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旱,比窦曾台人的预料来得早,来得凶。台上老人都知道:“秋收不秋收,就看五月二十六”。这一天,早起“鲤鱼斑”,晚间“瓦片云”,预示下半年“河沟里头捡干鱼”。这一天,碰巧又正好是小暑后第十八天,“小暑遇十八,干死鸡和鸭”。一九五九年后半年,注定遇上长年不见的大旱灾。
当大暑悄悄过去的时候,昔日滔滔不绝的中府河,悄悄地脱去了岸边的绿装,坦露出焦黄干痩的胸肌。河水已退到河中央,变成了一道水沟,水牛淌过,没不了脊背。娃儿们打水漂,一块瓦片连珠跳,就到了对岸。往常河中茂盛的水草,成片成片的枯死在滩头,像一块块滴落在岸边的污血。滩边碧绿的地扒根、荠荠菜、狗尾巴草等等,早已没了踪影。河边芦苇茅草也已枯黄,叶子脱落,随风飘洒,捡一片搓一把便成了粉末,光秃秃的枯干佝偻着细腰,眼巴巴望着退去的河水,相互勾搭着在河边残喘。一阵风吹来,岸边扬起沙尘,把干枯的水草刮上干枯的苇秆枝头,像挑起的黑色飘带,犹如坟场一支支招魂幡。
刚建成被叫着憨巴沟的泸沟,通向中府河的这一端,远离了河水,白大姑哭祭的苦楝树板做成的闸门,高悬在沟口,独自承受阳光暴晒的煎熬。连接大潭子的另一端,潭水已退离五六尺远,黑洞洞的沟口下面,往日的水道,变成了黄沙飞扬的斜坡。隔远望去,就像大嘴里伸出条枯黄的长舌,急切的去舔那湾少得可怜的潭水。
大潭子南边,与泸沟相连的跃进河几近干涸。河底筛子般大小的一些水泡,在烈日下冒着烟。水泡中残存的小鱼儿,已没了挣扎的气力,眼里的光彩一点点退去,很快搁在泥沙上没了动静。大些的鱼虾,早就摊在岸边,晒制成了干货。
太阳像个燃烧的火球,死死地钉在窦曾台上空,毫不停息地向大地喷射着火焰,点燃了空气,烘烤着田野,焙煎着大地上一切生灵。稻田龟裂,正在扬花的稻穂垂下干瘪的头儿。棉田扬尘,刚刚现蕾的棉桃呱呱落地。耐旱的黄豆高粱,快要顶不住了,依靠半夜吸吮几丝潮湿的空气,强撑着就要倒下的腰肢。树木精疲力竭地垂下长长的手臂,野草匍匐在蔽阳的沟坎内不敢动弹,知了藏在大树肘腋有气无力地厮叫,狗儿们伸着舌头,蜷伏在屋檐下急促地喘息。水牛白日见了水就不愿出来,晚上望着月亮喘粗气。偶然间,夜里飘过几块乌云,干喳喳响几通雷声,却没见一个雨点落下来,第二天又是一个赤炎日。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旱,窦曾台人虽然早已作好了准备,但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县委的紧急通知,区委的分片动员,公社干部挨队督促,他们全然顾不上去听去讲,也懒得看一眼学生娃满村张贴的标语:“天大旱,人大干!”“战天斗地,抗旱夺丰收!”“集体力量大,敢把龙王拉下马!”只顾没日没夜的车水。
早在憨巴沟安上闸门之后,各家各户自动卸门板,拆床板,撬壁板,送到大禾场。窦为新领几个徒弟,日夜赶制成十多台各式各样的水车。牛拉水车架在中府河边的憨巴沟口,窦为斗、窦为圣几个老农,给黄牛戴上眼罩,自个头顶斗笠,赶着牛转圈拉动转轴,把河水车进泸沟,流入大潭子。换人不歇牛,换牛不歇车,一刻不停地车水入潭。大潭子南边的跃进河口,筑起一道土坝,坝上并排三四台脚踏水车,玉珍、桃英、独梅这帮中年女人,吃睡在车边,轮番上车,把潭水车到跃进河里。河边靠近水田的堤岸,开了许多豁口,一个口边安一台手摇水车。为圣儿子的青年突击队,一人摇一台车,把河水灌入田间。离跃进河远处的旱田,交给了老头老婆和娃儿们,有力气的一人挑两半桶水,没力气的两人抬一桶,放了暑假的学生娃儿们提桶端盆,拎水壶,只管往棉田灌水。
多亏了县城边中府河入江口建了电排闸,正是汛期的长江水源源不断流入中府河,河水渐渐抬高了水位。沿河各公社、大队、小队自建了水利设施的,当即收益。近水楼台先得月,窦曾台的憨巴沟和跃进河更是最先捞到好处。那些没挖引水沟渠的,只得一边骂娘,一边挑水灌溉。因此,中府河两岸旱情一个样,受旱影响的程度就大不一样了。
这天下午,玉珍与独梅在跃进河口踏同一架水车。玉珍怀了娃,三四个月了,汗湿了的洋布短衫,掩不住微微隆起的肚皮,坐着踏进了一会,感觉有些累,手把扶杆站起来踏,像爬坡走路一样,轻松了一些,笑着对独梅说:“梅子,后秀八岁多了吧?两个女娃,你也该要个男娃了。”
“玉珍姐,你少用点劲,莫伤着肚里的娃。”独梅仍然坐着踏车,两脚一前一后,用力踩踏横轴上的木瓦。这是一架两人踏的水车,长长的车筒前穿过串叶是根木轴,两端交错各装四个木瓦,一人踏一边,转动串叶,水便顺着串叶提上来了。车筒的坡度不大,两人协调用劲,车水便不太费力。独梅一边控制用力,一边悄声说。“莫提这码事了。丢娃这狗东西,几个月没沾我身。这十几天更是人影都见不到。”
独梅声小,邻近几架水车上的桃英和另几个娘们还是听到了。那个在独梅出嫁时听壁耳的小媳妇,哄笑起来:“又疼又舒服啊!想了吧?”
“嚼腮壳子的!”独梅朝那边骂了几句。
“我嫁到台上,没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丢娃管着几个队,哪能不忙。忙过去了,抓紧些,要个男娃。”玉珍说。
“我奶奶说,她在台上活了六十年,属这回旱得狠。要是旧社会,哭爹喊娘也没得用,早就饿死人了。还是这些年好,人多力量大,大家伙一起使劲,受了灾也不受难。”独梅说。
“这话说的是。你凤亭哥单干那些年,受了多大的难呀!差点儿过不来。”玉珍说。“姑奶奶常说,人哪,一生就活个盼头。我就想,趁现今世道好,替你风亭哥多生几个娃,把他们个个抚养大,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受苦受罪,就心足了。”
“我才不像你这么想呢!生那多娃搞鬼呀?要说盼头,我只盼早点像城里人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独梅说。
“你俩说么蛐蛐话?”邻近另一台水车上的桃英问。她生娃早已满月,学会了好多农活,跟一般女将下地下场做技术活,也能拿平均工分之上的奖励分,再也不是别人后面指点的“八分婆”,满心喜滋兹,趁兴问了一句,又说道:“莫光你俩个自己说话,我打个谜语,你们都猜猜。”
“桃英姐,先莫打谜语。有人十几天没见男人,就害起了相思病,好可怜哟!我唱个相思歌,听了不要钱。”旁边的那小媳妇,也不等别人呼应,独自在水车上哼道:
“昨夜想郎想得慌,
倒扣筲箕沥米汤,
喂猪吃食抱梱草,
牵牛喝水一瓢糠,
魂儿不在奴身上。”
她刚唱完,玉珍独梅几个一起喊将起来:“个小**,说你自己吧?火烧屁股!想急了,备不准今夜去偷男人。”
那小媳妇不臊不恼,继续唱道:
“说我偷来我就偷,
有了情哥妹知足。
只要夜里抱了我,
不怕哪个嚼舌头。”
几架水车上的女人们尽情欢笑。桃英是城里嫁过来的,很少听到这乡下俚调,笑岔了气,笑弯了腰,一脚踩空了木瓦,车筒内提水负重的串叶一阵倒转,把她刮下车来,跌倒在地。她爬起来,回到车上,忍住笑,说:“再唱,就要出人命了。还是猜个谜语吧。‘一个筒筒,安个杠杠。用力下去咕噜响,抽了上来水汪汪。’是个么家?”
“这还不晓得呀?问独梅呀!她日夜想的。玉珍姐早就告诉她,又疼又舒服啊!”又是那小媳妇挑事。
“个小**,等会下车撕烂你的嘴。”独梅笑道。
“才不是呢!莫想歪道,是个正经东西。”桃英说。
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猜东猜西。不知什么时候,独松的儿子丢狗子站到独梅和玉珍身后,连叫了几声“大姑”,她俩才回过神来,停住踏车。
玉珍见是丢狗子,立马想到是不是兵舫又跟他打架了,连忙问:“出了么事?跟兵舫又闹翻了?”
“不是。我才不稀得跟他打呢!老奶奶扎下来(民俗:鬼魂附体)了,指名要窦大爹徐大姑去。”丢狗子扯了扯玉珍的衣裳。
“好苦命的老奶奶哟!”众人停止了嬉闹,纷纷劝玉珍快去。“玉珍姐,我陪你去。夜里我俩来多车些水,把时间补上。”
独梅拉着玉珍的手,奔向姑奶奶家。
那场连日大雨过后,姑奶奶捧着独兰留下来的那个会说话盒子不松手,不停转动小圆盘,寻找来自台湾的消息。偶尔几次听到了说台湾的话,却没有她小儿子善亮的音讯,直到把电池量用光了,木盒子不再说话,才撒手。
有一天,听人说,在曹家嘴的石板桥上,见到了背枪的国民党兵。姑奶奶想,备不住这些兵从台湾回来了,说不定晓得善亮的下落,便独自一人去了曹家嘴,找到独兰,要她领着去问问那些国民党兵。独兰哭笑不得,说人家那是在拍电影《洪湖赤卫队》,兵是假兵,更不是台湾来的。姑奶奶不信,硬逼着独梅领她去了拍摄外景地的石板桥。正巧剧中彭霸天带领国民党保安团杀回彭家墩,经过那座石板桥。姑奶奶松开独梅的手,几步窜过去,拉住一个“国民党兵”,急切切问见没见过她家的曾善亮。那个兵一愣,横蛮地甩手推开她。外边有人喊,哪来的老婆婆?快拉走她,重来。又听人说,这个意外很好,继续。“国民党兵”的队伍通过桥面,走远了。几个拿本子的人围上来,问姑奶奶么回事。姑奶奶说了讨儿子音讯。人家笑着告诉她,这是拍电影,不知您儿子的消息,与跟上来的独梅一道,劝走了她。后来放出来的电影,还真露了姑奶奶镜头。
从曹家嘴回来,姑奶奶的话少了。白天照看托儿所娃儿,动手不动口。夜里睁眼躺在**,一声不吭,再不像过去那样絮叨。
这天晌午过后,火辣辣的太阳,仍然不依不饶地煎烤着房前屋后的空地。支书曾先炳领来一拨人,几辆自行车齐刷刷停在姑奶奶门前。从车上下来四个人,走进大门,穿过堂屋,越过后门,来到屋后檐下的阴凉处,在矮凳上坐下,说是专门来看望姑奶奶。先炳叫人去找窦为香几个队干部来,赶走看热闹的学生娃,支开托儿所看娃儿的婆婆们,从水缸里舀来几瓢凉水,来人边喝水边围坐在姑奶奶身边。
姑奶奶认出了来人中有高个子区委书记刘小牯,矮个子公社书记洪少谱,解放那年开她的斗争会,他俩事先来打招呼,告诉说二儿子善亮还活着,往南面随国民党跑了,开她一个斗争会,传个消息,能保儿子平安。这几年,住队,开会,经常见面,前些时,闹批斗风亭的会上,还见过这两个人。另两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长裤开领短衫,干部模样,一个长发一边倒,一个短发小平头,她从未见过。
刘小牯上半年停职下放到这里,与姑奶奶熟悉又亲热。他叫了声曾奶奶,介绍小平头的人,是省里优抚处处长,跟县长一般大的官。留长发的,是县里管民政和文教卫的副县长赵扶民,那年开您斗争会,他来过,认得您,您不认得他。他俩代表省长县长专门来看望您的。
姑奶奶不拿这些官当个数,说:“我不晓得您们是么官。我一个乡下老婆子,看我搞么家?”
刘小牯拿眼看赵扶民,示意他开口。赵扶民碰碰身边的处长,想让他先讲。处长会意,轻轻揺摇头,示意他俩别着急,先说点别的,便开口说自己认识善亮,把新中国成立前夕护送善亮去香港到台湾的经过,讲了一遍,特别提到夜经湖南临湘桃花岗,在土地庙见过窦曾台一个叫风亭的年轻人,善亮托他捎回三十块光洋,暗地里给曾家奶奶救个急。讲完这一段,他眼含热泪,深情地说,我现在可以正式通知区社队各级领导,当面报告曾家奶奶,曾善亮同志是打进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是我们党的优秀党员,是我们新中国的功臣。他一直追求人民的解放事业,可临到解放了,却自愿投向黑暗处,再入虎穴狼窝,完成党交给的新任务。红心披了张白皮,立了大功,却要挨人骂,还连累到您曾奶奶和家人成了匪属,受人白眼。今天,我们来,就是要撕去这张白皮,还给您儿子一个红通通响当当的英雄原貌。
赵扶民和刘小牯洪少谱,不失时机地插话,感叹不已,说是啊是啊,让您受冤屈了。那回开您的斗争会,我们捂着好心说狠话。现今才明白,那是为了掩护曾善亮同志,让他在台湾站稳脚跟,消除敌人的怀疑。委屈您曾奶奶了。这些年,您背着黑锅做好人,好事做的用船装,数不清,政府感激您。
姑奶奶对他们讲的后半截话,全然不在意,也听不大懂,只听说省里处长见过他儿子,眼里闪出亮光,脸上泛出红晕,站起身来,抓住身边处长的胳膊,连摇带摆,急切地问道:“您见过我善亮?这一算,也快十年了。那回开斗争会前,刘书记来说,我儿没死,去了台湾。我一直半信半疑。给我儿子当过勤务兵的罗老坎,也说我儿子没死,说他解放那年见过,耳边有块小伤疤,是跳潭时火铳打的。风亭也告醒我,说是在一个么土地庙见过善亮的朋友。我信了,老想着从会说话的盒子里听台湾的音讯,也没得到我儿子的消息。不瞒您们,我还到曹家嘴拍电影的国民党兵那里打听过,也没得个准信。这么说,您送走我儿子,是见我儿子最近的人了,虽说十年了,总算是个有丁有卯的准信。莫嫌我啰嗦,您快告诉我,那时候善亮么子样,长多高,有多胖?”
省里来的处长连忙扶姑奶奶坐下,像儿子似的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说您别急,听我慢慢讲给您听。正说着,窦为香窦先智曾独松几个闻讯赶来,分别与认得的赵扶民刘小牯洪少谱打招呼。曾先炳把他们拉到一边,介绍了省里来的处长,悄悄告诉了来人的意图。他仨便阴了脸,静静地坐在一旁。
姑奶奶见先智来了,红光满面地朝他笑。“风亭,你说巧不巧,省里来的他郎送过你善亮二爹,在土地庙还见过窦曾台的人,还把了钱,跟你讲的一模一样。”
先智跟省里的处长问清了根由,强作笑脸说:“他郎那一枪托打得太重了,我眼一黑就晕过去了。哪晓得跟我说话的是善亮二爹,要是晓得了,我拼死拼活也把他拉回来。善亮二爹把了三十块光洋,叮嘱我不告诉别个,只能偷着帮您。我答应了的,至今没跟第二个人说,连玉珍都不晓得。那年先炳的叔子来闹婚,我打发他二十块走了,还有十块在我那里,以后帮您救急。”
先智这番话,惹得众人想笑而不愿笑,故作笑态地应诺。
姑奶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娃儿,我哪是跟你讨钱?钱放你那里,我放心。我是说呀,你善亮二爹还真活得好好的,还惦记窦曾台老家,还记得他老娘咧!”说到这,她转眼间收起笑容,沉思了一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善亮只比香麻子小一个月,算起来,该有四十五了。成没成家?有没得娃哟?人家香麻子男娃女娃五六个了!”她抬头望望窦为香,说:“香麻子,今儿上面来人说了,我家善亮是好人,是英雄。你跟他的冤结该解了吧?窦曾两家从此不再成仇了!”
窦为香站起来,连喊几声“姑奶奶”,说:“怪我怪我,错把善亮兄弟当恶人。再说,那也是红军白军来回拉锯惹出来的。我这脸麻子还不是国民党逼出来的呀!往后,您就是我们窦家的大奶奶,活祖宗。”
刘小牯洪少谱跟着窦为香的话随声附和,说旧社会不仅把人变成鬼,还把兄弟变成仇敌,好在都过去了,善亮的身份也明了,不提了。
姑奶奶还是不在意其他人说什么,只顾自己想心事,想了一会儿,扭头问省里来的处长:“您刚才怎么说的?善亮在台湾搞地下工作?那是个么子工作?难不难?累不累?他现今还好吧?能不能回来让我看一眼?看到了,他再回去搞他的地下工作呗!”
在场的人,有的垂头不语,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暗自抹泪,没人吱声。这个拿刀子捅一个老母亲心头肉的话,怎么说出口啊!赵扶民碰了碰处长,轻声说,还是你来给曾奶奶说实话吧。
处长与姑奶奶坐一条矮凳,他挪动身子靠近姑奶奶,挽起她的胳膊,压低声调,缓缓告诉说,善亮牺牲了,就是不在人世了。
长沙起义后,曾善亮与白崇禧的几个亲信在广州汇合,经香港到了台湾,潜伏在伪国防部内。那场在窦曾台精心安排的批判匪属的斗争会,传到台湾,消除了国民党情报机构的疑虑,他顺利通过了当时国民党搞的匪嫌审查,站稳了脚跟。之后,与中共中南局安插的交通员单线联系,提供了十分珍贵的军政情报。不久,台湾地下党被破获,他因不在这条线上而躲过一劫,并因伪装的政绩升任伪国防部某厅副厅长,继续经过专线通道,向大陆输送情报。今年上半年,一个当年从大陆去台的国民党老兵认出了他,探实了他的身份,三番五次要挟敲诈钱财。善亮忍无可忍,正要除去这一隐患时,这个老兵早一步告发了他。善亮在遭秘密处决时,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英勇就义。
处长尽量用姑奶奶听得懂的语言,讲完曾善亮牺牲的经过。早已知晓内情的赵扶民和区社两书记,抑制住悲痛,默默垂头,不敢看姑奶奶。刚刚听先炳说了个大概的为香先智和独松,忍不住哭泣起来。
姑奶奶脸色煞白,嘴角微颤,颈边青筋暴跳。她推开处长挽她的手,拢了拢额前头发,两手撑住板凳,不让自己摔在地上,仰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三个莫哭!我撑得住。前些时,有人来艾家湾挂烈士匾,我估摸着曾家也该有事找上门了。今儿,你们几个说是来看我,进门我就猜出了几分。我不说别的,就问你们政府一句话,我儿子死得值不值?”
处长和赵扶民、刘小牯、洪少谱,几乎异口同声地连说几个值,还交替说了许多赞美善亮的话。
“你们要说值,我老婆子也就不伤心了,用你们刚才的话说,永远活在心里。再说了,人哪有不死的,死了,政府记得,人心记得,也就没有白活一场。我儿子没有白活,也没有白死。这新世道的好日子,有我儿子的一份力,我当娘的知足了。”
处长打开随身带来的公文包,取出一幅描金“光荣烈属”木牌,盖有省政府大印的烈士证书,装有八百元抚恤金的红纸袋,一起递给姑奶奶,说政府和人民永远怀念善亮烈士,会经常来走访慰问烈属,还说一定解放台湾,向蒋匪讨还血债,把烈士家乡建设好,人民过上幸福生活,让烈士鲜血不白流。
姑奶奶推说不要这些东西,独松伸手过来接下。姑奶奶说:“要留下这东西,得听我的。木牌不要钉在门上,和这本本子一起存到箱子里,藏起来,莫叫我看到。这钱交给风亭,有么事了一起用。”
独松和先智点头答应。
处长接着说,省里县里区里都建了荣属养老院,专门供养丧失劳动能力的军烈属老人。您年岁已高,自己选,看看是去武汉,还是到新堤、曹家嘴,那里有人伺候您的。赵扶民和刘小牯连连表态,县区都欢迎您。
姑奶奶想都不想,一口回绝,说:“我不去那些大地方,就在我的窦曾台过日子。”
处长又说,您还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各级政府都会给您办好。赵抚民和区社书记也连连催问尽管提。
姑奶奶这下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却说:“我老婆子,活着只占一张床,死了也只占一席地,有么子困难?没得没得,您们莫操心。”
话音刚落,二黄婶推开后门,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我的好兄弟呀!你就这么走了呀?活着,嫂子就只见过你一面,没讨到丁点好!你这一走,大哥大嫂有难,去哪里找你呀?”
背后站着曾善明,绷着脸,任她哭喊。
独松过来拉起他娘,就势拖个板凳让她坐下。善明也不与人打招呼,挤挤婆娘,坐在她身边,仍然黑着脸,不说话。
姑奶奶喝住二黄婶的哭闹,说:“我猜你俩的那点心思,就针鼻眼那么大。你俩莫开口,莫丢人现眼。要说要求,就一个,能不能把我小孙女户口转了?”接着说了独兰嫁到曹家嘴,还在乡下吃口粮的事,朝来人问道:“这个叫不叫要求?您们看能不能办?”
处长探询的目光扫了一下赵扶民几个,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一口答应这几天就办。
天色已晚,来人再三安慰了姑奶奶,又把先炳和几个小队干部叫到一边,问了队里生产生活,叮嘱了抗旱保丰收,说今晚县区召开紧急电话会议,部署抗灾救灾,你们要抓好落实。之后,几个人骑上自行车离去。
姑奶奶望着他们的背影,对自己说:“人活呀就活个盼头,儿子没得了,盼头也就没得了,往后怎么活呢?”
玉珍和独梅进了姑奶奶房间,屋里只有窦为新窦为香和曾善明夫妇,其他人都被轰走了。近几年,政府和学校、街道、生产队反复搞宣传,提倡科学,反对迷信,取缔了马脚菩萨和巫医,禁止了请神、招魂、算命、问卦等迷信活动,许多人已经不再相信鬼魂附体这类事。台上的人听说姑奶奶“扎下来”了,赶过来围观,只是为了看热闹,见稀奇。特别是辛未年曾善亮跳潭后,见过姑奶奶“扎下来”的一些老人,本来就心存怀疑,当时善亮并没死,怎么就把活人“扎下来”了呢?他们远远观望,并不进门看动静。窦为香听说后,第一个赶过来,知道光荣烈属家出这事,不好看,传出去不好听,便把远近围观的人都轰走了。
前些时,省县来人报了善亮牺牲的准信,送了烈士匾的当天,姑奶奶与儿媳妇二黄婶大吵了一架。二黄婶跳起脚来数落她:“个老糊涂,不到省里县里享清福,留在乡下活受罪。该讲的难处不讲,该提的要求不提,多要些抚恤金不行啦?未必钱多了咬手啊?先炳和独松独梅哪个都是当国家干部的料,就算先炳外姓人不提,也要提提孙子孙姑娘转成正式干部拿工资,总比窝在泥巴地里强啊!还有一大堆该提的要求,修修房子,买辆自行车,送几套衣裳,置办几床被褥,要台会说话的盒子也行啊!就是不开口,像个活死人,咬死了牙巴骨!单单提个嫁出去的转户口,我们老大一家丁点光都沾不上,未必我们不是烈属呀?”
姑奶奶气得浑身发颤,憋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抓起一把笤帚,要打这个“二黄大鸡蛋”媳妇。“今儿,老子不跟你啰嗦,就问你几句:你兄弟是为你死的吗?是为曾家死的吗?凭么事要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好处?个有人养没人教,教也教不会的二黄蛋!”
躲在房内听壁耳的曾善明,跑出来拦住了他娘,夺下笤帚,护他婆娘进房,关上了房门,一声也没吭。
当天夜里,姑奶奶病了,一连躺了三天。每天喝几碗独梅从食堂打来的稀粥,喝完就躺在**,睁眼望着天,见谁都不说话。善明两口子三番五次来床头问安,一再赔不是,她也置之不理。后来,善明找来那把笤帚,说您打她这个二黄蛋几下,看能不能好受些。她才勉强说了几句:“我哪是计较你们啰。我一生的盼头,就是见见你兄弟,他没了,我还有么子盼头?人没得盼头,就该走了啊!”
这天午饭后,善明听他妈“哎呀——”一声长叹,跟婆娘一起进屋一看,姑奶奶眼睛翻白,仰卧**,嘴里喃喃有词:“我回来了!”晓得娘被“扎下来”了,出门就近找来窦为新窦为香。为香轰走来看稀罕的人们,关上了房门。
窦为新给马脚菩萨当过书办,骨子里就信鬼神。他蹲在床头,凑近姑奶奶耳边,问:“您是哪个?从哪里回来了?”
一个声音从姑奶奶嘴里传出:“我是善亮呀,从台湾回来啦!”活生生的善亮在说话。
为香从来对鬼神半信半疑,听这话,一阵头皮发麻,虽然过去了二十七八年,但仍像是善亮的口音。他不知所措,静静地站在床头。
善明和为新自小与善亮长大,确认是善亮的语调,并不惊奇。他俩问:“兄弟,你回来有么话说?”
“我不放心我娘,不放心家乡的生产生活。”
“你放心回吧。”善明把省县来人送匾送证慰问的事讲了。
“这我知道。从今往后,莫让我娘看到那匾那证,不要政府来慰问,莫跟她提到我。”
善明连连答应。
为香听得仔细,姑奶奶平日说不出“生产”“生活”“家乡”这些话,可能真的是善亮还魂?他凑上前,说了些家乡收成好,社员生活好的话。
“为香哥,我俩的怨仇解了。”姑奶奶眼球往下扫了一下,嘴角继续在嚅动。“台上有大饥荒,赶紧买船,湖里捞扁担嘎子。你是队长,听党的话。”姑奶奶那嘴唇抿了一会,又传出话来:“叫先智、玉珍,我有话说。”
找来丢狗子,去喊先智玉珍的空档,善明俯身问:“兄弟,这新社会能不能长久?台湾人在木匣子里说,新社会早晚得垮。”
“那是反动派,瞎说。”
玉珍和独梅进屋,从来没见过这阵势,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呜呜哭将起来,上床边来拉姑奶奶的手,被窦为新挡了回去,俩人站在一边抹眼泪。
先智推门进房,背手站在门边。
“先智来了?我跳潭,你刚出生。过来我看看。”
先智感到这声音完全不是姑奶奶平日说话声,不知来自哪里,满屋飘**,不由得添了几分紧张,往前挪了几步,看到了姑奶奶苍白的脸,轻微颤动的嘴唇,睁开的眼睛不见眼球。
“你跟玉珍,替我办两件事:清明和七月十五,不烧纸钱,把队上收成的账本,抄几页,烧了我看。另一个,我娘的钱,管好用好,拿出来买船,下湖捞扁担嘎子。答应了,我就走了。”
先智记得徐先生讲的“三不”,从不信鬼神,又云里雾里听不懂,没做声。玉珍拖着哭腔,抢先回答:“答应,我们答应。”
“我走了。”姑奶奶吐出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断断续续,善明与为香扒在她嘴边,才听清。“好心的高山族人,把我埋在日月潭西坡乱葬岗。台湾新中国成立后,记得把我送回来,迁到曾家祖坟。”
“走好!您走好!”在场的人各自说同样的话。二黄婶和玉珍独梅三个女人,跪到地上磕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