两个乡的党员就开除了。今天,我重新搬出这句话来,要是哪个大队、哪个小队饿死了群众,这个大队、小队的党员,你就自动把自己撸了算。”

刘小牯在掌声中结束了讲话,坐下来,请赵副县长讲话。赵扶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他完全同意并十分赞赏刘书记刚才的讲话,“我们过去搞革命,现在搞建设,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群众,为了群众过好日子。”他打着手势,讲了许多这方面的道理。最后,他说:“我是分管文教卫和民政的副县长,看到区公社这些各部门也来了,希望你们围绕抗灾救灾做好当前工作。文化文艺工作坚持为农民服务的大方向。教育与公社的生产劳动相结合。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民政工作更要直接为人民服务,解决群众的困难。”

赵扶民讲完了,县区两级电话会便结束了。刘小牯和赵扶民骑车连夜赶回区公所,洪少谱留下在场的人继续开会。

洪少谱脸色很难看,但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来。他觉得刘小牯的讲话是冲他来的,说什么放卫星,升虚火,高指标,说什么东摇西摆,忽冷忽热,明显在敲打自己。他刘小牯才是忽冷忽热呢,合作化刚起来,他热得跟着喊鸡毛能上天,反冒进,他变冷,砍掉了好几个高级社。大跃进兴起,他却跟不上,该热不热,结果让县委停了他的职。这一次,公社化出了那么多问题,又碰上大旱灾,天灾人祸,该冷他不冷,却又热起来,说什么依靠群众,战胜困难。洪少谱内心里敬重这位顶头上司,几十年的老革命,自己革命的领路人,但是与他比起来,自己的一冷一热似乎与他拗着劲,反着拍。这些年走过来,经历了土改、统购统销、整风反右、人民公社这些运动,他哪次不挨批评挨整?自己反而比他顺畅得多。就说这一年多来的大跃进吧,一开始,自己就热得很,批评过小牯书记说的八月怀胎早生娃,前些时,还在热,到处讲继续跃进,可现在到了该冷的时候,立即冷下来。这里面有诀窍,他想明白了,自己站位站得准。小时候看人在河边放鸭子,总会有鸭子挨打,但有的鸭子却从未被打过,那就是下河时走在前面的,上岸时走在后面的鸭子,位置站的对。放鸭人赶鸭下河,往往盯着后面不下水的,抽几篙子;赶鸭上岸,走在前面的不知往哪领,免不了又要挨几篙子。这些年运动多,一个运动刚兴起,掉在后面的先挨批挨斗;运动快扫尾,冲在前面的不懂刹车,又得挨整。要想不挨整,每次当积极分子,就得像鸭子会站位,运动来了站在前,先热起来,运动结束往后站,冷下去。这一前一后,一冷一热,要把势头看清,把火候拿捏准。眼下人民公社运动到了尾声,该往后转了。因此,他有了主意,这次抗灾救灾,不能随着他刘小牯脚步走,赶紧降温降调,只要不饿死人,什么办法都可以用上。

洪少谱想到这里,关掉麦克风,掏出梳子梳梳头,提高嗓门说:“县里区里都讲了,你们也当面听了刘书记讲话,鼓作鼓擂,锣当锣敲,都明白了,回去照着办。这回抗灾救灾,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名找各的门道,有什么法子使什么法子,把这场灾害抗过去就行。你们表个态,能不能做到?”

场下没人吱声。洪少谱点了几个大队书记的名,挨个问一遍,这几个起身回答能。他脸色缓和下来,转眼朝下扫一圈,突然问道:“三大队五小队谁来了?刚才刘书记表扬了一大堆,你表个态!”

台上台下的人,眼光直射会场一角。那里,小队长窦为香躬腰俯背,头搁在膝盖上正呼呼大睡。刚才,喇叭筒声音大,他的鼾声被掩盖了,台上关掉麦克风,后半场的人都听到了这忽高忽低的鼾声。坐在他前面的曾先炳,转身把他捅醒。他抬起头,嘴角挂着口水,睁开眼,看到前面方桌边昏暗的灯光下,洪少谱正虎着眼瞪着自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先炳又回头跟他说了几句。他站起来,说:“哦哦,你在问我呀?”

“看看,你不是刘书记表扬的先进队嘛?开会竟敢睡大觉!你说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洪少谱一直窝在心里的火气窜出来。先炳正要回头给为香递话,洪少谱厉声喝住,“叫他自己说!”

窦为香昨天领着社员车了一天一夜的水,今天又到泸沟边架上一台人力水车,接上中府河日渐退去的水位,与牛拉水车相配合,分两级往大潭子灌水。中午正要找个树荫打个盹,却被叫来听省县领导慰问曾奶奶,傍晚,到跃进河边田头察看一番,便赶来开会,又困又乏,忍不住就睡着了。他入党时间不长,但早年参加过赤卫队,那时洪少谱刚会叫娘。此时,见洪少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自己,便也沉下脸来,没好气地回道:“不就是抗灾救灾吗?我们五队没得灾!潭子里灌满了水,跃进河里的水也齐腰深,谷田不缺水,棉花黄豆田要的水,管够,就等着收割。还要听么家?听听,听了,也当不了水用!”

小队长大会上顶撞公社书记,在场的人屏声不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洪少谱压根没想到他窦为香敢跟自己顶牛,一时气梗在那里,想好了怎么来对付,正要发作,房顶上吊下来的电灯泡渐渐熄了,发电站到点停机,屋内一片黑暗,夜光从门窗透进来,也分不清人影。公社管委会主任乘机问洪少谱,还有么子话说,却不等他回话,宣布会议结束。

曾先炳有意让其他人先离场,最后拉着为香出门回家。路上,先炳把县区领导讲话复述了一遍,说:“香二叔,您可莫大意。台上现在没得灾,那是您们见事早,抓得紧,说不定后面灾就来了。您还记不记得?甲午年那场大水,本来加高了堤,您也拍胸脯保证不淹死一人,谁知水从后面来了,差点淹死人。”

“记得,到老也忘不了。”为香丢开了刚才的不快,进入对那场惊心动魄地往事的回忆中。

甲午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年,窦曾台人刻骨铭心的一年。

入夏后,大雨连绵。进入农历六月,长江汉江汛期到了,洪峰一个接一个。东荆河超警戒水位,河水逼近堤面。刚刚疏浚过的中府河,堤坝已增高加厚,往日的滩岸早已没人水中,滚滚而来的浊浪,卷起雪花,直扑堤顶。前几日,消息传来,离县城新堤不远的老湾长江干堤溃口,江水泻入洪湖。昨日,又传来消息,为确保武汉,公安县石首县决堤泄洪,洪湖县放弃堵塞溃口,纳水蓄洪,县城与湖区周边尽淹,一片泽国。县政府已组织沿湖民众有序撤离到长江对岸的山区,不时也有零散人员逃难到地势稍高的曹家嘴地区。曹家嘴区和谢仁口乡政府,安排沿河各村各台分段负责,死守中府河堤,同时做了紧急撤离的准备。

窦曾台人经历过无数次水灾,先辈中死于水灾几乎家家可数,上了年岁的老人早早吩咐过,遇险上河堤。半月前,他们加高加宽当面中府河堤,比东边的李家湾和西边的艾家湾,足足高出半丈有余,宽了两个人身长,形成了一座隆起的墩台。这墩台,用草包装土,铁丝网搭连,粘土夯实,任中府河水咆哮冲刷,岿然不动。原来堤上的神庙,贴边新砌了三层砖,垫高了庙门,拄立在墩台上,里面装进了一些搬不动的农具,还有婆婆老老祭拜神灵乞求退水的供品。三天前,台东台西两个互助组组长窦为香和曾先炳,挨门逐户动员搬家上堤。各家各户堤上支篷搭架铺草垫,就地过日子。

这天,大雨变成了濛濛细雨,因宰杀了鸡鸭,没了鸡鸣,分不清时辰。台上一片静谧,只闻河水拍打堤岸的吼声。窦为香曾先炳送走前来视察的区长乡长,分头到各篷架内分发政府送来的饼干炒米之类的干粮,再次清点人数,发现缺了罗老坎和几个单干户。

为香与先炳略作商量,招来独松和先智,吩咐说:“刚才区长乡长讲了,哪里淹死了群众,拿那里的党员抵命。我拍了胸脯,保证不死一个。眼下台上两个半党员,丢娃是片上的支委,还要忙别的村上的事。独松还在预备期,半个当整个用。先智虽说不在党,也要拿你当党员看。现在水已淹了老屋台基,要是哪一段河堤溃了口,整个冒垴垸就没救了。赶紧把没上堤的人喊上来。独松跟先智各骑各的牛去,不管是不是互助组的,家家别漏。二百多号人,一个也不能少。我到河边看住那两条木筏子,准备急用。丢娃按乡长说的,先去艾家湾,去了快回来。”

站在堤上望望往日的家园,已经惨不忍睹。大潭子没了边际,与堤下积水连成茫茫一片。台基稍高些的窦家曾家两栋大瓦屋,水已进门,其他的草屋土坯房和茅棚,有的倾斜,有的垮塌,在风雨中摇晃。低矮的树木倾斜在水中,只有那棵苦楝树傲然挺立,刚长出的楝籽缀在枝头。远处,稻田没顶,黄豆高粱只见枝叶在水中晃动。风亭的菱角田边那三棵杨树,孤零零漂忽在水天线上,时隐时现。

先智赶着他的白水牯,独松骑着他爹的大老青,分别从东西两头踏水进村。

先智进了打头的一家,看到光棍周从新堤妓院娶来的婆娘,正在翻柜倒箱收拾细软,二话不说把她背出来,按到牛背上。牵牛一路查看,只见家家门锁窗闭,未遇一人。经过自家草棚,见前门已塌进水里,靠着楝树的棚尾翘起,棚后门敞开,忽然想起住这儿的刚成婚的老坎叔和周寡妇,急忙进去察看,只见罗老坎正在敲碎昨天熬制的牛皮糖,分别用防水的油布包了,一块块往周寡妇捆好了包袱里塞,还捡几块装进自己衣兜。先智催他们快走。老坎塞给他几块糖,说你先带婶子走,自己眼瞎脚跛,不拖累你,随后慢慢赶上来。先智把婶子扶上牛,叮嘱老坎赶紧出门,牵牛驮着两个婆婆来与独松会合。

独松牛背上驮了刘四先生的胖婆娘,还有她怀里抱着的笔墨纸砚。跟了肖老大的武汉来的三姨太,把着一个柳条箱,里面装了高跟鞋和早已褪色的旗袍,也趴在牛背上。后面跟着刘四先生和肖老大,挽起裤腿在水中踢蹅。独松与先智相互问了情况,反复确认除罗老坎随后到之外,老台上已空无一人,便赶着牛,蹚水爬上了堤面。

窦为香迎上来,再三问明台上已无人,便坐下来抽口烟,幻想着苦熬几天,洪水退去,全台人下堤安生,重建家园。

突然,冒垴垸尽头传来一阵闷响,好像千军万马在厮杀。转眼间,那里腾起一片白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渐渐离得近了,原来是一股洪水,像一群凶猛的虎豹,张牙舞爪,狂吼乱叫着扑来,所到之处,折断了树木,摧毁了房屋,吞食了原野,浪头后面一片汪洋。犹如唐代诗人孔德绍所描绘的那样,“悠然万顷满,俄尔百川浮。还似金堤溢,翻如碧海流。”

“不好!东荆河倒口了!狗日的,屁股后面捅刀子!”为香大呼大叫。“各家各户赶紧出来,准备撤离。”

这股洪水盖过窦曾台,直扑河堤,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激起巨浪冲天,成团的水柱砸向堤面。它受到堤岸阻挡,并没有消停下来,而是沿堤咆哮着,撕咬着,翻滚着,卷起道道旋涡,像成群的野兽尽情地撒野。窦曾台人没想到固若金汤的东荆河堤会溃口,洪水从后面破垸袭来,只是沙土培打的内堤岸很快被冲出许多窟窿。

堤上的人慌乱起来,呼儿唤女,抢拾自家东西,朝神庙聚拢。

“坏了!艾家湾漏水了!”西边堤上有人喊。人们从西面跑来,加快在神庙聚堆。

不一会儿,两个艾家湾的小伙子架着先炳,跑到为香跟前,放下先炳,说了句“漏洞堵上了,多亏了他!”扭头跑回去了。

先炳当了三个村这一片的支委,先前见窦曾台险情不大,按照乡长洪少谱的安排,来艾家湾督察,发现这段河堤出现涌洞,第一个跳下去,用身子堵漏,指挥来人添砖堵土。涌洞堵住了,为沿河民众撤离争得了宝贵的时间。人们把先炳拉出来,他已多处被砸伤,青一块紫一块,全身无几片好皮肉。此时,他躺在草垫上,撑起身,告诉为香:“艾家湾快守不住了,快撤到对岸去,沿横堤去榨台,那里高一些。快!快快!”说完晕了过去。

独梅把先炳抱在怀里,为早大爹过来掐人中拔大顶。二黄婶蹲在身边喂水,嘴里嘟囔:“个憨东西!不顾自己婆娘娃儿,跑到别处逞能。”

为香看到情势的确不妙,要是艾家湾倒了堤,中府河与东荆河水合流,窦曾台堤墩三面环水,再牢靠也得垮,走晚了,一个也活不成。他听从先炳指点的路子,招拢人,一一分工,迅速撤离。按他的安排,独松先牵两条水牛枭水过河,在对岸接应。这是两个互助组的**,丢什么也不能丢牛。为圣与先智各驾一条小木船,来回渡人。为香断后。

窦曾台的老少爷们娘们和娃们,二百多号人,不声不响,不抢不争,男帮女,老携幼,不长时间,登上对岸河堤,沿堤向前面的横堤走去。

窦为香舒了一口气,正要清点人数,艾家湾方向“轰隆隆”一阵巨响,河堤倒口了,两边的河水一个急转向,瀑布般地冲向豁口,朝他们刚离开的墩台包抄过去,漫过台顶。为香倒吸了一口凉气,以手加额,天哪,多亏了丢娃堵漏,早走了几步,要不——他不敢往下想,催促把丢娃扶上青牛背,老人女人娃儿在前,赶紧走。

突然,前面一阵尖叫:“出涌洞了!出涌洞了!”

为香赶上前,只见堤岸旁出现一个硕大的漩涡,搅动岸边泥土哗啦啦往下掉,堤相对处涌出一股水流,这是即将溃口的先兆。

“快!沉船!”窦为斗肖大老光棍周这些有见识的人一同喊叫。

二百多号人还没过去,眼看这里就要倒口,千钧一发,万分危急,来不得半点迟疑。为香飞起一脚,踹走大老青水牛驮着丢娃先过去了,然后呼喊老人娃儿快走,紧接着,把为圣拖着的小木船拉到跟前,从阳亭背着的他爹的木工包里抽出斧头,跳下船舱,一边挥起斧头凿舱底,一边朝岸上大喝一声:“快!把带着的东西统统丢下来”。刹那间,岸上飞下来大大小小包袱、箱子、盒子、箩筐、背篓等等,堆满了船舱,夹杂着女人“我的高跟鞋呀”的叹息。随着为香最后一声“嗨哟”的吼声,舱中间喷出一股水柱,船沉在了涌洞里。就在船没水的一霎那,玉珍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竹耙子伸过去,为香抓住耙爪跳上岸。

堤上泥土垮塌稍稍减弱了一会,乘这个当口,人们快速通过了涌洞上一层薄土。待为香独松最后一步跨过来的时候,堤面裂开了,随即一声闷响,堤岸雷劈似的撕开了丈把宽的缺口,河水虎狼般地冲进堤内。

为香回头一望,先智拖着另一只木船,站在缺口对面,没有过来,白牯牛靠在他身边。这边的人狂呼乱叫,还来得及,快过来。先智摆摆手,叫把竹耙子甩过来。耙子甩过去了,先智接到手上,转过身,拖着小船,反方向朝对岸神庙那儿走去。白水牯没了鼻绳,跟在他后面。姑奶奶隔着缺口朝他喊道,娃儿,只能吃扁担嘎子,别的莫吃呀!

玉珍和他的娃儿捶胸顿足的呼喊,白大姑劝说道,他自有他的道理,水性又好,不会有事,拉起她们跟上队伍,踏上折转榨台的横堤,慢慢远离了中府河岸。

中府河又有几处溃口。这道横堤两边,从中府河涌出的洪水,紧跟着堤上逃难人群的脚步追来,在他们脚下嘶喊翻滚。没多长时间,两岸已一片水茫茫,浪打浪。为香他们不敢停留,先职背起小脚的娘,刘四先生挽着肥胖的婆娘,独松搀扶年老的奶奶,抓紧赶路。为香跑前跑后,清点人数,除先智外,少了曾善明窦为新和罗老坎三人。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所有的人都放慢了脚步,朝身后水天相连的边际望穿双眼,他们家里的人更是呼天抢地,止步不前。已经苏醒过来的曾先炳,从牛背上滚下来,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丢了群众,怎么向党交代,但见洪水夹击横堤,后边的堤岸开始塌陷,天上的细雨又变成了大雨,危险没有解除,顾不上想别的,和为香独松一道催促人们继续前行。好在丢掉了随身携带的物品,速度加快,天黑前到了榨台。

榨台上临时搭建了许多窝棚,县区有人接待各地逃来的难民。先炳与他们接上头,安排急切打探消息的白大姑和姑奶奶两家人留下,还有走不动了的周寡妇和刘四先生胖婆娘等一同陪伴,半个党员的独松牵着牛随同照看,其他人由先炳为香领着,朝地势更高的监利县连夜转移而去。

留在缺口这边的窦先智,暗暗回头,望了望远去的娘和妻儿,犹如乱箭穿心。刚才,他迈几步就可以跨过这个生死的坎儿,但最后一刻,选择了留下。他来回划船渡人时,没看到罗老坎,突然醒悟,这老头怕自己眼腿不好拖累大伙,蓄意留下了,自己怎能丢掉救过自己命的老坎叔呢?这头该死的白牯牛,危急时刻不听话,他解开了它的鼻绳,连抽带打。它跳一跳就过去了,却缩头缩尾往他身上靠,不愿离去。茫茫大水之中,一头是爷娘和妻儿,一头是老坎叔,还有这头打不走的白牯牛,都生死未卜,尽孝不能,殉义不可测,心里又疼又急,快滴出血来。最后,他横下一条心,先救老坎叔再说。

天色暗淡下来,细雨变成了连线的水帘,在风中肆意飞舞。发了疯的中府河水,哪里有缺口冲向哪里,搅得河面波涛起伏,汹涌澎湃。四周,只闻风声涛声,再无一丝人间生息。

先智驾着小船,船后拴着白牯牛,冒死渡过河,爬上神庙旁的墩台,天黑了。台面上,不时有洪水漫过,除了眼前的神庙这幢黑影,周围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先智拴牢小船,拄着竹耙子牵牛进庙,找个角落和牛蜷伏在一起,不敢做任何事情。

第二天清早,一夜未睡的窦先智,看见了供桌上的馒头米团和瓜果一类的供品,摸到了衣兜里老坎叔给的油纸包着的糖块,心中添了一丝喜色,挑些供品喂了牛,自己嚼了几口馒头,出门见到了一片鬼蜮世界:风停了,雨住了,浪没了,太阳出来了。两河的水填平了冒垴垸,四周恍如大海,阴间地府般的安静。远处,没冲掉的堤坝墩台和屋头树顶,星星点点,在烈日下翻腾的水雾中忽闪。近处,窦曾两家老屋两片黑色的房顶,还有那棵苦楝树梢,像鬼影似的在水上漂浮。水面上,一片片的死猪死狗死猫,一层层的树枝茅草木头,一块块的衣被鞋袜,随波逐流。一阵阵腥腐霉烂臭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张不了鼻。周边连个人毛都没有,到那里去找罗老坎?

有汽筏子和机动船驶过,那是县区救援队在寻找失踪人员。先智不想被他们搭救走,躲进庙里,自忖不找到老坎叔,绝不罢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待船走远了,他划小船先来到曾家老屋,未见人影,又划到自家老屋,绕着露出的屋顶和苦楝树梢,反复查看,只见屋顶斜坡上面被洪水冲出一个黑洞,时不时有水浪拍进洞里,屋后的苦楝树枝头,挂了些水草和鸡鸭毛皮,都不见人的踪影。他绝望了,划船回到神庙。

先智想不到,此时此刻,罗老坎与曾善明窦为新就在这个屋顶黑洞里。

东荆河水冲过来之前,罗老坎提前爬上了苦楝树。他不忍心自己一个残疾人去连累别人,又放心下不那些藏着的银元,在送走先智和婆娘后,急忙去苦楝树下的树洞里掏出渔鼓筒,背在身上,爬上树杈坐定,等待洪水到来。

窦为新在家里把织布机、理发椅和箱柜等捆绑后,背着舍不得丢弃的木工包,来到堤墩上,听到窦为香点名说少了罗老坎,心想这老东西藏不住马脚了,肯定在收拾渔鼓筒里的光洋,得盯住他。于是,把木工包交给阳亭,偷偷淌水进村。没走多远,发现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曾善明。

曾善明本不想离开家,放心不下家里搬不走的农具家具,但经不住儿子女儿女婿反复劝说,只好把早已兑换了的人民币用塑料袋扎在腰间,在堤上人群中观光景,听说罗老坎没来,又见窦为新偷偷进村,猜想他又在打罗老坎主意,不能让这等好事落到他一个人头上,便随即跟来。

他俩相逢会意一笑,进村后躲在窦为新屋后看罗老坎动静,见到风亭接走周寡妇,老坎取出渔鼓筒上了树,两人正在商议怎么敲走这笔钱,大水到了。他们无处可逃,随身物品丢了个精光,只身破门进了屋,随着洪水上涨,又爬上了楼。洪水追到楼上,他俩撬开椽皮,掀掉瓦片,从屋里探出头来,见到了树杈上的罗老坎,没来得及互相打招呼,几个浪头拍过来,他俩又缩回屋内,抱住樑柱。幸亏水没再往上涨,两人惊魂初定,才知道干了件人生最大的蠢事,互相埋怨一番。半夜里,为新笃信鬼神,也动了怜悯之心,树上的罗老坎,风雨之中怎能熬过去,要是死在自己眼前,阎王殿上不好交代。曾善明还惦记着那渔鼓筒里的钱,也想把他弄下来,再找办法整治。两人一拍即合,探头呼叫老坎。好在隔得近,老坎滑下树杈,爬到洞口,进屋泡在楼上。

黑暗中,老坎先开口:“晓得你们盯住了这钱。实话跟你们讲,这一百五十块光洋,顶不了饥,当不了饿,分钱不值。要拿,你们现在就拿去,拿去做鬼,反正都活不了几天。”

这话一出,善明为新才想起身上没带任何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软了下来,忙说:“不要你的钱,有没有吃的?”

“我这里有吃的,可以救命。你们是要命还是要钱?随便挑。”

两人在黑暗中伸出手,没了说话的气力。老坎一人塞一块牛皮糖,叮嘱他们不可吃任何漂浮的东西,不要喝发臭的污水,含着糖,等着退水。三个人靠着房樑,悬在水中,苦熬黑夜,到了天明,还没有清醒过来,错过了先智的搭救。

又过了一天,大水退了一尺半尺,神庙两边露出了几块干地,上面挂了些腐物,不知从哪里飞来苍蝇,叮着腐物嗡嗡叫。先智记住了姑奶奶的话,不喝臭水,用香灰缽接雨水喝,也不吃水中食。他用竹耙子搭来漂浮的扁担嘎子,清除地上腐物,轰走苍蝇,把扁担嘎子晒在地上。晒干了,抱进庙,堆在供桌上。在人和牛吃光了供品后,靠咀嚼扁担嘎子,含块牛皮糖,倒也平安无事。

三天过去了,水位没大的变化,太阳却越来越毒,水面臭气熏天。先智每到天明的时候,就划船去寻找罗老坎,凡是没沉下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多次绕过老屋和苦楝树,也没见到人迹。这天下午,他又一次来到屋后,见那房顶斜坡上的黑洞稍大了些,心生诧异,爬上去往里瞧,发现了三人有气无力地瘫在楼板上。他挨个背上船,送进神庙。

罗老坎第一个醒过来,衣兜里已没了牛皮糖,在嚼了一些扁担嘎子之后,神志清醒过来,讲了他和善明为新相遇的经过,取下渔鼓筒交给先智,报了实数,追诉了当年隐瞒数额的苦衷,说他两人还在打这钱的主意,自己管不了,交给你。说完,瘫倒在一边。

善明和为新,熬不过干渴,喝了脏水,此时肚子鼓得老高,屁眼里冒黄水,嘴里有出气没进气。先智望着这个爹和表爹,又气恼又心酸,要钱不要命,活该吃些苦头,日后好长记性,把他俩撂在一旁,好一阵子没理会他们。后来,他爹蠕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喊渴,先智才扶起他,灌了几口雨水,又给他表爹灌了雨水,这两人睁开了眼睛。

洪水平静地在加高了的庙门口轻轻地**漾。先智一条腿朝里,一条腿朝外,骑在门槛上,拿过来罗老坎刚才递给他的渔鼓筒,撬开蛇皮幔,取出几块银元,叮得叮当响。

那两人刚睁开的眼里放出光来。

先智一块一块地数着银元,数到一百五十块,突然扬起手,银元哗啦啦顺门槛掉入水中。先智把渔鼓筒口朝下,咚咚敲了两下,挥手把筒子抛出庙外。渔鼓筒随波飘去,一会儿不见了。

“你疯了?”那两人心里惊叫,却喊不出声来,想撑起身子去捞那钱,却动弹不得,又一次晕过去了。

先智站起身,拍拍空手,望了望躺在地上的爹和表爹,说:“再也没了渔鼓筒,没了光洋,死心了吧?”

就这样,窦先智在神庙里服侍三位老汉,靠扁担嘎子谋生。十天后,洪水退去,曾独松带姑奶奶和白大姑等人最先回到台上。十五天后,曾先炳和窦为香的大队伍也回来了。

窦曾台没有死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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