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会做梦了吗?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会想起那个推销戒指的陌生人,他长得实在太像王林了,难道他是王林的另一个我?在陌生人出现之前,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有另一个我,想不到王林也会有。或许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两个我,只是绝大部分人意识不到罢了。那么王林意识到了吗?逃出国门之前,他肯定没有意识到,逃出国门之后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了。想不到他的另一个我和他一样四海为家,而且是卖梦的人。真难以想象,有一天陌生人遇上了王林,会向他推销哪一枚戒指。在我的记忆里,王林、孙兰兰和小李子合伙承包性病诊所后,我们就没谈过关于梦的话题,很显然,王林早就不会做梦了,他太需要陌生人的戒指了,也不知道他这辈子有没有缘分和陌生人相遇。不要说陌生人了,就是我,怕是都无缘再与他相见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间屋子。我的病越来越重,恐惧感越来越强,我害怕一觉醒来再也不是人,而是人类讨厌的任何什么东西;我更害怕一觉醒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我不愿意睁开眼睛,我担心我的眼睛永远也睁不开了,我更害怕我闭着眼睛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天哪,我只能看到光明,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是睁着眼睛掉进了牛奶的海洋里,一切都被阳光吞没了,我担心我一旦睁开眼睛,就会被强光刺瞎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的眼睛不怕强光,或许他们早就闭上了眼睛,也或许他们根本就是盲人。然而我不想做瞎子,我还是要睁开双跟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恐惧不安。然而更可怕的是我得了厌食症,我不愿吃东西,我害怕吃下去的不是饭,而是毒,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找不到一碗没有毒的饭了,对,每一碗饭里都有毒,这太可怕了,我害怕一旦吃东西就会被毒死,因为我有消化系统,有排泄系统,但没有排毒系统t但是为了活下去,我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吃下去一点。每当我吃下去什么的时候,我就幻想我变成了能抗毒的一条蛆,千方百计地爬进一泡屎里。让我痛苦万分的是,我既不能完全像人一样生活,也不能变成一条蛆,因为我活着的一切努力就是至少不完全像动物一样生活。然而我感觉我现在不仅活得像动物,而且像不得不由人类豢养的动物,离开人类的圈养就会立即死去。我怀疑我病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因为食物中毒造成的。对,食物中毒。或许慢性食物中毒就是我病倒的主要原因。越这么想,我就越恐惧,我的神经细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纷至沓来的恐惧让我生不如死,终于病魔再一次将我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发病时刚好是吃晚饭时间,我老婆刚把饭端上饭桌,在小碗里盛了半碗饭,夹了半碗菜准备喂我,或许是饭菜的味道刺激了我,我的神经顿时**起来,我老婆惊得赶紧放下饭碗,掐我的人中,我感觉我老婆的长指甲已经扎进了肉里,但是我仍然抽搐不止,我老婆担心我将舌头咬下来,情急之下将枕巾塞进了我的嘴里,我感觉一阵眩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救护车里,我第一句话就问我老婆我是不是还活着,我老婆一边抹眼泪一边点了点头。车上一位女救护人员见我醒了过来微笑着问我睡得怎么样?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变成了一条蛆睡在一泡屎里。车上的几位救护人员被我这句话逗得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其实我说的是实话,但救护人员一边笑一边说我太幽默了,然后冲我老婆说,怎么样,我说你老公没病就是没病,他只是睡着了,睡得太死罢了,我们量他的脉搏和血压都非常正常。我老婆满脸泪痕地说:“可是当时我连脉都摸不着了。”女救护人员止不住笑地说:“不可能。”不管怎么说,我又被送进了医院,又被送进了观察室,这一次病魔来得着实凶猛,尽管医生认为我没病,但我老婆说什么也不准备听医生的了,她决定让我住院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可是医生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有二:一是医院病床紧张,即使能收也要往后排,也可能等一周或一个月,也可能等半年或一年;二是医院不能收没病的人。没办法,我老婆只好求同事找熟人,同事答应帮忙,但不能马上答复,要等明天上午才能知道结果。今晚只能在观察室过夜了,我躺在病**,望着为我担惊受怕、着急上火的老婆,一股热泪涌出眼眶,自从我患病以来,她整日吃不好睡不好,上班时由于担心我而心不在焉,有一次几乎酿成大错,幸亏同事及时提醒。老婆见我流泪以为我为病情难过,温柔地安慰我:“别难过,明天住上院就好了,这次我们一定要查明白,看看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了。我同事的关系很融洽,我们明天一定能住上院。这一次不仅要查病因,而且要彻底治好。”我看着老婆憔悴的脸,心里难过地说:“老婆,要是我的病永远也治不好可怎么办?”我老婆嗽起小嘴嗔道:“不许胡说!”这时邻**发出一声呻吟,我们这才注意到邻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打滴流,只是没有人陪,我老婆心善走过去问:“大哥,需要帮忙吗?”男人声音虚弱地说:“大妹子,我老婆去医生办公室半天了,你帮我看看她怎么还不回来。”我老婆好奇地问:“她去医生办公室干什么?”男人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病需要住院,可医生说没床位。”正说着,门开了,进来「位和我老婆一样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我老婆温声说:“是大嫂吧,大哥正想让我找你去呢。”中年妇女显然是个直性子,用抱怨的口吻说:“偌大个医院居然空不下一张病床,真不知道是人病了,还是天病了。”我老婆微笑着问:“大嫂,大哥得了什么病啊?”中年妇女一脸痛苦地说:“别提了,我俩是东州人,开了一家服装店,虽然生意不温不火,好在房子是自己的,日子还过得去,上个月你大哥看中了一批服装,将家里的积蓄都投了进去,没想到货刚到店里,无缘无故地着了一把大火,我们是前店后家。这把火不仅烧光了货,烧光了我俩一辈子的积蓄,更是烧光了家,幸亏那天我俩不在家,否则连命也没有了。家没了,我们只好进京找儿子,儿子一直在北京打工。没想到刚下火车,你大哥就病倒了,我就赶紧叫救护车,幸亏救护车来得及时,你大哥才缓过这口气来。原指望住上院,你大哥就有救了,可是医院死活不收,说是没有病床。”我老婆关切地问:“没让你儿子想想办法?”中年妇女唉声叹气地说:“儿子在北京过着蜗居的生活,居无定所,原先给我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我和儿子已经失去了联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他呢。”我老婆昕罢叹了口气,安慰说:“大嫂,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我听着两个苦命的女人同病相怜的对话,感觉我不是躺在医院里,倒像是躺在一座坟墓里。刚才给我看病的医生倒像是看坟的。最令我作呕的是那个人刚才给我看病时,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着药片,好像他吃的不是药,而是香甜可口的爆米花。我不解地问:“你是病人,还是我是病人?”他的回答颇为费解:“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病人就是医生,我们离不开病人的治疗。”我不客气地问:“那么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他毫不避讳地说:“恐惧症。”我心想,这明明是我的病,怎么成了他的病了,便好奇地问:“你究竟怕什么?”他压低声音说:“怕死!”我纳闷地问:“医生每天都与生死打交道,看惯了生死,怎么会怕死?”他神经兮兮地说:“你有所不知,病人都是被治死的。”我轻蔑地问:“那么究竟是病人治死了医生。还是医生治死了病人?”他狡黠地笑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都在医院里。”当时我怎么听都觉得他是在说:“反正我们都在坟墓里。”难道这个世界上的坟墓活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寻找死人?我感觉患病以来,坟墓一直在寻找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感到了它巨大的吸力。死亡只有一次,坟墓却有无数个,我之所以坚持苟延残喘,是因为我无法选择,又不得不选择。人的一生其实就为拥有一座坟墓而努力,关于这一点,我以前不能理解,可是几次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后,我终于明白了,坟墓是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其实坟墓才是真正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