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工分预分红之后,接连又下了一天雨,队里歇工一天,给窦家兄弟继续吵架,送来了一个时机。

过了吃早饭的时间,食堂前的毕尔钟没有敲响,歇工当天,三餐改为两餐了。窦曾台的社员们,早起的,瘪着肚子等敲钟;晚起的,继续蒙头大睡,挑动瞌睡虫来抵御辘辘饥肠。

先智的新屋紧靠他爹的老屋,中间隔条两人侧身才能过去的小巷,屋前檐碰檐,一大步可跨到两家的门前。先智起得早,却并不觉得饿,昨儿算工分,家家户户都还满意,只有自家兄弟出来搅事,回家后,玉珍又吵闹一番,逼着他辞去这个出力不讨好的会计。他窝着火,兜着气,满肚子火气,哪觉得饿?他在堂屋桌前闷坐了一会,见玉珍和娃儿们没得动静,便开门往外走,想约曾善明一同到供销社对对账,算计一下往后食堂节约用粮的事。大门刚拉开一道缝,风雨便随即飘进来。他转身去寻斗笠蓑衣,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是三弟阳亭。身后背顶斗笠,手里提袋大米,裤腿过膝,赤脚沾泥,上身湿了半截,看来站了一些时间。他拉阳亭进门,用手掸掸阳亭身上雨水,连声责怪他为么事不进门,站在门外挨雨浇,招呼他坐下说话。

先智从小疼爱和怜悯这个三弟。三弟出生后不满百天,碰上跑兵荒,丢到茅草丛中,差点叫野狗叼走,第二天捡回来,只剩一口气。从小没吃少喝,骨骼就没长全,两岁还在站筒里,不会下地跑。三岁出麻喜(方言:天花),没人照看,见了光,落下雨点似的瘢点,脸上破了相。长大没钱读书,跟他一起混日子。他给夏强德打短工,三弟跟着放牛。他在河边给船主拉纤,三弟在后推他屁股。他下水挖藕釆菱角,三弟提着篮子在岸上随着跑。他躲壮丁出门一年多,三弟日夜陪着大嫂,给她钓鳝鱼抓青蛙捉乌龟催奶,练出了一手好功夫,一抓一个准。三弟木讷,说话就脸红,说多了还结巴。常受本台和外村大孩子欺负,挨了打,受了伤,总要在外多待一会,等身上红的肿的消了些才回家,从不回来求哥哥帮忙出气。他知道了,捏着拳头去找人算账,三弟还拉着他,替人求情。三弟二十二了,还没说上媳妇,有过几次媒人上门,见了三弟,身高不过一镢头把,一张麻脸,眼睛没得麻点大,精瘦得捏一把会散架,都摇着头出门。他为了给三弟说媳妇,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出去了,连当年在曹家嘴抓蛤蟆镜营长受奖的铜扣子腰带,都兑钱买了烟酒糖茶,求人做媒,但总是竹篮子打水场场空。他手里还攥着善亮朋友留给姑奶奶的十块光洋(另二十块已在独梅出嫁时给了丢娃他叔),好几次动了这个念头,垫出来为三弟娶了媳妇再挣回来,可却找不到人花出去。三弟瘦弱,做不了农田体力活,到曹家嘴舅舅那里学过木匠篾匠放鸭子卖杂货一类的手艺,却样样不愿学,也样样没学会,只是学了个推榨杆榨油的力气活。白大姑担心儿子腰杆子没有榨杆子粗,怕闪了腰,落下终身残疾,便寻回来,跟大哥学种田。先智经过玉珍难产自己扎破肚皮的劫难,带着三弟入互助组进合作社,三弟渐渐健壮起来。去年搞跃进,大炼钢铁,他说服外来招民工的人,带上三弟到蒲圻县山里挖铁矿,本想让三弟见世面,壮胆识,长本事的,没想到三弟干了不到一年跑回来了,说是想娘想哥,听不懂山里人说话,又吃不惯灰面。别的留下来的民工转成了国家工人,三弟又回到了农村。他望着三弟一把抓得拢的身板骨,找到公社手工业联社的主任,千般诉苦万般求情,让三弟进了公社榨油厂,干起了熟悉的老本行。

“大哥,昨儿不是,不是我有意叫你为难。二哥教我不选你当会计的。我把这话跟你说完了,这就去榨坊上班。”阳亭不落座,只把布袋放在桌上,低头垂手,怯生生地说。他在榨油厂干活,仍是农业户口,从生产队领粮食,交到厂里食堂换成饭票,厂里发的工资交回队里记工分。

“为么事?”先智问完,回房间找出一块几角钱来,塞到阳亭手里,强按他坐下。“在厂里食堂吃好点,莫总啃盐菜。”

“我二十几岁的人,只拿个平均分。别个看不起。我刚认识的一个女娃,就为这看不起我,不想跟我好了。”阳亭接过钱,不说谢,把头耷拉在脑前,不直接回答大哥问话只诉自己苦衷。

先智心里明白,阳亭在厂里每月拿二十八块钱的工资,留六块做菜金和零花,二十二块交到队里,按一般劳力记日工十分,正好与上半年每个工分二角一分不相上下。虽说上班八小时苦一些累一些,但总归是在厂房内干活,不经风吹雨打日头晒,何况每过七天还歇一天,比起乡下口朝黄土背朝天要好得多。

他把这个道理耐心地讲给阳亭听,刚说了几句,阳亭说:“大哥,我懂,你没刻薄兄弟。只是,只是,我刚认得的女娃,是街上吃商品粮的,她嫌我工分低,拿钱少。”

阳亭相好的这个女娃,是同厂一个拉板车运油渣的大脚姑娘,比三弟大两岁,看起来没有四十也有三十,膀大腰圆,小时受过伤,左脚短了一点,走路一步一踮,弯腰拉板车虽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但离了板车,人家都叫她跛子姑娘。先智见过这女娃,觉得她配不上自己弟弟,便不想强意撮合,现在见阳亭心上还放不下这女娃,便好言劝道:“阳亭,不是大哥狠心,队上有规定,给你加工分一时办不到。等你长了工资,回队交钱多了,大哥保证给你加工分。”

“我一个农村户口,临时工,再干个三五年,也长不了工资。除非转成城镇户口,这,这有多难呀!”阳亭说。

“只要有指标下来,再难,大哥头拱地,也帮你转户口。”先智说。

“等到那时候,我就二十五六了。”阳亭有些绝望。

门外有人影晃动,随即一个尖刻凶煞的声音传来:“老三,莫在这求他!他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认得兄弟!只当爹娘少生了他一个。出来,二哥送你上班去!”

不用问,老二雨亭找出上门来,为昨儿算工分,还要与大哥争个高低。

先智哗啦一声,拉开大门,见雨亭夹把伞,梗着脖子虎着脸,挺在门外,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嚷叫,顿时,怒从心头起,火在身上烧,厉声喝道:“有本事,你进屋来骂!”伸手要把他拽进门来。

雨亭抽出雨伞,啪地打在先智伸过来的手上,一手叉腰,一脚蹬住门槛,拒不进屋,不停地叫骂他哥“石头心肠”,“无肝无肺”。

老二骂几句,倒也无妨,竟然敢伸手打他?先智没想到,刹时一怔,竟不知所措。眼前这两个一母所生的兄弟,一个憨厚笨拙,一个乖巧刁滑,还有个闷头闷脑的四弟,他只当作秉性不同,从未对哪个生过任何恶意,反而满心欢喜,百般呵护。且不说三弟四弟,就这个今儿伸手打了他的二弟,他也倾尽了心血。爹从小不拿自己当亲生儿子,偏爱二弟,背着娘给二弟吃好的穿好的。七八岁了,横草不拿竖草不拈,从不做家务事。他毫不嫉妒,只当作大的让小的。自己在外打短工拉牵做小工,弄到一点好吃的,只看看闻闻,回来塞给二弟。二弟在外被人欺负,回家来领他去上门评理,他反倒被人打了,二弟怪他没用,他并不气恼,总是另找法子报个仇。二弟头上生了瘌痢,说不到媳妇娃,他退了自己的姑婊亲桃英,让给二弟。二弟到谢仁口学剃头,三年下来的学徒费,都是他打短工和玉珍织布挣来的。那年到曹家嘴区政府办土地证,路过谢仁口,把卖鸡的几块金圆券全部给了当学徒的二弟。他躲壮丁回来,晓得了二弟闹分家,欺负嫂子,嫂子不知流了多少黑眼泪,后来又伙同他爹,逼迫罗老坎冒雨出走,他忍下来了,没与二弟计较。他知道二弟与他爹穿一条裤子,背后怨恨他,但只要他瞪起眼珠,二弟还是怕他的,那回开姑奶奶斗争会,二弟在台上胡说一通,他上去一脚把二弟踢下来,不也没得么屁放?现如今,二弟翅膀硬了,骂几句也就算了,居然动了手!他气晕了,火透了,转而又心酸极了。

雨亭见大哥愣在那里,以为他胆怯,继续骂道:“你就是个石头缝里蹦的!台上的孬事都叫你做绝了,克扣自家兄弟工分不说,还查人家善明大爷的账。瞒报了粮食,说是食堂吃了,骗鬼呀?就藏在仓库地下,还不是你们几个想私呑啦!害得娘剃光了头发,为你丢人现眼!”

先智全身颤抖,打定主意要教训雨亭一顿。他高出雨亭半个头,一把揪住雨亭衣领,提小鸡似的拽进门来,也不讲什么道理,啪啪两嘴巴,把雨亭抽倒在地上。雨亭爬起来,挥动手中的伞把,劈头盖脸砸向先智,被阳亭拦腰抱住。先智夺过雨伞,把雨亭按坐在板凳上,点点头,用眼色告诉他:“想打架吗?来!”雨亭捂住脸,没敢动。兄弟俩僵持着。

白大姑进门,随即关上门,训斥道:“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敞着门打,不怕丢人?”

刚才,她正在屋里收拾家,听到门外兄弟吵架,催促蹲在门口抽闷烟的为新去看看。为新嗑嗑烟斗,丢下一句“你养的儿子你去管,”拍拍屁股出门走了。白大姑朝为新背影呸了一口,匆忙赶过来。这时,玉珍和几个娃儿,还有没去上学的月亭,也都围上来了。

刚掩上的门被撞开了,桃英头缠毛巾,怀抱刚出生的娃儿进来,后面跟着银舫几个大娃儿。她朝雨亭嚷道:“你这几天是疯了还是吃错药了?昨儿在大会上跟大哥一过不去,今儿一大早就来闹事!你才是个没良心的咧!没得大哥,能有你今儿?昨儿说了你一夜,你一句都听不进去!”见雨亭不再吭声,她转脸对先智说:“他大爹,您大人不见小人过,莫跟他计较,他昏了头!我以前也不晓事,给您惹了不少麻烦。这些年过来,我算看明白了,您都是为我们好!”

“他二婶,你也莫动气!他们兄弟打打闹闹,还不是骨头连着筋啦!”玉珍接过桃英抱着的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圆场说。“刚下地,在月子里,莫伤了身子。回去收拾收拾,食堂要开饭了。”

白大姑从先智手中抽回雨伞,塞给雨亭,劝说他莫在这里胡闹,赶紧送阳亭去上班,顺便从街上买些洋油洋火洋钉回来,家里等着用。雨亭拉起阳亭,气哼哼走了。其他人散去。白大姑关上门,对先智说:“今儿我也不说你别的,老三的事,你要放到心上。他老大不小,未必一生年打光棍呀?”

“这事一直在我心里磨呢,哪能放得下。这几天我就去找人,看看有没得转户口的指标下来。”先智平息了情绪,安抚他娘。

支书曾先炳这几天忙得脚打后脑壳,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清晨起床,见又是个雨天,暗暗骂了声不长眼的老天爷,披件雨衣出门,叫上大队长,分头到六个小队转了一圈,了解生产生活情况,催促抽调劳力上区里建电排闸,叮嘱那些小队长,学习五队的做法,冒雨也要整田插秧,不能误时节。室内的活不能停,编筐编篓、磨镰磨锄、修理农具,还有扫盲学文化、搞卫生除“四害”、民兵上政治课,能做的都不能丢。之后,两人回到艾家湾一小队,在那里食堂边吃早饭边碰情况。六个队,第五队夏收夏种都抢回来了,食堂计划用粮,还预算了上半年工分,没得问题。另四个也还说得过去,不用操心。只有一小队问题不小,食堂断了大米,顿顿用新收的湿小麦煮豌豆充饥,今儿早餐未散,一群年轻小伙当他俩的面敲盆打碗,说肚子胀得下不了地,叽叽咕咕议论着,要去找刚被社员轰下台的老队长讨大米吃。他俩劝解一番,这伙年轻人才不情愿地散去。先炳叮嘱大队长留在艾家湾,观察动向,防止闹出事来,自己冒雨到公社去开会。

公社的这个会,让先炳本来落到肚子里的那颗心又悬到嗓子眼里了。

洪少谱书记这些天忙得没时间理发,头发更长了,他不时用手指抓挠头发,坚定地在会上说:“今年下半年继续跃进,气可鼔不可泄,不管反什么风,都要保证粮食增产。你们都知道去年的标准,亩产达到一千斤的,是火箭干部。八百斤,飞机干部。六百斤,汽车干部。六百斤以下,只要增产,也可算作马车干部。这个标准,今年继续有效。凡是增产的,都插红旗。不增不减的,插白旗。减产的,只能算作鸭母(方言:正下蛋的母鸭,走不动。)干部、乌龟干部,一律插黑旗。旗帜插到大队小队部门口,两里路看得见。多收粮食多交公粮,国家对外要还债,对内大办工业,我们农村为国作贡献的时候到了,脱几层皮也要多交公粮。区里拔下来十几个农转非户口指标,公社不平摊下去,哪个队交公粮多,就奖励哪个队两个指标。你们大队书记先估产预报一下下半年产量,报个上交公粮数。”说到这里,洪书记扭头指了指身后桌子上的一堆红白黑三色旗帜,接着说:“现在报个数,就可以领旗走人,想当个么样干部,自己选。”

六个大队的书记你看我,我看你,坐着没动。去年下半年,有的虚报,多交公粮,吃了亏。有的瞒产,挨了整。身上都有伤疤,碰一碰,钻心疼。这回不能做憨巴事,都闷头不作声。

先炳心里有数,自己的六个小队,夏粮都是高产量,只是碰上了这场连日雨,除五小队外,其他的丰产并未丰收,顶多保了个小幅增产。冒雨赶插了晚稻秧,如果风调雨顺,下半年增产跑不脱。但他想起为斗二爷说过,夏涝秋必旱,要是老天不帮忙,很难说不减产。他想,黑旗扛不得,白旗心不甘,扛红旗也别忙。于是,他对洪书记说:“回去与各小队打个商量,摸个底了再报。”

各位大队书记随声附和。洪书记没有强求,会议便散了。

先炳离了公社,回到五队食堂填了填肚子,叫人去喊窦为香几个小队干部来食堂开个碰头会。雨天歇工,食堂里不像往日集体开工收工前后就餐那样热闹,三三两两地吃流席。他听人说起昨天算工分,先智先职先觉三兄弟在会上顶牛的事,想起了小姨妹独兰回娘屋,也来交钱算工分领粮食,不知是不是也闹心不舒服,便先回家来见见独兰。独兰不在他家,独梅正要出门到扫盲班教妇女识字。丢狗子和后秀趴在桌子上,抢夺那个会说话的木盒子。姑奶奶插在两个娃儿中间,一边阻拦她俩打闹,一边叫丢狗子找一找有没有说台湾的事。丢狗拨弄那个圆盘盘,木盒子里叽哩哇啦叫,听不清。后秀夺过来也拨弄一通,没有找到说台湾的事。姑奶奶失望地呆坐在板凳上。

独梅接过先炳丢过来的雨衣,找件干衣替他换了湿衣,唠唠叨叨埋怨他天不亮出门,天黑进家,只认得屋里床,不认得屋里人了。姑奶奶缓过神来,打断孙女的话,说他是公家的人,办的公家的事,哪能总守在家里?莫学你奶奶这么絮叨!

先炳心里有事,不想与独梅分辨,说:“你以为我在外面喝鸡汤呀?心里乱成一团麻了!又要估产预报了,谁增产多,给谁插红旗,还奖励两个农转非指标。这奖就是刺猬头,谁拿扎谁。”他四处转转,没看到独兰。“不跟你说这些。独兰呢?她回来,我只打了个照面。昨儿算工分,她没闹么事吧?”

“亏你还记得她呀!”独梅正要替妹子倒倒苦水,隔壁老屋传来独兰“哇哇”哭声,夹杂着二黄婶的嘟囔和曾善明的吆喝。

过了一会,独兰捂着脸跑过来,一头栽倒在姑奶奶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

独兰嫁到曹家嘴白家快两年,户口一直没转到镇上,拿钱回队里折算成工分,凭工分领粮食。白家有钱,并不在乎独兰在生产队领这点粮食。白家人都是城镇户口,按指标吃商品粮,成年男人每月三十八斤,女人三十斤,娃儿十至二十斤不等。如果指标粮不够,还可到市场买粮贴补,白家从未缺过粮,也没让独兰为粮食发过愁。偏偏独兰是个要强的媳妇,硬撑着自己的口粮自己挣,不向公公婆婆要钱。生孩子前,她在白家几个店里打临工,回队交钱领粮没得问题,自从怀上孩子和坐月子,就只能靠丈夫从北京寄钱回来。前几天,丈夫没汇钱来,却来了一封信,说要攒钱出国,要她向家里人拿钱。独兰与婆婆说了。婆婆好心劝她,莫要队上的粮食,从市场上买了省事。她疑心婆婆看不起她,赌气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回了娘家,求她爹娘垫钱在队里领粮。按队里规定,一个工二角一分,交二十一块,可折算一百个工分,属同等劳力的平均分,可领三十斤大米。昨天在会上,独兰报了交款数,先智当场记了账,开了领粮票,可到了交钱的时候,她爹却捂着荷包不拿钱。独兰两头丢了面子,婆婆那里不长脸,生产队里失了言,满肚子委屈憋不住,便与她爹娘哭闹起来。

交钱领粮,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事,独兰闷在心里的苦楚却说不出口。当年白家长房三儿子白从寿看上的是北京城里的姑娘,带回曹家嘴他爹娘见过。白家听从白大姑的意见,改娶知根知底的独兰。白从寿不敢违抗父母之命,违心成婚。婚后倒也恩爱,如胶似漆地过了两年。前不久,儿子满月,从寿回家,说了调独兰进京,却因农村户口不能在北京落户,更安排不了工作。独兰说,我不要户口,不要工作,只要你这人,带孩子跟你过日子,别的不想。白从寿这回来信,说自己要出国学习,劝独兰莫带孩子进京,过不惯京城的日子,还是等到转了户口再说。独兰心里一下子没底了,这个叫作“户口”的东西,怎么这么狠呀,比王母娘娘的金钗还狠,硬是划了一道天河,把她母子与丈夫分开了。她不知道何时能把这个户口弄到手,没得户口,就算说了城里话,穿了城里衣,住了城里房,却干不了城里事,总归还是乡下人,还要在队里买粮,跟婆婆就有了扯不完的皮,往后日子怎么过?独兰内心的苦,只跟姐姐独梅说过,跟其他人张不开口,便借着爹娘不垫钱买粮的由头发泄出来,哭闹着冒雨也要抱娃儿回曹家嘴,再也不登娘屋的门。

“这两个讨死鬼,看把我娃儿气成这样!”姑奶奶撩起衣袖,替独兰插眼泪。“兰子,莫哭莫哭,奶奶为你作主,不就二十几块钱吗,奶奶替你出。”

“外边人说他皮筲箕,也就算了,未必对自己姑娘也滴水不漏呀?拿我当泼出去的水丢出门的鞋!做得了今日,当日何必养我呀?”独兰越想越伤心,越说越远,止不住又哭起来。“都是么鬼户口造的孽,一张纸害死人。”

“丢娃,你刚才说么家?公社奖励两个城镇户口?”独梅在家里还是叫男人小时的名字。“你看小妹愁成这样了,总该想法子,把这个奖励拿回来呀。”

独兰听到这话,停住哭声,泪眼望着先炳。

先炳原本对公社奖励户口的事,没往心上记,这时掂量出户口的分量,它对自己一直疼爱的小姨子多么重要,有了它,小姨子就成了从里到外的城里人,就有了口粮,有了工作,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没有它,就算不上城里人,弄不好这个城里的家就破了。他没有搭理独梅的问话,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是该把这个奖励拿回来。

“丢娃子,有这个事?看看你小妹,哭成泪人似的,这哪叫人过的日子呀!你也别嫌我啰嗦,自你当了干部那天起,我可从没求过你,没跟你找丁点麻烦。今儿算我求你,也就这一回,再没得下回,你就帮我兰子一次,把这个么鬼户口搞回来。”姑奶奶扯扯先炳的袖子,直盯着他说。

“事是有这个事,可但是,但可是——”先炳不想跟家人说公事,支吾其词。

“我不管你鸡蛋壳子还是鸭蛋壳子,这回就栽在你身上,把我兰子的户口搞好。就这么说定了。”姑奶奶一改往日的絮叨,一口咬定。

“独兰,兰子啊!叫大哥好好看看!昨儿开会,人多没看清,今儿仔细看看,看兰妹子比戏台上的天仙强在哪。”先智进门就闹开了。他一大早与兄弟吵了一架,窝着火,打算来找曾善明对食堂的账,半路上听人说先炳召集开碰头会,便先来独梅家见独兰,逗逗乐,消消火。

先智朝独兰左看右看,说:“黄婶子这是烧中哪柱高香,养出来这两个仙女?一个比一个好看!”粗腿粗腰粗颈巴的二黄婶,还真是生养了远近百里挑一的两美女,独梅圆的好看,独兰则秀气水灵,瓜子脸,新月眼,柳叶眉,樱桃口,削肩蜂腰,翘臀鹭腿,玉肤冰肌,在乡下人眼里,像个妖精,比不上独梅漂亮,在城里人看来,却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人胚子。

“还仙女呢?这两年,人家又苦又酸,成了酱缸里的腌黄瓜!铳气哥,莫来笑话我哟!”独兰已从姑奶奶怀里站起来,擦干眼泪,强作笑脸。

“这话怎么说?不是好好的吗?”先智问。

姑奶奶从不拿先智当外人,把刚才曾家人议论的事说了一遍。

“真有户口奖励的事?”先智眼前一亮,马上想到三弟阳亭,问先炳,没等回话,抑制不住喜悦,说:“真有这事,头拱地也要弄到户口,莫难为了我们兰妹子。”

先炳不置可否,拉先智一把,说:“开会去。”

他俩约了窦为香、曾独松、为圣儿子,叫上独梅,一同来到神庙开会。本来想就近在食堂开会,怕人多嘴杂,不好说话。又想到大禾场小队部碰头,那里连日大雨,积了水。堤上的神庙,清静干爽。

神庙内外还是往日的模样,前些年扫除封建迷信时改为感恩堂,里面只多了供桌上的一张毛主席像,去年为香几个商量瞒产的事,就在这里发誓赌咒定下来的。几个队干部进来后,预感到有大事,掩上门,就蒲团席地而坐,相互也不多言语。

昏暗中,看不出先炳脸上表情,他在几个“但可是”“可但是”中,把洪书记在公社会上讲的话,复述了一遍,问大家今年怎么个预报法,当个么样的干部,扛个么样的旗帜,要不要争那两个农转非户口指标。

这事还真不小,大家各自想主意,谁也没开口。沉默了一会,队长窦为香开了腔:“今儿不说想当年,就说去年,刚开始实产实报,落了后,挨了批,后来亩产虚报了一千斤,多交了几万斤粮食,扛回来的红旗,一斤粮食也不顶。要不是瞒下冒垴垸新开三十多亩水田产的晚谷,往后食堂就揭不开锅,还害得风亭挨了斗。我看啦,学乖点,能收好多报好多。莫去争那个红旗呀奖励呀!”

“香二爷说的是。风亭哥,你先算算账,这回夏粮收成么样?下半年播种面积、产量么样。”先炳问。

“明摆着,夏收豌豆、油菜籽,比上年多一成多。小麦刚收,没过称,就我那个菱角田来看,多出一二成,没得问题。早稻单产540多斤,比去年接近多一成。晚稻面积增加了冒垴垸新开的50多亩水田,加上老田一起有350亩,改用鄂稻一号新品种,秧抢插下去了,底肥施得足,又搞了合理密植,按今年公社农科所教的办法搞,只要不出灾害,超产是板上钉钉。去年亩产409斤,今年还不收它个500斤啦,増产两成,稳拿。早晚这二季稻加起来,亩产千斤靠得住。”先智说。

为圣儿子很少参加这样的会,张了几次口,想说没说出来,众人催他尽管说,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爹讲过,夏季连日雨,秋季晒死鱼。大涝后边跟大旱,插下去的秧,未必能收回来谷啊。”

这话,为圣跟队干部都讲过。全队人中,属窦为斗、曾善明通农时精农活,他的话,没人不听。

“这么说来,还真的不能高报呢!扛红旗得奖励,也真说不准呢。但可是——”先炳欲言又止。

独梅在这样的场合,晓得不能顶撞她男人,便截住先炳的话,说道:“您们都是我的长辈长哥,我说个情况,您们看看,能不能两头都帮搭上?”先炳拿眼横她,不让说。她不理,把独兰转户口的事情说了。“能不能,不虚报产量,又把户口指标要过来,两头不丢呢?”

“独兰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户口的事,纠缠了她好几年,弄不好,人家娃儿连家都要散了,应该帮她一把。我们家老三,您们都晓得,也有这个事。”先智借坡推车,把早上三弟兄为阳亭说媳妇的事吵架说了一遍,却没有拿出怎样两头都不丢的办法来。

独兰阳亭户口的事,在场的人心里明镜似的,这么个机会,哪能丢呢?但牵扯到自家兄弟妹子,都不好直说,个个拿眼睛看窦为香,看他怎么说。

窦为香自然看出了窦曾这两个房头的人的心思,虽说自己是窦家长辈曾家亲戚,为他们着想理所当然,但自己还是一队之长,也要为全队人着想,自己还是个党员,还要为国家着想。想了又想,说:“独兰和阳亭的户口,的确是这娃儿心头伤疤,不解决好,我们心不安。用丢娃的可但是讲,要了这户口指标,就得高报产量。高报了,就得多交公粮。多交了,下半年减产,就得跟艾家湾一队那样饿肚子。饿肚子了,还搞么社会主义。不搞社会主义了,不就回到新中国成立前了。”他察觉有人笑他土腔洋调,连忙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你们莫笑,就是这么个理。还是用丢娃的但可是讲,不高报产量,就要不来户口。要不到户口,独梅阳亭进不了城。进不了城,一个散了家,一个成不了家的。家都没得了,还搞么社会主义。不搞社会主义了,还是回到新中国成立前哒。是可但,这两个事就是一回事。依我看,照增产两成上报,扛红旗,要奖励,多交公粮。又不是交给地主恶霸,交给我们自己的国家,支援城里搞建设,有么子不好。万一减了产,我们还有去年瞒下来的一万多斤谷在仓库里,磨成米粉熬粥喝,全队人也到不了饿肚皮的地步。你们看,行不行?丢娃,你莫表态,你是书记。出了事,我们小队扛住。”

没人说行,也没人说不行。

独松和为圣儿子同声嘀咕:“您上回在队部开会时说过,那些谷是队上的救命粮,全台人的心头肉,不到万不得已,哪能拿岀来!”说完,斜眼看先炳脸色。

先炳一直在心里两头打鼓,下不了决心,听为香一席话,心头一热,正想表个态,为香站起来,说:“就算剜了这块肉,也要补上娃儿的伤疤。就这么说定!莫再扯卵蛋!你们不是说我冒大胆吗?我就冒这回。风亭,你到大队去上报,就说我们研究定的。莫像上次那样自己顶着啊!”他指指神柜上方贴着的毛主席像和各路神仙牌牌,“当着毛主席的面,各位神仙作个证,出了纰漏,我兜住。想当年,闹赤卫队,我也没怕过么子!”

“书记!曾书记!出事了!一队出大事了!”大队民兵连长气喘吁吁,冒雨跑来,没进庙门,隔远就叫开了。

先炳叫他进门,众人围上来,问出了么大事。

连长一口气讲完一队出的大事。

艾家湾一队食堂,早晨喝了湿麦煮豌豆粥,中午又喝豌豆煮湿麦粥。几个年轻小伙子聚堆找到已被选下台的原生产队长,责怪他为么事去年虚报产量,多交公粮,害得全队老少天天喝粥,逼着他领头到公社粮站要回稻谷。老队长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就是解放那年,在艾家湾河边,打头搭救风亭一帮人翻船遇险的那个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早就憋气一肚子气,虚报浮夸又不是老子愿意的,公社摆擂台,赛产量,当场夺红旗,台上台下一同起哄,自己热血一冲,报出了口。以为过个嘴瘾就完了,鬼晓得吹牛吹出乱子来了,年底按预报产量交公粮,多交了几万斤,肠子都悔青了。社员把他选下台,他没丁点怨言,当场扇过自己嘴巴。今天这些人又找上门来,老子敢做就敢当,自己屙的屎自己捡起来吞了!他脑子热血又一冲,挑担箩筐出门,招呼全队的人,挑筐背袋,跟他去公社粮站要稻谷。按先炳安排,早已守候在那里的大队长和现任队长堵住了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几巴篓,放狠话,坐牢吃枪子都唬出来了,他们就是不退让。大队长急忙叫民兵连长来找曾书记,叫上五队民兵排,到连部取枪,赶过去处理,防止出大乱子。

曾先炳顿觉事态严重,新中国成立前见过穷人吃大户,抢过地主老财的粮,新中国成立后从没出过这种事,哪有社员抢公社粮食的道理?这事大了,却不能闹得更大。他略加思索,断然制止为圣儿子去集合民兵,交代为香他们做自己的事,莫去掺和,只身带连长冒雨跑向艾家湾。

窦为香几个把书记送出门,返身回到庙里。

艾家湾地处中府河拐弯处,距公社管委会所在地谢仁口只有一二里路,站在出村的河堤上,能看见公社办公楼顶上飘扬的五星红旗。濛濛细雨仍在下着,就在这村口堤面,聚集了几十号男女,挑的挑筐,背的背袋,蓑衣雨伞斗笠连成一片,黑压压地拥挤在一起。领头的老队长和三五个小伙子头缠毛巾,赤背光脚,扁担撮起叠放的两只空箩筺,斜挑在肩上,站在最前面。大队长和新仼小队长伸手叉腿,两个大字似的挡在他们面前,背后几个基干民兵持枪而立。

先炳从后面拨拉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喝令持枪民兵撤走,招呼大家放下扁担筐篓,听他说几句话。“各位爹娘叔婶们,我们的公社叫人民公社,是大家伙们自己建起来的,是我们自己的公社,自己的家。家里的娃儿饿了,哭一哭,闹一闹,就过去了。哪能到自己家里去抢粮食呢?”这些话脱口而出,不细想,就没了“可但是”的话把。

“不是抢,是要回我们自己的粮食。”一个赤背小伙打断先炳的话,率先起哄。

“你小子这是犯法,再闹下去,判刑坐牢,没得好果子吃。”大队长厉声呵斥,收拢脚跟,与书记并肩站在一起。

“吓唬哪个呀?有理讲理,谁怕谁呀!”众人不服也不怕。

老队长上前一步,一把扯下头上毛巾,露出刚剪过的光头,撂下箩筐,拄着扁担,说:“大队长,您莫嚇人!种粮吃粮,打到北京毛家爹爹那里,我们也有话说。”

跟在他后面的几个赤背小伙,“唰”地一齐扯下头巾,亮出来一色的光头。刚才,他们在食堂前与大队长争执时,大队长搬出犯法坐牢来吓唬,情急之下,这几个当场拿推子剪了头发,表示不屈不挠杀头也要要回粮食。当年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打下了北京。多铎亲王率清军南下,在离洪湖不远的通山围剿李自成残部时,对江汉一带民众打出的口号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强制推行金钱鼠尾辫的发型。追随李自成的穷苦人,许多宁肯剃了光头也不蓄辫子。他们认为,发肤受之父母,汉人之至尊,削之不存,以示决绝。结果通通被砍了头。此后,这一带形成一种民俗,剃了光头,泛示宁愿去死也不屈服。前些时,先智的母亲白大姑削发闹会场,就是演义这一习俗。

先炳见这阵势,非同小可,比想象的严重得多。他看出领头的就是老队长,便上前拍拍他肩头说:“老伙计,你们先回去。我们来想办法,保证不让社员饿肚子。”

“曾书记,不是拨您的面子。去年虚报粮多交粮,不是我们甘愿的呀!食堂已经断了米,大人能扛一阵,老的小的怎么过呀?您问问他们,看回不回?”老队长握住毛巾,扑打头上的雨水。

“不回,不回!”众人呼声一片。

先炳知道艾家湾的底细,全村人都姓艾,无一杂姓,历来抱团好斗讲义气。新中国成立前,湖匪抢掠,抢遍各村各庄,却不敢进艾家湾。全村没有一户地主富农,贫富一个样。早年跟共产党闹红军,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一起上。一个娃儿误投了白军,被自家爹娘闷死在中府河。对艾家湾人,只能说服,不能压服,逼急了,他们么事都做得出来。先炳找块高起的土堆,站上去,手作喇叭状,向眼前的艾家湾人喊话,想一句,说一句:

“艾家爷爷奶奶,父老乡亲们,您们晓得,人世间搞个事不容易,都要付出血本。但可是,当年闹红军,艾家牺牲了好多人,有好几户烈属刚领证。可但是,如今坐了天下,搞建设,搞社会主义,还是要付出代价。是可但,去年有一阵搞了浮夸,搞了虚报,搞得如今缺主粮。不是社会主义不好,是我们没搞好,走了弯路,蚀了本,就像那个时候闹红军牺牲了人一样。往后,我们不会再做这种憨巴事了!区委刘书记说过,搞社会主义,搞得社员吃不饱,打屁股就打我们这些共产党员。比他官大的赵县长当面跟我讲,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共产党决不能让社员饿肚子。但可是,我们大队支部马上在各小队调剂些大米,帮您们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接上秋粮,日子就好过了。您们看,这样行不行?先回家去,不要给公社找麻烦,公社有公社的难处呀!”

人群中一通议论,有人大声喊出来:“您说得好听,现如今,哪个小队有余粮接济我们?还是找公社要粮去!”

“走!找公社要粮!”众人齐声喊,纷纷向前拥。

这时,人群后尾一阵**,有人喊“来人啦!”随即人群闪开一道空隙,十来个穿蓑衣戴斗笠的汉子,挑着沉重的箩筐,筐上都搭了块塑料布,吆喝着来到先炳面前。歇下担子,摘去斗笠,人们认出领头的是五小队队长窦为香和曾独松、窦先智几个。

“你们?这是?”书记、大队长吃惊地望着他们。

“我们给一小队送大米呀!”为香几个轻淡淡地说,掀开筺上盖着的塑料布,露出装到筐沿的白花花大米。

原来,先炳走后,为香几个重回庙里,安排了后几天的农活,计划了修沪沟、派工上区电排闸和扫盲除四害之类的事,还商议好天晴后,把地下库的万把斤稻谷搬出来晒晒,防止发霉。风头过去了,这批粮食也该见人了,手里有了这些存货,就不会出艾家湾这种漏子。几个人洋洋得意地议论着,只有独梅一直忐忑不安。她想,艾家湾人蛮横,自己男人赤手空拳地去了,会不会吃亏,几次提出要去看看。为香说,你个女人,又是书记老婆,去了没用,要去叫为圣儿子去,他腿快,快去快回把个信来。神庙离艾家湾沿堤里把路,转个弯就到。为圣儿子几支烟的功夫,跑回来说,艾家湾闹大乱子了,把围了好多人,剃了光头,扁担顶到书记大队长胸前,看到的听到的,讲了一遍。独梅一听,更慌了,说您们想个法,帮帮丢娃,要是闹到公社去,还不撮大拐!为香说,丢娃见过风雨,他有法子处理,叫大家散了吧。

先智拉住为香,说:“香二爹,您还记得吧,那年在汽筏上,赵扶民告诉我们几个,遇到难事,想想为多数人做好事。艾家湾的事,只怕要管要帮。还有,往上报产量争奖励的事,也要再想想。”

“怎么帮?”为香起身出庙门,听先智这一说,停脚回身问。

“我晓得,我们食堂里还有上千斤大米,先挪出来,给一小队救个急,免得他们闹到公社捅娄子。等天晴了,把那地下库的谷碾了,我们食堂也缺不了粮。”先智说。

“这么早就吃了那粮,下半年闹饥荒了,怎么得了!”为香说。

“吃了那粮,又高报了产量,下半年交了公粮后,队上人喝西北风啊?”独松说。

“所以说,重新想想预报的事。宁可不要那户口指标,也不能高报。今儿的艾家湾,就是叫高报虚报招惹的祸,他那个老队长都后悔了,我们不能干!”先智说。

“你这个铳气又乱放铳!那,那独兰阳亭的户口又吹了?”独梅横眼瞪他。

“是啊,那是娃儿心头伤疤呀!”为香有些心动,叹口气说。

“您不是也说,粮食是社员心头肉吗?补疮何必剜肉呢!不能为两个人的事,叫那么多人吃苦头。这恐怕就是赵扶民我那个老庚哥说的道理。她俩户口的事,以后再想法子,缓一缓,塌不了天。眼前帮帮一队的粮食,是救水火的急事呀!”先智犟脾气上来,固执地说。

几个人一来一往的斗嘴,噼里啪啦地像另四个人与先智一人对仗,几个回合下来,那几个渐渐招架不住,慢慢没了话说。先智越讲越有理,最后说道:“亏你们还是党员呢,未必还要我讲先公后私、社员一家的大道理呀?”

为香揶揄一笑,“那就照风亭说的,赶紧叫人,挑上食堂大米,送到艾家湾。”

就这样,几百斤大米挑到艾家湾这伙人面前。

“老伙伴,解放那年,我们几个在这湾里翻了船,你带人救了我们。这回我们帮你们,两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呀!”先智放下扁担,朝老队长捶了一拳。

新任队长几步奔过来,拉住窦为香的手,使劲摇晃,说:“窦队长,这,这哪行?”

“这,这么呀?你们艾家湾人不是喜欢讲狠吗?就算粮食不白送,下半年你们丰收了还回来!还缺好多?等会儿我们再送。”窦为香说。

新老队长凑一起耳语几下,新队长跳上刚才曾书记讲话的土堆上,大声喊道:“一小队老少爷们,这些日子缺主粮,是我们自己好面子,争虚荣,惹的祸,脚板上磨出了水泡,自个走的,怪不了别个!能怪公社、上头吗?人家又没拿枪拿刀逼你?也不能怪老队长一人!去年扛回来红旗,你们哪个不是屁颠屁颠的呀?以前放过的屁,莫再提了!就像曾书记刚才说的,当交了学费。往后要吃饱肚子,过好日子,还得靠自己,靠自己挽起袖子加油干,实打实增产增收,莫再瞎吹牛。我们艾家湾祖祖辈辈,从未在外要过粮讨过饭,打断骨头也是站着死。今儿算我们借了五小队的米,明年加倍还他们。有骨气的爷们,接了窦曾台的担子,挑回去!今儿就下地干活!”

人们一阵呼哨,老队长和那几个剃了光头的小伙缠上毛巾,接过担子,转身返村,其他人也跟着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