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找何许人的过程中,最容易寻找到的是电视台的一位主持人,不过此人患上了抑郁症,已经很长时间不主持节目了。正因为如此,他迟迟没有拜访这位何许人。不过,最近这位在银屏上消失了很长时间的主持人,不仅重返了银屏,而且一度停顿的大型谈话类栏目《你是谁》也重新恢复,何许人主持这个栏目的风格也比以前更诙谐、更洒脱、更幽默了。显然,此人已经走出了抑郁的阴影。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通过电视台的朋友联系何许人,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他一直怀疑何许人就是《白道》的作者,更何况何许人在《白道》出现在盗版书摊之前就已经抑郁很久了,他甚至怀疑《白道》就是何许人在抑郁期间创作出来的。且不说《你是谁》栏目是一档既有高度又有深度的谈话类节目,能主持这档节目的主持人不是天才,也是通才,单是想_想那些曾经有心理障碍的艺术家、作家、哲学家,哪个不是天才?这就更加重了他对何许人的怀疑,因为何许人不仅是主持谈话类节目的天才,而且是个有过心理障碍的人,更何况他还出版过一本叫《你是谁》的书,种种迹象表明,何许人很可能是《白道》的作者,即使不是,他也很想见一见何许人,因为以他作家的敏感,他断定何许人抑郁的背后必有隐情,他很想探询一下抑郁症的奥秘,为什么抑郁可以使艺术家以乏术的形式尝试超越人类社会的邪恶和对死亡的恐惧?

他走进何许人的办公室时,何许人刚刚主持完《你是谁》,尽管他在电视上见过何许人,但是见到本人后,他仍然有判若两人的感觉,因为走出演播间的何许人不仅眼圈青黑,而且显得既疲倦又憔悴,远没有在主持节目时活力四射。何许人走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特制的塑料药盒,打开盒盖后,里面有二十几个小隔断,五颜六色的药片令人眼花缭乱、望而生畏。可是何许人从中挑出五六种足足有十几粒,一把塞进嘴里,一口水就吞了下去。“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何许人微笑着说,“实际上我仍是一个病人,只是比以前有了很大的好转,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我敢于说出我的病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是整天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药,现在的药量比以前少多了。”说话间,一将黑色的头发盖住了何许人的前额,浓重的两道眉毛下面是笔直的鼻梁,黑黑的眉毛和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映衬得目光也更忧郁,特别是薄薄的嘴唇微微凸着,显得脸颊肌肉松弛,微微下陷。大病初愈且已届不惑之年的何许人,给他的印象很深沉,也很憔悴,只是憔悴中透出一缕光彩,像是从心里反射岀来的,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感到不可思议,便好奇地问:“丘吉尔将自己的抑郁症称为‘黑狗’,你是怎么击溃‘黑狗’的?”何许人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冰水递给他,脸上挂着硬朗的表情,尽管目光凝视着他,他却觉得何许人并未看他,而是转向自己的内心,回答更是令他惊讶:“你知道长篇小说《白道》吗?读了《自道》,我忽然发现天不再像以前一样灰蒙蒙的,而是湛蓝湛蓝的。”他听了这话,突然从心里涌起一种沮丧的感觉,他避开何许人的目光,就像故意在压抑一个哈欠,声音低沉地问:“丘吉尔说,要是‘黑狗’咬你,千万不要置之不理,能说说‘黑狗’咬你的情景吗?”何许人似乎对这个话题既敏感又兴奋,兴致像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但同时叉心事重重,敝帚自珍,似乎怀有满腹的委屈,坦诚得有点“不顾形象”地说:“当时我就像困在瓶子里的苍蝇找不到出路。不瞒你说,我想过自杀,想过无数次,也有过行为,只是未遂而已。特别是节目质量因官司而下降,观众评价尖酸刻薄,句句都伤我的自尊心,我的身体和精神实在承受不住了,整个人就要崩溃了,整天想的就是两个字:自杀!”他听得从心底往外冒寒气,下意识地把胳膊环抱起来,紧紧地压在胸部,仿佛即将崩溃的不是何许人,而是他。他情不自禁地膨胀起鼻翼,疑惑地问:“打官司是怎么回事?”不知为什么,何许人的表情宛如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一下子让他想起了梵高笔下那幅割伤了耳朵的自画像,白森森的耳朵仿佛包裹了纱布,表情倔强而深沉。何许人并未察觉他猥陋的心理,而是目光乖戾地问:“你看过电影《我是谁》吗?”他摇了摇头,皱着眉头看着何许人,似乎在脑海中猜测着什么,用茫然的口吻问:“没看过,演什么的?”何许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浓重的眉毛映衬下,透出忧郁的哀愁,愤愤地说:“大概就是说一个电视男主持人,除了拿出很少的精力主持《我是谁》以外,省下大量时间都用在乱搞男女关系上了,基本就是这么个脉络。”他恍然大悟地问:“这岂不是在影射?”“所以我才下决心打官司,”何许人叹息着,用两手捂了捂眼睛,然后把左手深深地插进裤兜里,右手攥起一个拳头轻轻捶在办公桌上,咬着嘴唇说,“说自了都怨我天生的性格缺陷。我这个人虽然怀疑一切!但唯独对人非常相信,所以才会上当受骗。《我是谁》这部电影的导演和编剧曾经都是朋友,正因为如此,我还参与了前期创作。当时导演把我请到他家,当着编剧的面,向我请教《你是谁》栏目的产生过程,告诉我,他要搞一个以主持人为背景的电影,就想套用《你是谁》栏目,电影的名字叫《我是谁》,特别虚心地请我介绍了主持《你是谁》的经验,以及栏目是怎么运作的,所有的谈话都是围绕着这些内容,我以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想拍一部寻找自我、寻找心灵家园、思想深邃的电影,不然不会用《我是谁》的名字,同时也希望电影更真实地接近主持人的生活,别让内行人看了太露怯。出于友谊,我倾尽所知告诉了他们。当时关于主持人乱搞男女关系的内容他们只字未提,足见这两个人用心多险恶!”听到这里,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目光矇眺地问:“你当时一点都没有察觉他们心里潜藏着什么圈套?”“知道就不会上当了,”何许人斜扫了他一眼,心重到近乎脆弱,痛苦地说,“这部片子一上映,我的生活就被打乱了,观众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我,于是种种猜测、联想、臆断接踵而至,一时间蜚短流长不绝于耳,不仅严重伤害了我,而且严重伤害了我的家人。一气之下,我将他们告上了法庭,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打赢的官司,但是我必须釆取行动才有可能洗净那一身莫须有的脏水。既然道德在他们眼中成了可卑的机谋,就必须阻止,哪怕牺牲掉自己。我承认,这件事让我患上了抑郁症,因为我一直视我的声誉如生命。但是他们比我病得更重,早就迷失在欲望横流的汪洋中了,怪不得那部烂片子的片名叫《我是谁》呢,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他们的灵魂随着那部片子一起卖掉了。”何许人的话让他有一种紧紧包裹起来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何许人面前越来越像一个“蛹”,他不停地暗问自己,这个“蛹”是什么,难道是灵魂?他自我解嘲地想,不成蛹怎么可能化蝶,于是对何许人的痛苦倍加同情起来,深情地问:“那段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何许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化蛹成蝶的目光,脸上挂着涅槃重生的自信说:“那段日子,我真是不堪重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整宿整宿地失眠,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觉,心里不停地重复哈姆雷特的问题:‘活着?还是死去?’以至于痛不欲生地割腕自杀,多亏抢救及时。在住院期间,主治医生送给我一本《白道》,读后我才发现原来抑郁对我来说犹如郭鹤年登山,是与灵魂对话的一种方式。抑郁也的确导致我不断地探寻与生命、死亡、善、恶、人性、灵魂等有:关的终极性问题。出院以后,我开始主动查阅关于抑郁症的资料,终于发现,原来抑郁竟然是人类的智者们向内思考、回归内心的最有效形式之一,怪不得有那么多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都曾经抑郁过,原来只有痛苦才能唤醒意识。‘黑狗’在我心里的狂吠终于唤醒了我,看似我被命运推入了绝境,但这是领悟人生真谛的方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穿越心灵的黑洞,达到最终的觉悟,正是通过心灵的苦难,我才走进地狱,发现了天堂。那些从来不思考人生、不往内看的人是不会体会到抑郁的意义的。只有真正智慧和清醒的人才会听到‘黑狗’的叫声。”听了这番话,他的内心像是被暴风骤雨洗礼了似的,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此时此刻,他觉得本来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何许人明显高大了许多,瘦削的腮上也泛起了红晕,他怀疑,被“黑狗”咬过的人,是不是都有一种对自我的狂热,否则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像一团燃烧起来的火?尽管此人不是《白道》的作者,但是他断定,这是一个为了一些更高的东西,可以把自己消耗尽净的人,因为他察觉到,何许人的内心不可磨灭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