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舞蹈团去见舞蹈演员何许人时,还以为是一个小伙子,没想到在练功房见到真人时却是一个宛如出水芙蓉般秀美的大姑娘,瓜子脸,嗪首蛾眉,一双凤眼,睫毛修长,脖颈矜持地扬起,犹如绷紧的大提琴的琴弦一样柔软,体态娉婷、身姿摇曳、亭亭玉立、脉脉含情。她有一双长腿,结实而稳健,匀称而优美。他还以为找错人了,她却莞尔一笑说:“你没找错人,我确实是你要找的何许人。”他诧异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带着茫然、不解,甚至有点失落的神情说:“可我要找的是一个小伙子。”她的回答振聋发曠,险些让他灵魂出窍,“半年前我就是小伙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人是鬼,即使是鬼,也不能将性别变来变去吧,便惊骇地问:“那怎么变成大姑娘了?”“我做了变性手术。”她语调中充满自信,脸上挂着幸福的表情,好像一场独舞演出成功后,正在聆听台下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心里虽然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惊奇。失望的是眼前的变性人不可能是《白道》的作者,惊奇的是一个人由男人变成女人要经历怎样一场炼狱般的涅槃,他决定一探究竟。“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同情地轻咳一声,掩饰着心中的意外和惊讶,但仍然一副缓不过神来的表情,“你的内心世界一定经历了一场涅槃,是不是?”他问她这句话时,仿佛听到了来自她生命深处的悸珈由心而发,达于肢体。他暗自问自己,这种悸动是什么?是灵魂的舞蹈吗?她给他的印象睿智、豁达、绝顶聪慧,但更深刻的是真诚,她的脸上绽放着纯洁的微笑,娇媚地说:“其实,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渴望变成女孩,从小就喜欢和女孩们在一起玩,连撒尿都像女孩一样蹲着,当女孩们嘲笑我的小鸡鸡时,我自卑极了,经常在下大雨时,躲在外面淋雨,盼着雷公爷爷、闪电奶奶帮助我去掉小鸡鸡,当时父母以为我淘气,没少挨揍。”他脸上挂着迷失自我的表情,仿佛思绪和大脑分离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小女孩的花衣裳,被小女孩们指指点点的情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思绪,摇了摇头,定了定神,匪夷所思地问:“那么长大以后呢?是不是你的性取向出了问题?”说完,他脸上满是伪装的期待之情。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地板上,又反射到镜子上,她摇曳的身姿,宛若阳光洒落的影子,窗外的世界仿佛在轻轻地悸动,她的心情也似乎复杂起来。“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同性恋者,”她停顿了片刻,像是等待记忆之手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似的,表情很像是在聆听被捞起的东西浮升时发出的汩汩声响,然后接着说,“也曾经试着接触过他们,但是接触后我才发现,我和他们完全不同,他们承认自己的性别,而我不是男人,也讨厌同性恋者,我从心里认定自己是女人,当有女孩子向我示爱时,我既难过,又不安。”他的好奇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似乎听到了撞击肋骨的声响,那种窥视欲蹑手蹑脚地爬上心头,不怀好意地怂恿着他,他既讨厌这个不速之客,又为这种感觉而兴奋,心头激**着灵与肉同流合污的快感,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问:“可是你有着标准的男性特征啊?”话一出口,他发现何许人的女性形象在四周镜子的映衬下变得越来越鲜明,也越来越丰满。她的目光有一种不执著于生死的决绝,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些许新颖的意象,上帝啊,他在心里暗叹,这些从未见过的意象代表什么?难道就是世人常说的信仰?她的神色不再恬静,甚至有几分充满善意的轻蔑,一副不堪重负的颓废美令人噤若寒蝉,她用梦吃般的口吻说:“一个具有男性躯壳的女人,你知道有多痛苦吗?我的灵与肉一直是矛盾的。不瞒你说,我曾经无数次地一个人站在镜子前,脱光了农服观察自己,我并没有高大魁梧的身材,不仅骨架纤细,样子也姣美,我不应该是男人,一定是上帝一时疏忽搞错了。如果我是个同性恋者,男貌女心地活着也就罢了,可我不是,我不能活一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你知道一个人拥有矛盾的灵与肉有多痛苦吗?茫茫人海我向谁倾诉我的痛苦与孤寂?生命是宝贵的,每个人只拥有一次,我必须将我的灵与肉统一起来,这就是还原我的女儿身。”他突然感到心弦一阵绞痛,脸上挂着茫然而全神贯注的神情,眼睛里射出一道热切的光芒,嘴角挂着些许讥消的笑意问:“可是你怎么说服你的父母呢?”一句话点到了她的痛处,她下意识地用右手按在胸口,仿佛心疼得让她受不了似的,但是她的表情仍然是决绝的,一种自灭自生的涅,因为在她幽深玄远的潜意识里,生命的转折点已经到来。她异常平静地说:“这是一次凤凰涅槃,一次重生,我必须得到母亲的祝福,可是母亲一听就大病了一场,表面上看做变性手术,相当于我自己生我自己,但是没有母亲曾经的分娩,就没有这次壮丽的涅。因此,只有得到母亲的保佑,我才有信心完成这次我准备了许久许久的使命。”她的语气平和。却透着一种渴望获得新生的自信,好像她的新生能使整个世界为之一新似的。他感觉自己的窥视欲像一条狡猾的狗,就躺在她的脚下,他心里一阵窃笑,又迅速恢复了同情的目光,脸上挂着怜悯的神情说:“这么说你说服了母亲,还有父亲呢?……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顾影自怜地说,但又迅速恢复了自信的目光,眼里闪烁着自由的渴望,“母亲终于理解了我的痛苦,有了母亲的保佑,我对完成自我更有信心了!”她的表情很有些侥幸,仿佛要从藻饰过甚的欲望世界中逃脱出来似的。他有一种正在被净化的感觉,却又不甘心这种净化,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在聆听脑壳里发岀的窃窃私语,又好像在思考其他截然不同的问题,用质疑的语调微笑道:“有意思,人们常说迷失自我、追求自我、寻找自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完成自我的说法,你怎么敢断定,这不是一次自我的破坏呢?”她咯咯地大笑起来,那笑声似一道喷泉,清秀洁白,了无牵挂,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她的笑声不是来自她的胸腔,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像上帝发大洪水一样,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破坏,”她活力四射地说,“正是由于这种破坏才诞生了一个新世界。上帝为什么是崇高的?就是缘于这种破坏,在这种破坏面前,个体的渺小逼迫我们必须向内心求真求善求美,寻求心的无限自由和广大。我为什么要坚持做变性手术,就是求真,要还原一个真实的也是真正的自我。为了这一天,我仿佛等了一万年。”她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知为什么,侧隐之心如同潜伏的病毒,在周身弥漫而开来,他感觉宽敞明亮的练功房犹如一艘乘风破浪迎风扬帆的大船,而他随她正欲展开新的冒险c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又如此诱人,以至于他对她的幻象充盈着整个练功房,他开始对眼前这个明明是亚当却执意变成了夏娃的人多了几分敬畏,用渴盼的口吻问:“能说说手术时的情景吗?”她踌躇了一会儿,眼神变得更加明亮了,视线盯着他肩膀后的一块镜子,仿佛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浓缩成单一形象:何许人。她坦**而自豪地说:“躺在手术台上,望着无影灯,我心想,我又登台了,但这次不是肢体的舞蹈,而是一次灵与肉的舞蹈,是一次灵魂的舞蹈。我就要变成女人了,一个纯洁的女人。全麻以后,我一直沉浸在梦中。”他被深深地感染了,由衷地为她捏了把汗,关切而好奇地问:“你都梦见了什么?”她的语气充满了向往,思绪逡巡在难忘的记忆中,敞开心扉说:“一个俊美的少年**逃进一潭清水里游泳,那潭清水像母亲的羊水一样温暖,忽然那少年潜入水底不见了,慢慢地从水底长出了曼妙的青莲,盛开的芙蓉美得醉人。忽然……”他惊异地问:“忽然什么?”“疼,”她咬着樱唇说,“疼痛将我惊醒了,医生递给我一块小骨头,我当时心情复杂极了。”“什么骨头?”他迫不及待地问。“喉结上的骨头,”她表情痛苦地说,“医生取这块骨头时,就像母亲分娩般地疼痛。”他似乎听到了医生用手术刀剔出喉结的声音,下意识地吞咽着唾液,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他叹息着说:“经过这场炼狱般的涅,你就要如出水芙蓉般重生了是啊,”她也如释重负地叹息道,“我当时就想,女蜗补天时多烧了一块石头,我手里这块骨头多么像这块多余的石头啊。神造我时一定像女蜗炼石时一样疏忽了,不然明明一个女孩为什么偏偏要给她一个男人的躯壳,或许神就是要考验我,看我有没有勇气把她的错改过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身边这个由亚当变成夏娃的人就像他的母亲,带他重回无中生有的子宫中,重新体味里面那孕育生命的神奇魔水,再次感受到那黑暗而深邃的温暖。毫无疑问,她创造了另一个自我,但对他来说却宛如虚假的海市蜃楼一般不可思议。他颇为感慨地说:“毫无疑问,你成功了。重返舞台后你跳的第一支舞是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羊水的味道,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婴儿时代。她却仍然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目光透明、沉静。听到他的问话,她才回过神来,表情睿智地说:“受长篇小说《白道》的启发,我自编了一段独舞,名字叫《走长城》,就是一个女孩用足尖在长城上舞蹈。”他惊异地问:“怎么你也读过《白道》?”她脸上彰显出一副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满足感,语气娇柔地说:“我住院期间多亏这本书了,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艺术家。”他语气酸楚地问:“什么是艺术家?”她坦**大气地说:“就是拥有灵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