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天终于放晴了。

窦曾台恢复了往日的繁忙与喧嚣。大禾场上,一座座麦窖掀开了多日蒙面的盖头,麦穗新娘般地坦露出金黄色的脸庞,连枷声铺天匝地的响起来,穿插着窦为圣的浪**小曲和女人的尖叫。棉田里,连日雨天正好沤烂了收割后的麦茬,棉苗儿乘势钻出土,顶掉银灰色壳儿胎帽,好奇地在蓝天绿地间东张西望。妇女们雁阵似的排成行,举起的锄头“吱啦吱啦”地划过地皮,铲去苗儿四周的杂草与麦茬,肆意把歌声笑声洒向蓝天,泼向沃土。男将几乎都上了沪沟,抢修被雨水冲烂了的河堤,硪歌号子惊动动地,惊得大潭边树林里小鸟扑哧哧飞。只有大食堂显得冷落与安静,虽然恢复了一日三餐,新麦包子炕饼喷喷香,但进食堂端着碗儿吃的人却不多,饭菜送到了禾场地头和工地,只有回来喂奶的娘们插空进食堂吃几口。

台上再没了像样的新闻,工分预算分红张榜公布了,下半年产量预估低调上报了,瞒产藏下的稻谷送给艾家湾了,台上人心里没了皱褶,没了沟坎,舒坦得像抖开了的绸缎,滑溜。要是稍微有个引人关注的新闻,那就是独兰要回婆家了。

夏日雨后的太阳露脸便是火辣辣的,路面洼处还残留些雨水,高处却扬起了灰尘。连日的雨天里,独兰一直被姑奶奶强留着,不让回婆家。队里放弃了农转非户口奖励后,为香和先智一同上门来解释,说治了个人小伤疤,就得剜去队里大集体的心头肉,划不来,保证今后再争取指标,还答应先让人把独兰口粮挑回去,以后再交钱,欠些时候不打紧。独兰打小就是个通情理的好姑娘,晓得队里的难处,知道台上人没亏待自己,道了感激,打点随身携带的包袱,准备抱孩子回家。姑奶奶见留不住,便截下了她的会说话的木盒子,想抽空听听那个台湾的消息,让她先去看望窦家的白姑妈和大姑姐之后再回。

独兰嫁给曹家嘴白家,白大姑便成了她的婆家姑妈,白桃英也成了她孩子的姑妈。这天午后,在托儿所照看娃儿的白大姑,乘娃儿们吃奶的空闲时间,回家探视正在坐月子的二媳妇桃英。两人坐在门后的阴凉处,沐浴夏日串堂风的凉爽,逗着已会咧嘴笑的娃儿。

独兰进了屋,随自己孩子辈分叫了姑奶奶和姑妈,把自己的娃儿递给白大姑,抱起桃英的娃儿喂奶。乡下人给别人家的孩子喂奶,是种最亲密的表示。桃英心里好感动,也抱起独兰已满月的娃儿喂奶,怎奈正值催奶期奶水不足,独兰娃儿哭将起来,两人只得各自抱了自己的娃,搂在怀里哄着逗着。白大姑端碗红糖水荷包蛋,独兰吃了,三人围坐一起,说些老少女人相宜的亲密话。

“兰子,徐先生好长时间没来了,他还好吧?”白大姑问。

一个月前,徐先生伤了腿,走不动路了。徐先生的家,在曹家嘴镇与徐家湾相连的村头街尾。这几年,城里乡下一道搞起了破除迷信移风易俗的活动,请神算命的事,没人搞了。徐先生在自己家门口摆了个杂货摊,卖些针线发卡洋火糖之类的日用品,顺便给人代写家信和对联匾额什么的,隔几天到窦曾台走一摆,卖些针头线脑,看看白大姑。有一天,一个乡下混混偷偷拆卸了生产队新分到的双轮双铧犁的螺杆螺帽,拿到街上当废铁卖,被几个民兵追到小摊前。后边民兵高喊拦住他。徐先生看不见,举起竹竿站起身,小混混误以为是要拦他,上去一脚,把徐先生踹倒在地。后来小混混被逮住了,徐先生受了表扬奖励,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作孽呀!他个瞎子,哪能抓某鬼小偷哦!”白大姑听独兰说徐先生伤了腿,心如刀绞,眼泪掉下来。“看医院了吗?现儿么样?”

“在曹家嘴街上卫生院住了十来天,上了夹板,现能下地了,有点儿跛,出不了远门。”独兰说。

“你来,他没叫你捎个信给我吗?这死鬼!”白大姑偷偷擦去泪水,问。

“他怕您记叨,没带信,只是抽了个彩头,叫把您看看。”独兰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抽出一个扇折纸片,递给白大姑。徐先生交代过,要是白大姑心情好,便送她看,要是遇上烦心事,莫给看,免得添乱,惹她伤心。独兰回家这几天,碰上队里记工分,窦家兄弟吵架,便没拿出来,现在见白大姑主动问起,只好送上来。

“这娃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忘了呢?”白大姑一边嗔怪内侄媳妇,一边看那纸片。

扇折纸片摊开抚平,上面画了棵苦楝树,无叶无花,几根枯枝在寒风中摇曳。一个枝头挂了颗楝籽,淡黄色,缀有豹点。远处另一个枝头吊了一粒单眼扣。树干与树枝空隙处,写有几行诗句:

苦楝籽苦,

单眼子憨。

楝籽苦了盼来年,

眼子憨了有来生?

白大姑自小没读过书,靠天资聪颖跟哥哥瞟学了些字,这诗中好几个字不认得,叫独兰念了几遍,特别问明了那瓢把似的弯钩是么意思,不觉眼泪又流出来。

独兰十来岁时,在她姐逃婚的那几天,当面听白大姑讲过与徐先生结魂亲和单眼扣地往事,那时不明就里,大了才知白大姑内心痛苦,知道上年岁的人害了相思病,就像得了麻喜(方言:出天花),越老越厉害,弄不好,会丢了性命,便劝慰道:“姑奶奶,您莫伤心。我今儿回去,您有么话告诉徐先生,我带去。”

白大姑进屋端出针线盆子,从里面找出一叠黄色牛皮纸鞋样,挨个看了看,抽出一张来,递给独兰,说:“把这个送去,没得别么话说。”徐先生腿脚好时,三五天来一次,白大姑不再忌讳让人看到,两人见面说说话就分手。这些日子,徐先生没来,白大姑把要说的话的意思,画在纸剪的鞋样上,攒在一起,厚厚一摞,十大几张。

独兰看了鞋样上的图画,也是一棵苦楝树,枝头开满了花儿,蜜蜂扇动翅膀,在花间采蜜。树根底下,用娃儿们的粉笔涂了一层白色,看上去像是一堆白雪。翻过鞋样的另一面,也有一幅画。同样一棵苦楝树,枝头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扣子,扣子中间两个眼,树根处,用粉笔涂成了红色。

“您这是传的么子话?像天书。”独兰看不懂。

“你娃儿遇上了好年代,何必要懂它呢?交给他,他自然晓得。”白大姑连声哀叹。她此时的心情,就像这两幅画。命不好啊,早生了五十年!就像这树上的花,本来是寒冬腊月,却以为春天到了,不顾天,不管地,只顾自己扬花,只管自己采蜜,几场冰雪过后,花儿败了,蜂儿没了,只有两厢魂儿牵。现今的娃儿们,自己由着性子找相好。好人有来生,你我早死早脱生,来世再相逢,扣子中间两个眼,拴住我俩两颗心。只要这世道不变色,总像现在的新社会,自由找相好,我俩来得及,赶得上。

白大姑不想把这些话告诉独兰,支吾过去,问了自己哥嫂安好,问了几个内侄娃儿乖巧,日头已经偏西。独兰起身要上路,白大姑要留下她吃夜饭,等天凉了再走。社员家已没了锅碗,吃饭还得回食堂,独兰嫌麻烦,执意要回。白大姑不便强留,送独兰出村头,自己回托儿所看孩子去了。

当天晚上收工后,白大姑从食堂泔水缸舀了一小桶溲水,悄悄来到屋后侧小树林,找到那棵老楝树,绕圈浇到树根处,像他大儿子风亭小时那样,尿急了,跑多远也要憋回来,浇到这树下。见四下无人,她沿着这棵老楝转了又转,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几天之后,就在这棵树下,她的孙子兵舫又一次挨了他妈一顿狠揍。

公社推广苏联的十年一贯制教育,发了新的小学课本,刘四先生教不了,私塾散伙了,兵舫这帮娃便暂时失学,滞留在台上。农忙已经过去,不拾麦穗,不赶麻雀,没了娃儿们干的活。这些公社小社员只得整天围着牛屁股转,早起放牛,牛上地之后,挎个箢箕跟在牛后,捡了牛粪送到队里大粪池。

这天蒙蒙亮,男娃骑水牛,女娃牵黄牛,到河边草滩放牛。台上的娃儿聚堆,不勉打闹一番。玩够了,牛也吃饱了,牵牛回来交给下地耕作的大人。早饭后,女娃聚在一起“抓五子”“跳方块”。男娃各自带上箢箕钉耙,到耕牛出没的田头地角和道旁沟边,分散去捡牛粪,在大禾场罗老坎那里按数记了工分,便各找各的同伙去玩“滚铁环”“打玻璃珠”“抽坨螺”“拍猪泡球”一类男孩的游戏。兵舫吃完午饭,轰走来玩耍的娃们,独自一人蹲在老楝树下看小人书。他在刘四先生私塾里识得不少字,借助图画,连猜带想,很快看得入迷了。

“偷书佬,不要脸!快还我书。”不知什么时候,丢狗子和他的几个同伴,在兵舫跟前围成一圈。几个男娃用指头刮脸,嘴里直喊:“臊,臊!”

丢狗子学名曾后道,是曾家后字辈中少有活到了九岁的男娃。辛未年白牯牛沉潭后,徐先生预言,窦家旺男不旺女,曾家旺女不旺男,近三十年过去,真应了徐先生这个话,窦家的男娃一个接一个活下来,女娃却活不过三五岁。曾家娃儿没少生,落地便是女娃,一个比一个漂亮,活蹦乱跳长大。要是哪家生了男娃,不是月子里没了,就是过不了三岁这一关,只有曾家长房的长孙曾后道活下来了。后道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的老奶奶就给他取了个狗屎不如的名字丢狗子,果然贱名好养,他没灾没病地长到今天,膀儿壮,腿儿粗,比兵舫才大一岁,却高出半个头。如今,他颈巴上还戴着烨烨闪亮的银项圈,脚脖戴着挂有铃铛的银脚圈。只是额前一撮性命搭子,脑后一个桃心辫子,延续着家人拿他当丫头贱养的历史。曾家各房各户把他当成活宝贝,全台上人也拿他是个稀罕,凡事宠着惯着他。他倒是温顺听话,勤快能干,口嘴也甜,不像兵舫这么调皮,只是被宠惯了,喜欢充老大,在娃儿中当头,容不得别的娃叫板,偏偏兵舫不服他,他便经常纠集台上杂姓的一些娃儿,合伙捉弄兵舫。今天,他发现自己的小人书少了不少,猜想兵舫偷了去,便找上门来。

台上的娃儿,数丢狗子小人书多,他爹娘有钱又舍得给他买书,他独兰姑姑每次来,都给他带来一包新书。他喜欢这些书,只是为了炫耀他的书多,自己却不喜欢看,常常把书借给别的娃儿看,独独不借给兵舫。兵舫爱看书,捧起书便不管天娘老子,三天不吃也不饿,夜里做梦常常随书里的故事一起又哭又笑。但是,他却没有书,爹娘没钱,有钱也不买,只好靠后秀从丢狗子那里偷书来看。他现在看的,正是后秀前些时偷来的。

“你胡说!我没偷。”兵舫站起身,把书捂在胸前。

“狗子哥,莫胡赖人家,书是我借给他的。还你还你!小气鬼。”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的后秀,一步窜到丢狗子面前,用身子挡住兵舫,怕他们打起来兵舫吃亏。后秀看不惯他堂兄欺负兵舫,经常有意无意地护住他。

“哦,自己屋里出了暗鬼。回去跟你算账!走开!”丢狗子拨拉开后秀,继续逼问兵舫。“我少了十多本,么子闹海闹天、打雷打虎的,现在还我。”

后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才叫丢人呢,字都认不全。我替你说,哪吒闹海,大闹天宫,杨文广打擂,武松打虎,枪挑小梁王,三英战吕布,还有几本新故事书,微山湖上,狼牙山五壮士,上甘岭,白毛女。哦,还有一本外国书,叫,叫牧羊少年。一起十一本。兵舫,还他!以后不缠他玩。”

“我只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了还你。”兵舫恳求的眼光望着丢狗子。

“那也行,你——”丢狗子四下望了一下,见到苦楝树顶端一个喜鹊窝。“你爬上去,把那个窝里的喜鹊蛋掏下来把我,一个蛋宽限一天。”

兵舫一盘算,这不难,也划算,便紧了紧裤腰带,蹭了蹭光脚板,往手心吐两下吐沫,两手抱树干,两脚心相对,像只蜈蚣一节一节向上拔动身子,转眼间爬到喜鹊窝下的一个树杈上。他看到窝下面不远处,一根枝下吊着一个黄蜂窝,像个倒扣的干枯了的大莲蓬,黄蜂嗡嗡嗡叫着钻进钻出。他不惊动它们,绕过去,从另几根树枝上接近了喜鹊窝,伸手一摸,四只鹊蛋,热乎乎的。他记得奶奶说过,喜鹊对人好,切莫掏它的蛋,掏了蛋,再没有小喜鹊了。他缩回手,朝下面喊道:“一个空窝,没得蛋。”

丢狗子很失望,仰头朝上喊叫:“下来!还书!”他的几个跟随也合伙喊叫:“还书!还书!”

兵舫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从怀里取出刚才看过的小人书继续看,两脚悬空悠闲地晃动,说:“就不还,就不还!”

丢狗子感觉上了当,自己不会爬树,叫随来的几个爬上去抓他,那几个试了试,爬了一截都摔下来了。丢狗子一声令下,打他。树下的娃捡起砖头瓦块,朝上扔。兵舫随手摘下青青的楝籽朝下砸,上下开打。

丢狗子力气大,一块砖碴砸到兵舫小腿上,划了一道小口,血流出来。兵舫大怒,朝下吼了一声:“狗日的,丢狗子,真打呀!”他迅疾爬过几根枝杈,一把摘下那个黄蜂窝,朝丢狗子头上扔过去。随即大叫一声:“秀儿,快跑!”自己纵身跳下树来。

树下的娃儿见上面掉下个干枯大莲蓬,正好奇地张望,一群群黄蜂呼啸着扑过来,呼爹叫娘,四散逃跑。丢狗子没跑出几步,叫几只黄蜂追上了,圆嘟嘟脸上被狠狠地蜇了几下,捧着脸满地打滚,杀猪似的啕。

后秀吓蒙了,跑不动,挥舞小手驱赶围着她转的黄蜂。兵舫从树上跳下,落地打个踉跄,奔向后秀,把她护在怀里,任马蜂在自己身上叮咬,扑打着接近后秀的马蜂。

丢狗子捂着脸,哭叫着直奔他奶奶家。正在照看小娃娃的二黄婶和姑奶奶、白大姑几个婆婆,围上来问出了么子事。丢狗子说,狗日的黄蜂刺了,不停地喊疼,不停地哭,越哭泪越多,泪水浸到黄蜂扎的痛处,泪越多越疼。二黄婶拨开他的手,看他半边脸肿得像个鼓起来的葫芦,红通通,热乎乎,问他怎么搞的,是哪个害他。台上的娃儿们有个约定,在一起打闹斗狠,不管谁吃亏讨好,都不准告诉大人。所以,丢狗子不说是哪个搞的,只是一个劲地哭。二黄婶心疼宝贝孙儿,找刀和砧板,要剁刀骂人。入社后自家已无刀砧,加上队里多次开会不许剁刀骂人,便找了两块木片,跳到门外,敲击着木片,骂哪个下油锅的、砍脑壳的、全身长蛆的,捅黄蜂窝刺我的孙娃。骂声传到村后的大禾场,正用连笳打麦的丢狗子他娘听到了,丢下连笳往家跑。在场的玉珍猜想,弄不好是她家兵舫惹的祸,这两个娃碰一起,十次中八次在打架,便随后赶来。

此时,姑奶奶白大姑到食堂刮了锅底灰,与麻油调和,敷到丢狗子脸上,疼痛减轻了,他只是低声泣息,见到他娘来了,又号啕起来。他娘搂着他,心肝宝贝地叫着。这时,丢狗子看到了兵舫他娘,突然停止了哭声,从他娘怀里挣脱出来,小拳头照二黄婶身上直捶,没头没脑地说,下回他娘打他,您莫去赶交,等他娘打死他。在场的人,这下明白了。过去兵舫挨爹娘的打,总是往二黄婶这里躲。马蜂蜇人,肯定与兵舫沾边。玉珍不再细问,从门外的竹扫把上抽下一根枝条,径直来家找兵舫算账。白大姑见状不放心,跟上来说问明白了再打,小脚走不动,蹒蹒跚跚落在后面好远。

兵舫和后秀正在苦楝树下看小人书。玉珍上前,一把拧起兵舫一只耳朵,问他是不是捅了马蜂窝,刺伤了人家丢狗子。兵舫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咬牙不作声,他才不把娃儿们的事告诉大人呢!

玉珍火气更旺,就手把兵舫摔到地上,闭眼几枝条抽过去。兵舫后背屁股和大腿上立马现出一条条红肿的伤痕,像道道现绘的彩虹。后秀上前抱住玉珍的手,直喊大姑莫打呀,把丢狗子赖他偷书,逼他上树,砸伤他腿的经过如实讲了。玉珍怒气不消,说人家就算欺负你,你也不能捅黄蜂窝伤人。你要是求个饶,认个错,今天就饶了你。说着,又举起了枝条。后秀拖住玉珍的手,叫兵舫快认错求饶,赶紧跑。

兵舫不哭,不认错,不求饶,也不跑,瞪着眼,站着不动。玉珍最恼火他每次挨打时的这个倔头样,要是大儿子金舫,早就哭喊着说再不敢了,少挨了许多打。戏台上说,老子打儿子,儿子大孝是逃,小孝是忍,这个憨巴东西只忍不逃。玉珍多么希望他撒腿跑开,不然,再抽几枝条,还不把皮肉打烂了。

白大姑赶到了,上气不接下气,夺下玉珍手里的枝条,牵起孙儿的手,回到自己房间,从棉油灯盏里挑出油渣,涂在兵舫伤口上。这时,兵舫才伤心哭了一阵子。

当天入夜,打麦场和泸沟工地,分别挂起了高高的马灯,窦曾台上的青壮社员,开始了又一个大干苦干的不眠之夜。

月亮挂在苦楝树梢头,水银般的光辉,顺枝叶缝隙流淌到大地,绘出斑驳陆离的图画。仲夏的夜晚,没有一丝风,闷热。入睡的窦曾台,没有一丝声响,宁静。只有大潭子边连绵起伏的蛙鸣,呼应着苦楝树下悠扬婉转的蛐歌,时不时插进归巢喜鹊黄鹂的欢叫,连场演奏水乡人家小夜曲。

苦楝树下,一身伤痕的兵舫,俯卧在竹编凉**,一只手撑起头,仰脸问他奶奶白大姑:“您说,我到底是不是我娘生的?她怎么狠得下心来打我?后秀她奶奶告醒我,娃儿不是潭子湾箢箕捡来的,是娘肚子里生的。她还说,我娘生我的时候,差点儿死了,记恨我,才打我。是不是?”

白大姑坐在凉床边,摇把大蒲扇,给孙娃赶蚊子,送凉风。“莫听那个二黄婆子瞎说。你娘生你,出了血崩,是蛮险的。你刚生下来,不哭不叫,你爹打了你,才叫出声来。命里就是个挨打的娃。莫怪你爹娘,只怪你太劣,不听话。”

“奶奶,我劣是劣,也没做么坏事呀!”

“掏喜鹊窝,捅黄蜂窝,摘楝籽子,还不是坏事呀?”白大姑说。”娃儿,这人与树儿雀儿蜂儿,命里都是相连的。你看这苦楝树,长出枝叶,叫喜鹊做窝。喜鹊呢,专吃祸害树叶的卷心虫。鹊儿窝下边都有个黄蜂窝,鹊儿窝替黄蜂挡风挡雨,黄蜂又替鹊儿看家呢,没它,树彪子蛇就爬上来偷吃喜鹊蛋。你看这苦楝树,不声不响的,该给人做了几多好事哦!楝籽就是它的娃,你摘楝籽打人,还不是抢走它的娃呀!”

“奶奶,我晓得了,再也不掏雀窝,不捅黄蜂窝,不摘楝籽了。今儿丢狗子要我掏喜鹊蛋,窝里明明有蛋,我都没告诉他。”

“你娃儿思悔也思不转来了哟!黄蜂窝叫你捅掉了,喜鹊肯定搬家走,再没得鹊儿来捉害虫,苦楝树叶就要黄的黄,掉的掉,害了这棵树啰!娃儿,这树可是我们窦家的大恩人啦!”

兵舫没想到自己竟做了这么坏的事,暗自骂自己该打,为了不让奶奶再伤心,便想说点别的,坐起来问道:“奶奶,这树还对我们家有恩啦?”

白大姑往兵舫跟前靠了靠,扇子直接扇到他脊背,说:“可不是?它救过我,救过你,还有我们家几个人的命。没得它,就没得我们窦家祖孙三代。听我细细跟你说——

“这树啊,是你爷爷的爷爷亲手栽的。那年发大水,你忠贤老爷爷一担箩筐挑两娃,领着家里人逃难到这里,落了脚,栽了这树和一片林子,算起来快七十年了。后来,别的树死的死,砍的砍,只有这棵老楝活到现在。

“解放的头一年,国民党到处抓壮丁,抓到你爹头上。多亏你独梅大姑送了信,你爹刚溜出后门,前门就叫狗日的兵丁堵上了,满屋找人,没找到,跑到屋后林子里搜。你爹舍不得你妈和你哥,躲到这树后边没跑远。兵丁看到树后有人影,几枪打过去,这树替你爹挡了子弹,你爹趁黑跑掉了。我朝大潭子里丢块砖头,喊你爹跳到潭子里淹死了,狗日的们才罢休。你看看,这树上还有几个坑坑,就是那枪子打的。没得这树,哪来你爹呀?

“甲午年淹大水,就像眼前的事。那水说来就来,你老坎爷爷爬上这棵树,救了一命。大水退后,我们逃难回来,那个惨哪,树上挂的地上躺的,都是死猫死狗,臭气熏天,走瘟了。你和你哥都得了痢疾,拉稀拉得不像人样,瘦得骨头戳着皮。政府发下来几颗治痢疾的黄连丸子,你爹娘哭着打商量,说先救一个吧,把药给你哥吃了。莫怪你爹娘狠心,穷人家遇到灾难,总是救大不救小。你快断气的时候,你爹不忍心把你丢到大潭子里,叫我找块麻布包了,埋到菜园里留个念记。我把你放到这棵楝树?下,摸一摸,全身上下凉了,摘了些楝叶垫着你,盖着你的头脸,自己坐在旁边看着你,哭我的孙娃,才三岁就走了,不忍心去菜园埋你。哭啊哭,哭得我晕死过去了。这时,树上飞下来一群黄蜂,叮在你头上身上。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你哇哇叫了几声,醒过来一摸,我娃儿身上有一丝热气,谢天谢地,我娃儿活过来了。急忙抱回家灌米汤,你的小命保住了。后来告诉你曹家嘴的徐大爷,他说你命不该绝,是这棵苦楝树救了你。楝树叶子有一种毒,专门杀痢疾虫,上了书的,加上黄蜂一蜇,都是以毒攻毒,你就捡回来一条命。今儿黄蜂叮了你,你不疼不肿,就是身上有蜂毒顶着呢。”

兵舫岁数小,还体会不到自己身世的艰难,只是像听小人书的故事那样好奇,接着问:“奶奶,那这树怎么救您的呀?”

“哎,过去好多年了,我记不得,不跟你说了。”白大姑叹口气,不想跟小孙娃讲自己的事。她哪里是记不得,钉子钻心地往事,她几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她嫁到窦家的第四天,她爹娘有话在先,嫁出去就莫回来,不让她按习俗三天回门。她看到已经瞎了眼的徐先生,拄根竹竿,肩披布袋,敲着钉锣,从自己门前过。隔七八步远,她看到他咧嘴笑,好像遇到天大的喜事,没跟她打招呼,走远了。她追上去,没见人影,转到屋后这棵苦楝树前,四下张望,希望见到他,说几句话。正在屋里做木工活的窦为新发现了,掂着斧头追出来,厉声喝道:“你要是再去见那个瞎子,我今儿就一斧头劈了你。”

白大姑靠住苦楝树,同样厉声回道:“你给我站住!我跟他见面说话,碍不着跟你生娃过日子。现儿说好,我靠这树不动,你一斧头砍过来,我连眼都不眨。砍中了,算我活该!砍不中,往后你就莫管我跟谁见面说话。有胆量,你来!”白大姑一脸正经,瞪着眼,一动不动。

窦为新血湧上头,青筋暴跳,气得手脚发颤,憋住劲,在十来步外,一斧头甩过来。凭他多年干木活使斧头的功夫,这一斧头出去,白大姑非死即伤。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斧头尖就要触到白大姑胸前的那一刹那,一根杯口粗的枯楝枝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横在她面前。斧头碰到楝枝后弹跳了一下,掉在树下。窦为新头也不回地走了。白大姑搂着树,哭个不停。

兵舫见奶奶不再讲故事,躺在凉**睡过去了。

泸沟工程接近尾声。一条地下涵洞,把中府河和白牯牛潭及潭尾的跃进沟连通了。这条涵洞,窦曾台人叫泸沟,长五六十丈,宽二三步,半人高,青石铺面,青砖筑顶挂边,白灰米浆勾缝。涵洞上,挖断的河堤填土夯实之后,在河边和潭边各留下一个出口。河边的出口,用砖石砌了露天过水道,现在用泥土筑埧拦住了河水,只等安装了闸门,便可开闸调节用水。

为了修这条泸沟,窦曾台人从去年入冬开工,足足干了大半年,中间时不时县区公社抽走青壮劳力,还要忙地里的活,队里有多少人就来干多少活,蚂蚁啃骨头,总算啃完了,只剩下安装闸门这最后一道工序。

人们从工地上撤下来,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候。昨天从天黑干到今儿日头露面,个个骨头散了架,连收拾箢箕扁担、拔走旗杆、摘下马灯的力气都没了。队长窦为香吆喝大家把屁眼夹屎的那最后一点劲使出来,收理干净,回食堂吃饭,睡半天,下午干别的活。留下几个队干部商量安闸门。

初升的太阳照在新夯实的河堤上,堤的北端,中府河水金光熠熠,堤的南端,白牯牛潭水金光闪闪,连接这两端的堤面,黄土地金光烁烁,像是在两边水面上架起了一座金桥。

“有了这个泸沟,个老子再不怕老天爷作怪了!区里县里电排闸管河里的水,我们就管好潭里沟里的水,旱了放水浇,涝了再排水,只要大河里有水,我们潭里沟里就不发愁。”为香光膀子披件汗衫,像得胜后打扫战场的将军,环视眼前的河水潭水,瞭望远处的跃进沟和沟两旁绿茵茵的稻田,见没人接他话茬,用脚碰了碰躺在地上快睡着了的独松和先智,问:“公社开会怎么说的呀,么子独木桥,石板桥,金桥?”

累得瘫在地上的曾独松,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念了那几句著名的顺口溜。

“还真他娘的像这么个事。”为香把独松从地上拉起来,又摇了摇躺在地上睡过去了的先智,问:“县里区里新开的河都取了名字。去年,我们在冒垴垸新挖的沟叫了跃进沟,现今给这个泸沟也取个名吧,叫,叫——叫金桥沟,好不好?”

“您是队长,您说了算。”独松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先智仍然躺着不动。

“为了修这两条沟,台上的爷们娘们脱了几层皮,肩挑手提,磨剩下的铁锹把头,装了几箩筐。使憨劲,出憨力,做憨活。我看还是叫憨巴沟好。”为香改口说。

“这名好,好叫。”独松顺从。

这时,为圣儿子提一袋热乎乎的灰面包子跑来。三天前,他按队长的吩咐,量准了槽口的尺寸,到峰口、曹家嘴去买闸门,走遍了铁器厂、木工厂,磨破嘴皮,也没买到。人家说,没有电,铁门提不上来。用木闸门,又找不到那么厚的硬杂木。

为香一边吞着包子,一边想心思。麦收时那场连日雨之后,再没掉过雨星子,恐怕真的要像为圣讲的那样,大旱就要来了。潭里沟里的水明显少了许多,中府河水位也开始往下降,再不往大潭子和跃进沟里车水,冒垴垸几百亩水田放了干,已经返青正分蘖的秧苗枯了根,那就没得救了。要车水,就得赶紧安闸门,一天都不能耽搁了。外边买不到闸门,就得用土办法,自己装。窦为新讲过,只要有六七寸厚的硬杂木板,按尺寸拼接好,用桐油调石灰抹缝,放到桐油里泡两天两夜,比铁还硬,又轻又不烂。四周用角铁镶边,上面装上旋铁柱,套上旋铁盘,转动铁盘,就能把闸门提上放下,省力省时。这老哥做农活不行,干木工瓦匠活,还拿得出手,泸沟内外砌砖石,就是他一手一脚干的。可是,到哪里去找这么厚的木板呢?他挨家挨户去去看过各家的门板床板踏脚板,没见到一块像样的,只有姑奶奶陪嫁的床框厚实一些,可用手一掐,直掉碴子,太旧了。台上的树倒不少,可都是五四年淹水后栽的,用不上。老树,老树,老树倒有一棵。

“伙计们,逼上华山了,只有一条路了。”为香想到这里,眼前一亮,连忙把自己想法说了出来。

“啊?您这不是要我娘的命啦?”躺在地上的先智突然跳了起来。

窦曾台人都知道,窦家三件宝:竹耙子、白牯牛、苦楝树。白牯牛是他窦先智的宝贝,牛市上跟他跑出来的,一天不见就心慌,但入互助组合作社和公社时,他还是把牛交出去了。竹耙子是他媳妇玉珍的心肝尖儿,入哪个社都不放手。苦楝树更别说了,那是白大姑的**,台上所有的树入社时都归了公,就这棵树还留在白大姑手里,她当年入社时有话,她是社里的人,树却只是她的树,谁都莫想动一指头。要是谁砍了她的树,她准跟谁拼命。

为香再次把眼下抗旱的形势分析了一遍,说只有这棵苦楝树能救台上的几百亩水田,再难也要硬着头皮去碰白大姑的钉子。他安排分头去做工作,他直接找为新,先说通这个窦家老大。独松去见白大姑,他是沾亲的晚辈,好说话,先探探口风。先智跟他娘不好开口,开口就会被骂走,可以去搬姑奶奶和书记曾先炳这两个人来求情。办完这些事,晚饭时在食堂碰面,要是说通了,连夜锯树,两三天安上闸门。这几个人左边思来右边想,想不出别的办法,认定为香讲得在理,答应各自去办。

晚饭时,为香几个捧着饭碗,蹲在食堂外一个墙角沟通情况。窦为新好说话,说这狗日的树砍就砍了,只是这树没入公,给些钱就行。独松只说了一声砍树,白大姑再没让他开口,说要砍树,先砍死她。独松后来叫了上十次白奶奶,也再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姑奶奶一口咬死别的事可以出面说,砍她的树,劝不得,不肯出面。先炳亲自去见了白大姑,白大姑看得起他,倒是陪他说了好些话,临分手时,白大姑说,你娃儿说别的,天大的事,我都听,砍树,想都莫想。

为香几个捧着空饭碗,口舌无味,再也吃不下饭。窦为新背着手,蹙过来,先骂了几句死老婆子,队里出这么大的价钱,还舍不得这破树,出主意说,夜里等她睡了,锯了树,明儿她看到树没了,再闹也没得用了。众人说,只好狠狠心,这么办了,以后跟她老人家赔不是。说完,正要散去,为圣儿子来说,白大姑搬了凉床,放在楝树下,跟兵舫两个睡在凉**,树枝上搭了根麻绳,下面套了个圈,旁边立着大竹耙子,说谁敢来砍树,她就耙谁,打不过就吊死在树下。兵舫手里捏把捡粪的钉耙,说哪个来砍他奶奶的树,就钉死哪个。罗老坎也去了,正陪白大姑说话。

先智骂了一句,“小狗日的,跟着瞎起哄,说您们莫硬来,我晓得我娘,我有办法说通她。”众人问有么子法子。先智只说明儿给回音。

自从提起砍楝树做闸门,先智心里就像打翻了酱菜缸子,五味杂陈。入社后,他看到那些社队干部,那些党员,不顾自己,一门心思为公社为集体,自己虽然不是党员,也算不上干部,却也知道集体是大河,自家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就好比这中府河是大集体,是大河,大潭子和跃进沟是各家各户,是小河,中府河有了水,开闸不就放进来了?集体好了,自家才有好日子过。现在砍树就是从小河舀水倒进大河,该砍。只是这树确实拴着她娘的心,救过曾家几代人的命不说,就说娘与徐先生相好,就离不开这树。小时候听徐先生说过,苦楝树就是苦恋,再苦也有恋头,有树就恋得有模有样;要是没了这树,苦恋就没了依托,没了形状。这树挡了他爹一斧头,娘才得以与徐先生见面说话。娘不是舍不得树,是舍不了那份情。可是,安闸门,没得别的办法了,只有这棵树能救急。两头舍一头,还是要顾大头,先灌满大河的水。看来说动娘,别个都不行,只有徐先生。于是,他打定主意,连夜到曹家嘴走一趟,求徐先生说个话。

先智当晚到曹家嘴见了徐先生,说了砍树做闸门的缘由。徐先生只说了句“公在情在”,抽了支彩头,上面写着:“树不在高低,有根即有神;情不在浓淡,为公才是魂。”随手画了张画:一棵大树锯倒,旁边三尺高的树墱,墱面上一圈圈年轮花纹,中间一个圆眼,墱下树根伸下四方。吩咐先智回去交给他娘,说她看得懂,晓得该怎么做的。

先智回到家,已是小半夜,苦楝树下仍然聚了一些人。罗老坎和周寡妇陪白大姑说话。独梅与玉珍讲着当年楝籽皮配药,麻倒“苕果子”,帮独梅退亲地往事。为香为圣和独松几个男人在一旁闷头抽烟。只有兵舫已在凉**睡着了,手里的钉耙早已掉在地上。先智给他娘看了徐先生抽的彩头和画,没再说别的。

白大姑接了彩头和画,也不与别人打招呼,自个回到屋里,点亮洋油灯,仔细看了彩头和画,出来说道:“树,你们来锯。要依我三条:留三尺高的树墱,挖新土培好树根,根上再长出来的新树不准砍。”

为香几个喜的差点跳起来,满口答应,连忙叫人去找为新,搬锯子来。

“慢着!”白大姑说。“锯树前,我跟我兵舫娃儿,要给树烧炷香。”

有人飞快去找了几支香来。白大姑借抽烟人的洋火,亲自点燃三炷香,并排插在树下地上,叫醒兵舫,三作揖三磕头,口里默默说了些话。在白大姑作第一个揖的时候,罗老坎、独梅、玉珍和先智,都跟上来,随白大姑一道祭拜了这棵苦楝树。

祭拜完毕,白大姑摘下树上的绳套,拿了大竹耙和钉耙,牵了兵舫,回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白大姑来到树墱前,借着清晨微弱的光亮,看到留下的树墱截面上,跟徐先生昨天的画一个样,由外向里,一道道圆圈先疏后密,中间一个圆心,活脱脱一个放大了的单眼扣。

她倚着树墱哭了好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