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像一条条毒蛇盘旋在中府河上空,赶不走,打不跑,死死地缠绕住河边的村庄,拼命地倾吐它无穷无尽的祸水。麦收时节的连日大雨,正在无情地摧残这里的庄稼人。除曾先炳的冒垴垸大队之外,谢仁口公社许多生产队的小麦烂在地里。社员们在雨中踏着稀泥,收割已倒伏的麦穗,一边恶毒的咒骂这鬼天气,一边千方百计地阻止麦粒腐烂发霉或者发芽。有的在公共食堂里支起十多口大锅,烘烤饱浸雨水的麦粒。有的在大禾场搭建遮雨棚,棚内摆上木架,把割来的麦秆扎成小捆,倒悬在木架上脱水晾干。有的干脆将湿麦分到各家各户,让社员各自设法烘干。多亏了公社集体化,人多力量大,多多少少挽回了一些损失。要是单干,靠一家一户的人手,连日大雨,定然造成丰产绝收,荒年免不了接踵而来。

堆窖收场之后,大雨继续下着,窦曾台歇工一天。半夜寻牛找娃的男人们,回家美美地睡了一个早觉。大跃进从来,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踏实的睡过,直到食堂开午饭的钟声响起,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围坐在餐桌边扯白话。几个年长又心宽的老爹老妈,早早地起床,吃了早饭,聚在一起打纸牌,在“吃”“碰”“合”的叫喊声中,把红黑两色写成的“上大人”“可知礼”“邱乙己”“化三千”等字样的小纸片,在手里捏成纸扇状,“清一色”“一条龙”“十小对”地编排组合,快乐地输输赢赢几毛钱,消磨时光。女人们乘雨天携儿带女回娘家走亲戚,回来后相互传递着外乡外村的消息,东家长里家短的议论是非。她们传来昨夜的大雨,淹了好多生产队的麦田,有的队长自扇耳光,脸巴都打肿了。这消息成了男人们在饭后闲聊的主要话题。他们一面庆幸自己小队动手早,保住了麦收,一面为其他生产队惋惜,并没多少幸灾乐祸,只是责怪那些队的党员、干部蠢得像猪,笨得像驴,替人家担心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哟。

这天早晨,乘雨势一时减弱,雨亭借了生产队的板车,架上雨棚,拖回昨晚在大禾场边罗老坎家生了娃的桃英母子,老坎夫妇和玉珍月亭随车护送。进了家门,桃英饮了红糖水,喝了白大姑熬的黄花菜炖母鸡的汤,上床倚被歇息。玉珍和周寡妇坐在床边陪她说话。雨亭在堂屋展开转椅,招呼几个等候一时的青壮汉子,在椅上或坐或躺,剪发刮脸捎带挖耳屎整背。罗老坎陪坐一旁喝茶说闲话。自从解放那年,罗老坎被窦为新雨亭父子冒雨赶出家门之后,他们断了来往,碰头打个照面,各自扭头侧身而过,从不说话。入了社,在一个食堂吃饭,在一个禾场干活,在一间屋里开会,渐渐消除了隔阂。雨亭作为乡间剃头匠,闲时为台上人理发,一个头记一个工分,忙时下地干活,免不了常去罗老坎管的农具房领取镰刀锄头箢箕之类的工具。老坎总是挑好用的给他。一来二往,雨亭便邀老坎上门剃头。老坎也不再到别的队花五分钱剃个头,隔个十天半月登门来剃头,两下关系就这么和缓了。昨夜,桃英在老坎屋里生了娃,人家老两口让床铺、烧开水、洗尿布,里外忙乎,今早又一起帮忙送到家。雨亭心存感激,留他二老在家喝茶。

“听说曾书记昨儿一夜没回家,几个小队挨个跑,都把麦子保住了。自个娃儿丢了也不管,差点跟独梅打起来了。老坎叔,您见识多,这共产党的书记跟国民党的保甲长真是不一样吧?”雨亭手指操刀,给躺在椅上的人刮胡子,眼不看那人嘴角,却分毫不差,扭头与老坎说话。解放那年,他看不起丢娃跳到斗争会台子上喊口号,当上了民兵,入了党。七八年下来,这伙计还真叫有板眼,敢作敢为,舍小家为大家,让人服气。他便不再叫他丢娃,改口叫曾书记。

“那是!国民党那些家伙只管收租收税,吃香喝辣,哪管种田人死活!丢娃,共产党培养的干部,那叫没得说。”罗老坎说。

“共产党的官好,政策也好,就是工分记得不太合理。您看看,我虽干不了力气活、技巧活,可也同样下地下场,凭么事只给我记个平均分?桃英跟人家一样做活,也是只记八分。昨儿为了挣个满分,挺个大肚子到禾场堆窖,硬是把娃儿生到您屋里了。老坎叔,我算是看清白了,我那个大哥,他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才不讲情面呢!”雨亭给那人刮完胡子,用热毛巾捂嘴,朝老坎吐露埋藏已久的怨言。

“恐怕怪不了你大哥,队里不是有规定嘛?”

“规定还不是人定的呀,又不是王八的屁股,改不得。就说独梅的妹子独兰吧,人在曹家嘴街上,交那么点钱,就回队里领口粮,比黑市上的粮食便宜一半。虽说她是我娃的舅娘,我看也不大公道。”雨亭为椅上那人掏耳整背,摆弄完毕,立直靠背椅,让那人在一个小本上签了名字,自己扑打身上的发渣,继续对罗老坎说。

“好像上面有这么个政策吧!你家老三阳亭不是也这样?人在街上油米厂打榨,口粮在队里领。”罗老坎说。

“您就别提我们家老三了!他在厂里做那么重的活,工钱交到队里。我哥只给他记男将的平均工分,跟我一样。好在我剃头还能补上几个工分,老三连我都不如。不瞒您说,石头里蹦出来的,这话就是我爹背后骂我哥的,就是当面骂,他也不会听。”雨亭送走剃完头的人,招呼另一个坐上椅。

屋外的雨,“叮咚叮咚”.不辞劳苦的下着。屋里的剪头声,“嘎吱嘎吱”,轻松欢快的响着。雨亭与罗老坎,东一句西一句,没完没了的闲聊着。

“白奶奶,我小姑回来了。这是送您们的红鸡蛋和糖果。您晓不晓得兵舫在哪里呀?”后秀脚蹬跟她娘用过的一样色的橘黄色雨靴,手臂挽着刚脱下的粉红色塑胶雨衣,腋下夹几本书和一包锅巴,进门不跟其他人打招呼,把红鸡蛋和糖果放到堂屋方桌上,直冲白大姑房间。

兵舫昨夜被她娘从仓库背回来,怕挨他爹打,死活不肯回家,钻进他奶奶**,还在呼呼大睡。听到后秀叫声,他从**蹦下来,接过后秀从他堂哥丢狗那里偷来的几本小人书,一边嚼着锅巴,一边急切地翻书。两个娃儿关上门,叽叽喳喳争吵着书里的故事。

“这娃儿,跟她娘一样,不晓得礼行。”雨亭在门外嘀咕了一句。

“窦二爹,差点忘记了,我爷爷叫您去剃头。他在家等着。”后秀在门里喊了一声。

窦为新的屋,还是祖传的那间大瓦屋,甲午年淹大水,台上的茅房草棚都冲没了,只有他和曾善明家两间瓦屋原样保存下来。窦先智分家搬出去另过,大水之后,在紧挨这瓦屋的西边靠近大潭子新盖了草屋,去年,改建成砖瓦房。老屋一同住着为新老两口、雨亭一家四口,还有已成年未娶的阳亭和上了学的月亭。入社前,桃英不会家务农活,不肯分家。这一家全靠白大姑操办吃穿。入社后,吃公共食堂,不再为吃喝操心,雨亭便与爹娘分了家,但仍住在一起。这老屋便住下了老少两家人。曾善明自从辛未年兄弟跳潭那时起,二十八年来,从未登过窦家老屋的门。公社化以后,曾家老屋靠近新建的食堂,又改建成了队里的托儿所,白大姑和桃英在托儿所看娃儿,窦曾两家相互登门来往,但曾善明却仍不上窦家老屋的门,有事便叫儿孙来传话。

雨亭晓得其中的原委,给上门来的人剃完头之后,用布包了必带的推子剪子剃刀之类家什,踏上木屐,卷起裤腿,打把雨伞,冒雨上曾家老屋来给曾善明剃头。

曾家老屋空空****,只有善明一人倚桌抽闷烟。独梅招了丢娃这个倒插门女婿之后不久,搬出来另过,在老屋旁盖了新房,与窦先智的新房隔潭相望。独兰出了嫁,老屋留下了善明老俩和独松一家,人少房多,空出的房间改建成了队里的托儿所。下雨天歇工,娃儿们各自回到了自己家。今天上午,曹家嘴的独兰抱着刚满月的娃儿回娘屋,去了隔壁的独梅家,姑奶奶二黄婶和独松媳妇,陪她一起在独梅那里说笑,接待来道喜的女人们,留下了善明守空房。

雨亭绕过大潭子,经过独梅家门,见了独兰,道了喜,接过了四个红壳鸡蛋揣进怀里,进老屋给善明剃头。善明五十岁喊得应,头发花白硬茬,络腮胡子茂密。雨亭费了些功夫,替他收拾干净。这时,队里的鸡还没叫中,离食堂开中饭还早,善明留雨亭喝茶呼烟,等着就近到食堂吃饭。

“曾大爹,这几天食堂的饭菜,好像量少了一些。是不是遇到了么子难处?”雨亭接连呼了两支善明递来的烟卷,慢慢呷着碗里的热茶,说。“听我大哥说,等雨停了,他要去供销社对账结账。是不是社里供应出了么子事呀?”

善明心里猛然一顿,脸上不露声色,淡淡的一笑,说:“社里供应没事呀。你哥这娃呀,喜欢疑神疑鬼。回回对账,头发丝的缝都不留。还不是想找我这个管食堂的老伯的麻烦,我才不怕呢。”他朝雨亭跟前挪挪板凳,压低声音说:“队里粮食不多了,只怕吃不到下个月。为香他们交代,过几天要三餐改两餐,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过些日子,恐怕稀的也喝不上。老二,早留个心眼,想法子攒些钱。万一公共食堂吃不饱了,到黑市上买些粮食,回家补一补,也不会饿肚子吧。”

“不是说瞒产瞒下来万把斤谷吗?我哥还挨了斗。要不是我娘跟姑奶奶去闹一场,我哥还不去坐牢啊!”雨亭说。

“这事啊,只有我晓得。你哥说瞒下来的谷早就放到食堂吃了,骗得了公社,骗不了我。那谷还藏在仓库里,还不晓得他们怎么处理呢?老二,你可别往外说,莫去搅这浑水,弄不好,要惹出祸来。”善明经过反复盘算,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了雨亭,却故作姿态地要他莫沾边。“你呀,还是想法子弄钱吧。有了钱,就饿不了肚皮。”

“这年头,去哪里弄钱?队里人剃头,记在工分账上。到外边剃吧,收了钱还要交到队里记工分。我哥盯着呢。就指望那些工分啰。您晓得的,我不会农田的技巧活,又做不了重活,只拿了个男将的平均工分。桃英连女将平均分都拿不到,昨儿为拿个满分,挺着肚子上禾场,把娃儿生在禾场边了,哎,要分不要命啰。”雨亭说起工分,满腹牢骚湧出来。

“你说的也是,眼下种田人没得别么来路,靠的就是工分。好在记工员是你哥,他笔头子稍稍往里撇一下,也就照应你了呗。”

“您别跟我提这码事。他那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只要他不克扣我,就算烧高香了,哪指望他照应我。”雨亭气不打一处来。

“你也莫动气。人跟人不一样,你们几兄弟都会拐个弯,你那哥怎么就是个铳气呢?往外铳也就算了,怎么朝自家兄弟也放铳呢?听说昨儿,你哥还是只给桃英记了八分。独松几次提出给你记头等工分,硬是叫你哥顶回去了。恐怕你哥有你哥的打算吧,你莫往心里记呀!”

“啊?”雨亭蓦地站起来,满脸气得通红。

善明把雨亭拉回到板凳上,又递上一支烟,点上火,说:“气归气,兄弟伙的,还是忍一忍。听说公社不追究你哥了,却还是要撸了他的会计。明儿队里乘雨天要开大会,重新选会计。要是你哥重新当了会计,再跟他好好说说,总比别个当了好吧?”

“我叫他当个屁!哪个当都比他当好!”雨亭气呼呼地走了。

曾善明要的就是这话。

天上下雨地下流,有人欢喜有人愁。卖雨伞的,盼下雨;卖阳伞的,骂下雨。人和人想的不一样。正当窦曾台上的男人们庆幸来了个下雨天,蒙头睡早觉的时候,台上几个主事的人,带着昨夜找娃找牛的疲惫,早早地来到大禾场边的小队部办公室,共同谴责这狗日的雨来得不是时候。

紧靠大仓库的一排五间平房,除顶头罗老坎借住的一间外,其他四间队长、会计、民兵和文化室,门上的锁上了锈,很少有人进出。农忙时节,忙在田间地头工地,早晚见面,三言两语说定了事,各自去忙自己的,用不着进办公室。今天下雨歇工,队长窦为香把队干部召进了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昨夜找娃找牛前打开过,里面的积水还没晾干,仍然潮湿,闷气,有霉味。为香打开一扇窗户,听凭斜雨飘进,雨声传来,招呼副队长曾独松、会计窦先智、民兵排长为斗儿子几个队委会干部围坐一起,说:“就缺妇女队长独梅了,不等她,有么事独松回去跟她说。这狗日的雨,下起来没完,做不了别的活。我们几个商量几个事吧。”

大雨下来之前,抢收了麦子,为香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几天,挠头的事一个接一个,闷在心里也没理出个头绪。大雨这么没日没夜的下,整好了的水田插不了秧,刚施的肥流走了,要是错过了时节,这一季稻子就泡汤了。泸沟眼看就要封顶,叫雨水这么一冲,刚夯实的土还不冲垮呀?又得返工。更难办的是,公社来了通知,抽调十多个男将去修区里的电排闸,队里的农活哪来人做呀?恰恰这个时候,又要改选会计,公社洪书记亲自跟他交代,既然窦先智一人顶了瞒产的过,这会计就得撸了另选他人,对上对下有个交代。还有大队、公社催报下半年粮食预产计划,产量只能増不能减,怎么个报法呢?食堂的大米快见底了,虽说能接上夏收的麦子豌豆,但顶不了千百年来吃大米这个主粮,要是食堂断了主粮,社员瘪了肚皮,往后日子怎么过?好在有万把斤稻子瞒下来了,却不能拿出来吃,让公社晓得了,还不得一平二调拿了去。最挠头的要算半年公布工分,预备分红,去年搞了两次,虽说没有打破脑壳,出人命,却也扯破了脸皮,一些人闹得没鼻子没眼。还有,还有……

都是烦心的事。为香盘算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插秧和修泸沟的事,住后放一放,反正雨天也下不了地,其他的,能拖一天算一天,以后再说,先把拖不过去的选会计、定工分分红和处理瞒产粮的事,商量个法子。他挑头说道:“今儿来的都是队干部,说个实话,瞒产的事,是我——”

“是您才晓得的。”先智堵住了为香下半句话,接着说:“我在公社讲清白了,这事,我一个人干的,跟您们都没得干系,莫再扯东拉西。说瞒下来的谷已经吃了,也是我一个人说的假话。今儿告诉您们,这谷还在,就藏在仓库地下。您们拿个主意,看怎么处理。我这个会计,自己把自己撸了算了,另选一个人。这样一来,就跟公社交代过去了。”

为香与独松互相对视一眼,没有吭声。为斗儿子大吃一惊,他听说了公社开批斗会,两个奶奶闹会场,刘书记解了围,但没想到,这万把斤稻谷居然没声没响的藏下来了。但他见队长副队长不吱声,自己不知说什么好,张着嘴没出声。

“既然藏下来了,走到了这地步,眼看食堂快没粮,我看,是不是,是不是——”独松开了腔,拿眼看为香,不往下讲。

“继续藏着,这可是全队的救命粮,心头肉呀,到紧要关头再说。”为香算了算,晓得藏粮这事的,除了眼前几个,还有独松爹娘,罗老坎和劣包娃兵舫,就这几人,漏不了口风。“今儿说好,瞒产的事,风亭自个顶了,不再扯别的。藏粮不报,也是个大错,我们几个一起顶。哪个说出去了,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出了事,还是我一个人来扛吧,何必牵扯这多人呢!”先智说。

“这大的事,栽到你一人头上?别个也不信啦。就这么说定了。”为香说。

“要不,再赌个咒?”独松苦笑一声。

“还咒个屁!”为香笑不出来。“乘着下雨天,明儿开个社员大会,风亭受点委屈,作个检讨。北京的毛家爹爹说了,瞒产不好,虚报更不好。两个烂萝卜,瞒产烂得轻些,可也还是烂了,认个错就算了。认了错,这个事就过去了。重新选会计,台上的人,心里自有一杆秤,还能选别个?这事搞完了,公布工分,算算各家各户上半年怎么分红。怕只怕这事弄不好,相互攀比,争吵起来,不好收场。风亭,今儿,你么事都不管,把账算一清二楚,家家工分坐实,搞牢靠。”

正说到这里,曾先炳进了办公室,摘下头上斗笠,边甩雨水边说:“算工分,是有麻烦,可但是,也不难做,从我家算起。不是说,村看村,队看队,社员看的是干部,干部看的是支书。我家过了,别的闹不起来。”他一大早冒雨出门,逐个小队查看麦收状况,见损失不太大,回家听说小队干部开会,便直接过来了。

屋里人,为香坐着没动,其他人起身打招呼,让座。先炳从县里开会回来,还没正儿八经跟窦曾台小队干部谈谈,便坐下来,讲了县里赵副县长叮嘱的丰年防灾年、搞好下半年生产的那些话。众人记在心里,都点头说是。

食堂那里传来钟声,吃午饭时候到了。大家起身出门,被窦为斗堵住了。他刚从冒垴垸回来,蓑衣不脱,斗笠不取,站在门口一阵叫骂:“你们几个狗东西,还有心思在这开会?开会能开出大米来?冒垴垸几百亩水田,都叫水泡了。赶紧叫上全队的男将,把田埂培高,靠近跃进河挖水沟,把田里的水引到河里,抢在芒种前,把秧插下去。好在去年开了这条河,救了这几百亩田。这雨一时停不下来,冒雨也要栽秧。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啦,娃儿们!还有,麦田套种的棉花种子正发芽,不排水,还不烂了?赶紧排水。刚才听你们说,明儿要开社员大会,算工分,选会计,这急么!把这些活搞完了,再去开!”

为香替为斗扑打蓑衣边胸前的雨水,说:“二哥,您莫急,我这就去派工。”扭头朝围在身边的几个交换了眼色。“那就先把二哥说的事搞妥当,再来开会吧。”

窦曾台来了稀客。曾独兰抱着满月的娃儿,冒雨回了娘屋,住在姐姐独梅家。丢狗子和后秀,挨家挨户送红皮鸡蛋和糖果,传告姑妈回来了的消息。按老习惯,各家各户得此消息,应该捎带鸡蛋、糯米、红豆、瓜果等,登门道喜,称为送祝米。如今搞了集体化,自家已没这些东西,便用红纸包几角钱,让家里女人送来,算是赶了情。一时间,独梅家中老少娘们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好是热闹。

独兰回娘家后的几天,雨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只歇了一天的社员们,像一支临时停摆的钟表发条,又被拧紧了,咯吱咯吱转起来。男将连日带夜到冒垴垸挖沟排水插秧。女将白日在棉田排水护苗,夜间磨麦臼米。老人们丢掉手中的纸牌,聚在工棚编筐编篓,修理农具。几天下来,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雨还没停,这天早饭后,队里敲钟开大会。人们晓得,今儿的会,定工分分红,死了爹娘老子也要来参加,便早早地来到大食堂,等待开会。

独兰户口仍在窦曾台,还算社里人。她怀抱娃儿,跟奶奶和二黄婶一道,也来开会。后面跟着丢狗子和后秀,争抢着独兰带来的一个会说话的木头盒子。丢狗子把这砖头大的木盒子放到饭桌上,人们里外三层围上来。只见这盒子侧边上下各有一个半圆形锯齿盘,转上面一个,盒子叽哩哇啦乱叫,定在一个位置不动,声音便清晰起来。转动下面的盘盘,声音随之或大或小。这声音从盒子正面扎成圆盘样的小眼眼里传出,看不到人的嘴巴。许多人惊?的直叫见了鬼,解放那年在汽筏上见过会说话的大喇叭,这几年到曹家嘴谢仁口开会,也见过这样的大喇叭,可从没见过会说话的木盒子。有娃儿挤进来,想摸摸盒子,被丢狗子一巴掌打了回去。丢狗子说,弄哑巴了,你赔呀?一担谷买的。人们便静下来听盒子里的人说话。

盒子里正播放郭兰英歌唱《翻身道情》:“太阳出来呀,满山红哟,共产党救咱翻了身哎咳呀??”歌声甜得像蜂蜜浆浆。“往年咱们的眼泪肚里流呀,如今咱站起来做主人哎咳呀??”男人们听着听着,合不拢嘴,流口水。身旁的婆娘拍一掌,才眨眨眼回过神。

“现在是回复听众来信时间。苏联听众柯拉班来信说,我和我的朋友有些不懂,人民公社有什么好处?”丢狗子转动了一下齿盘,郭兰英的歌声停了,传来一个女娃的声音。

没等盒子里女娃的回复,旁边有人高声叫起来:“个憨杂种,这都不晓得啊?食堂里吃了夜饭,肖老大抱着镶金牙的直接上床,用不着自己挑水刷锅洗碗啰!”

众人哄堂大笑。肖老大媳妇,那个解放时从汉口逃来的三姨太,特地抿住嘴,不让金牙露出来,嘟囔着骂这人嚼腮,当心半夜里叫鬼割去舌头。

“有位西藏翻身农奴次仁曲珍来信问,制造叛乱的达赖喇嘛,解放军本来可以抓住他的,为什么放跑了?现在,我们请西藏军管会负责同志来回答你。”木盒子里的这位同志,操着四川口音,叽里咕噜讲了一通,窦曾台人听不大懂,相互询问着,议论着,说我们台上白奶奶剃光头,跟姑奶奶一起闹会场,连公社书记都怕了!这个大癞子姥妈,未必比我们台上的她老人家还狠哪?制造个绊蓝(注:叛乱的谐音)算么本事!问的答的都说不清,便有人说这个没意思,换一个听听。

丢狗子扒拉一下小齿盘,木盒子里改了声音,一个称为福建前线指挥部发言人的人,正在发表谈话,说了些台湾同胞是骨肉兄弟,单日打炮改为隔几日打炮,一定要解放台湾这一类的话。食堂里的人耳朵竖起来,谢仁口小学的娃儿们回家讲过,炮击金门打了胜仗,村里贴了“发展生产,支援前线”这类的标语。他们知道有个叫台湾的小岛,还没解放,那里的乡下人,连裤子都穿不上,苦着呢。如今自己日子过好了,放不下他们啰。

姑奶奶一直在与白大姑几个婆婆低头闲聊,没在意盒子里说话,突然听到台湾这两个字,推开人群,凑到木盒子前,告诉丢狗子,叫它再说一遍,台湾怎么啦?发言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盒子里播出《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歌曲。姑奶奶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远方。

这时,队长窦为香打头,几个小队干部随后,进了食堂。曾独松一眼看到了那个木盒子,叫骂丢狗子,拿你姑妈的收音机显摆,弄坏了,看我不打断你的骨头!下雨就不上学了?走,都到刘四先生那读书去!丢狗子捧着木盒子,招呼一声兵舫银舫后秀一般的娃儿,一窝蜂地跑了。

为香在食堂内一块空地站定,宣布社员大会开始。说今儿就两个事。头一个,会计窦先智犯了点错误,公社跟大队叫撤了他的职,再选一个会计。他这个错误比浮夸虚报好,瞒报了万把斤谷,放到食堂吃了。他先作个检讨,跟上面好交代。

先智站起来,正要把想好了的话讲一讲,下面的人乱嚷嚷起来:

“作么检讨!三儿的娘寻四儿打,没事找事!”

“狗日的,吹牛皮的不检讨,说实话反倒检讨,这搞的么候?”

“又不是他自己独吞了,还不是都吃到台上人肚子里了!哪个要说错,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都莫吵,听我说两句。”姑奶奶稳坐原处,声音不大,不怒自威。会场立即安静下来。“在公社,听刘书记念了纸条子,说瞒报比虚报好,京城的毛家爹爹讲的。这个事,一算盘摇了,莫提了。”

为香巴不得这样,朝身边几个队干部看一眼,都在点头,便说道:“那好吧,选新会计吧!”

他话音刚落,会场又嚷开了:

“还选个屁,还是他呗!”

“脱裤子放屁,多道工序。”

“未必要搬走菩萨,请个小鬼呀!”

与窦先职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曾善明,胳膊肘捅捅他。先职站起来说:“我哥当不当会计,要看他记工分公不公,要是不公呢,就换个人。先觉,你说是不是啊?”说完,碰碰身边坐着的弟弟先觉。

先智的三弟阳亭,大跃进刚开始时,被抽调到蒲圻挖过矿,大冶钢厂炼过钢,现已回到公社油米厂打榨,取了个大名叫窦先觉,也在队里记工分,今天专门回来参加会议,见二哥提醒他,便说了声“大哥不当这会计也好。”脸上的麻子现红,没再多说。

窦为新隔着饭桌坐在曾善明对面,看到善明斜眼瞟过来,干咳了几声,接着雨亭的话说:“我们家的老大,自打合作化那时起,当记工员,去年进公社,又当了会计,不晓得得罪了几多人,连他亲兄弟都记错算错工分,对外人还不晓得错到哪里去呢,惹得台上人一到算工分就撕破脸。我看哪,这个会计莫叫他再当了。”

一个是爹两个是弟,自家人出面反对先智再当会计,别个便不好往下说话了。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女人们怀里的娃儿唧唧哇哇叫几声。

“狗日的们,平常那么多话,今儿都哑啦?你们不说我说。”二黄婶从人群中站起来,左边推开扯她衣裳的独梅,右边拨开独兰朝她摆动的手。“你们两个莫拦我!风亭当会计,么家都好,就是挑刺不好。我们当家的管食堂,买的油盐酱醋,本来过了称,他总是要重称一遍,有个短缺,还往本本上记。摆明了信不过曾家人。在他手下做事,空手抓黄鲴(方言:一种带刺的鱼),哪个指头都要刺出血来。换个人当也好!”

“你个二黄婆娘,莫在这瞎咧咧!你们莫听她的。”曾善明站起来,隔远喝住他婆娘往下说。

“你也莫只顾说她,还不是你惯的。”姑奶奶不动身,声不高,气不粗,但威严不减。善明和二黄婶都坐下来,闭了嘴。

窦为香没想到出现这种场面,看看场内的人,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低头不语,有的仰头望外,没人说话。

姑奶奶站起来,一摇三晃,走到先智跟前,说:“选会计,本不该我老婆子出来说话的。他们不开口么搞呢?只好我来讲啰。依我看,风亭当不当会计,哪能由他屋里人说了算?要问全台上的人,还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娃儿,你说个实话,要是愿意,把个准信,他们会选你接着当。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你们看,好不好?”

“好!好!”人们齐声叫好。

先智早就不想当这个会计,赶早贪黑,累死累活不说,光得罪人这一桩,就实在受不了。玉珍哭闹了好几场,好说孬说劝他莫当。正好乘现在这个由头,不当了完事。但刚才听自己的爹和兄弟一番话,特别是二黄婶那话里的话,他忽然揣摩到,这些话里有名堂,说不定台上有人在搞鬼。自己记工分,内不偏,外不斜,没做过亏心事,为么子有人看不下去呢?一定是自己挡了哪个做孬事的人的路。要是这样,自己就不能甩靶子不干,老子就偏要干下去,叫那些个歪心眼莫想得逞。

他打定主意,往中间站了几步,说:“干,要是选我,我接着干!”

为香心头一喜,说:“照公社开会的那样,举个手吧!同意窦先智当会计的,举手!”

场内老少爷们娘们纷纷举起手,曾善明手举过头,直到他人放下了手,他的手还在空中晃动。为新和先职先觉绷着苦瓜脸,垂手而坐,没动声色。

选会计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公布上半年每家每户的工分,预算分红。

窦曾台从互助组开始,给组员记工分,按田地农具牲口与工分四六的比例分成。到了初级社高级社,田地与农具牲口逐步折价归了公,社员按工分多寡分口粮。进了公社,这里实行生产小队独立核算,生产资料集体所有,按照一定比例上缴国家公粮、公社大队两级提留,留足储备粮、种子饲料之后,剩余为社员口粮。办了公共食堂,口粮不再分发各家,由小队统一安排食用。小队所有产品,一律计价。产品总价与社员工分总额挂钩,计算出每一个工分的价值。在扣除了提留、储备粮和种子粮,以及食堂、救济、置办和修理农具等集体消费之后,剩余部分,按照社员所得工分,折算成现金,分到各家。

工分的计算方法,经过了多次改动,社员各说各的理,总是敲不定,后来上面传来北京毛家爹爹的话,说是要“死分活计”。窦曾台人别的话不听,毛家爹爹一说就灵,不再说二话,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按这个路子记工分算账。男女劳力出工就有工分,人人有份,这是死分。活计每个劳力的劳动强度、技巧、效果的不同,在死分上作增减,体现不劳不得,少劳少得,多劳多得。具体的记法,成年男女同工同酬,每天标准工分十分,从事栽秧割麦犁地挑担板砖等力气活的,另加五到十分;撒种扬场和酿酒做粉丝等技巧活的,也加五到十分;车水锄草间苗打场捡棉花等一般强度的,加一到四分;做饭看娃儿守仓库等轻散活的,减二到三分。此外,对于一定时间一定数量的农活,定额记分,超额加分,缺额减分。娃儿放牛捡粪拾麦穗捉害虫等,也按时或按数记分。大小队干部开会和办公事,实行误工补贴,男女干部按当年男女强劳力平均工分加分。户口在台上人在外地做事的,缴纳收入,按同性别等级记平均工分。手艺人农忙时干农活,同工同酬,农闲时在队里做手艺,记死分十分或计数记分,外出干活后回队上交收入,记同等平均分。

“上半年就要过去了,老少爷们骨头累散了架,值不值呢?先智,你来算个总账,把收成的大盘子端出来,跟爷们娘们做个交代。”为香说。

先智就地搬来一张盆罐架,上面铺上一块撖面板,吹吹面灰,摊开他的账本,一手夹着那只缠了胶布的圆珠笔,一手拨拉算盘,说道:“上半年,种蚕豆豌豆50亩,单产142斤,总产7100斤。油菜40亩,产菜籽3480斤。小麦120亩,全部收割,还没入库过秤,估算单产140斤上下,总产该有16800斤左右。按公社收购价算,产粮总收入约莫近18000元,比去年上半年多出了两成,又一个大丰收。副业生产收入几乎涨了一倍,种菜养猪养鸡鸭,扳砖酿酒开粉坊等等,不跟您们细分了,总收入22600多块。再加上公社和区县水利劳工补贴、在外务工人员回交款,大约12000元。共计52600元。扣除集体消费、开支和提留、留存等18780元,上半年净收入33820元。队上娶媳妇和生娃,多出了31人,按现有352人算,人均分红96元。告诉你们,这只是半年的收入。窦曾台前几十几百年,从未有过的好收成啦!”

乡下种田人心里都有本陈年老账,摸来搓去就那么几亩田,收多收少就那么几个数,没想到半年收入这么高,先智这边讲,他们那边议论,托了毛家爹爹的福,赶上了好年景,暗自盘算自家收入,等待先智报工分。有人等不及,高声叫喊快报工分吧,一个工分值几多钱。

先智不紧不慢,有意无意拨拉几下算盘珠子,咬了咬笔头,说:“您们莫急,好事在后头。全队工分总数,账上记了,按纯收入折算,每个日工0、21元,也就是每十分两毛一。”

“哇!这么高?快说各家工分吧!”有人耐不可及。

“从哪家说起?”先智扭头问为香。

“从书记说起呗!他不是交代过么?”为香说。

“慢着!”先职跨过板凳,来看账本。“从我家说起,要是不公,莫怪我不认你这个哥哥,台上人也不信你这歪杆子算盘”

会场上的人又一次翻白眼。先智两眼冒火,捂住账本不叫先职看。人群中白大姑站起来,叫道:“雨亭,你今儿是不是疯了?为么事跟你哥过不去?”先觉出来把先职拉了回去。

“就从先职家说起吧!”为香说。

先智强压底火,绷着脸,念道:“窦先职,日工72个,平均10分。为队里人剃头252个,每个头1分。在外剃头回交48元,折算工分228分。合计1200分。白桃英,日工98个,平均8分,合计784分。窦银舫,捡粪赶麻雀拾麦穗捉棉铃虫,32分。全家共计2016分,应分红423、36元,扣除已预支316元,上半年实分红107、36元。老二,你跟我听仔细了,有错没错?”

“我不跟你扯别的,就说那天桃英下禾场生了娃,你记了几分?”先职隔着人群叫阵。

“八分。”先智不抬头望他。

“那天下禾场的,都在十分之上,为么子单挑她记八分?”先职寸步不让。

“她只上场半天,做的是扎麦捆的轻散话。不该吗?”

两弟兄在会场隔空争吵,先觉死死拖住二哥,不让他往大哥那里凑。窦家长辈先出来说话,接着曾家人也纷纷劝和,七嘴八舌地说:“就差两分,争的没名堂。”

先职红了眼,挺直脖杆,朝人们吼道:“没听说呀?工分工分,社员命根。一回少两分,十回八回,还不晓得少几多?我就不认这个呛!”

一直虎着脸的白大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头上的蓝包头,啪地摔在桌上,露出光光的头皮,厉声骂道:“老子前世造了么子孽,养了你这么个狗东西!公社的会,我都去闹过,还怕你在这胡搅蛮缠!阳亭!”她一连叫了先字辈几个人名,“把这狗东西拖出去!”

几个人一起动手,连拖带拽,把先职拉出了会场。

食堂内安静下来,继续听先智报工分,预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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