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1
列文一家人已经在莫斯科住了三个月了。按照有经验的人的最确切的计算,早就过了分娩的时间了。吉蒂应该分娩了,可她还是怀着孩子,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现在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无论是大夫、产婆、陀丽还是母亲,特别是一想到分娩便不能不害怕的列文,都开始感到焦灼和不安起来;唯独吉蒂觉得自己非常平静和幸福。
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一种对即将诞生的婴儿的爱,并以喜悦的心情体验到这种新的感情;对她来说,婴儿的一部分已经成了现实。他现在已经不完全是她的一部分了,有时已经离开她在独立地生活了。因此她常常感到苦恼,但同时又因为这种新奇的喜悦而想笑。
所有她爱的人都和她在一起,而且大家都对她这么好,这么关心她,一切都使她感觉到愉快。如果她知道这一切很快将结束,她也不会希望有更好和更愉快的生活了。有一点破坏这种完美的,是她丈夫不像她所爱的那样,不像是在乡下的时候那样了。
她喜欢他在乡下时那种平静、亲切和好客的态度。在城里,他经常显得不安和警觉,好像害怕自己,尤其是害怕她会被人欺侮了。那里,在乡下,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上哪儿都不着急,从来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在城市中,他总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尽量要不错过什么,但实际上无事可做。因此,她觉得他可怜。她知道,对别人来说,他并不像是个可怜的人;相反,在社交活动中,当吉蒂冷眼旁观,就像女人有时候竭力用陌生人的眼光去看自己心爱的人,以便看出他给别人造成的印象时,结果她甚至带着妒忌心发现,他不但不可怜,而且还因为有良好的教养,对女性那种拘谨而羞涩的温柔,还有结实有力的体魄,以及那张在她看来仿佛特别生动的脸,她倒觉得他还真迷人。不过,她看他不是从表面,而是从他的内心。她看到在这里的他不是真正的他;否则她就不会对他的状况作这样的解释了。她有时抱怨他不能适应城市生活,有时则意识到他确实难以在城里把生活安排得使她满意。
事实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玩纸牌,他不喜欢;俱乐部,他也不爱去。和像奥勃朗斯基那样成天开开心心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那就是吃吃喝喝,然后找个地方寻欢作乐去。男人到那种地方去,她一想起来就没法不害怕。去参加社交活动?可是她知道,这样做得和年轻的女人们在一起才有乐趣,因此她也不会希望这样。让他和她,和母亲,和姐妹们待在家里吗?但是,不管这种老一套的闲聊对她来说多么愉快和开心——老公爵把她姐妹们之间的这种闲聊称作“东家长西家短”——她知道他对这不感兴趣。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继续写他的书?他倒是想这样做,也开始到图书馆去做摘记和查找资料了;但正如他对她说的那样,他越是什么事情也不做,就越是没有时间做事情。此外他向她抱怨说,在这里人们对他的作品谈得太多,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弄混了,他也就失去了写作的兴致。
这种城市生活的唯一好处,在于到这里来以后,他们俩从来没有争吵过。是因为城市里的条件不同了呢,还是因为他们俩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更理智了?反正在莫斯科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他们刚搬到城里来时曾经那么担心因为妒忌而争吵。
在这方面发生了一桩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的事件,就是吉蒂与符朗斯基的见面。
吉蒂的教母,老太太玛丽娅·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从来都很喜欢吉蒂,希望一定得在这里见见她。因为怀孕从来不出门的吉蒂就和父亲一起到这位尊敬的老太太那里去了,结果在她家里碰到了符朗斯基。
吉蒂在这次见面中唯一能自责的就是,当她认出了穿着便服的人身上当时如此熟悉的特点时,顿时喘不过气来,血往心口涌,而且感到自己满脸通红了。但这只持续了几秒钟。父亲故意大声与符朗斯基交谈,父亲还没有说完话,她就已经作好了准备,能够大大方方地应对符朗斯基,如果有必要,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交谈,就像自己将和玛丽娅·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说话一样。不过,最主要的是她的一举一动,包括最细微的语调和微笑都要做得能够得到丈夫的支持那样;他虽然不在场,她却仿佛感到此时此刻他就在自己身边。
她和他只说了几句话,他开玩笑地把选举称为“我们的议会”时,她甚至还平静地微微笑了笑(当时应该微笑,表示她懂得这是开玩笑)。但她立刻转过身去对着玛丽娅·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而且在他欠身告别之前,她都没有瞅过他,他告别时她才看了他一眼,不过这显然是因为人家在鞠躬,自己不看着显然比较失礼。
她很感激父亲,关于她会见符朗斯基的情况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在拜访后例行散步的时候,他对她特别温柔,她看出来了,他对她很满意。而她对自己也很满意。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能够控制自己内心深处对符朗斯基的旧情,而且不是“好像”,而确实是面对他泰然自若、平静大方。
当她把自己在玛丽娅·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遇见了符朗斯基的事儿告诉了列文后,他比她脸红得更厉害。把这事儿告诉他,对她来说本来就很困难,而更为难的是继续对他讲述见面的详情细节,因为他虽然没有问她,却皱起眉头瞧着她。
“我感到很可惜,你当时不在场,”她说,“倒不是因为你不在房里……有你在场,我也许就不会那么自然……我现在脸红得更厉害,厉害多了,”她脸红得流出眼泪说,“但是,你没法从门缝里看看,真可惜。”
真实的眼泪使列文相信,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虽然她脸红了,但他也就立刻放下心来,并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开始问起她来。当他知道了一切,包括像最初一刹那情不自禁地脸红,然后便像对初次见面的人那样轻松自如时,列文完全释怀了,并说他为此很高兴,现在自己再也不会表现得像在选举时那么蠢了,而一定得对符朗斯基客客气气的,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
“以前想起世界上有个几乎是仇敌的人,心里就觉得痛苦,”列文说,“我非常非常高兴现在能变成这样。”
2
“那就请你去看望看望鲍尔一家吧,”十一点钟他要离家之前来看她时,吉蒂对丈夫说,“我知道你在俱乐部吃晚饭,爸爸给你预定了。不过,上午你干什么?”
“我只到卡塔瓦索夫那儿去。”列文回答。
“为什么这么早?”
“他答应介绍我和梅特洛夫认识。我想和他谈谈自己的著作,这是一位著名的彼得堡学者。”列文说。
“对了,你上次大为称赞的就是他的文章吧?那么过后呢?”吉蒂说。
“也许还要到法院去,办理姐姐的事儿。”
“那音乐会呢?”她问。
“要是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你去吧,那里演奏新玩意儿……这是你很喜欢的。换成是我一定得去。”
“反正无论如何我一定在晚饭前回来一趟。”他看了看表说。
“那你穿上礼服,好直接到鲍尔伯爵那儿去。”
“啊,难道非得这样吗?”
“哎呀,一定要的!他到我们家来过。这花得了你多少时间吗?去吧,坐一会儿,聊上五分钟天气,然后就走。”
“可是,不瞒你说,我已经不习惯这样了,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这样!一个陌生人冒冒失失地跑过去,坐着,啥事儿也没有地坐着,妨碍人家,弄得自己也不愉快,然后走了。”
吉蒂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要知道,你做单身汉的时候不是常去拜访他们吗?”她说。
“是去拜访过,可总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如今已经不习惯了,说真的,让我两天不吃饭也比做这种事情强。多不好意思!他们全都让我觉得惶恐,总觉得他们会说:没有事情,你这是干吗来了?”
“不,人家不会生气的。这一点,我向你保证。”吉蒂说,同时满脸笑容地瞅着他的脸。她拉起他的一只手,“好了,再见……你请去一下吧。”
他已经想走了,当她停下来时,他吻了吻妻子的一只手。
“柯斯佳,你知道吗?我只剩五十个卢布了。”
“那有什么,我到银行取去。取多少?”他流露出她熟悉的那种不满的表情说。
“不,你等一会儿,”她拉住他的一只手,“我们谈谈,这使我不放心。我好像没花一分多余的钱,可都像流水似的。我们有什么事儿做得不对。”
“一点儿也不!”他说,边咳嗽边皱着眉头瞧着她。
她知道这种咳嗽,这是他很不满的一种表示,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确实很不满,但不是因为钱花得多了,而是因为它使他想起他知道出了错同时又想把它忘记的事情。
“我吩咐索科洛夫把小麦卖了,把磨坊的租金先收一些。不管怎么,钱会有的。”
“不,可我担心花钱还是太多了……”
“一点儿也不,一点儿也不,”他重复说,“好,再见,亲爱的。”
“不,说实在的,我有时后悔听了妈妈的话。在乡下多好,而这么一来,我把你们大家都害苦了,我们还花了这么多钱……”
“一点儿也不,一点儿也不。结婚后至今我还一次也没有说过,我从没希望过事情比现在这样更好的……”
“真的啊?”她盯着他的眼睛说。
他不加考虑地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可是当他瞅了她一眼后,看到这双真实可爱的眼睛疑惑地注视着自己,便完全真心诚意地重复说。“我绝对把她忘了。”他心想。于是他想到不久后等待着他们的事情。
“这么快了吗?你感觉怎么样?”他抓起她的两只手,轻声地说。
“我都想了多少次了,反倒是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害怕?”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一点儿都不!”她说。
“假如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你别瞎想。我要和爸爸乘马车到公园里去散步。我要去看看陀丽。晚饭前等着你回来。啊,对了!你知道吗,陀丽的情况绝对不行了吗?她欠着一身债,自己一点儿钱都没有。昨天我和妈妈及阿尔谢尼(她这么称呼姐夫里沃夫)说了,要你和他一起去教训教训斯吉瓦。这样下去绝对不行。这种事情又不能和爸爸说……可要是你和他……”
“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列文说。
“你还是到阿尔谢尼那里去一趟,和他谈谈,他会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好吧,阿尔谢尼的意见我全都同意。我一定去。顺便说一声,如果去听音乐会,那我就和娜塔丽娅一起去。好了,再见!”
在台阶上,年老而过着单身生活的仆人,主管城里生活的库兹玛叫住了列文。
“美人(这是乡下带来的那匹拉左辕的马)重钉了马掌,可是还一直瘸着,”他说,“您有什么吩咐?”
初到莫斯科时,列文很关心乡下带来的几匹马。他想这样安排会更经济方便;可是结果自己的马花销比租来的还大,因此依旧用出租马车。
“派人去请一位兽医来,也许是磕伤了。”
“那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用的马呢?”库兹玛问道。
从沃兹德维任斯基到西夫采夫·符拉日克得用两匹壮马拉的沉重的四轮轿式马车,这种马车在融化的雪地里走四分之一俄里,中间停四小时,这样就得花五个卢布,现在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像初到莫斯科来的时候那样使列文感到吃惊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了。
“去租两匹马来,套上我们的四轮轿式马车。”他说。
“是。”
凭着城市里的便利条件,在乡下要花不知多少心思和劳动的麻烦事,就这么简单又容易地解决了。之后,列文走下台阶,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坐上后便奔上民基特斯基大街。一路上他已不再去想钱的事儿了,而是在考虑自己怎么去与这位从事社会学的彼得堡学者结识,并与他谈谈自己的作品。
只有初到莫斯科时,对一个乡下人来说那些古怪的开支,既不是生产性的,又不是必需的,使列文大为吃惊。但是现在,他对这种情形已经习惯了。在这方面,他所发生的情况就像人们所说的醉汉一样:第一杯——像用针尖刺喉咙,第二杯——像鹰飞上天空,而到三杯下肚——则像一群小鸟似的飘飘然了。列文头一次把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换开给仆人和守门人买专用制服时,不由得在想,谁也不需要这种制服,它们却必不可少,他曾暗示不要制服也可以对付过去,因为——这几套制服抵得上夏季两个工人的工钱,也就是从复活节到四旬斋之间的三百个劳动日,而且还是每天大清早到天黑都干重活的,这一百卢布就像喝下第一杯酒一样难受——可是公爵夫人和吉蒂都露出吃惊的样子。但是接着的一次换钱,是为了请亲戚们来吃饭采购用的。一顿饭花了二十八个卢布,它虽然也让列文在心里嘀咕不已,觉得二十八个卢布太多了——这可是人们流汗打哈欠地刈割、捆扎、脱粒、晒干、筛滤、包装所得九石燕麦的价钱——不过这一次究竟轻松了些。而现在,换钱早已不会引起那些想法,轻松得就像小鸟飞翔一样。花在所得的钱上的劳动是否与它的享受者所得到的满足相符——这早已不在考虑之内了。关于低于一定价格不能出售一定数量的谷物,这样的经营计算也忘了。他坚持了那么长时间的黑麦价格,一石的售价也比一个月前卖出的便宜了五十戈比。如果这样下去,过不了一整年就非得负债不可——这样的计算现在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剩下一个要求:银行里得有存款,不管它们是哪儿来的,总得知道明天有钱买牛肉。而这种计算,他至今一直保持着:他在银行里总有钱。但是,现在银行里的钱用完了,他都不清楚再从哪里去弄钱。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吉蒂提到钱的事情时,刹那间他的心情糟糕透顶,但是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事儿。他乘马车走了,同时考虑着卡塔瓦索夫及即将与梅特洛夫的会面。
3
列文这次来又与自己大学时的同学卡塔瓦索夫教授建立了亲密的关系,自从结婚以后还没有和他见过面。卡塔瓦索夫这个人,世界观清晰而朴实,所以列文乐于和他交往。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世界观的清晰是出于他的智力贫乏。卡塔瓦索夫则认为,列文思想出现矛盾的原因,在于他的智慧缺乏条理性;不过卡塔瓦索夫的清晰性使列文感到愉快,而列文丰富而缺乏条理的思想则使卡塔瓦索夫感到愉快,因此他们喜欢见面并进行争论。
列文读了自己著作中的一些章节,卡塔瓦索夫觉得很喜欢。在昨天的一次公开讲座上,卡塔瓦索夫见到了列文,告诉他著名学者梅特洛夫目前也在莫斯科,卡塔瓦索夫同他谈起过列文的著作,他很感兴趣。实际上,列文一直都很喜欢这位学者的文章。卡塔瓦索夫告诉列文,这位学者将于明天十一点钟到他家里来,并很希望和列文相识。
“您大变样了,老弟,很高兴看到这一点,”卡塔瓦索夫在一个客厅里接待列文时说,“我听到了铃声就想:按时来了,不可能……黑山人怎么样?他们生来就是军人。”
“那又怎么了?”列文问道。
卡塔瓦索夫以简短的语言向他转达了最新消息,接着走进书房,介绍列文与一个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外表挺招人喜欢的人相识。这就是梅特洛夫。交谈时,他们简短地谈了一会儿政治,话题便停在了怎么看待最近彼得堡上层发生的一些事件上。梅特洛夫转述了可靠的第一手材料,据说是沙皇及一位部长关于这一情况所说的话。卡塔瓦索夫则也听到可靠的消息,说沙皇讲的话完全不同。列文竭力设想的情况是,这两种情况哪种可能性更大一点,于是这个话题的交谈就停住了。
“对了,他几乎写好了一本关于劳动者如何对待土地的自然条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不过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工作者,有一点使我喜欢,那就是他不把人类看成动物学规律之外的某种东西,而是相反,他看到人取决于环境并从这样的关系中去寻找发展的规律。”
“这很有意思!”梅特洛夫说。
“我其实开始在写一本农业问题的著作,但在研究了农业的主要手段,也就是劳动者以后,”列文红了脸说,“却得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结论。”
接着,列文便像摸着地面走路那么小心谨慎地叙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知道梅特洛夫写过一篇反对公认的政治经济学学说的文章,可是他不知道,他能在多大程度上对自己的一些新观点表示同情,从学者这张聪明而平静的脸上根本就猜不透。
“但是,您认为俄罗斯劳动者的固有特点在哪里?”梅特洛夫说,“在于所谓他的动物本性,还是在于他所处的那些条件?”
列文看出这个问题本身已经表达出他不赞同的想法;但是,他继续阐述自己的思想,他认为俄罗斯劳动者对土地与其他民族持完全不同的态度。为了证明这一原理,他还急于补充说,依他的看法,俄罗斯人民的态度出于他们认识到自己有一种开发东方广阔的无人地区的使命。
“在作关于一个民族的共同使命的结论时,很容易误入歧途,”梅特洛夫打断列文说,“劳动者的状况永远将取决于他对土地和资本的态度。”
接着,梅特洛夫不容列文证明自己的想法,阐述起自己的学说特点来。
他的学说特点是什么,列文不明白,因为他并没有留神去弄明白:他看出梅特洛夫也和其他人一样,虽然他的文章批驳了经济学家们的学说,却还是只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角度看待俄罗斯劳动者的环境。尽管他本应该承认,在俄罗斯的面积最大的东部地区,地租制基本上还没有实行,对于俄国八千万居民中十分之九的人来说工资只能养活自己而已,而资本除了最原始的工具,其他形式还根本不存在——然而他却只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任何一位劳动者。虽然他的理论也有许多方面与经济学家们不同,并有一套关于工资的新论点;这一点,也就是此刻他向列文阐述的。
列文不乐意地听着,开头还进行反驳。他想打断梅特洛夫,好说说自己的想法,依他的看法,他的思想会使梅特洛夫进一步的阐述变成多余。但是后来确信,他们对事情的看法区别是这么大,永远也不会互相明白,他也就不再进行反驳而只是听人家说了。尽管对于梅特洛夫所说的,他现在已经毫无兴趣,不过听对方说话,他还是感受到了某种满足。一位学问这么大的人居然乐于如此细心地对待列文研究的课题,并认为列文在这方面深有研究,有时一个暗示就指出了事情的整整一个方面。光是这一点已足以满足列文的自尊心。他把这一点看成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他不知道梅特洛夫已经就这个话题反复谈论了无数次,特别喜欢和每一位新结识的人谈论这一话题,而且一般说来,和大家谈论自己正在研究但还不明白的东西,其实他都是乐意的。
“不过,我们要迟到了。”梅特洛夫一结束自己的叙述,卡塔瓦索夫就看了看表说。
“对,今天为庆贺斯文基奇学术活动五十周年,爱好者协会要开会,”卡塔瓦索夫回答列文的问题说,“是我和彼得·伊万诺维奇筹办的。我答应宣读一篇关于他在动物学方面著作的论文。和我们一块儿去吧,很有趣的。”
“对,还确实该走了,”梅特洛夫说,“和我们一起去吧,如果愿意的话,再从那儿到我家去。我会很乐于了解一下您的著作的。”
“啊,不了。我的书还没有写完。但庆祝会,我倒是很高兴参加的。”
“怎么,老弟,您听说了吗?我呈了一份单独的意见书。”卡塔瓦索夫在另一个房间穿上自己的燕尾服后说。
接着,便开始聊起大学里的问题。
大学问题是这个冬天莫斯科一个很重要的事件。委员会里有三名老教授不接受年轻人的意见;年轻人便递交了单独的意见书。对这份意见书,据一部分人说是可怕的,而据另一部分人说那不过是最简单和公平合理的,于是教授们分成了两派。
卡塔瓦索夫所属的那一派认为对方有卑鄙的告密和欺骗行为;另一派——则认为对方孩子气和不尊重权威。列文虽然并不属于大学的人,在莫斯科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几次听人说到这件事儿,因此对这件事情也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于是,在来到大学那幢古老宿舍楼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谈论这事,列文也参与进来。
庆祝会已经开始了。卡塔瓦索夫和梅特洛夫在一张铺着布的桌子边上坐下来,那里已经坐着六个人了,其中一个弯着身子,手稿离得很近,在念什么。列文坐在主席台旁边放着的一把空着的椅子上,悄悄问坐在身边的一个大学生,那人在念什么。大学生不满地瞥了列文一眼说:
“传记。”
列文虽然对一位学者的传记并不感兴趣,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听着,他从中了解到关于著名学者一生的某种有趣的和新的东西。
念完传记后,主席对他表示感谢并朗诵诗人缅特为这个喜庆日子寄来的一首诗,还说了几句感谢诗歌作者的话。然后,卡塔瓦索夫以自己响亮而尖锐的声音宣读了自己的一篇论述这位科学家著作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结束时,列文看看表,发现已经快两点钟了,于是想到自己在音乐会之前来不及给梅特洛夫宣读自己的著作了,再说这时他也已经不愿意这样做了。听朗诵时,他还在想着刚才进行过的谈话。现在,他清楚了,梅特洛夫的意见虽然也许有道理,可是他的意见也有意义,而且两种意见只有按照各自选定的途径,独立进行才能弄清楚,如果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就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于是,列文决定谢绝梅特洛夫的邀请,在会议结束时来到他身边。梅特洛夫把列文介绍给正在与自己谈论政治新闻的主席。这时梅特洛夫向主席叙述了他对列文讲过的话,而列文则也向他提了今天早上已经给他提过的那些意见,不过为了不至于老调重弹,他还说了当时自己头脑里刚产生的一种新意见。这之后,又开始谈起大学的问题来,列文因为全都听到过了,便急忙向梅特洛夫说了声抱歉,因为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请,然后他向他们鞠了一躬,便立刻乘马车到里沃夫那儿去了。
4
里沃夫娶了吉蒂的姐姐娜塔丽娅做妻子,他一生都在各国首都及国外度过,他在那里接受教育然后在那里担任外交官。
去年,并非出于任何与他人的不合(他从来和谁都没有过不愉快),他辞去外交官的职务,转到莫斯科的宫廷事务管理处工作,他这样做是要使自己的两个小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两人的习惯和观点虽然完全尖锐对立,再说里沃夫又比列文年纪大,这年冬天他们却相处得很好,而且建立了一种互相欣赏的关系。
里沃夫穿着束腰带的长便服和麂皮靴子坐在靠背椅上,戴着一副深蓝色的pince-nez,正在阅读放在托书架上的一本书,一只漂亮的手上夹着一支一半已经变成灰烬的雪茄,小心地伸得离身子远远的。
一头卷曲而闪亮的银发使他那张漂亮、优雅和依旧年轻的脸更显示出高贵的表情;他看到列文时,露出了满脸笑容。
“好极了!我正想派人到您那里去呢。好啊,吉蒂怎么样?请这边坐,舒服点儿……”他站起来并推过一把摇椅,“您读了Journel de St.pétersbourg上的最新通告了吗?我觉得很好。”他稍带点儿法语口音说。
列文讲述了从卡塔瓦索夫那儿听来的关于彼得堡的传闻,谈了一会儿政治,又讲起自己和梅特洛夫的相识以及去参加庆祝会的经过。里沃夫对此很感兴趣。
“瞧我真羡慕您有机会参加到这个有趣的学者世界里去。”他说。接着谈了一会儿,他便和往常一样,转而用自己更容易表达的法语说起来。“真的,我就是没有时间。我的工作和培养孩子们的事儿使我丧失了这种机会,还有,我也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我受的教育太有限了。”
“我不认为这样。”列文微笑着说,同时和往常一样为他的态度所感动,因为他过低地评价自己完全是真诚的,并非故作谦虚。
“啊,真的!我现在感到自己受的教育是多么少。为了辅导孩子,有许多东西我甚至得重新回忆,乃至简直从头学一遍。因为光有老师是不够的,还得有人监督,就像您经营田庄需要有干活的人和监工一样。瞧我在读什么。”他指着摊在托书架上的布斯拉耶夫的语法书,“他们要求米夏学会它,而这还真难……喏,这里,您给我解释一下。这里说……”
列文想告诉他,这是没法弄明白的,而应当记住;但里沃夫不同意。
“是啊,瞧您在笑话这事儿!”
“相反,您不能想象,看着您,我就要考虑自己将面临的学习——那正是教育孩子们。”
“啊,那有什么好学习的。”里沃夫说。
“我只知道,”列文说,“我还没有见到过比您的孩子更有教养的了,但愿自己的孩子能像您的就知足了。”
看得出里沃夫想忍住不流露自己的喜悦,但还是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只希望他们比我好。这也就是我的全部愿望了。您还不知道整个这事儿有多难,”他开始说,“像我的这些孩子,他们因为在国外生活,给荒废了。”
“这您全都会赶上的。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孩子。主要的——是品德教育。这也就是我看着您的孩子们时想要学习的东西。”
“您说——是品德教育。您真没法想象,这有多难!您刚给纠正这方面,另外一些玩意儿又出来了,于是又得斗争。如果没有从宗教中得到支持——您记得我们俩谈过,没有这种帮助——那任何一个父亲,光凭自己的一份力量是没法培养孩子的。”
这次列文感兴趣的谈话被进来的娜塔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打断了,她是个美女,已经为出门穿好了衣服。
“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她说,看得出对于自己打断了谈话不但不感到遗憾,甚至还觉得高兴,因为她早已知道并听厌了这种谈话,“那吉蒂怎么样?今天我上你们家吃饭。告诉你呀,阿尔谢尼,”她转过来对丈夫说,“你要辆四轮轿式马车吧……”
接着,夫妻之间就开始讨论起他们怎么安排今天的日子。因为丈夫得去见一个与公务有关的人,而妻子要去听音乐会及出席一次东南委员会的公众会议,因此有许多事情需要决定和进行周密的考虑。列文是自己人,他应当参与制订这些计划。作出的决定是这样的,列文和娜塔丽娅一起去听音乐会,然后从那里到公众会议,再从那里派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到办事处去接阿尔谢尼,由他来接她并带她到吉蒂那儿;而万一他的公务结束不了,那就把四轮轿式马车派来,然后由列文和她一起去。
“瞧他在作践我呢,”里沃夫对妻子说,“他要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们很出色,可我知道,他们身上有那么多缺点。”
“阿尔谢尼总走极端,我一直这么说,”妻子说,“如果要求十全十美,那就永远不会有满意的时候。还是爸爸说得对,他们教育我们的时候是一个极端——把我们关在顶上的半层楼里,而父母亲住二层;现在反过来了——父母亲住贮藏室,而让孩子们住二层。做父母的现在简直没法活了,一切全都为了孩子们。”
“那么,要是这样更让人愉快呢?”里沃夫说,他一边露出自己漂亮的微笑,一边拍拍她的一只手,“要是不知道你的人,还以为你不是母亲,而是个后妈呢。”
“不,走极端不管怎么都不会是好的。”娜塔丽娅平静地说着,同时把他的小纸刀收起来放在桌子的惯常位置上。
“瞧他们,到这里来,好孩子。”他对进来的两个漂亮的小男孩说,两个孩子给列文鞠了一躬,然后就走到父亲身边,显然是要问他什么。
列文想和他们说话,听他们要告诉父亲什么事儿,但这时娜塔丽娅和他谈起来,然后里沃夫单位的同事马霍京走进房里来了,他穿着一身宫廷侍从制服要一起去接待什么人,他们一刻不停地开始谈起赫尔采戈文纳,谈起卡尔津斯卡娅公爵夫人以及杜马和阿普克辛娜的暴死来。
列文还把托付给自己的事儿忘了。都走到前厅了,他才记起来。
“啊,吉蒂要我和您谈谈奥勃朗斯基。”当里沃夫陪着妻子和他停在阶梯上时,他说。
“对,对,妈妈希望我们les beaux-frères训训他,”他边说边红了脸,露出了微笑,“不过,为什么是我?”
“那就我去训他,”披着白色的皮斗篷的妻子微笑着,等他们的谈话完了时说,“好吧,我们走。”
5
早场音乐会演奏了两首很有趣的曲子。
一首是幻想曲《荒原上的李尔王》,另一首是为纪念巴赫的四重奏。两首曲子都是新作,而且具有新的风格,因此,列文想得出自己关于它们的意见。把妻子的姐姐带到她的靠背椅上后,他自己站在圆柱旁边,决定要尽可能仔细认真地听一听。那个系白领带的乐队指挥将双手挥舞,那些戴着帽子而为了听音乐会尽量把条带系到耳朵以上的太太,那些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或对什么都感兴趣而只有对音乐毫无兴趣的人,他们都大大分散了人们愉快地欣赏的注意力。列文张望着这一切,竭力不使自己分心,不破坏自己的印象。他还竭力回避与音乐行家及爱叨叨的人见面,眼睛朝下看着前面,聚精会神地站着,听着。
然而,他越是听着那李尔王的幻想曲,便越感到自己很难得出某种一定的意见。乐曲不断地在重复开头部分,仿佛在积聚某种感情,但它同时又立刻分散成音乐表达的一些新的碎片,有时简直就是作曲家随心所欲创作出来的,尽是些不连贯的而又都是异常复杂的声音。但是,就连这些有时还好听的音乐表达的碎片本身,也令人不愉快,因为它们都是些突如其来的毫无准备的东西。欢乐、哀伤、绝望、温柔及喜庆,它们的出现都毫无依据,就像是一个疯子的感觉,而且也和疯子一样,这些感觉都出人意料。
整个演奏过程中,列文都经受着一种聋子看舞蹈的感觉。演奏结束时,他处于完全的困惑中,感到自己由于注意力过分集中反倒没有收获,只是觉得疲劳。四周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大家都站立起来,开始走来走去,议论纷纷。为了根据别人的印象来弄清自己的困惑,列文就来回走动着寻找行家,于是当发现有个著名的内行正在与他认识的彼斯佐夫交谈时,他感到很高兴。
“真妙!”这是彼斯佐夫雄浑的男低音在说,“您好,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让人感到柯尔黛丽靠近过来的那个地方,那个女人,das ewig weibliche开始与命运搏斗的时候,特别形象、特别生动,就跟浮雕般突出,而且色彩丰富。不是吗?”
“不过,为什么这里出现了柯尔黛丽?”列文怯生生地问道,他完全忘了幻想曲表现的是李尔王在草原上。
“出现柯尔黛丽……瞧吧!”彼斯佐夫用几个指头抖了抖手里的那张缎子一样光滑的说明书,把它交给了列文。
这时列文才想起幻想曲的标题,连忙把印在说明书背面译成俄文的莎士比亚的诗读了一遍。
“没有这玩意儿听不下去。”彼斯佐夫转身对列文说,因为同时和他谈话的人走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交谈了。
幕间休息时,列文和彼斯佐夫之间就瓦格纳派音乐的成就和不足发生了争论。列文要证明瓦格纳及其所有后继者的错误在于想把音乐转到另一个艺术领域,就像用诗歌去描写本该用绘画表现的人物面部特征的错误一样,他还举出雕塑家想用大理石在诗人塑像台座周围雕出诗歌的形象的阴影,以此来作为这种错误的例子。“雕塑家雕出来的简直就不像是阴影,好像悬在梯子上似的。”列文说。他喜欢这句话,但是他不记得以前自己是不是正是对这位彼斯佐夫说过这句话,因此说完后,他心里又慌乱了。
彼斯佐夫则论证说,艺术是浑然一体的,只有通过一切种类艺术的融合,它才能达到自己的最高境界。
音乐会的第二个节目,列文已经没法听了。站在他旁边的彼斯佐夫几乎一直在同他说话,指责这个作品故意做作的朴质,并把它比作绘画中前拉斐尔学派的那种朴质。出来时列文还碰到了许多熟人,他和他们既谈政治又谈音乐,还谈到一些共同的熟人;同时,他见到了鲍尔伯爵。他竟把自己要去拜访这位伯爵的事儿完全给忘了。
“好了,那现在就去吧,”他对里沃夫太太讲了这件事儿,她就说,“也许人家不接见您,要那样您就到开会的地方去接我。您在那里还会见到我的。”
6
“也许,他们今天不接待客人?”列文走进鲍尔伯爵夫人家的门厅时说。
“接待,您请吧。”守门人果断地帮他脱下皮大衣说。
“真扫兴。”列文想。他一边叹着气,一边脱下自己的手套并把礼帽戴好。“嘿,我干吗要去?对他说些什么?”
穿过头一个客厅,列文在门口碰上了鲍尔伯爵夫人,当时她满脸忧愁,正严厉地在给仆人吩咐什么。她看到了列文,便露出微笑,请他走进听到有人在说话的会客室里。在这小小的会客室里,靠背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两个女儿及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上校。列文向他走过去,问过好,便坐在长沙发旁边,把礼帽放在膝盖上。
“您妻子身体怎么样?您听音乐会了吗?我们没有能去。妈妈要参加一个追悼会。”
“是啊,我听说了……这么一下子就死了。”列文说。
伯爵夫人进来了。她坐在长沙发上,也问起他妻子和音乐会。
列文作了回答,并再次问起阿普克辛娜的暴死。
“她呀,其实身体从来就虚弱。”
“您昨天听歌剧了吗?”
“是的,我去听了。”
“露卡唱得很好。”
“对,很好!”他就开始说,觉得反正大家会怎么想他全都无所谓,便把上百次听到过关于女歌唱家才华的特点重复说了一遍。鲍尔伯爵夫人假装着在听。然后,当他已说了相当多的话而沉默下来时,至今一直没有吱声的上校开始说了。上校说的也是关于歌剧及关于灯光照明问题。终于在说到打算在丘林家举办folie journée时,上校大笑起来,嘻嘻哈哈地站起来走了。列文也站起身来,但他从伯爵夫人的脸色看出自己还不到该走的时候。还得待两分钟。他就坐了下来。
可是因为他心想这一切都很愚蠢,找不到可谈的东西,只好沉默着。
“您不去参加公众会议吗?听说很有趣。”伯爵夫人开口说。
“不,我答应过自己的belle-soeur,要去接她。”列文说。
又出现了沉默。母亲和女儿又互相使了个眼色。
“那么,好像现在是时候了。”列文心想,于是,又欠身起来。夫人和女儿握了握他的一只手,请向他妻子转达mille choses。
守门人一边递过皮大衣,一边问:
“请问大人的住址?”接着立刻将他的地址给登记在一个包装得好好的大本子上。
“当然,我无所谓,不过还是觉得真不好意思,而且也太愚蠢了,”列文想,同时觉得大家都这么办,所以也就心安理得了;接着,他坐马车到委员会的公众会议处,得上那儿找到妻子的姐姐,带她一起回家。
参加委员会公众会议的人很多,几乎整个上流社会的人都到了。列文到的时候正在做时事述评,大家都说,述评很有趣。述评结束后,大家就聚集到一起,列文还见到了斯维亚什斯基,他叫列文今天晚上一定得到农业社去,说那里将宣读一个精彩的报告,还有刚从赛马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以及许多其他的熟人。接着,列文还谈了并听了有关会议、有关一部新的话剧及有关一桩诉讼案的各种不同意见。不过,看样子是因为他感觉到太疲劳,精神不济,所以在谈诉讼案时出了差错;后来他曾好几次一想到这次差错,心里就觉得烦恼。有个外国人在俄国犯罪坐了牢,因为讨论时大家认为判处他驱逐出境是不对的,列文便把昨天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意见重复了一遍。
“我想,把他驱逐出境——反正等于罚一条梭鱼,把它放到水里。”列文说。后来他才记起来,这种意见不是自己想出来而是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其实原本出自克雷洛夫的寓言,而那位熟人还是从报纸上的小品文里看来的。
和妻子的姐姐乘马车回到家里,看到吉蒂开开心心、平安无事,列文便到俱乐部去了。
7
列文来到俱乐部,来得正是时候。他到达的时候,一些客人和成员陆续都乘车来了。列文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俱乐部了。自从他离开大学校门,住在莫斯科,开始出入社交界的时候,就一直没有来过。他记得俱乐部,记得它外观建筑和里头的各种设备,但完全忘了过去自己在俱乐部的那种印象。进入半圆形的宽敞大院,下了出租马车后,他就上了台阶,迎面碰上佩肩带的守门人默不做声地为他开门,并对他一鞠躬;他看见成员们脱掉的防雨套鞋和皮大衣放在那儿;听到通报他上楼的神秘兮兮的铃声,他便登上斜缓的铺着地毯的楼梯;平台上有一尊雕像,在上面第三道门口,看到熟悉的守门人,还是穿着仆从制服,但是明显老了很多,不慌不忙地马上把门打开,并仔细打量着来客。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早先对俱乐部的印象才涌上列文的心头,那是一种恬静、舒适和体面的印象。
“请把礼帽给我,老爷,”看门人见列文忘了进俱乐部得把帽子放在看门人房里的规矩,便说,“您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公爵昨天就给您登记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公爵还没有到。”
看门人不但知道列文,而且还知道他的所有亲友,并立刻提到了他的一些老朋友。
穿过第一间带屏风的过厅,向右边经过坐着个水果商的房间,列文超过了一位慢慢走着的老头子,这才走进人声嘈杂的餐厅。
他走过几乎都被占着的桌子,打量着客人们。这边那边,老的少的,稍稍有点认识的,很熟并亲近的,各种极不相同的人们先后映入他的眼帘。没有一个人是气鼓鼓和忧心忡忡的。大家都仿佛把自己的烦恼、操心和帽子一起放在守门人的房里了,准备从从容容地来享受人生的物质乐趣。斯维亚什斯基、舍尔巴茨基、涅维多夫斯基、老公爵、符朗斯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们都在这里。
“啊,怎么迟到了?”公爵微微笑着说,同时把一只手从肩膀上伸过来给他。“吉蒂怎么样?”他补充说,同时拉好塞进背心纽扣缝里边的餐巾。
“没有什么,她很好。她们三个人在家里吃饭。”
“啊,又要‘东家长西家短’了。可是,我们这里没有位置了。到那张桌子去吧,快占着位置。”公爵说,并转过身去,小心地接过一盘鳕鱼汤。
“列文,到这儿来!”稍远点儿的地方一个和蔼的声音嚷道。那是屠洛甫岑。他和一个年轻的军官坐在一起,他们旁边有两把翻过来的空椅子。列文高兴地向他们走过去。他一直喜欢心地善良、爱吃喝玩乐的屠洛甫岑,和他在一起使他回忆起自己和吉蒂恋爱时的表白——不过今天,在经过了所有那些紧张聪明的谈话过后,屠洛甫岑的和蔼可亲的样子特别使他感到愉快。
“这是给您和奥勃朗斯基留着的。他马上就来。”
那位保持笔挺的姿势,两只眼睛总是在笑的军人是彼得堡人加金。屠洛甫岑给他们作了介绍。
“奥勃朗斯基总迟到。”
“啊,他来了。”
“你刚到吧?”奥勃朗斯基很快走到他们旁边说,“真棒,喝伏特加酒了吗?那来吧。”
列文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到一张摆满伏特加酒及各色冷盘的大桌子边上。本来就有二十来种小菜可根据口味进行挑选,但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点了一种特别的冷盘,一个穿制服的仆从立刻按要求端过来了。他们每人喝了一杯,便回到桌子上。
就在喝汤的时候,加金要了一瓶香槟酒,他吩咐侍者给倒进四个杯子里。列文没有拒绝人家请他喝的酒,自己又要了一瓶,他饿坏了,非常满意地又吃又喝,并更加满意地参加大家开心而简单的谈话。加金压低声音讲了一个新的彼得堡的笑话,那笑话虽然不体面又很无聊,但是十分滑稽,以至列文哈哈大笑,笑声这么响亮,弄得旁边几张桌子上的人都朝他看。
“这有点像‘这正是我没法忍受的!’那个笑话。你知道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啊,这妙极了!再来一瓶!”他对仆人说,同时就开始讲起来。
“彼得·伊里奇·维诺夫斯基请的,”老仆人打断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话,端过两杯正冒泡的香槟酒,并把它们递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列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接过杯子,和桌子另一端的一个秃头短胡子男人交换过眼色,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这是谁?”列文问。
“你在我家里见过他一次,记得吗?一个可爱的好人。”
列文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样子做了一遍,并端起杯子。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讲的笑话也很逗乐。列文讲了自己的一个笑话,也受到欢迎,然后谈到了马、今天的马赛以及符朗斯基那匹阿特拉斯纳怎么勇敢地赢得了头奖。列文竟没有意识到,一顿晚饭就这么过去了。
“啊,瞧他们!”午饭都要结束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跨过椅子背把手伸给符朗斯基,他正带着一位高高大大的近卫军上校走过来。符朗斯基的脸上焕发着俱乐部里人人都有的愉快美好的神情。他用一只胳膊肘靠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肩膀上给他说悄悄话,同时带着愉快的微笑向列文伸过一只手。
“很高兴见到您,”他说,“我在选举时还找您来着,可是人家对我说,您已经走了。”他对他说。
“对,我那天就走了。我们刚才在说您的马。祝贺您,”列文说,“您那匹马跑得很快。”
“是啊,因为您也养着马。”
“不,我父亲养过;不过我记得,多少知道一点儿。”
“你在哪里吃的饭?”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
“我们在二号桌子,圆柱后面。”
“大家都向他道喜了,”高高大大的上校说,“第二次夺得皇上的大奖;要是我玩牌能像他赛马那么幸运就好了。”
“好吧,干吗浪费宝贵的时间呢。我下‘地狱’去了。”上校说,并离开了桌子。
“这是亚什文,”符朗斯基回答屠洛甫岑说,并在他们旁边一把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来。喝下敬给他的一高脚杯酒后,他又叫了一瓶。是受了俱乐部氛围的影响呢,还是因为喝了酒,列文和符朗斯基谈论起良种牲口来,还很高兴,一点儿也不觉得对这个人有任何的敌意。同时他甚至还告诉他,听妻子说,她在玛丽娅·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见到过他。
“啊,玛丽娅·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这人真妙极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并讲了一个有关她的笑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特别是符朗斯基哈哈大笑,笑得这么和善,以至列文感觉到自己都完全与他和好了。
“怎么,结束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同时微微笑着站起来,“我们走吧!”
8
列文离开桌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走起路来两只手摆动得特别轻松自在;他和加金一起穿过高高的房间来到弹子房里。穿过大厅时,他与岳父碰在了一起。
“啊,怎么的?我们这座闲乐宫,你喜欢吗?”公爵拉起他的一只手说,“我们走,转转去。”
“我还正想走一走,看一看。这里很有趣。”
“是啊,你觉得有趣。但我感兴趣的,与你不同。你瞧着这些老头子,”他说,同时指着一个驼背瘪嘴、穿着软靴子、步履蹒跚、正朝他们迎面而来的老头子,“而你以为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破玩意儿?”
“怎么是破玩意儿呢?”
“瞧你连这个叫法都不知道。这是我们俱乐部的行话。你知道滚蛋游戏吧,一枚蛋滚得次数多了,就成了破玩意儿。我们这些弟兄也是这样;你不断到俱乐部来,就会变成破玩意儿。是啊,瞧你笑了,而我们这帮老头子已经看到自己什么时候落到破玩意儿堆里。你知道契钦斯基公爵吗?”公爵问道,于是列文从脸色上看出他准备要讲点儿什么好笑的东西了。
“不,不知道。”
“嘿,怎么搞的嘛!契钦斯基公爵可是出名的人物。嘿,反正全一样。他呀,从来都在弹子房玩。三年前他还不是破玩意儿,还很有勇气。他还叫别人是破玩意儿呢。只是有一次他来了,而我们的看门人……你知道瓦西里吗?啊,就是胖胖的那个。他很会说俏皮话逗人。契钦斯基公爵于是就问他了:啊,怎么,瓦西里,都有哪些人来了啊?破玩意儿有吗?而他就对他说了‘您是第三位’,是啊,亲爱的,就是这样啊!”
列文边谈边与碰见的熟人问好,和公爵一起走过了所有的房间。已经摆好桌子的大房间里,一些老牌迷正在玩输赢不大的纸牌游戏;休息室里人们正在下棋,长沙发上坐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在和一个人聊天;弹子房里,拐角的长沙发边,聚着一批人,加金也在里头,他们在喝香槟酒,有说有笑的;他们还看了看“地狱”,里头聚集了许多赌徒,亚什文已经在那里占据了一张桌子。他们走进光线暗淡的阅览室,竭力不弄出响声打搅人家。在那里,带罩的灯下坐着一位气鼓鼓的年轻人,正在一本接一本地翻杂志;还有一位正埋头阅读的秃脑袋将军。他们还走进那个公爵称之为智慧堂的房间。这间屋里,三位先生正热烈谈论最新的政治消息。
“公爵,您请啊,都准备好了。”他的一位老搭档找到了他,把他叫走了。列文坐在那儿听着;但是回想起今天上午的所有谈话,他突然感到烦透了。他连忙站起来去找奥勃朗斯基和屠洛甫岑,和他们在一起,他觉得开心。
屠洛甫岑端着一杯饮料坐在弹子房里高高的长沙发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则和符朗斯基在房间深处一个角落的门口谈着什么。
“她倒不是寂寞,但是这种不明确、悬而未决的处境……”列文听到这样的话便想马上走开,但是被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叫住了。
“列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接着,列文发现他的一双眼睛没有眼泪,而是和通常喝醉了酒以后或太感动的时候一样,是湿润的。今天,他是两种情况兼而有之。“列文,你别走!”他边说边紧紧拉住他的一只胳膊,显然是怎么也不愿放他走。
“这是我真诚的,几乎是最好的朋友,”他对符朗斯基说,“对我来说,你同样也是越来越亲密和珍贵的人。因此我想而且知道,你们应该友好而亲密,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还要怎么样,我们只剩下亲吻了。”符朗斯基伸过一只手,同时亲切地开玩笑说。
他赶快拉起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了握。
“我非常非常高兴。”列文边握手边说。
“喂,来瓶香槟酒。”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我也很高兴!”符朗斯基说。
然而,尽管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及他们互相间都有这种愿望,他们却彼此没有什么话可谈,而且双方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你知道吗,他不认得安娜?”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告诉符朗斯基,“因此,我一定要带他去见她。我们走,列文!”
“是这样吗?”符朗斯基说,“她会很高兴的。我这就可以回家去,”他补充说,“不过亚什文让我担心,因此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等亚什文赌完。”
“怎么,他的情况不妙?”
“老输,而且只有我一人能制止他。”
“那就打三角?列文,你参加吗?这就好极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摆上三角。”他转过去对记分员说。
“早就准备好了。”记分员回答说,他已经把球摆成三角形,正滚着红球在消遣呢。
“好,好吧。”
打完一局后,符朗斯基和列文坐到了加金的一张桌子旁边,接着,列文便按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建议,开始玩纸牌。符朗斯基一会儿坐在桌子旁边,被不停地过来的一些熟人围着,一会儿到“地狱”去看看亚什文。列文感到这是对上午精神上疲劳的一种愉快的休息。结束与符朗斯基的敌视使他感到高兴,而且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平静、有礼貌和满意的感觉。
一局结束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挽住列文的一只胳膊。
“那我们去看安娜。现在就去?好吗?她在家。我早就答应她要带你去的。你晚上准备上哪儿?”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我答应斯维亚什斯基到农业社去的。好吧,我们走。”列文说。
“好极了,我们走!去看一下,我们的四轮轿式马车来了没有。”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转而对仆人说。
列文走到一张桌子旁边,付清了他玩纸牌输的四十卢布,又把在俱乐部的花销付给一个守在门楣处的老侍者,他好像凭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就知道了这笔款项的总数。然后列文大模大样地挥舞着双手,穿过所有的房间,向出口处走去。
9
“奥勃朗斯基老爷的轿式马车!”守门人用生气的男低音嚷嚷道。一辆轿式马车过来了,两人便坐了上去。在马车开出俱乐部大门的一段时间里,列文继续沉浸在俱乐部的安静、满意及周围人彬彬有礼的印象之中;可是马车一到了马路上,他感觉到车身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听到遇上的出租马车夫生气的叫喊声,看到小酒馆及店铺暗淡的红色招牌,这种印象便被破坏了,接着他便开始仔细考虑自己的行为,自问他去看安娜好不好。吉蒂会怎么说?但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让他考虑,他好像猜到了他的疑虑,想打消它。
“我真高兴,”他说,“你能够跟安娜认识。你知道,陀丽早就希望这样了。里沃夫也到她那里去过,而且还常去。虽然说她是我妹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继续说,“我敢说,这是个出色的女人。瞧吧,你就要看到她了。她的处境很不好,尤其是现在。”
“为什么?”
“我们正和她丈夫谈判办离婚的事儿。他也同意了;但是这里有个关于儿子的难题,本来这事儿早该了结了,瞧,已经拖了三个月。只要一离婚,她就嫁给符朗斯基。这种绕圈子的古老习俗真愚蠢,‘伊撒意亚,欢呼吧’,谁也不相信这一套,它却在妨碍人们的幸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提出说,“好吧,等他们的处境明确后,就和你我一样了。”
“困难在哪里呢?”列文说。
“啊,这是一段又长又烦人的历史!我们这里是什么都不明不白的。可是事实上,在这里,在莫斯科,大家都知道他和她的事,她等着离婚已经住了三个月,哪儿也不去,也见不到除陀丽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因为你知道的,她不希望人家出于怜悯去看她;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个傻婆娘——就连她也认为这事儿不体面,所以走掉了。因此呀,在这种情况下,换作另一个女人,谁都会受不了的。她呢,你将看到她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她多么平静、自尊。往左拐,进一条小胡同,教堂正对面。”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扑在马车窗子上大声说。“呀,真热!”他说,虽然气温到了零下十二度,他却要把解开了纽扣的皮大衣敞得更开些。
“对了,她还有个女儿,她显然得照料她吧?”列文说。
“你好像把所有的女人都想象成只是母种,une couveuse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要是有什么事,那一定是在照料孩子。不,她好像对她女儿培养得挺好,不过没有听她说过这事儿。她做的事儿,首先是写作。我已经看出,你的微笑带着讥讽的意味,但千万不要笑。她正在写儿童读物,而且对谁也没有讲,可她读给我听了,我还把手稿交给了沃尔古耶夫……你知道这个出版商……他本人也好像是个作家。他懂行,说她写的玩意儿非常好。可你以为她是个女作家?完全不是。你就将看到,她首先是个有丰富情感的女人。现在她收养了一名英国小姑娘,她得照料整个一家子。”
“怎么,她是在做慈善吗?”
“瞧你现在想到一切都是坏的。不是慈善事业,而是同情心使然。他呢,也就是符朗斯基,有个英国赛马教练员,是他这一行的大师,可是个酒鬼。他完全泡在酒里,delirium tremens,并抛弃了家庭。她看到了,给了他们帮助,一直关照他们,现在一家人都她一手管。她倒不是高高在上地给钱,而是亲自给几个男孩子补习俄语,帮助他们上俄国的中学,而小女孩就接到自己身边。瞧吧,你就会看到她了。”
四轮轿式马车开进了院子,大门口停着雪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就下了车,使劲儿地按门铃。
接着,也没有向开门的仆人问清楚安娜是不是在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就走进门厅里。列文跟着他进去,可是心里越来越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好还是不好。
列文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脸红红的;不过他相信没有喝醉,便跟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后边,顺着铺设地毯的梯子往上走。在上面的楼梯口,一个仆人像对老朋友那样对他们鞠躬,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就问他,谁在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那里,得到的答复说是沃尔古耶夫先生。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带深色木板墙的不大的餐厅,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列文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亮着一盏带深色灯罩的灯的半暗半明的书房里。墙上开着一盏反光灯,把一个巨幅的女人全身像照得通亮,列文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转到了那幅画上。这就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依洛夫给安娜画的肖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走到彩色屏风后面,当男人的说话声停下来时,列文正看着被明亮的灯光照得仿佛就要从画框上走下来的人,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而且听不到人家说的话,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绝妙的肖像画。这简直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妙绝伦的女人,一头波浪形的黑发,**着肩膀和双臂,长着柔软细茸毛的嘴唇边上露出沉思中若有若无的微笑,一双令他心慌意乱的眼睛既威严又温柔地望着他。要说她只是一幅画,而不是活人,那只因为她比任何活人都更漂亮。
“我很高兴!”他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很显然是在对他说,那是自己正在欣赏的肖像画里的那个女人本人的声音。安娜从彩色屏风后边出来迎接他,列文于是在暗淡的书房里看到了肖像画上的那个女人的真身,她穿着深蓝色花布裙子,姿势和表情都不同,但和画家捕捉到肖像画上的一样,同样美到了巅峰。实际中的她并不那么光彩夺目,但在这个真人身上,却有某种肖像画上所没有的迷人的魅力。
10
她不掩饰自己见到他的喜悦,欠身迎接他。她伸过自己一只纤秀而有力的手,介绍他和沃尔古耶夫相识,并指着一位正坐在这里做针线活的可爱的红头发姑娘,称这是自己的养女;她的一举一动,都保持着列文熟悉和感到愉快的一个上流社会女人的风度,既平静端庄又高雅自然。
“非常非常高兴,”她重复说,而对列文来说,这几个简单的词儿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具有了特殊的意义,“我早就知道您了,也很喜欢您,既是因为您和斯吉瓦的友谊,也因为您的妻子……我和她相识的时间很短,可她留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朵美妙的鲜花,真正是一朵鲜花啊。她也快要做母亲了吧!”
她说得自然而从容不迫,偶尔把自己的目光从列文转到哥哥身上,因此列文感到自己对她产生了美好的印象。他和她在一起也立刻变得轻松、简单和愉快起来,好像他从小就认识她那样。
“我和伊万·彼得罗维奇到阿列克谢的书房来,”在回答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能不能抽烟的问题时,她说,“正是为了可以抽烟。”接着她瞧了列文一眼,好像在问:他抽不抽烟?同时把一个玳瑁香烟盒推到自己面前,并从里边抽出一支烟。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她哥哥问。
“没有什么。神经有点儿亢奋,和往常一样。”
“非常之好,不对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发觉列文瞅着肖像画,就说。
“我没有见到过更好的肖像画。”
“而且非常之像,不对吗?”沃尔古耶夫说。
列文把目光从肖像画移到她本人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她的脸上焕发出一种特殊的容光。列文脸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他想问她是不是很久没见过陀丽了;但这时安娜说了:
“我刚才和伊万·彼得罗维奇在谈瓦申科夫的最近一些绘画作品。您看过它们吗?”
“是的,我看过。”列文回答说。
“不过,对不起,我打断您了,您是想说……”
列文问,她是否在很久以前见到陀丽的。
“她昨天来看过我,她为格里夏在学校的事很生气。拉丁文老师好像对他不公平。”
“是的,我看过那些画。我不大喜欢。”列文回到了她开始谈的话题。列文现在说起话来,态度已经完全不像上午那样刻板僵硬了。和她交谈时的每个词儿都具有了特别的意义。而且,听她说话比和她谈话更加愉快。
安娜说话不但自然、聪明,而且又浑不在意,不会固执己见,反倒很尊重对方的思想。
他们谈到了艺术的新流派以及法国画家为《圣经》作的新插图。沃尔古耶夫指责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了粗俗的地步。列文说,法国画家在艺术中是最墨守成规的,因此他们把回到现实主义看做是一次特别的功劳。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
列文说出的种种思想中,还从来没有像这个想法那样使自己感到满意过。当安娜突然听到这个想法时,十分欣赏,她的脸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她开始笑了。
“我在笑,”她说,“就像您看到一幅很像的肖像画时一样,高兴极了。您刚才讲的,完全说明了现在法国艺术的特点,包括绘画,甚至还有文学:左拉,都德。不过,也许事情从来都往往是这样的,从虚构的、假定的形象中建立自己的conceptions,然后——一切combinaisons完成了,虚构的形象让人厌烦了,便开始想出更自然、真实的形象来。”
“瞧,说得完全正确!”沃尔古耶夫说。
“那么,你们到俱乐部去了?”她转过来对哥哥说。
“对,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列文忘了一切地在想,并死死盯着她那张这时突然完全变了的漂亮灵活的脸。列文没有听见她转到哥哥一边说的话,不过她那种表情的变化使他吃惊。原来平静时她那张无比漂亮的脸,突然表现出古怪的惊奇、愤怒和高傲。但这只持续了一分钟。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
“啊,对,其实对这话谁也不会感兴趣的。”她说着,便转过去对着英国女孩:
“Please order the tea in the drawing room.”
小女孩站起来,出去了。
“怎么样,她考试通过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
“很好。很能干的小姑娘,性格也可爱。”
“到头来你会爱她多过自己的女儿的。”
“瞧,这是男人说的话。爱是不分多少的。对女儿是一种爱,对她是另一种。”
“我刚才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讲,”沃尔古耶夫说,“要是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把花在这个英国小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到教育俄国孩子们的公共事业上,她就会做成一件大有好处的事儿。”
“瞧您说的,我可没有办法。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伯爵很鼓励我(她提到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时,询问而羞怯地瞥了列文一眼,他也不由自主地用尊敬而肯定的目光回答她)——鼓励我在乡下办一所小学。我奔走了几次。孩子们都很可爱,但我不能把自己拴在这件事情上。您说到——精力,精力是建立在爱心上的。但是爱心不能强求,不能靠命令的。瞧我爱上了这个小女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接着,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微笑和目光——都在对他说,她的话只对他一个人,因为她尊重他的意见,并事先知道他们能互相理解。
“我完全理解这一点,”列文回答说,“不能把全部心思放到小学及一般类似的机构上去。我在想,正因为这样,这些个慈善事业从来都不大有成效。”
她沉默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笑。
“对,对,”她肯定地说,“我从来都办不到。Je n'ai pas le coeur assez large,能够去爱一所孤儿院里一大堆讨厌的女孩子。Cela ne m'a jamais réussi.有多少妇女就依靠这个手段获得了自己的position sociale。更何况现在呢,”她带着哀伤而信任的表情,表面上是对哥哥,而其实显然只是对列文在说,“现在啊,我是这么需要有点儿事儿做做,可是却不能。”于是,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列文明白,她皱起眉头是因为说到她自己的事情),改变了话题。“我知道人家议论您,”她对列文说,“说您不是个好公民,我还尽量为您辩护呢。”
“您怎么为我辩护的?”
“看攻击的情况了。对了,不喝杯茶吗?”她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一本精装的山羊皮封面的书。
“给我吧,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沃尔古耶夫指着书说,“这很有价值。”
“啊,不,这还没有全弄好。”
“我告诉他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指着列文对妹妹说。
“你白费心思。我写的东西——这有点儿像监狱小城堡的丽莎·梅尔查洛娃曾经向我兜售的那些雕花小篮子。她是一个团体里负责监狱小城堡的主管,”她转过来对列文说,“而那些不幸的人在耐心方面表现出了奇迹。”
列文于是看到了这位非常使他喜欢的女人身上的又一个新特点。除了聪明、优雅和美,她身上还具有一种真实性。她不想对他隐瞒自己全部沉重的处境。说了这事儿,她又叹了口气,接着她的脸部表情便突然变得像石头般严峻。带着这种表情,她变得比原来更加美丽了,但是这种表情是新的,它完全超越了被艺术家捕捉到肖像画的那种幸福的容光焕发和给人幸福的表情。列文再一次看了看肖像画及她的形象,看她怎么挽起哥哥的一只手,和他一起走进高高的门里,于是对她感觉到一种令他自己惊讶的柔情和怜悯。
她请列文和沃尔古耶夫进客厅,而自己则留下来要和哥哥谈点儿事情。“是谈离婚,谈符朗斯基,谈他在俱乐部里做什么以及谈到我吗?”列文想。她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谈的问题是如此令他激动,以至他几乎没有去听沃尔古耶夫向他讲述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那部儿童读物的优点。
喝茶的时候,愉快而内容丰富的谈话继续在进行。不但没有一分钟是在寻找话题,相反倒是感到来不及把要讲的东西都讲出来,并且每个人都耐心地听完别人说的话,忍住自己要说的冲动。而且不只是她本人,还有沃尔古耶夫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的话——由于她的注意和提点,列文似乎感到都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在留神听着有趣的谈话的同时,列文始终在欣赏着她——包括她的美、聪明、教养,以及淳朴和诚恳。他在听她说的时候还总在考虑她,考虑她的内心生活,竭力猜度她的感觉。而且,虽然自己以前那么严厉地指责她,现在他却以自己某种古怪的思想为她辩护,觉得她可怜了,还担心符朗斯基不能完全理解她。十一点钟,当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站起来要走(沃尔古耶夫早一点的时候已经走了)的时候,列文仿佛觉得自己才来不久。他也遗憾地站起来,心里却恋恋不舍。
“再见吧,”她握着他的一只手,用一种诱人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很高兴,que la glace est rompue.”
她放开他的手,并眯起了一双眼睛。
“请转告您妻子,说我和以前一样爱她,而且如果她不能原谅我的处境,那就希望她永远别原谅我。要原谅我,就得经受我那样的经历,但愿上帝保佑她免遭这样的经历。”
“一定,对,我会转达的……”列文涨红了脸说。
11
“一个多么奇妙、可爱和可怜的女人。”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出来走到寒冷的空气里时,列文在想。
“嘿,怎么样?我对你说过了吧。”看到列文完全折服的样子,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他说。
“是啊,”列文沉思着回答,“一个不寻常的女人。倒不是仅仅因为聪明,更是出奇的真诚。她太可怜了。”
“现在,愿上帝保佑,一切全都快安排好了。不过,也别太早作判断,”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同时把四轮轿式马车的车门打开,“再见,我们不同路。”
列文在马车里不停地想着安娜,想着所有那些和她进行的谈话,同时回忆着她脸部的一切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处境,越来越同情她。他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到了家里,库兹玛转告列文说,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身体健康,她的两个好姐姐不久前才离开,并交给他两封信。为了不被分心,列文在前厅就把信看了。一封是管家索科洛夫来的。索科洛夫信中说,小麦没法卖出去,因为一普特人家只肯给五个半卢布,可是也找不到别的方法去弄钱了。另一封是姐姐的信。她抱怨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办妥。
“好吧,要是不肯多给,我们就五个半卢布卖掉算了。”这第一个问题以前对列文来说那么困难,但是现在立刻异常轻松地决定了。“奇怪,这里一直总这么忙。”他在想第二个问题。姐姐求自己帮助的事情,至今没有给办妥,为此他感到对不起姐姐。“今天又去不成法院了,不过今天确实是没有时间。”于是他决定明天一定得把这事情给办了,接着便去看妻子。列文边走边迅速回忆了这一天的全部经过。这一天做的所有事情全是谈话:听人家谈话,自己也参与谈话。而所有这些谈话的问题,要是他一个人在乡下是决不会去关心的,在这里,它们却那么有意思。而且所有的谈话都是美好的;只有两处不够妥当。一处是他说了梭鱼的例子,另一处——他感到自己对安娜的那种温柔的可怜,有点儿不对劲儿。
列文见到妻子时,她正一副哀伤和寂寞的样子。三姐妹在一起吃午饭本该是很开心的,可是后来她们等他,等了很久不见回来,结果都不耐烦了,两个姐姐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嘿,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她盯着他闪烁出某种疑虑的眼睛问。但是,为了不妨碍他把一切都讲出来,她掩饰起自己的关注神色,并带着一种鼓励的微笑听他讲述自己这一傍晚的经历。
“啊,我很高兴见到符朗斯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既轻松又自然。你知道,本来我决心再不和他见面了,不过这种尴尬的局面已经结束了,”他说,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在说“决心永远不再和他见面”,同时却去看了安娜,他满脸通红了,“我们还说老百姓喝酒呢;不知是谁喝得多,是老百姓还是我们这个阶层;老百姓不过是在过节的时候才喝一点儿,可是……”
然而,吉蒂对老百姓喝酒的议论不感兴趣。她看到他脸红了,于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那,后来你上哪儿了?”
“斯吉瓦死死劝我到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那儿去。”
说了这话过后,列文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对自己去看安娜是不是妥当,这个怀疑已经彻底明确了。现在他知道了,自己不该这么做。
吉蒂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听到安娜的名字时闪烁了一下,不过她竭力控制了自己,掩饰了自己的激动,瞒过了他。
“啊!”她只这么说了一声。
“我去了,你真的不会生气吧。斯吉瓦要我去,陀丽也希望这样。”列文接着说。
“噢,不。”她说,但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这对他可是一种不妙的征兆。
“她很可爱,非常非常可怜,是个好女人。”他在讲述安娜,她的工作以及她拜托转达的问候。
“是啊,当然,她很可怜,”他讲完了,吉蒂说,“你收到谁的信了?”
他告诉她了,相信了她的平静的语气后,便换衣服去了。
回来后,他看吉蒂还坐在原来那把靠背椅上。他走到她身边时,她瞥了他一眼便哭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问道,其实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爱上了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把你给迷住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是的,是的,这会有什么结果呢?你在俱乐部喝呀,玩呀,然后就到……谁那里去了?不,我们走……明天我就离开。”
列文好长时间都没法使妻子安心下来。只有当他承认是怜悯的感觉加上又喝了酒才使自己昏头昏脑,受了安娜的**,并说以后一定回避她之后,才终于使妻子安下心来。他最真心诚意承认的一点,那就是自己在莫斯科这么长久住着,因为没完没了的谈话、吃吃喝喝,于是
变糊涂了。夫妻俩一直谈到深夜三点钟,到那时,他们才和好如初,能够安心睡觉了。
12
安娜把客人们送走后没有坐下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虽然她整个晚上无意识地尽一切可能唤起列文身上对自己的爱情(最近这段时间来她对所有的年轻男人都抱这样的态度)。虽然她也知道,这个晚上自己让一个已婚的真诚男人为自己倾倒,虽然她觉得自己喜欢他(尽管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符朗斯基和列文决然不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看到了他们身上那种最共同的东西,这也是使吉蒂爱上他们两人的原因),但他一走出房间,她也就不再去想他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执拗地纠缠着她,无法排解。“如果我对其他人,对这个有家有室爱着妻子的人有这么大的魅力,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而且倒也不是冷淡,他爱我,我知道这一点。然而,现在有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产生了隔阂。为什么整个晚上都见不到他?他叫斯吉瓦来说,不能撇下亚什文,得看住他不让他赌太狠。难道亚什文是个孩子?但就算是这样吧。他倒是从来不说假话。但在这种真实里面,另有名堂。他喜欢有机会向我表明,他还有其他的义务。这个我知道,我对此没有异议。可是为什么要向我证明这一点?他是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碍他的自由。然而我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本应当明白我在这里,在莫斯科这种生活的全部沉重性。难道我这样也能叫生活?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等待一件老是被拖着的结局。还是没有答复!斯吉瓦也说了,他没法去找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我已经不能再写信了。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没法开始,什么也没法改变。我克制自己,等着,给自己想出种种消遣——收留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写作,看书,可是这一切都不过是欺骗,所有这一切都是吗啡罢了。他本应该可怜我。”她说着就感到自怜的泪水已经噙满了她的双眼。
她听到了符朗斯基的一阵急促的按铃声,赶快把眼泪擦了,而且不只是擦了眼泪,还坐到一盏灯下并打开一本书,装出平静的样子。应当向他表明,因为他没有遵守诺言如期回来,自己感到很不满,但只是不满而已,无论如何不要让他看出自己的痛苦,主要是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可怜。她可以怜悯自己,但不能容忍他对她的怜悯。她不想争吵,还抱怨他想争吵,可是这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摆出了争吵的架势。
“啊,你没有觉得寂寞吗?”他说,同时活跃而高兴地向她走过去,“赌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嗜好啊。”
“不,我没有觉得寂寞,也老早就学会习惯这一切了。斯吉瓦和列文来过了。”
“对,他们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你喜欢列文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说。
“很喜欢。他们走了没有多久。亚什文怎么了?”
“本来赢了一万七千。我叫他走。他都已经要起身走了。可又回去了,这下可输了。”
“那你干吗还留下?”她问道,突然向他白了一眼。她脸部的表情显得冷淡而不友好。“你对斯吉瓦说过,要留下带亚什文走的。可你还是把他留下了。”
他的脸上也显露出那种冷冷的准备争吵的表情。
“首先,我没有请他给你转达任何口信;其次,我从来不说假话。而主要的是,我想留下,于是就留在那里了。”他皱起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同时向她侧过身去,并伸开一只手掌,希望她会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她对这种温柔的表示感到高兴。但是,一种邪恶的古怪力量却不允许她顺从于他的引诱,仿佛斗争的条件下不允许她屈服一样。
“当然,你想留下于是就留在那里了。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一切。可你为什么把这告诉我呢?为什么?”她火气越来越大地说,“难道有谁剥夺你的权利了吗?你想使自己有理,你就有理去吧。”
他的一只手缩回去了。他侧开身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比原来更固执了。
“对你来说,这是固执,”她说,凝神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说法,用来说明他让自己这么生气的表情,“的确是固执。对你来说,这只是和我在一起能否成为胜利者的问题,可对我……”她又可怜起自己,差点儿哭出来,“如果你知道对我来说问题在哪里的话,如果我知道你会像现在这样敌视,就是敌视,如果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多么悲伤绝望,我是多么多么害怕自己!”接着,她就转过身子,掩饰自己的痛哭。
“可是我们在说些什么啊?”他面对她绝望的表情感到可怕,便又向她侧过身去,并拉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为什么?难道我到外面去寻找欢乐了?难道我不是在竭力回避其他女人吗?”
“但愿是这样!”她说。
“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使你放心?我决心做到一切,以便使你幸福。”他为她的绝望而感,动情地说,“只要为了使你摆脱痛苦,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安娜!”他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活孤独呢,还是神经……好了,我们不说了。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对我讲起呢。”她问道,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欣喜,毕竟自己获得胜利了。
他吩咐摆上晚饭,开始向她讲起赛马的详细情景来;不过在他变得越来越冷淡的语调里,在他没有多少热情的目光里,她看出他不会原谅她的这种胜利,他的身上又出现了她与之作斗争的固执。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他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屈服感到后悔。而她则忽然想起使自己获得胜利的那句话:“我……多么悲伤绝望,我是多么多么害怕自己!”她明白了,这个武器是危险的,下次不能再用。可她感觉到,爱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可现在他们之间出现了某种斗争的恶魔,她既无法使它从他身上消除,更难以把它从自己的心里赶走。
13
人能够适应任何一种环境,特别是当他看到自己周围所有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的时候。要是在三个月前,列文是不会相信自己在当前这样的条件下还能安安稳稳地睡得着觉的;过着这种盲目的、不明不白的、而且是入不敷出的生活,喝醉(他没法为自己在俱乐部的那种行为找出另外的说法)以后,和那个妻子曾爱上的男人保持不恰当的友谊,甚至还去拜访那个除了“**”外没法用别的概念界定的女人,甚至被这个女人迷住,弄得妻子非常伤心——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安安稳稳睡得着。而且,在疲倦、通宵不眠及狂饮以后,他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五点钟,开门时吱呀的一声把他吵醒了,他跳起来朝四周围看了一下。吉蒂不在**。但是屏风隔壁有移动的灯光,接着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什么?……什么?”他半睡不醒地说,“吉蒂!什么事?”
“没有什么,”她一手拿着一支蜡烛从屏风后边走出来说,“我感到不舒服。”她说,同时露出特别可爱和意味深长的微笑。
“什么?开始了,开始了?”他惊恐地说,“得派人去请……”他急忙开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用一只手制止他说,“大概没有什么。我只是稍稍有点儿不舒服。不过现在过去了。”
她随即走到卧榻旁边,把蜡烛吹灭,便躺下来,安静了。她那种好像克制着呼吸的安静,尤其是她从屏风后边出来说“没有什么”时那种特殊的温柔和兴奋的表情,虽然使他怀疑,但他实在是太困了,因此他马上又睡着了。只有后来他回忆起她呼吸平静时的情景,才恍然大悟当时她那可爱的心灵里所发生的一切,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件。七点钟,她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肩膀,悄声絮叨着把他唤醒了。她好像是在犹豫,既舍不得叫醒他,却又想和他谈话。
“柯斯佳,别担心。没有什么。不过好像……得派人去叫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着了。她坐在卧榻上,一只手上拿着一些编织的东西,最近一段时间她老在做这些东西。
“请别担心,没有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看到他惊恐的脸色后,她边说边拉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再贴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急忙跳起来,一刻不停地望着她,失魂落魄地穿好睡衣后,就站在那儿瞧着她。他得走,可他没法离开她的视线。他还不爱她这张脸吗,还不知道她的表情,她的目光吗?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样。他回想起昨天像现在这样站在她面前时她的那种伤心,他不禁觉得自己真是多么卑鄙和可怕!她那泛起红晕的脸蛋,从睡帽里露出的一圈柔软的秀发,洋溢着喜悦和决心。
吉蒂的性格虽然难得有不自然和虚情假意的时候,但是列文看到她突然抛去一切掩饰,一双眼睛里闪烁出自己内心的真实自我,还是为她现在**在他面前的样子而感动。他所爱的她这样朴质和**,越发显露出她的真实本性了。她边笑边瞅着他,她的眉毛突然颤抖了一下,抬起头,迅速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一只手,全身紧紧贴住他,用自己火热的气息把他包围起来。她感到痛苦,并且好像在向他诉说自己的痛苦。在开头的一瞬间,他照例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但是,她目光里饱含着柔情,它表明她不仅没有责怪他,而且还因此更爱他。“要不是我,这还能是谁的错?”他不由得想,同时在寻找这种痛苦的肇事者,要惩罚他;可是找不出肇事者。她在忍受痛苦,在抱怨,同时在为这种痛苦而得意,而欣喜,她喜欢这种痛苦。他看到了她心中正在发生某种美好的转变,可是怎么回事?——他没法明白。这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我派人到妈妈那里去了。而你就快去叫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柯斯佳!……没有什么,都过去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了,按了一下铃。
“好了,你这就走吧,帕莎过来了。我没有事儿。”
接着,列文惊讶地看到,她拿起晚上带过来的编织物,又开始编织起来。
当列文从一道门走出去时,他听到一个侍女从另一道门进去了。他便等在门口并听到吉蒂怎么详细地吩咐侍女,并亲自和她一起搬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因为出租马车还没有来,就乘着套马的机会,又跑进了卧室,不是用双脚跑着,而像插上翅膀一般。两个侍女正在卧室里担心地搬动着东西。吉蒂边走边织,在迅速挑动线圈的同时,不时地给侍女们一些指点。
“我这就去找大夫。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那里派人去了,不过我还会再去的。不需要什么吗?要去找陀丽吗?”
她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
“对,对。去吧,去吧。”她坚决地说着,皱紧眉头,对他挥挥一只手。
他已经走到客厅里了,突然卧室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呻吟,立刻就平静下来了。他停在那里,好久没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对,这是她。”他对自己说,随即抱头往楼下跑。
“上帝啊,饶了我们吧!求你宽恕,请你帮帮我们!”不知怎么,他脱口而出这样的念叨。他,一个不信教的人,并不是用嘴巴在重复这些话。在眼下这一瞬间,他知道不但自己的全部怀疑,而且凭理智不可信的那种东西,都毫不妨害他求助于上帝。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像尘土似的从他的内心里飞散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上帝手上掌握着他,他的心灵和爱情,自己不向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匹没有准备好,但是他感到自己特别紧张,当前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为了不浪费一分钟,他就不再等马套好,而是徒步走了出去,并吩咐库兹玛追上自己。
在一个拐角处,他碰上了一辆匆忙奔跑的夜间出租马车。小马车上坐着裹着头巾穿着天鹅绒斗篷的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认出她后,兴奋地说;她长着浅色头发,瘦小的脸上现在正露出一副特别认真,甚至是严厉的表情。也不吩咐出租马车停下,他就往回跑到她旁边。
“那么说是两个钟头,不是更久吗?”她问,“您一定得找彼得·德米特里奇,只是别急着催他。对了,到药房买点儿鸦片来。”
“您这么认为,会平安无事吗?上帝啊,请你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到马从大门里出来,他便和库兹玛一起跳上雪橇,吩咐去找大夫。
14
大夫还没有起床,用人还说:“睡得晚,不让叫醒,不过很快要起来了。”用人在擦玻璃灯罩,显得很专注的样子。用人这种对玻璃的专注和对列文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冷淡,开始时使列文感到吃惊,但仔细一想,他立刻明白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责任知道他的感情,所以他应当冷静、细心和果断,以便打破这堵冷淡的墙,达到自己的目的。“要不慌不忙,什么机会也不放过。”列文对自己说,他感到体力越来越强,对面临要做的一切的关注越来越强烈。
了解到大夫还没有起床,列文就设想了各种计划,最终选择了这样一种办法:库兹玛带着便条去找另一个大夫,自己到药房去买鸦片,要是当他回来时大夫还不起来,那就买通用人,要是对方不同意那就使用暴力,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夫叫醒,要他起来。
药房里那位瘦个子药剂师也和擦玻璃的用人一样冷淡,他正在为等待的马车夫给药瓶上贴标签,并拒绝出售鸦片。列文竭力忍住怒火,和颜悦色地说了大夫和助产士的姓名,并向他解释为什么需要鸦片,力图说服他。药剂师用德文询问能不能给鸦片,听到隔壁有人表示同意后,便拿出一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慢地从大点儿的瓶里倒进一只小纸包里,给封上并盖了印,虽然列文请他不必如此,而且还要给包扎好了。这下列文可实在忍不住了;他果断地从他手里夺过鸦片,就冲出大玻璃门了。大夫还没有起床,用人呢这时又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叫醒。列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一边慢慢地说,同时不失时机地把钞票塞给他,并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原来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现在使列文觉得那么伟大和重要)答应随时就诊的,因此现在马上叫醒他,他大概也不会生气的。
用人同意了,走上楼去,并请列文到接待室等着。
列文听到了大夫在门里边咳嗽、走动、洗漱,以及说话的声音。过了大约三分钟,可列文觉得仿佛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实在等不及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用哀求的声音对开着的门重复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原谅。您就这样接待我好了。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了。”
“这就来,这就来!”那声音回答说,列文惊讶地听出,大夫这么说时在微笑。
“一会儿工夫……”
“这就来。”
等大夫穿上靴子又过了两分钟,再等大夫穿上外套并梳了梳头,又过了两分钟。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开始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不过这下大夫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出来了。“这种人没有良心,”列文在想,“人家都要死了,他还梳头!”
“早晨好!”大夫向他伸过一只手,一边平静地说,仿佛故意拿他取乐似的,“您别着急。怎么样了?”
为了尽可能地有说服力,列文开始讲述关于妻子的详细情况,在讲述时还一再加进恳请大夫的话,请他这就和自己一块儿走。
“不过您不要着急嘛。这事儿您还没有经验。看来用不着我去,不过我既然答应过,那请吧,我去。但是,别急。您请坐一会儿,要不要来杯咖啡?”
列文看着他,同时用目光在问,他是不是在取笑他。但是,大夫并没有捉弄他的念头。
“我知道的,我知道,”大夫微微笑着说,“我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但是,在这种时候,我们男人往往是最可怜的了。我有位女病人,在这种时候,她丈夫总往马厩里跑。”
“不过您怎么认为,彼得·德米特里奇?您认为会顺利吗?”
“一切症状都表明将平安分娩。”
“那您现在就去?”列文说,同时恶狠狠地瞅着端来咖啡的仆从。
“过个把钟头。”
“不,看在上帝分上!”
“那好,您让我把咖啡喝了。”
大夫端起咖啡来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这下子可把土耳其人打得滚瓜流水了。您看了昨天的电讯吗?”大夫边说边吃着白面包。
“不,我没法等了!”列文跳起来说,“这么说您过一刻钟到?”
“过半小时。”
“您说真的?”
列文回到家里时,遇上了公爵夫人,他们便一起来到卧室门口。公爵夫人眼里噙着泪水,一双手还在哆嗦。见到列文后,她拥抱了他,并哭了起来。
“啊,怎么样,亲爱的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她说,同时抓起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的一只手,她脸带欣喜又心事重重地迎着他们走过来了。
“进展良好,”她说,“你们劝她躺着。会容易些。”
从自己醒来弄清楚怎么回事的那一刻起,列文就下定决心不胡思乱想也不随便猜想,将自己的思想和感觉都封闭起来,免得使妻子的心情不好,相反,还要安慰她,使她保持勇气来承受面临的一切。列文打听到这种事情通常要持续四五个小时,于是从精神上准备熬五个小时。他觉得自己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都不容许自己考虑将要发生的事儿,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然而从大夫那儿回来并见到她的痛苦后,他便越来越频繁地祈祷:“上帝啊,求你宽恕,救救我们吧。”并常常仰首长叹。他感到恐惧,害怕自己会受不了,会大哭或夺门而出。他是这么地痛苦,可是,才过去了一小时。
但是这一小时之后又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总共五小时,过了他给自己设想的忍耐的最长期限,而情况却依然如此。他仍努力忍耐着,因为在现在这种时候再也做不了什么,每一秒钟他都在想,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因为妻子的痛苦而痛苦得要爆炸了。
然而一分又一分,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他的痛苦和恐惧也逐渐增长,越来越紧张起来。
生活中所有习以为常、必不可少的习惯对列文来说都不复存在。他失去了时间的观念。那几分钟——她呼唤他到自己身边去,他就握住她冒出汗珠的手,那手一会儿异常有力地抓紧一会儿又把他的手推开,就那几分钟——他仿佛觉得有几小时,而几小时又仿佛只有几分钟那样短。当丽莎维塔请他把屏风外的蜡烛点着后,他感到很惊讶,这才知道都已经傍晚五点钟了。要是人家告诉他现在才早上十点钟,他倒不至于这样吃惊。他也不大清楚这时自己在哪里,就像他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一样。他看到她烧得通红的脸,一会儿不知所措,痛苦万分,一会儿又露出微笑,力图安慰他。他还看到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头发散乱,正咬紧嘴唇强忍着眼泪,还看见陀丽,看见在抽着粗大雪茄的大夫,看到了脸色坚定、果断、正在安慰别人的丽莎维塔,还看见了板着面孔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的老公爵。但是,他们都是怎么进来又出去的,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他完全不知道。公爵夫人一会儿和大夫在卧室里,一会儿在摆上饭桌的书房里;一会儿不是她,而是陀丽在那里。然后,列文想起来人家派他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次又叫他去搬桌子和长沙发。他很卖力地做完了这件事,因为想到是她需要,然后才清楚这是用来让他自己过夜的。后来人家又要他到书房里找大夫问什么事儿。大夫作了回答,接着便谈起议会里的混乱情况。然后人家派他到卧室里去找公爵夫人把镀金的银圣像拿来,但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佣爬到一个小柜子上去取圣像时,竟把前面的小长明灯打破了,那个女佣便安慰他不要为妻子和长明灯的事忧心。他把圣像拿来放到吉蒂的头边,竭力把它塞在枕头后边。但是,这一切都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及为了什么做的,他全不知道。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起他的一只手,可怜巴巴地瞧着他,请他放心,陀丽还劝他吃点儿东西,带他走出房间,就连大夫也严肃而同情地看着他,还给他喝了点儿药水。
他只知道并感觉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与一年前在省城医院里尼古拉哥哥死去时发生的事相类似。不过那是一场悲痛——这是一桩喜事。不过,那场悲痛和这桩喜事都同样超出一切日常的生活轨道,就好像是这种生活中的一道缝隙,透过它露出某种崇高的东西。现在这事情同样沉重,同样折磨人,在观察这种崇高的东西时,灵魂不可思议地升华到以前从来都不曾理解的高度,那是理智无法企及的。
“上帝啊,宽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不断地祈求着,尽管长期远离宗教,此刻他却和童年及少年时代一样虔诚和朴实。
在这段时间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当她不在场的时候,他与一支接一支抽着粗烟卷并把它们熄灭在已经满了的烟灰缸边上的大夫,与陀丽和老公爵一起在那儿谈吃饭,谈政治,谈玛丽娅·彼得罗夫娜的病的情况时,列文会突然完全忘了所发生的事情,并感到自己正像一个睡醒过来的人。而在她面前,在她的床头边的时候,他就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的心几乎要碎裂了,因此他不停地祷告上帝。因此每一次从卧室里传来的惨叫声把他从忘却的状态中唤醒时,他都会陷入最初的懵懂状态中。每一次听到叫喊,他都会跳起来,跑过去为自己辩护,可在途中又想起那并非他的过错,于是他想去保护她、帮助她。然而凝视着她的时候,他又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便感到恐惧,念念有词地说:“上帝啊,饶恕我们,帮帮我们吧。”而这种时候拖得越久,这两种情绪也变得越强烈:不在她面前,他越是平静,完全忘了她;到她面前,她的那些痛苦和他束手无策的心情也就越发沉重,变得越来越折磨人。他跳起来,想躲开,结果却又跑到了她那里。
有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唤他,他便责怪她。但是一看到她安静下来露出微笑的脸,并听到“我把你害苦了”这样的话时,他就抱怨上帝,但是一想起上帝,他又立刻请求宽恕和救助。
15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蜡烛已经全燃尽了。陀丽刚刚来到书房里,提议大夫躺一会儿。列文坐在那儿,在听大夫讲述一个关于半瓶子醋的催眠术士的故事时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烟灰。有一阵子,他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完全忘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听大夫讲的故事,能听懂他的意思。突然传出一声不同寻常的叫喊。这叫喊是那么可怕,列文甚至没有勇气跳起来,而是屏住呼吸,惊恐而疑问地望着大夫。大夫侧过头去留神听了听,便赞许地微笑了。一切都是那么不寻常,以至什么都不至于使列文感到吃惊了。“对了,应该是这样。”他心想,并继续坐着。这是谁的叫喊声?他跳起来,踮着脚跟跑进卧室,绕过丽莎维塔和公爵夫人,站到床头边自己的老位子上。叫喊声平息了,但这时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什么变化——他没有看见,不明白,也不想看见,不想弄明白。但从丽莎维塔的脸上,他看到了这一点:丽莎维塔的脸显得严峻而苍白,但依旧是那么果断,尽管她的双颌稍稍在颤抖,她两只眼睛牢牢粘在吉蒂身上。吉蒂受够了折磨的通红的脸汗涔涔的,额上的汗水粘着一绺头发,这张脸正对着他,在寻找他的目光。她伸出双手在恳求他的帮助。她用汗涔涔的双手抓住他冷冰冰的双手,把它们贴在自己脸上。
“你别走开,你别走开!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她急急地说,“妈妈,把我的耳环拿走。我戴着它们不方便。你不害怕吗?快,快,丽莎维塔……”
她说得很快很快,并且想笑一笑。但突然她的脸扭曲了,一把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啊,受不了了!我要死了,要死了!你走,你走!”她嚷嚷起来。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异乎寻常的叫喊声。
列文抱住头,跑出了房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一切都好好的!”跟在后边的陀丽对他说。
然而不管他们说什么,他知道现在全都完了。他站在隔壁一个房间里,头靠着门楣,听着那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尖叫和号啕。他知道这是吉蒂发出来的声音。他早已不希望什么婴儿了。这时他简直憎恨那个婴儿。他这时甚至不珍惜她的生命了,只盼能停止这些可怕的痛苦。
“大夫!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的上帝!”他抓起进来的大夫的一只手说。
“就要结束了。”大夫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是那么严肃,以致列文把结束理解成了——她快要死了。
他不顾一切地跑进了卧室。他首先看到的是丽莎维塔的脸。她的眉头紧紧地打结了,脸绷得更紧。吉蒂的脸看不见。在原来是她脸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样子紧张得吓人、不停发出惨叫声的东西。他把头靠在床栏杆上,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碎裂。可怕的叫喊声没有停止,越来越可怕,像是到了恐怖的顶点,接着突然平息了。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没法怀疑:叫声平息了,只听到静静的忙乱声、衣服的沙沙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她缓缓发出的、活生生的温柔而幸福的声音,她轻轻地说:“结束了。”
他抬起头。她的双臂无力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样看起来异常美好而平静,默默地瞧着他,而且想笑又没法笑出来。
于是,列文突然觉得自己摆脱了那二十二小时度过的神秘可怕的非人世界,转瞬间又回到了原来平常的世界。这个世界本是他熟悉的,可是现在充满了他一时难以承受的新鲜的幸福之光。绷紧了的弦一下全都断了。因意外的狂喜而迸发的呜咽和泪水如此强烈地涌上心头,震动着他的全身,使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双膝跪在床前,把妻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着,而这只手则用指头虚弱的活动回应着他的亲吻。而同时,在床脚处,丽莎维塔灵巧的双手上,一个人的生命像蜡烛台上的灯火似的在跳动,那是以前不存在的,而现在他有了权利活下去,懂得自己的重要性,他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活着!活着!对,还是个男孩子!你们不用担心!”列文听到丽莎维塔的声音,她用颤抖的手拍拍婴儿的背部。
“妈妈,是真的吗?”这是吉蒂的声音。
回答她的,只是公爵夫人的抽泣。
接着,好像是对母亲的问题作出不容怀疑的回答,在沉默中传来一种不同的声音,和房间里一直压抑的说话声完全不同。这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降生的新人发出的大胆、放肆、毫无顾忌的啼哭。
以前要是人家告诉列文说吉蒂死了,他也就和她一起死,他们的孩子是天使,上帝就在他们面前——他怎么也不会感到吃惊的;可是现在回到现实生活的世界里来以后,他花更多的精力去思考,才弄明白她活着,还很健康,那拼命正在叫喊的家伙是他的儿子。吉蒂活着,她的痛苦结束了,于是,他也异常地幸福。那么婴儿呢?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是谁?这些他怎么也没法明白,也没法习惯。他觉得这仿佛是一种多余的、自己长久没法习惯的财富。
16
早上九点多钟,老公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坐在列文屋里,谈了一会儿产妇后,又在谈论一些无关的事情。列文听着他们的这些谈话时,不由得回想起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的经历,还有这事情之间自己的情况,真觉得从那时起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于是努力往下走,以便不让和他说话的人感到不愉快。他边说边不停地想着自己的妻子,她现在的详细情况;想着儿子,他努力教会自己去习惯已经存在的儿子。自结婚以来,整个女人世界就对他具有了意想不到的重要意义,这时更是达到了无法想象的高度。他听到他们在谈论昨天俱乐部里吃饭的事儿,同时在想:“现在她怎么样了?睡着了吗?她感觉怎么样?她在想什么?儿子德米特里是不是哭了?”于是在谈话当中,话才说了一半,他便跳起来,走出房间去了。
“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可不可以去看她。”老公爵说。
“好的,这就来。”列文回答说,他没有停下来,往她那里去了。
她没有睡,正轻轻地在和母亲说话,商量洗礼的事情。
她收拾好了,梳过头,戴着一顶浅蓝色的漂亮的睡帽,双手放在被子上面,仰脸躺着。她用目光迎接他,要他到自己身边来。她本来就明亮的眼睛,由于他的接近而变得更加明亮了。她的脸上依然是那种死者脸上通常有的从尘世转变到天堂的神色,不过那是告别,而这里则是迎接。他心头又涌起类似她在分娩的那一刻所经受的激动。她拉住他的一只手,问他有没有睡过觉。他不能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软弱,便转过身子。
“我倒是睡着了一会儿,柯斯佳,”她对他说,“不过现在我感觉真好。”
她看着他,可是突然她的表情改变了。
“把他给我,”她听到婴儿的啼叫说,“给我吧,丽莎维塔,他也要看看。”
“啊,瞧,让爸爸瞧瞧,”丽莎维塔说,同时把一个红彤彤的奇怪的动来动去的家伙抱着递过来,“您等等,我们先给收拾一下。”于是丽莎维塔把红彤彤动来动去的家伙安放在**,开始把他解开,伸出一个指头托起来又翻过身,并给他抹了些粉,又包起来。
列文看着这小可怜儿,拼命想在自己心中找出父爱的表示。可是他对他只有一种讨厌的感觉。但是当丽莎维塔给他脱光了衣服,露出一晃一晃番红花色的小胳膊小腿儿,它们同样也有指头,甚至还有不同于其他的大拇指。当他看到丽莎维塔把这双撑开着的小手像变软的弹簧似的塞进亚麻布衣服里时,才感到自己对这家伙是这么同情和担心,生怕她会弄伤他,竟不由得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哈哈大笑起来。
“您别害怕,您别害怕!”
当婴儿被收拾好了并包得结结实实像个布娃娃时,丽莎维塔好像是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摇了摇他,然后走开点儿,让列文看看自己的儿子整个儿的模样。
吉蒂也一刻不停地转过眼睛,注视着那边。
“给我,给我。”她说,甚至要坐起来。
“您怎么,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您不能这么动的!等等,我来抱。瞧我们是多棒的小伙子,让爸爸看看!”
接着,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便一只手举起这奇怪的小东西,另一只手只用手指托着婴儿摆动着的后脑勺。这小东西红彤彤的,头藏在襁褓里,但他也有鼻子,眼睛一眨一眨的,还咂吧着两片嘴唇。
“一个很漂亮的婴儿!”丽莎维塔说。
列文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很漂亮的婴儿,只能使他产生讨厌和可怜的感觉。这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感觉。
趁丽莎维塔把他安放在那个没有喂过奶的胸脯上时,他转过了身子。
突然的一声笑使他抬起头来。这是吉蒂在笑。婴儿咬住了**。
“啊,好了,好了!”丽莎维塔说,但是吉蒂不肯放开他。他在她怀里睡着了。
“现在你来瞧瞧,”吉蒂把婴儿掉转过来,让他能看见。那张老头子一样皱缩的小脸突然皱得更厉害了,接着他打了个喷嚏。
列文微微笑了,差点儿流出感动的眼泪,他吻了吻妻子,走出了黑黝黝的房间。
他对这小家伙所产生的感情,完全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样。这种感情丝毫不会让他觉得愉快或是高兴,相反,只能感到一种新的折磨人的害怕:他意识到自己另一领域的脆弱。这种认识起初十分强烈,他害怕这脆弱的家伙受到伤害,所以当婴儿打喷嚏时他油然而生的莫名的欢乐甚至自豪的心情都无法让他轻松下来。
17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情况一团糟。
出售森林的三分之二的钱已经用完了,另外三分之一扣除百分之十领得现款,这些钱他也几乎全从商人那里预支了。商人再也不给钱了,更何况这年冬天陀丽第一次宣布对自己财产的权利,她拒绝在得到卖森林所余三分之一款项的契约上签字。全部薪水都用在家庭开支及偿还无法拖延的债务上了。一点儿钱都没有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认为,这种情况是不愉快的,难堪的,不该这样继续下去。根据他的概念,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他所得的薪俸太少。他担任的职务,在五年前显然是很好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彼得罗夫,一个银行的经理,拿一万二千;斯文齐茨基——一个公司的董事——拿一万七千;米津,创办银行的行长,一年就拿五十万。“显然是我睡大觉了,人家也把我给忘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心里想。于是他开始打听消息,时时留意,到了冬末终于打探到一个很不错的职务,就开始进行争取。起初是从莫斯科,通过亲戚朋友发动攻势,到了春天,时机成熟时,他便去了一趟彼得堡。这类职务现在很多,年薪从一千到五万,又舒服又能捞到钱。这就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公司理事。这个职务和所有类似的职务一样,要求广泛的知识和很强的活动能力,这两者兼备的人很难找。而因为缺乏同时兼有上述两方面条件的人,那就得找一个正派人来担任,总比找一个不正派的来得好。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呢,不仅是受尊敬的人(没有重音符号),而且是个正派的人(有重音符号)。在莫斯科所谓的正派有那种特别的含意,比如人家说:一个正派的活动家,一个正派的作家,一种正派的期刊,一个正派的机构,一个正派的流派,这是说这个人或机关不仅正派,还敢于跟政府对着干。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出入于莫斯科这种说法流行的上流社会,是一个公认的正派人,所以他担任这个职务的机会比别人大。
这个职务给的年薪为七千至一万卢布,而奥勃朗斯基还可以在不辞去政府职务的情况下兼任。职务的关键取决于两位部长、一位夫人及两位犹太人。所有这些人虽然都已疏通好了,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得到彼得堡去拜见一下。此外,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答应为妹妹安娜从卡列宁那里得到关于离婚的决定性答复。因此,他向陀丽要了五十卢布,便乘火车到彼得堡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听他宣读《俄国财政衰落的原因》的报告,盼望着结束的时候,以便开始谈自己的事儿和安娜的问题。
“是啊,这很意见很正确,”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摘下自己现在看书时非用不可的夹鼻眼镜,询问地看着前妻的哥哥时,他说,“通过一些细节来看,这很正确,不过我们时代的原则毕竟是——自由。”
“对,不过要提出另一个包容自由的原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他强调了包容一词并重新戴上夹鼻眼镜,以便再给听的人读一遍说到这一点的那个地方。
翻开字体优美、四周留出宽大空白的手稿,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又把有说服力的那一段念了一遍。
“我不赞成保护关税的条例,不是出于个人的利益,而是为了公共的利益——并且是对下层和高层阶级都一视同仁,”他说,同时从夹鼻眼镜上方瞧着奥勃朗斯基,“但是他们不能明白这一点,他们只关心个人利益并夸夸其谈。”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知道,当卡列宁开始说起他们,就是那些不愿采纳他的设想从而造成俄国的全部罪恶的人,只要谈起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他的发言也就快要结束了;因此这时候他情愿放弃自由的原则,表示出完全的赞同。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沉默下来了,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稿。
“喏,顺便,”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我想请你在见到波莫尔斯基的时候,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很希望担任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公司理事的空缺。”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自己满心喜欢的这个职务的名称已经习惯了,便一字不差地立刻说出来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问清楚了这个新的委员会的活动情况,便陷入沉思。他在考虑这个委员会的活动里有没有违反他设想的玩意儿。但是,鉴于这个新机构的活动很复杂,自己的设想又包括很广泛的领域,他没法一下子作出判断,因此便摘下夹鼻眼镜说:
“毫无疑问,我可以对他说说;不过,说句老实话,你为什么想担任这个职务?”
“薪俸不错,将近上万卢布呢,而我的收入……”
“将近上万卢布。”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重复说,并皱起了眉头。这么高的薪俸提醒了他,他认为从这个方面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提出的职务就违反了他设想的主要内容,他的各种设想一直都主张节约。
“我发现了,而且写过一份相关的意见书,认为现今的高薪制度是我们的管理中经济assiette反常的表现。”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喏,比方说吧,一个银行经理拿一万——因为他的工作值这么多钱啊。要不说,一个工程师拿两万,因为他的事业很有前途。你还怎么想!”
“我认为,薪俸是产品的附加开支,它应当服从供求关系规律。如果规定薪俸时偏离了这个规律,就像比如我看到两位同一院校毕业的工程师,两个人都是内行而且一样能干,结果一个得四万,另一个得两千就满足了;要不,一些没有特长的骠骑兵和律师都以高薪被礼聘去当银行的经理,那我可以得出结论,他们的薪俸不是按照供求规律,而是直接凭情面定的。这种滥用职权的行为非常恶劣,并对政府工作产生有害影响。我认为……”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连忙打断自己的妹夫。
“对,不过你得同意,新开办的机构无疑是对国家有益的。不管你怎么想,这可是一桩前程远大的事业!人们特别珍惜的是,这桩事得办得正派。”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强调说。
然而,正派这个词在莫斯科的含义,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并不明白。
“正派只是个消极的特点。”他说。
“可是,你还是得帮我这个大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跟波莫尔斯基说句话。就这样,在谈话时……”
“不过你要知道,这事儿好像更多地取决于鲍尔加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鲍尔加林从自己这方面完全同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红了脸说。
提到鲍尔加林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这天早上他去找过鲍尔加林,而且这次造访给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坚定地相信,他想从事的这份工作是全新的、有发展前途的,而且是正派的;可是今天早上鲍尔加林显然是故意要他和其他求见者一起在接待室等候了两小时,他想起这事就感到尴尬。
他觉得尴尬,也许是因为像他奥勃朗斯基公爵这样一位留里克王族的后裔,竟然在一个犹太人的接待室里等了两小时,也许是因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不遵照先辈的榜样为政府效劳而要到一个新的领域去,反正他感到很不自在。在鲍尔加林家等待的那两小时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无精打采地在接待室里来回走着,摸摸自己的连鬓胡子,与其他一些求见者交谈并想出一句含意双关的俏皮话来自嘲,“我和犹太人打交道,翘首等待好烦恼”,同时竭力向别人甚至向自己隐瞒自己当时的苦恼感觉。
然而,他始终感到不自在,很是失落,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自己那句“我和犹太人打交道,翘首等待好烦恼”这句俏皮话怎么也押不好韵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结果到鲍尔加林异常客气地接待他时,显然是因为羞辱了他感到得意,并且几乎拒绝了他的请求。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想尽快忘了这件事,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脸红。
18
“现在,我还有件事儿,你也知道是什么,关于安娜。”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抖落掉自己头脑里的那种不愉快的印象,接着说。
奥勃朗斯基一说出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脸色就完全变了:和原来的活跃不同,呈现出疲倦和僵硬的神情。
“老实说,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啊?”他在靠背椅上转过身来,啪的一声收起自己的夹鼻眼镜说。
“决定,给个决定,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我现在求你(‘不是把你看做一个受屈辱的丈夫’,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本想这样说,但害怕这样会把事情弄糟,于是换了一种说法):不是把你作为一个政治家(结果还是不合适),而是算做一个人,而且是个善良的人和基督徒。你得可怜可怜她。”他说。
“你究竟是想说什么?”卡列宁轻声地问。
“对,可怜可怜她,要是你像我一样看到她——我整个冬天都和她在一起过的——你一定会为她揪心的。她的处境很可怕,非常可怕。”
“我觉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几乎是尖叫的刺耳的声音回答说,“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现在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别去追究以往的事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也知道她盼望和等待着——离婚。”
“然而,我想我得要求把儿子留给我,可是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拒绝我的条件。我是这么答复的,也是这么考虑的,因此这事儿已经了结了。我认为它已经了结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尖声尖气嚷道。
“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发火,”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拍拍妹夫的膝盖说,“事情还没有了结。如果你允许我扼要地说明一下,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分开的时候,你很高尚,表现出了尽可能的宽宏大量;你给了她一切——自由,甚至办离婚。她很珍惜这一点。别,你别以为有另外想法。她恰恰正是珍惜的。都到了这种地步,在最初那段时间,因为感到自己在你面前有罪,她没有也没法仔细地考虑这件事情。她一切全都放弃。不过,实际和时间都表明,她的处境是痛苦的和不堪忍受的。”
“我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生活一点儿兴趣都没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扬起眉毛,打断了他。
“对不起,可是我不相信是这样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婉转地反驳,“她的处境对她来说是痛苦的,可对谁也没有任何好处。你会说,她这是自食其果。她知道这一点,因此不来求你;她坦率地说,她不敢求你什么。然而我,我们所有的亲戚,所有爱她的人在求你,恳求你。她为什么受折磨?这样谁会觉得好受些?”
“请原谅,您好像把我置于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可不是,可不是,一点儿也不,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又碰一碰他的手说,好像他相信这样会使妹夫软下来似的,“我只是在说一点:她处境痛苦,而你能在什么也不失去的情况下使这种痛苦缓解。我会把一切给安排得使人觉察不出来。要知道,你答应过的呀。”
“我以前的确答应过。我还是认为,儿子的问题是这件事儿的关键。此外,我希望,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会有气度……”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脸色变得苍白,哆嗦着嘴唇,困难地说。
“她也总指望你能宽宏大量。她请求,恳求一件事——使她摆脱现在那种无法忍受的处境。她已经不坚持要儿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你是个善良的人。就哪怕用一瞬间设身处地替她想想吧。在她的处境中,离婚对她来说是个生与死的问题。假如你以前没有答应过她,她也就踏实在乡下生活了。可是,你答应了,她给你写了信,然后搬到莫斯科去。于是瞧吧,住在莫斯科,在那里不论见到什么人都等于往她心里捅一刀子,她住了六个月,每天等着你的决定。要知道,她等于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绞索套在脖子上过了六个月,也许是死,也许是得到赦免。你就可怜可怜她吧,然后一切全由我来安排……Vos scrupules……”
“我不是说这个,不是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厌恶地打断他说,“不过,也许是我答应了自己无权答应的东西。”
“这么说你拒绝自己答应了的事?”
“我从不拒绝履行能够办到的事情,但我希望有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答应过的事到底有多大实现的可能。”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奥勃朗斯基跳起来说,“我不愿意相信是这样!她是那么不幸,做一个女人没有比她更不幸的了,你不能拒绝这……”
“看答应过的事是否能够办得到。Vous professez d'être un libre penseur.但是,我作为一个信教的人,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上不能违反基督教的教义。”
“但是,据我所知,不管在基督教社会里还是在我们这里,是允许离婚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我们的教会也允许离婚。因此,我们看……”
“是允许的,但不是这样的意思。”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我都认不得你了,”奥勃朗斯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是出于基督徒的感情宽恕了一切,准备牺牲一切么?我们大家不都是非常钦佩你这种精神吗?你亲口说过:人家拿走你的外衣,就把内衣也给他,可现在……”
“我请求,”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突然挺直双腿站起来,脸色苍白,下颌哆嗦,用尖细刺耳的声音说,“请求你不要……不要说下去了。”
“啊,不!如果我惹你生气了,那好,原谅,原谅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露出尴尬的微笑,同时伸过一只手,“但我毕竟作为一个代表,只是转达个口信罢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深思了一会儿并说:
“我得仔细想想,请人指教一下。后天我给你最终的答复。”他想了一会儿后说。
19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已经要走了,柯尔涅依来通报说:
“谢尔盖·阿列克谢依奇来了!”
“这位谢尔盖·阿列克谢依奇是什么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刚一开口,就立刻想起来了。
“啊,谢辽若!”他说。“谢尔盖·阿列克谢依奇——我以为是个部长、主任呢!安娜还要我看看他来着。”他在回想。
于是,他回想起临走时安娜那种羞怯而可怜的表情。安娜当时说:“你还是看看他。仔细了解一下,他在哪里,谁在照看他。还有,斯吉瓦……假如可能的话。要知道,可能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明白了这个“假如可能的话”是什么意思——假如可能办离婚,就让他把儿子给她……现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看到这事情根本不用想,不过见到了外甥还是高兴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提醒过妻兄,永远不要对儿子谈起母亲,他还请他一字也不要提到她。
“同他母亲那次意外的会面后,他重病了一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担心他有生命危险。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天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我按照医生的建议把他送到学校去了。果然,同学们的影响对他起了良好的作用,他完全健康了,学习也好。”
“都成了这么个好小伙子!还有,已经不是谢辽若,而是一整个儿的谢尔盖·阿列克谢维奇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微微笑着说,同时瞧着这很精神又很洒脱地走进来的男孩子,宽阔漂亮的肩膀,穿着蓝色的短上衣和长裤子。这孩子看上去健康又开心。他像对一般客人那样向舅舅一鞠躬,但知道他是舅舅后,便满脸通红,并好像受了委屈,生气似的急忙转过了身子。孩子走到父亲身边,把在学校领到的记分册交给父亲。
“啊,这不错嘛,”父亲说,“你可以走了。”
“他瘦了,长高了,不像个小娃娃而变成个男孩子了;这我喜欢,”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而你记得我吗?”
孩子立刻看了看父亲。
“记得,mon oncle。”他回答说,瞅了一眼舅舅,又把头低下了。
舅舅叫孩子过去,并拉起他的一只手。
“那你怎么样,好吗?”他说着,想聊会儿天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孩子的脸红了,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舅舅手里抽回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放开他手,他就好像一只被放飞的鸟,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便快步走出房间去了。
从谢辽若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的时候起,已经过去一年了。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再也没有听说过她。这一年里,他被送进学校,结识了许多同学,并喜欢上了他们。那次见面后,他生了一场病,种种关于母亲的幻想和回忆,现在已经不使他感兴趣了。当幻想和回忆出现时,他都竭力把它们从自己的头脑里驱散,认为那是丢脸的,只有女孩子才会这样,而作为一个男孩子和学生是不该这样的。他知道父亲和母亲因争吵而分开,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和父亲在一起,于是就竭力去习惯这种思想。
看到跟母亲长得相像的舅舅,他感到很不愉快,因为这引起了那些他认为丢脸的回忆。更使他感到不愉快的是,据他站在房门口等着的时候听到的一些谈话,特别是根据父亲和舅舅的脸部表情,他猜到了他们之间谈论的该是关于母亲的事情。于是,为了不指责自己在一起生活并得依靠他的那个父亲,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认为很丢脸的多愁善感,谢辽若竭力不去看这个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舅舅,也不去想他提到的那件事儿。
但是,跟着他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看到他在楼梯上,便把他叫到自己跟前,问他在学校里怎么打发课余时间的,谢辽若趁父亲不在就和他说起话来。
“我们现在做一种通铁路的游戏,”他回答他的问题说,“这个呀,您瞧吧,是这样:两个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这是乘客,有一个人在板凳上站着。于是,大家都过来攀扶着拉车,可以用双手,也可以用腰带,然后就绕着所有的大厅转。所有的门事先都已经打开。就这样,不过,在这里当列车员可困难了!”
“就是站着的那个?”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眯眯地问。
“是的,干这个既要胆子大又要灵活,尤其是突然停车或有谁跌倒了的时候。”
“对,这可不是开玩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忧伤地注视着这双酷似他母亲的灵活的眼睛,现在已经丝毫没有孩子气了。接着,虽然他答应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提起安娜,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记得母亲吗?”他突然问。
“不,不记得。”谢辽若急急地说,满脸绯红地低下了头。结果,舅舅从他那里再也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半小时后,斯拉夫文辅导教师在楼梯上找到了自己的学生,他很久都无法明白这个学生是在生气还是在哭泣。
“怎么,一定是磕伤了吧,什么时候摔倒的?”辅导教师说,“我说了,这是危险的游戏。我得告诉校长。”
“要是我磕伤了,那也没有人会发现。这是明摆着的事嘛。”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关他什么事啊!我干吗要记得?你们让我安静吧!”他已经不是在对辅导老师,而是对全世界说了。
20
和以往一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在彼得堡没有虚度光阴。在彼得堡,除了妹妹的离婚和自己求职的事外,他还和往常一样,在过了一段烦闷的生活后,正如他所说的,需要清醒一下。
莫斯科虽然有cafe's chantants和公共马车,但毕竟像一潭荒僻的死水。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直有这种感觉。在莫斯科,特别是在离家近的地区生活了一阵子,他便有委靡不振的感觉。在莫斯科待久了,哪里都不去,他便会落到那样的地步,他甚至为妻子的情绪不好和责怪、为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及自己职务上的琐碎事情而心烦意乱起来,甚至负债也使他不安。然而,只要到彼得堡来,在他经常出入的那个圈子里生活一阵子,像像样样地生活,而不是像在莫斯科那样混日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蜡烛碰着火似的全融化了。
妻子?……今天他刚和契钦斯基公爵交谈过。契钦斯基有妻子有家眷——孩子们都大了,进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另外还有个不合法的家庭,那里也有几个孩子。头一个家庭虽然好,契钦斯基公爵还是感到自己在另一个家庭里更幸福。于是他把自己的大儿子带到另一个家里,而且讲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听,说他认为这样对儿子是有好处的,能增长他的见识。这种情况要是在莫斯科,大家会怎么说呢?
孩子们?在彼得堡,孩子们不妨碍父亲们的生活。他们都在学校里受教育,可不像在莫斯科流行的——比如里沃夫——那种荒唐概念,让孩子们享受生活的全部奢华,做父母的只能没完没了地干活和操心。这里,大家都懂得,人应当为自己活着,过一种有教养的人应有的生活。
工作吗?在这里工作也不像在莫斯科那样紧张忙碌而没有指望的苦工;在这里,工作很有意思。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权贵,努力为他们服务,说得体的话,善于通过玩弄种种把戏。这样,一个人突然间就飞黄腾达了,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昨天碰到的那个勃良采夫吧,现在成了头号达官显贵了。这样工作才有意思啊。
彼得堡对金钱的观点尤其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产生了安慰的作用。巴尔特尼安斯基按照他过的那种train至少挥霍了五万卢布,昨天谈到这件事情时,还对他说了一句非常好的话。
吃午饭前交谈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巴尔特尼安斯基说:
“你好像和莫尔德文斯基关系亲密;你能否帮个忙,在他面前请为我说句话。有个职务我想担任,就是南方铁路……”
“啊,别提了,反正我记不住……不过,你干吗愿意到铁路部门和犹太佬一起做事?……随你的便,毕竟那是种肮脏的玩意儿!”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没有告诉他,那是一桩很有前途的事业;巴尔特尼安斯基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需要钱,没法活下去了。”
“你不是活着吗?”
“活着,可是欠了债。”
“怎么?欠得多吗?”巴尔特尼安斯基同情地问道。
“很多,差不多两万。”
巴尔特尼安斯基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啊,幸福的人!”他说,“我欠了一百五十万卢布,已经一无所有,而且你瞧,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不仅听人说,而且亲眼看到了。日瓦霍夫有三万卢布的债务,几乎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可他也活着,而且活得多气派!大家都知道克里夫佐夫伯爵早已一文不名了,可他仍养着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尽了五百万,却仍过着奢侈的生活,甚至还主管着金融部门,每年还有两万卢布的薪金收入。而此外,彼得堡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身体也有极大好处。他变得年轻了。在莫斯科,他有时发现自己有了白头发,午饭后想打个盹儿、伸懒腰,上楼时气喘吁吁,和年轻女人在一起觉得无聊,也不到舞会上跳舞了。在彼得堡,他觉得自己打骨子里年轻了十岁。
他在彼得堡,正像六十岁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公爵昨天对他说的那样——彼得刚从国外回来:
“我们这里不会过日子,”彼得·奥勃朗斯基说,“你信吗,我在巴黎过的夏天;啊,真的,我感到自己完全像个年轻人。见到年轻女人,就想入非非……吃过午饭,稍稍喝了点儿酒,就有了力气,精神振奋。来到俄罗斯——得陪着妻子,还要住到乡下去——好了,你都不会相信,过了两个礼拜,就连衣服都懒得换了,干脆穿着睡衣吃饭。哪里还去想什么年轻女人!完全成了个老头子,只剩下拯救灵魂之类的事了。一到巴黎——又恢复过来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彼得·奥勃朗斯基一样,感觉到了那种差别。他在莫斯科非常颓唐,要在那个地方长久住下去,他还有什么好指望的,也只好关心拯救灵魂的事儿了;在彼得堡,他可又觉得自己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了。
贝特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之间老早就存在着一种相当古怪的关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直轻浮地向她大献殷勤,开玩笑地对她说些最不体面的话,他知道她最喜欢这样。与卡列宁谈话后的第二天,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便找她去了,他觉得自己很年轻,所以在调情和胡说八道时走得太远,都已经到了不知怎么收场的地步,这时候,她不但使他喜欢不起来,而且让他觉得讨厌。他们又无法改变谈话的模式,因为她喜欢他。后来,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来了,打破了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他为此感到很高兴。
“啊,您也在这里,”她看到他后说,“嘿,您那位可怜的妹妹怎么样啊?您别这么看着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都攻击她的时候起,包括那些比她坏千百倍的人,我倒认为她做得很漂亮。我不能原谅符朗斯基,他都不让我知道她在彼得堡。不然,我一定去看她,还会带她到处转转。请您向她转达我对她的爱。好吧,给我讲讲她的情况。”
“对,她的处境很痛苦,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开始讲起来,心地单纯的他把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所说的“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当成了她的真心话。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则按照她自己的习惯马上打断了他,自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她做了大家都在干可又瞒着的事儿,当然,除了我之外。可是大家都偷偷摸摸,她不愿欺骗,她干得漂亮极了。她做得更好的是,她抛弃了您那个神经兮兮的妹夫。请您原谅我。大家都说他聪明,聪明,只有我一个人说他愚蠢。现在,他和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及兰多搞上了,大家都说他傻子,我倒是乐于不同意大家的看法,但这次我办不到。”
“不过,请您告诉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那是什么意思?昨天我为妹妹的事情去找他,请他给个最终的答复。他不给我答复,说要考虑考虑。而今天早上,我得到的不是答复,而是一张今晚到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去的请柬。”
“嗯,是这样,是这样!”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高兴地说,“他们要问问兰多,听他怎么说。”
“怎么问兰多?这是什么意思?兰多是干什么的?”
“怎么,您不知道Jules landau, le fameux Jules Landau, le clair-voyant?他也是个傻子,可是您妹妹的命运取决于他。瞧,对省里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您一无所知。兰多,知道吗,是巴黎一家商店的commis。他去找医生,在医生的接待室里,他睡着了,却在梦中给所有的病人提供建议,而且是些稀奇古怪的建议。后来,尤里·梅列京斯基——您知道这个病人吗?——他的妻子打听到这个兰多,就叫他到自己丈夫那里去。他给她丈夫治病,却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因为他一直还是那么虚弱。可他们却都相信他,总带着他,还把他带到俄国来。在这里,大家都找他,他就给大家治病。他把别祖波夫伯爵夫人给治好了,于是她便对他喜欢得不得了,认他做了干儿子。”
“怎么认做干儿子了?”
“对的,认做干儿子了。他现在已不再叫兰多,而叫别祖波夫伯爵了。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莉吉娅——我很喜欢她,可她脑子有毛病——当然,就靠上这位兰多了,于是没有他,无论她还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什么也决定不了。因此现在您妹妹的命运就操纵在这个兰多或者叫别祖波夫伯爵的手里了。”
21
在巴尔特尼安斯基家吃过一顿美味的午餐,喝了大量的白兰地酒,然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来到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里,只比预定的时间稍稍晚了一点儿。
“伯爵夫人那里还有谁在?那个法国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守门人,同时打量着熟悉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大衣及一件古怪的扣着纽扣的粗制大衣。
“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卡列宁和别祖波夫伯爵。”守门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密亚葛卡娅公爵夫人猜到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迈上阶梯时心想,“奇怪!不过与她接近一下倒是好。她有很大的影响。要是她能对波莫尔斯基说句话,那就有戏了。”
天还完全亮着,但在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小会客厅里已经拉着窗帘,点着灯了。
圆桌的一盏灯下坐着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他们轻声地在谈论什么。另一边站着一位个子不高而瘦瘦的人,臀部跟女人的一样宽,罗圈腿,一张苍白漂亮的脸,眼睛很明亮,长长的头发一直拖到礼服领子上,正在打量一面墙上挂着的肖像画。向女主人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问过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由得再一次瞥了不认识的人一眼。
“Monsieur Landau!”伯爵夫人转过来对他说,声音温柔、谨慎,足以让阿尔卡杰奇大吃一惊。接着,她便介绍他们认识。
兰多连忙扭过头来看了看,走过来,微微笑着把自己一只僵硬的汗涔涔的手放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已经伸出来的那只手上,立即便又退回去,继续观看那些肖像。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意味深长地互相使了个眼色。
“我很高兴见到您,尤其是今天。”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指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旁边的位置说。
“我介绍您与这位兰多相识,”她瞧了一眼法国人,接着又立刻瞧了一眼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后说,“不过,他其实叫别祖波夫伯爵,这您大概也知道。只是他不喜欢这个爵位称呼。”
“对,我听说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回答道,“听说他把别祖波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到我这里来过,她真可怜!”伯爵夫人转过去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这次分离让她无比伤心。对她来说,这是多大的打击啊!”
“他肯定得走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问。
“对,他去巴黎。他昨天听到了一种声音。”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同时看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啊,一种声音!”阿尔卡杰奇重复了一遍,他感到应当尽量小心谨慎,因为在这个场合,正在发生或者应当发生某种自己还无法弄清的怪事。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好像要进入重要话题了,她带着微妙的笑容对阿尔卡杰奇说:
“我早就知道您,今天真的很高兴能认识您,实在是很荣幸。Les amis de nos amis sont nos amis.但是,为了做朋友,应当能够理解朋友的心境,而我担心,您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做不到这一点。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抬起自己一双沉思而美丽的眼睛说。
“我理解一部分,伯爵夫人,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处境……”阿尔卡杰奇说,他不大理解怎么回事,所以只愿说些大概的话。
“变化不在于外部的处境,”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严厉地说,同时用情意绵绵的目光注视着站起来向兰多走过去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他的心变了,他被赋予了一颗新的心,我担心您未能仔细考虑到他身上发生的那种变化。”
“不,我能设想这种变化的一般特点。我们一直都很友好,现在也……”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边说,一边用温柔的目光对着伯爵夫人,同时在揣摩两位大臣中的哪一位她更亲近些,以便请她去向那位疏通。
“他身上发生的那种变化不会减少他对亲人们的爱心;相反,在他身上发生的那种变化应该使他会付出更多爱。不过,我怕您是不能理解我。不想喝杯茶吗?”她说着,同时向用托盘端茶来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不完全理解,伯爵夫人。当然,他的不幸……”
“对,是一种成了最高幸福的不幸,因为有了一颗新的心,它充满了幸福。”她说,同时用喜爱的目光瞧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我想,不妨托她向两位部长都说说情。”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脑子里在打转。
“噢,当然,伯爵夫人,”他说,“不过我在想,这些变化那么隐秘,甚至包括最亲爱的人,谁都不喜欢说的。”
“正好相反!我们应该说出来并互相帮助。”
“对,毫无疑问,可是人与人的信念往往有很大的差别,再说……”阿尔卡杰奇露出温和的微笑说。
“在神圣的真理事业上是不会有差别的。”
“噢,对,当然,不过……”接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心里一慌乱,便沉默起来了。他明白了谈的是宗教的事儿。
“我觉得,他这就要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意味深长地悄声说,同时向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走过去。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回头看了一眼。兰多坐在一扇窗子旁边,胳膊肘支在靠背椅的扶手和椅背上,耷拉着脑袋。他发觉了转向自己的目光,便抬起头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微笑。
“别去看他,”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边说边轻轻地把一把椅子推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我注意了……”她开始要说什么时,仆人拿着一封信走进了房间。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很快把信扫视了一遍,她接着便请大家原谅,飞速写好回信交给仆人,然后又回到了桌子边上。“我注意了,”她继续说她已经开始要说的话,“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都是些对宗教最淡漠的人。”
“啊,不,伯爵夫人,我觉得莫斯科人是以信心坚定而著名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回答说。
“不过,据我所知,很遗憾,您正好属于这种淡漠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带着疲倦的微笑转过来对着他说。
“怎么会呢!”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说。
“在这方面,我倒不是淡漠,而是在观望,”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带着自己最缓和的微笑说,“我是认为,这些问题对我来说还没有到时候。”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互相使了个眼色。
“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时候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我们不应该去考虑,我们是否已经作好了准备:恩赐是不以人们的设想为指导的;努力要得到的人得不到它,而像撒母耳那样没有准备要得到的人,却得到了恩赐。”
“不,好像现在还不……”莉吉娅·伊万诺夫娜注视着法国人的动作说。
兰多站起来,向他们走过去。
“你们能允许我听听吗?”他问道。
“噢,是的,我不想妨碍您,”莉吉娅·伊万诺夫娜温柔地注视着他说,“和我们一起坐吧。”
“只是不能闭上眼睛,不然就看不到上帝的亮光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
“啊,要是您知道我们感到它永远存在于自己的心灵中时所经受的那种幸福多好!”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说,同时露出怡然的微笑。
“但是,一个人有时感到自己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感到自己昧着良心承认宗教的高度,可是又不打算在这个女人面前承认自己是自由思想者,因为只要她向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便可使他得到自己盼望的职位。
“您是想说罪过妨碍了他?”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说,“不过这是一种错误的意见。对信教的人来说罪过是不存在的,他们已经赎罪了。Pardon!”她补充说,因为看到仆人又带着另一张便条进来了。她看完后,便口头作了答复:“对他说明天在王妃那里。对一个信教的人来说,罪过是不存在的。”她继续进行交谈。
“对,可是信仰若没有行为支撑就是死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回忆起教义手册上的这句话,同时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在坚持自己的独立性。
“瞧,这是圣徒雅各书里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带指责地转向莉吉娅·伊万诺夫娜,显然是他们不止一次地说起这件事儿,“对这句话的错误解释造成了多少危害!没有比曲解更远离信仰的了。‘我没有行为,我就不能有信仰’,其实哪里都没有这样的话。倒是说过相反的意思。”
“为上帝劳动,用劳动、汗水拯救灵魂,”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带着厌恶的轻蔑表情说,“这是我们一些修士的幼稚概念……其实哪儿也没有这么说过。这事儿简单得多,也容易得多。”她说着,注视着阿尔卡杰奇,用那种在宫中鼓励那些在新环境下手忙脚乱的年轻女官的微笑。
“是为我们受苦受难的基督拯救了我们。是信仰拯救了我们。”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肯定地说,目光里流露出对她这话的赞赏。
“Vous comprenez l'anglais?”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便站起身来,开始去翻书架上的书。
“我想读一读Safe and Happy,或者Under the wing。”她说,疑惑地瞅了卡列宁一眼。她找到了那本书,便又坐到座位上,把书翻开。“这一段很短。这里描写了获得
信仰的道路,以及因此充满心灵的高于一切世俗的幸福。一个信教的人不可能不幸福,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对,瞧,您会看到……”她已经准备要念了,这时仆人又进来了。“是鲍洛兹金夫人?告诉她,明天两点钟,对。”她说着,用一个指头按着书上的一个地方,喘了口气,用一双沉思而美丽的眼睛瞅了一眼自己的前方。“瞧,真正的信仰是这样起作用的。您知道玛丽·萨宁娜吗?您知道她的不幸吗?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她绝望了。喏,那又怎样呢。她找到了一位朋友,于是她现在为自己孩子的夭折感激上帝。瞧吧,这是信仰赐给的幸福!”
“噢,对,这很……”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为她将要念书并可使他稍稍清醒一下感到满意。“不,看来,今天最好什么请求也别提了,”他想,“但愿别把事情搞砸了。”
“您会觉得枯燥乏味的,”莉吉娅伯爵夫人说着,同时转向兰多,“您不懂英文,不过这很短。”
“噢,我能懂。”兰多还是带着那种微笑说,闭上了眼睛。
阿列克谢和莉吉娅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就开始念起来。
22
阿尔卡杰奇听了那些前所未有的古怪言论,感到自己完全陷入了重重迷雾之中。彼得堡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他兴奋,使他走出莫斯科那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但是,他喜欢通过自己感到亲切和熟悉的氛围理解这种多姿多彩的生活。可处在这种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他感到忧虑、惊异,无法接受。听着莉吉娅伯爵夫人说的话及感到兰多注视在他身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双漂亮的、天真的或狡黠的眼睛,阿尔卡杰奇的头脑感到特别的沉重。
在他的头脑里,一些五花八门的思想搅成一团。“萨宁娜为自己死了孩子感到高兴……现在要能抽支烟就好了……为了获得拯救就只需要信仰,修士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而莉吉娅却知道……还有,为什么我的头这么沉?因为喝了白兰地,还是因为这一切都很古怪?毕竟到现在为止,我好像并没有做什么不体面的事啊。可是,毕竟已经不好求她帮忙了。据说,他们常常强迫人祈祷。但愿他们别强迫我。这将是太愚蠢了。再说她念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不过念得倒不错。兰多——别祖波夫。他为什么叫别祖波夫?”阿尔卡杰奇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下颌无法控制地开始扭动起来,要打哈欠了。他理了把络腮胡子以掩饰打哈欠,并将身体抖了抖。可是,这之后他感到自己已经要睡着了,快要打鼾了。当听到莉吉娅伯爵夫人在说“他入睡了”的那一刻,他清醒了过来。
阿尔卡杰奇清醒过来时,自己有一种做错了事被捉住的感觉。不过发现“他入睡了”这话并不是指他而是指兰多时,他立刻又放下了心来。法国人和阿尔卡杰奇一样睡着了。然而据他想,他睡着了会使他们生气(其实这一点他也没有去想,因为他似乎觉得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而兰多睡着了则会使他们,尤其是使莉吉娅伯爵夫人感到高兴。
“Mon ami!”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说,为了不弄出太大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多褶襞的丝绸裙子,因为兴奋不称呼卡列宁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叫他“Mon ami”,“Donnez lui la main.Vous voyez?嘘!”她向又进来的仆人嘘了一声,“不接待!”
法国人是睡着了,要不就是假装睡着了,他把脑袋耷拉在靠背椅的椅背上,并把一只汗涔涔的手放在一个膝盖上,做着一些细微的动作,好像是在捕捉什么似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便站起来,想小心地(但还是在桌子上撞了一下)走过去,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法国人的一只手上。阿尔卡杰奇也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想清醒一点儿,他一会儿看着这个,一会儿看着那个,却感到自己的脑袋里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Que la personne qui est arrivée la dernière, celle qui demande, qu'elle sorte!Qu'elle sorte!”法国人没有睁开眼睛说。
“Vous m'excuserez, mais vous voyez……Revenez vers dix heures, encore mieux demain.”
“Qu'elle sorte!”法国人无法忍受地重复说。
“C'est moi, n'est ce pas?”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阿尔卡杰奇忘了自己要拜托莉吉娅的事儿,也忘了妹妹的事情,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于是就踮起脚尖像跑出传染病院似的跑到了马路上。为了尽快恢复自己的状态,他还与出租马车夫聊了好久,说了好长时间的笑话。
阿尔卡杰奇到法国剧院时,已经是演出的最后一幕了,然后他到鞑靼人开的酒馆里喝香槟,在自己习惯的空气中喘息了一会儿。但是,这个晚上他过得很不自在。
他回到在彼得堡借宿的彼得·奥勃朗斯基的家中,这时他收到一张贝特西的便条。在便条中她告诉他,她很愿意把已经开始了的谈话进行下去,并请他明天去一趟。他刚看完便条,皱了皱眉头,下面就传来人们在搬运什么重家伙的沉重脚步声。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出去看了看,是彼得·奥勃朗斯基。他喝得烂醉如泥,都迈不上梯子了,但他见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后便吩咐仆人把他扶好,接着他一把搂住阿尔卡杰奇,让他扶着自己一起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对他讲自己这一晚上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心情难得有这么糟糕过,因此好久没法睡着。凡是自己回想起来的都是那么令人厌恶,而最最令人厌恶的,几乎是令人害臊的,是他回想起在莉吉娅伯爵夫人家的这个晚上。
第二天他得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同意和安娜离婚的答复,而且他还知道,作出这个决定的根据是昨天法国人在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做梦时说的话。
23
家庭生活中要办成点儿什么事儿,夫妻之间就非得要么大吵一场,要么情投意合。在夫妻关系既不属于前者又不属于后者的时候,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许多家庭经历了好多年还是老样子,夫妻双方均已冷淡,却仍旧维持着,那只因为既没有完全闹翻,也并不情投意合。
大热天,尘土飞扬,太阳的照耀已不像春天般温暖而是像夏天那样炎热,林荫道和小公园里所有的树木都长满了叶子,树叶上还落满了尘土。这时候的莫斯科生活,无论对符朗斯基还是安娜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但他们不曾像老早就决定了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基去,而是继续住在他们俩都腻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来他们的意见总不一致。
他们不和没有任何外部原因,而一切解释的尝试非但没有能消除,反倒加大了这种不和。这是一种内心的懊恼,对她来说是因为他的爱情的减弱,对他来说呢——是悔不该为了她而置自己于为难的境地,而她又不仅没有减轻这种为难,反而使它变得更加沉重。无论他和她,双方都不把自己的生气说出来,却都认为对方有错,而且一有机会就竭力证明自己有理。
在她看来,他的整个人,包括全部习惯、思想、愿望,以及心灵和肉体上的一切,可以归结为一点——爱女人,而且这种爱,照她的感觉,应当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可是,这种爱情减弱了,按照她的想法,他该是把爱情的一部分转移到了其他一些女人身上,或者某一个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妒忌了。她妒忌的不是因为他对某个女人好,而是因为他爱情的减弱。她还没有找好妒忌的对象。稍有一点儿蛛丝马迹,她便会把自己的妒忌从一个对象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一会儿,她妒忌那些他单身时结交的粗野女人;一会儿,她妒忌他会在社交场合遇到的女人;一会儿,她妒忌想象中的一位姑娘,他会与那位姑娘结婚而断了和她的关系。而最使她受折磨的是最后一种情况,特别是有一次他自己不当心,把母亲怎么不理解他,竟亲自劝他娶索罗金娜公爵小姐做妻子的事儿告诉了她。
于是,因为妒忌他,安娜就对他生气,并寻找种种借口来发泄这种不满。在使她落到这种沉重处境的一切方面,她都责怪他。她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到他头上——她在莫斯科天地不沾,在遥遥无期的等待里的痛苦状况,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拖延和犹豫不决,自己的孤寂。要是他爱她的话,就会理解她处境的艰难,就会设法使她摆脱。她认为自己待在莫斯科而不是住在乡下,这也是他的错。可是,他不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在乡下过隐居生活。他需要社交,所以就把她放在这种可怕的处境中,却不想理解她这种处境的沉重性。还有,她永远离开了儿子,这又是他的错。
就连他们之间那些少有的温柔时刻,也不能使她感到宽慰:在他的温柔里,她觉察到以前没有的心安理得和自信,这也使她生气。
已经黄昏了。安娜在等待他从单身汉宴会回来。她独自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那间屋里马路的喧闹声少些)来回走着,反复想着昨天争吵时的详细情况。从争吵时一些免不了的侮辱性的气话,再回过头去找那些气话的源头,她终于想起了谈话的开始。她好久没法相信,争吵竟是从无伤大雅的交谈引起的。他取笑女子中学,认为它们不必要,而她则为女子中学辩护。他通常就对女子的教育持不尊重的态度,并且说安娜收养的英国女孩甘娜完全没有必要学习物理学。
这使安娜生气了。这是对她的知识的蔑视。于是她想出来说了这样一句话,以报复他给她造成的痛苦。
“我没法指望您像情人那样记住我和我的感情,不过我希望您能客气点儿。”她说。
他气得红了脸,并说了几句使人不愉快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了,只记得他也显然想刺激她一下:
“您对这个女孩的热心肠我不感兴趣,这倒是真的,因为我发现这不自然。”
为了承受自己沉重的生活,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一个自己的世界,他却如此残酷地破坏它,不公正地指责她故意做作和不自然;他的这种残酷和蛮横激怒了她。
“很遗憾,您觉得易于明白和自然的,只不过是一点儿粗俗和物质的玩意儿罢了。”她说罢便走出房间去了。
昨天晚上他到她屋里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这次争吵,但双方都感到对立虽然缓和了,却并没有结束。
今天他整天都不在家,她感到自己是这么孤独。自己与他的争吵是这么沉重,以至她希望把它完全忘了,全原谅了,要和他重归于好。她宁愿责备自己,而为他辩护。
“是我自己不好。我脾气暴躁,我的妒忌毫无道理。我要跟他和好,我们一块儿到乡下去,在那里我会平静些的。”她对自己说。
“不自然。”她突然回想起了最使自己生气的一句话;与其说这句话有侮辱性,不如说他说这句话想要她痛苦。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想说:不爱亲生的女儿而去爱别人的一个孩子,这不自然。我为他牺牲了对孩子们,对我的谢辽若的爱,他理解吗?那不过是存心要使我伤心的愿望!不,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不然不会这样的。”
结果她发现在想安慰自己的时候,自己再一次地绕着已经走过的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生气的原点,她为自己感到可怕了。“难道真不行?难道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这样自问,于是又从头开始。“他真诚,可靠,他爱我。我爱他,几天后就可以办离婚。还需要什么啊?需要平静,信任,因此我得控制自己。对,现在,他一来我就对他说,是我错了,虽然我并没有错,然后我们离开这里。”
于是为了不再去想,不再使自己生气,她按了铃,并吩咐人把箱子搬出去,以便开始收拾到乡下去用的东西。
十点钟,符朗斯基回来了。
24
“怎么,过得愉快吗?”她脸上露出内疚和温顺的表情,迎着他走过去。
“跟平常一样。”他回答说,同时一看她就明白,她的自我感觉不错,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喜怒无常了,而且今天这使他特别高兴,因为今天他自己的心情确实是最好不过了。
“啊,都准备好了!这正好!”他指着过厅里的箱子说。
“是啊,要走了嘛。我乘马车转了转,感觉真好,想到乡下去。你不是没有事情拖着了吗?”
“我也是这样希望的。我这就来,我们谈谈,不过我先去换件衣服。你吩咐上茶吧。”
接着,他就进自己的书房去了。
他说“这正好”时带有某种侮辱人的味道,就像人们赞扬一个不再淘气的小孩子那样。更令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内疚和他的自信的语气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于是,她心中又顿时产生一种斗争的愿望;不过,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忍耐下来,依旧开心地欢迎他。
他进来时她就对他讲了自己一天的活动和出发到乡下去的计划,其中有些是已经准备好了的话。
“你知道吗,我几乎一下醒悟过来了,”她说,“干吗要在这里等离婚呢?在乡下不一样吗?我没法再等待了。我不想指望什么了,任何关于离婚的事儿也不想听到了。我决定了,这不会对我的生活再产生影响了。你也同意吗?”
“噢,对!”他说,同时不安地瞅了她激动的脸一眼。
“你们在那里都做了些什么?有谁在那里?”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符朗斯基报了客人的名字。
“午饭好极了,然后比赛划船,这一切都相当吸引人,在莫斯科不能没有ridicule。来了位太太,是什么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员,还表演了自己的技艺。”
“怎么?她游泳了?”安娜皱起眉头说。
“穿着红色的costume de natation,她又老又难看。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多么荒唐的想法!那她游泳有什么特别的吗?”安娜没回答他的问题,说。
“绝对没有丝毫特别的玩意儿。所以我才说荒唐又无聊嘛。那你考虑什么时候走?”
安娜仿佛想把不愉快的思想驱散似的摇摇头。
“什么时候走?越早越好啊。明天来不及了。后天吧。”
“对了……不,你等等。后天是星期天,我得到妈妈那里去一趟。”符朗斯基一时心慌地说,因为只要他一提起母亲的名字,他立刻感到有一束刺人的目光向自己袭来。他的心慌向她证实了她的猜疑。她勃然大怒,并从他身边走开了。现在安娜头脑里忽然想到的已经不是瑞典女王游泳教员,而是那位和符朗斯基夫人一起住在莫斯科附近乡下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了。
“你能明天去吗?”她问。
“啊,不!我去办的证件和钱明天到不了。”他回答说。
“要那样的话,我们就干脆不走了。”
“那是为什么?”
“再晚我就不走了。要么星期一,要么永远不走了!”
“为什么呀?”符朗斯基好像吃惊地问,“要知道这没有什么区别!”
“这对你来说没有区别,因为你一点儿也不为我想想。你不想明白我的生活。我在这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照顾甘娜。你说这是假装。因为你昨天说了,我不爱女儿,却假装爱这个英国女孩子,认为这不自然;我倒是想知道,在这里什么样的生活还会自然!”
说完她顿时清醒过来,并为改变了自己的意图感到恐惧。她明明知道这是在毁灭自己,但她没法控制自己,没法不向他表明是他的不对,她没法屈从于他。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事儿;我是说不赞成这种突如其来的爱心。”
“你既然总夸自己坦率,为什么不说老实话?”
“我从来不自夸,也从来不说假话,”他克制着自己心中升起的愤怒,轻声说,“太遗憾了,如果你不尊重……”
“人们杜撰出尊重,是为了掩饰本该由爱情占据的那个空位置。如果你不再爱我了,那最好老实说一声。”
“不,这真让人受不了!”符朗斯基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他就站在她面前,慢慢地说:“你何必考验我的耐性?”他说话时的那副样子就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它有个限度。”
“您这是想说什么?”她嚷嚷道,同时怀着恐惧注视着他紧张的表情,尤其是他那双冷酷而带威胁的眼睛里鲜明的愤恨。
“我想说……”他开口,但又停住了,“我得问问,您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能要您怎么样?我能希望的只有一点,就是像您在想的那样,不要抛弃我,”她说,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但我不要你这样,这是次要的东西。我想要爱情,它却没有。可见,一切都结束了!”
她向门口走去。
“你等等!等……一等!”符朗斯基没有舒展开阴郁的眉毛,但拉住了她的一只手,“怎么回事嘛,我说了,推迟三天再走,您就说我这是在撒谎,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对,而且我重复一遍,那个为我牺牲了一切的人指责我,”她边说边回想起了还是上一次争论时说的话,“而这要比一个不诚实的人更坏,那就是没有心肝!”
“不,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叫嚷着说,迅速放开了她的手。
“他仇恨我,这是明摆着的。”她心想,同时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踉跄地走出了房间。
“他爱着另一个女人,这更清楚,”迈进自己的房门时她对自己说,“我想要爱情,它却没有。可见,一切都结束了,”她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也应该结束了。”
“但是怎样?”她问自己,在镜子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她在想,自己现在到哪儿去——到抚养她长大的姑妈那里去,到陀丽家去还是干脆独自一个人出国?然后又在想他这时一个人在书房里干什么?这次争吵是不是最终的?还有没有和解的可能?彼得堡的那些老熟人现在将会对自己有什么议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会怎么看待这件事?还有许多其他的想法,都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而她并没有全副心思想这些。她的心里还有某种自己所关心的模糊的思想,但是,她没法认清这些思想。她再次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时,还想到自己产后生病,以及当时盘旋在脑海的那种感觉。“为什么我没有死了呢?”当时自己的话和当时自己的感觉涌到了她的心头。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心灵里是怎么回事儿。对,这是那种一了百了的思想。“对,去死!……”
“无论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及谢辽若的羞愧和耻辱,还是我的可怕的羞愧——全部将因为一死而得到挽救。死了——他也将会后悔,将会怜惜,将会爱我,为我而感到痛苦。”她带着为自己感到怜惜的微笑坐在靠背椅上,把左手上的一枚戒指取下又戴上,生动地从各个方面设想着自己死后他的种种感觉。
可是,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一下使她分了心。她做出一副忙于收拾自己戒指的样子,甚至没有向他转过身去。
他走到她身边并拉起她的一只手,轻轻地说:
“安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后天走吧,我全同意。”
她保持沉默。
“怎么样啊?”他问。
“你自己知道。”她说,接着就在这时候,她再也忍受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你要抛弃我,要抛弃我!”她边哭边说,“我明天走……我要做更多的事儿。我算什么人?一个**的女人。一块吊在你脖子上的石头。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我让你自由。你不爱我,你爱着另一个女的!”
符朗斯基恳求她放心并使她相信,她的妒忌毫无根据,他从来没有而且以后也不会不爱她,而且自己现在比以前更爱她。
“安娜,你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呢?”他一边吻她的双手一边说。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温柔,于是她觉得仿佛听到了他嗓子里含着泪水的声音,并从自己的一只手上感觉到了被他的泪水淋过的潮湿。于是,瞬息间安娜那绝望的妒忌转变成了绝望的、奇怪的温柔;她拥抱了他,不停地吻他的脑袋、脖子和双手。
25
因为感觉和好如初,安娜从早上就热心地着手作出发的准备,尽管并没有确定他们是在星期一还是星期二走。因为昨天两人都互相让了一步,她觉得现在自己对他们早一天晚一天走完全无所谓了。这天他来得比往常早一点儿,她正站在自己房间里一只打开的箱子面前挑选东西。
“我这就到妈妈那儿去一趟,她会把钱通过叶戈洛夫转给我。我明天就能动身了。”他说。
不管安娜的心情多么好,一听到他要去别墅找母亲,心里又像针刺一样。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收拾。”她说,立刻心里又想,“可见,可以这样安排,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到餐厅去吧,我马上就来,只把这些不需要的东西挑出来。”她说着,同时把一些东西放到安努什卡的手臂上,她身上已经堆了一堆山一般高的旧衣服。
她走进餐厅时,符朗斯基正在吃自己的一份煎牛排。
“你不会相信的,这些房间已经使我住得腻烦了,”她说着,同时在他身边坐下来喝咖啡,“没有比这些chambres gamies更可怕的了。它们的面目没有表情,没有灵魂。这些钟表、落地窗帘,主要的是壁纸——糟糕透了。我满心想念极乐世界似的想念着沃兹德维任斯基。你还没有把那些马打发了?”
“不,它们在我们走了之后再走。而您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到韦尔松那里去一趟。我想送给她几件衣服。那么你确定了明天?”她开心地说。可是,接着她的脸突然变了。
符朗斯基的侍从来要一份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收据。符朗斯基在收到电报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他好像想向她隐瞒什么似的说收据在书房里,并忙着对她转过身来。
“明天我一定把全部事情办完。”
“谁来的电报?”她没有听他说,问道。
“斯吉瓦。”他不乐意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斯吉瓦和我之间还能有什么秘密?”
符朗斯基叫回侍从,吩咐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想给你看,是因为斯吉瓦喜欢打电报;什么都还没有决定,打什么电报?”
“是关于离婚的?”
“对,不过他写道:还什么也没有办成。几天内答应给最终的答复。瞧,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电报,看到的内容和符朗斯基说的完全一样。电报结束时补充了一句:“希望不大,不过我尽力而为。”
“我昨天说了,什么时候办成,甚或无法离婚,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她涨红了脸说,“没有必要瞒着我。”她心想:“他可以这样瞒过我,并在瞒着我和女人们通信。”
“不过亚什文今天早上想和沃依托夫一起来,”符朗斯基说,“他好像从彼夫佐夫那儿全赢回来了,甚至赢的钱比那家伙能支付的还多——将近六万卢布。”
“不,”她生气地说,因为觉得他显然是借转换话题的方式来暗示她恼怒了,“为什么你认为我对这个消息如此感兴趣,甚至得瞒着我?我说了,我不愿去想这件事情,而且,但愿你也像我一样少关心点儿。”
“我关心是因为我喜欢明确。”他说。
“明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爱情,”她说着,同时越来越生气,这倒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本身,而是说话时那种冷冰冰的平静的语调,“为什么你需要这个?”
“我的上帝,又是关于爱情。”他皱起眉头想。
“你可是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
“不会再有孩子了。”
“那实在太遗憾了。”他说。
“你只是想要孩子,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她这样责问他,完全或者压根就没听见他所说的“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
关于要不要孩子早已成了个令他们争论并使她生气的问题。她把他想要几个孩子的愿望理解成了他不珍惜她的美貌。
“哎呀,我说了嘛;为了你。更多的是为了你,”他好像感到疼痛似的皱着眉头,重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生气大部分是出于处境的不确定性。”
“对,他现在不再假装了,而且他分明对我怀着冰冷的仇恨。”她在想,不去听他说的话,但恐惧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生气地望着她的冷漠而残酷的法官。
“原因不是那个,”她说,“我甚至都不理解你所谓的我生气的原因,因为我现在完全在你的掌握之中。还谈什么处境的不确定性?恰好相反。”
“我很遗憾,你不想明白,”他打断了她的话,同时固执地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确定性在于:你觉得好像我是自由的。”
“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完全确定。”她说着,便转过身去开始喝咖啡。
她翘起小指拿起杯子,把咖啡端到嘴边。喝了几口后,她瞅了他一眼,并根据他的脸部表情清楚地明白了,他对她的这只手,这个动作,这种声音,都感到讨厌。
“你母亲在想什么以及她希望你跟谁结婚,我全无所谓。”她一只手颤抖着放下杯子。
“可是我们不是在谈这个。”
“不,谈的就是这个。你相信好了,对我来说,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老太太,是你母亲还是陌生人,我都不感兴趣,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安娜,请你说到我母亲时不要放肆。”
“一个不能懂得自己儿子的幸福和名誉在哪里的女人,她就是没有心肝。”
“我重复一遍,请求你说到我尊敬的母亲的时候不要放肆。”他提高了嗓门说,同时严厉地注视着她。
她没有回答。在凝神注视着他,凝视他的脸和双手的同时,她详详细细地回忆起昨天和解的情景以及他的热烈的亲昵。“正是同样的亲昵,他曾经用在别的一些女人身上,今后仍将会这样。”她在想。
“你并不爱母亲。这全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她愤愤地注视着他说。
“要是这样,那就得……”
“就得决定,而我已经决定了。”她说完,正想走,但这时候亚什文进房间里来了。安娜向他问了声好,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当她在内心里掀起暴风雨并感到自己处于激变的转折点时,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时刻还要在迟早会知道一切的一个外人面前掩饰?她不知道,不过,她立刻就平息了自己内心的暴风雨,坐下来开始和客人说起话来了。
“啊,您怎么样?人家欠您的钱都拿到了?”她问亚什文。
“啊,没有什么。看来我拿不到全部,因为星期三得走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亚什文眯起眼睛瞅了瞅符朗斯基,他显然猜到刚才发生过争吵了。
“大概是后天。”符朗斯基说。
“你们,不是早就打算走吗?”
“不过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同时用坚定的目光直盯着符朗斯基的眼睛,意思是告诉符朗斯基,别想还有和解的可能。
“难道你就不可怜这个倒霉的彼夫佐夫?”她接着和亚什文谈话。
“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他是可怜还是不可怜。因为我的全部家产都在这里了,”他指指衣服侧面的一个口袋,“而且我现在是个有钱人;不过我今天要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时成了个穷光蛋。要知道,和我坐在一起的人——也想让我输得连一件衬衫都不剩,而我对他也一样。嘿,我们是在搏斗,快乐也就在这里。”
“啊,要是您是个结了婚的人,”安娜说,“您的妻子会怎么样?”
亚什文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就因为这个既没有结婚,也永远不打算结婚。”
“那赫尔辛克福尔斯呢?”加入谈论的符朗斯基说,他看了一眼微笑着的安娜。
看见他的目光,安娜的脸突然显示出冷峻的表情,她好像在对他说:“没有忘记。还是那样。”
“难道你曾经爱过谁?”安娜对亚什文说。
“噢,上帝!多少次了!可是你明白吗,有的人可以坐在那儿赌牌,但rendez-vous的时候一到,他随时都能站起来。而我呀,可以谈爱情,但得这样,不能耽误晚上去赌牌。我也正是这样安排的。”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想说赫尔辛克福尔斯,但又不想重复符朗斯基说过的那个词儿。
找符朗斯基买一匹小牝马的沃依托夫来了;安娜站起来,从房间里出去了。
在离家前一刻,符朗斯基去找她。她想装作在寻找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便只用冷淡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您要什么?”她用法语问他。
“拿那匹汉必达的证书,我把它卖了,”他用仿佛比语言表达得更清楚的语调说,“我没有时间作解释,再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儿错,”他想,“要是她想惩罚自己,tant pis pour elle。”但是在往外走的时候,仿佛觉得她好像说了什么,于是他的心因为同情她的痛苦突然颤抖了一下。
“什么,安娜?”他问道。
“我没说什么。”她依旧那么冷淡而平静地说。
“要没说什么,那更糟。”他想,又冷淡下来,转身就走了。往外走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苍白,嘴唇在哆嗦。他于是想停下来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但在想到要说之前,他的两只脚已经迈出了房间。这一整天他都没有回家,很晚回来时,侍女告诉他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头疼,而且她请他不要到她那里去。
26
他们还从来没有整天吵架,今天这是第一次。而且这不是吵架,这是坦承感情冷淡的表示。他进她房里取证书的时候瞅了她一眼。怎么能这样瞅她啊?看到她,明知道她的心都绝望得要破裂了,还能用这种冷淡而平静的脸色,默默地走掉?他还不只是冷落她,而且是恨她,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这是很清楚的了。
于是,回想起他说过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话,安娜同时还想象出他想说而没有能说出来的话,这样就越发生气了。
“我不拖住您,”他会说,“您可以自己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您不想和丈夫离婚,显然为的是要回到他身边去。您就回去好了。如果您要钱,我给您。您要多少卢布?”
在她的想象中,他会说出一个粗鲁的人能说的所有那些最冷酷的话来,因此她不能原谅他,好像他真的已经那样说了。
“而他,一个真实而诚实的人,难道不是昨天刚发誓爱我的吗?难道我不是已经绝望过许多次了?”她接着这么暗自说。
这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过两小时,安娜都是在怀疑中度过的,她怀疑是否一切都已经定了,或者还有和好的希望,问自己要不要现在就走,或者再见他一次。她等了他一整天及一个傍晚。回到自己房里去时,她吩咐侍女转告他,说她头疼,然后便暗自猜想起来:“要是他不听侍女话过来的话,那就是说他还爱着我。不然的话,就意味着全完了,到时候我再决定怎么办!”
傍晚,她听到了他的四轮马车停下来的碰击声、他的打铃声、他的脚步声,以及他和侍女的谈话。侍女告诉他的话他信了,于是没多想,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可见,全都结束了。
接着,她清楚而活灵活现地设想到,死亡成了恢复他心中对她的爱情的唯一手段,能够惩罚他并使自己心中的恶魔在与他作斗争中获得胜利。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到不到沃兹德维任斯基去,是不是与丈夫离婚——全都没有必要了。需要的就一件事——惩罚他。
她给自己倒出通常服用的一剂吗啡,并且想到,如果想死,把这整一小瓶全喝下去就行了。她觉得这是这么容易和简单,便又开始怀着欣赏的心情想起来,他将怎么受折磨,后悔并爱记忆中的她,可那时将已经晚了。她睁着眼睛躺在**,靠着一支快燃尽的蜡烛的亮光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灰浆雕花以及屏风投到那上面摇摇晃晃的阴影,生动地设想她不在了只给他留下一种回忆时,他将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怎么能对她说出这些冷酷无情的话呢?”他将会说,“我怎么能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就走出房间呢?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了。她永远地离开我们走了。她在哪里……”突然,屏风的阴影摇晃起来,遮住了所有的灰浆雕花和整个天花板,另一边投过来的其他一些阴影向她扑面而来,阴影瞬间散开了,然后又以新的速度移过来,摇晃着,聚集到一起,接着就全都是黑暗了。“死亡!”她心想。于是,她感到那么恐惧,以至好久不能明白自己在哪里。她想再点燃一支蜡烛代替已经燃尽了的那一支,可是颤抖的手好久摸不着蜡烛。“不,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因为我爱他,因为他爱我!那些都是旧事,什么都会过去的。”她说着,同时感到自己的脸颊上淌满了复活的欢乐的眼泪。接着,为了摆脱自己的恐惧,她连忙来到他的书房找他。
他在书房里沉沉地睡着了。她走到他跟前,高高举起蜡烛照亮了他的脸,她久久地看着他。现在当他睡着了的时候,她是这么爱他,以至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流下了温柔的眼泪;不过她知道,只要他一醒过来,他就会用冷淡的、自以为是的目光看着她,而在他表白自己的爱情之前她一定会向他证明,他在她面前怎么错了。她没有叫醒他,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服下第二份吗啡后,凌晨时才恍恍惚惚地睡着了。整个睡着了的时间,她都一直没有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识。
早晨,她数次梦见了和符朗斯基发生关系前常出现的噩梦,她被噩梦惊醒了。一个胡子乱蓬蓬的小老头儿俯身在一截铁块上做着什么,说着些莫名其妙的法语。她于是总与做这种噩梦时一样(这正是它的可怕处),感到这个农民并不注意她,可又拿着铁块在她身上乱捅一气。于是她吓出一身冷汗,醒了。
她起来时,回忆起昨日这一天,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片迷雾中。
“发生了一次争吵。这跟已经发生过几次的一样。我说头疼,他也就没有进来。明天我们要走,得见到他并作到乡下去的准备。”她对自己说。然后知道他在书房里,她就找他去了。走过客厅时,她听到大门口停下一辆轻便马车,便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一辆轿式马车里一位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轻姑娘正探出头来对刚按过门铃的仆人吩咐了什么事儿。有谁在前厅交谈后上楼去了,然后传来符朗斯基走过客厅的脚步声。他很快顺楼梯下去了。安娜又走到窗户跟前。这是他,帽子也没有戴,下到台阶上,并走到轿式马车旁边,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轻姑娘递给他一个公文包。符朗斯基微微笑着对她说了点儿什么。轿式马车走了;他快速地顺着梯子往上跑。
布满她心灵的迷雾,突然消失了。昨天的感觉带着一种新的疼痛揪住了她那颗已无比疼痛的心。她现在没法明白,自己怎么能屈辱到和他一起在他家里待了一整天。她来到他的书房里,要向他宣布自己的决定。
“索罗金娜夫人和她的女儿路过这里,顺便把妈妈给我的钱和文件带来了。我昨天没有能拿到。你的头疼怎么样,好些了吗?”他平静地说,不愿看到也不想理解她脸上那种阴郁和得意的表情。
她站在房间中央,默默地凝神看着他。他瞅了她一眼,顿时立刻皱起眉头,继续看一封信。她转过身子,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去了。他还来得及把她叫回来,但她走到门口,他还一直沉默着,只听到文件纸张卷起来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对,顺便说一句,”她已经迈出门口时,他说,“明天我们一定走,不对吗?”
“是您,而不是我。”她转过身来对着他说。
“安娜,这样没法过下去……”
“是您,而不是我。”她重复了一遍。
“这让人受不了!”
“您……您对这事儿后悔了。”她说着便走了。
他为她说这些话时那种绝望的表情吓坏了,跳起来想跑出去追她,但是清醒过来后便又坐下来,紧紧地咬住牙齿,阴沉着面孔。因为发现这是一种无礼的威胁,所以他很生气。“我全都试过了,”他心想,“只剩下一个办法——不加理睬。”接着,他便开始作进城去看母亲的准备,他要得到一份有母亲签字的证件。
她听到他顺书房和餐厅走过去的脚步声。来到客厅旁边,他停下来了。但是,他没有转身到她这里来,而只吩咐了一声,说他不在时让把沃依托夫的小牝马牵走。然后,她听到四轮马车怎么出来,怎么打开大门,又怎么出去。然后看到他又进到门廊里了,而且有人往楼上跑。这是侍从跑上去拿他忘带的一双手套。她来到窗前,看到他看都不看一下便接过手套,伸出一只手捅了一下马车夫的背,对他说了句什么话。接着他也不向窗外看一眼,便坐在马车里自己那个通常坐的位置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戴好手套,从一个拐角处消失了。
27
“走了!结束了!”安娜站在窗前暗自说。回答她的只有蜡烛熄灭时的昏暗印象还有可怕的梦留下的印象,她的心头充满了冰冷的恐惧。
“不,这不可能!”她嚷嚷着,穿过房间,狠狠地按了按铃。现在她感到一个人留下来是这么可怕,以至没有等到人来,她便主动迎上前去。
“去了解清楚,伯爵到哪里去了。”她说。
来的人回答说,伯爵到马房去了。
“他们吩咐进来通报一声,说如果您要出去,那么四轮马车这就回来。”
“好,您等一下。我这就写张便条。让米哈依尔带着便条到马房去一趟。要快点儿。”
她坐下来写道:
“是我的错,你一定要回来,应当解释清楚。看在上帝的分上,来吧,我感到可怕。”
她把便条封好,交给了那个人。
现在她怕一个人留下,便跟在那个人后边走出房间,走到了育儿室里。
“怎么了,这不对,这不是他!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那种可爱和羞怯的微笑到哪儿去了?”这是她的头一个想法,因为当时她思想混乱,期待着在育儿室里看到的是谢辽若,可是却看到了那个胖乎乎红彤彤、一头鬈发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坐在桌子旁边,拿着一个软木塞子拼命地敲着,并睁着两只醋栗一样的黑眼睛询问般地望着母亲。安娜答复英国女孩子说,自己身体完全好了,明天要到乡下去,然后便在小女孩旁边坐下来,并开始在她面前转动起长颈玻璃瓶的软木塞子来。但是孩子的朗朗笑声以及她眉毛的动作,活灵活现地使她想起符朗斯基,便忍不住号啕大哭,于是连忙站起来,走出了育儿室。“难道真的全结束了?不,这不可能,”她想,“他会回来的。但他和她谈话后露出那种微笑和兴奋,他还怎么向我解释?不过就是不解释清楚,我还是会相信的。要是我不相信,那我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可是我不愿意。”
她看了看钟。十二分钟过去了。“现在他该收到便条并往回走了。不会久的,还得十分钟……不过,要是他不来呢?不,不会这样的。别让他看到我一双哭过的眼睛。我去洗一下。对,对,我梳过头没有呀?”她问自己。她伸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部。“对,我梳过头的,但是怎么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手了,便走到镜子跟前,照一照自己到底梳过头没有?她是梳过头的,但还是回忆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梳的。“这是谁?”她凝视着镜子里那双古怪明亮的眼睛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通红的脸,心想。“这不是我吗?”她顿时明白过来,便浑身上下打量着自己,突然感到好像他在吻自己,于是全身颤抖着动了动两个肩膀,她把一只手举到嘴唇上并吻了吻。
“这是怎么了,我疯了。”接着,她来到安努什卡正在收拾的卧室里。
“安努什卡。”她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同时凝视着侍女,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您想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那里去。”侍女好像明白怎么回事地说。
“到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那儿去?对,我去一趟。”
“十五分钟去,十五分钟回来。他已经动身了,他这就到。”她掏出怀表看了看,一边想,“但是,把我置于这种情况,他怎么能走呢?不与我和好,他怎么能活得下去?”她走到窗前,又开始向马路上看。按照时间,他应该已经回来了。但是计算可能出差错,于是她又开始回忆他什么时候走的,并分分秒秒地计算起来。
就在她去看大钟核对自己怀表的时候,有个什么人到了大门口。她往窗外看了一下,看见是他的那辆四轮马车。但是没有人上楼梯来,接着底下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派去的人坐四轮马车回来了。她便下楼找他。
“没有见着伯爵。他们上了去尼日涅戈罗德方向的火车。”
“什么呀,你?什么?……”她对着那个脸蛋红彤彤的开心的米哈依尔说。他把带去的便条交还给了她。
“对了,因为他没有收到便条。”她记起来了。
“你带着这个便条到乡下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家去一趟,知道吗?并马上带个答复回来。”她对被派遣的人说。
“而我自己,我将怎么办?”她想,“对,我到陀丽那里去,这是对的,不然的话,我会发疯的。对,我还可以发电报。”于是,她就拟了个电报稿:
“必须谈谈。速归。”
发走了电报,她就去换衣服。都已经戴好帽子,她又瞅了一下胖胖的而且神态平静的安努什卡的一双眼睛。这双灰色善良的小眼睛里表现出明显的同情。
“安努什卡,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呢?”安娜边哭边说,同时无可奈何地坐在了一把靠背椅上。
“干吗这么不放心,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要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儿。您坐马车出去转转,散散心。”侍女说。
“对,我要出去,”安娜开始清醒过来了,便站起来说,“假如我不在的时候电报到了,就送到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不,我自己回来。”
“对,不应该去想该做些什么,坐马车去转转,主要的——是离开这幢房子。”她说着,同时怀着恐惧的心情谛听着自己心脏发出的可怕的怦怦怦怦的声音,便急忙出去,坐进四轮马车里。
“请吩咐上哪儿?”彼得在车架上坐好之前问。
“去兹纳缅卡街,奥勃朗斯基家。”
28
天气晴朗了,下了一上午的毛毛雨也停了。铁皮屋顶、人行道石板、通道上的小圆石、轻便马车的轮胎、铜器和洋铁皮——全都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三点钟了,是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候。
安娜安安稳稳地坐在四轮马车的角落里,两匹灰马快速地奔驰,马车因为有弹簧,微微地在摇晃;因为车轮子不停的辘辘声及窗外瞬息变幻的景象,她脑海里又倒腾起最近一些日子发生的事件来,看到自己的处境也和在家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现在,就连关于死的想法,也不觉得那么可怕和肯定了,在她的脑海里,死亡本身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现在,她责备自己落到了这种屈辱的地位。“我求他原谅我。我依着他。我承认自己错了,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活不了?”接着,她也不去寻找答案,而是开始张望起街道两旁的招牌来。“办事处和库房。牙科医生。对,我要把一切全告诉陀丽。她不喜欢符朗斯基。我会害臊、痛心,但我要全告诉她。她爱我。我也听她的劝告,我不能依着他;我不允许他来教训我。菲里波夫,白面包店。据说,他们把面和好了运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真好。还有梅季申斯基泉水和烤薄饼。”她于是记起来了,在老早老早以前,自己才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姑妈一起到特罗依察家去。“还骑马呢。难道那是我吗,一双手红彤彤的?不过,许多东西,那时候我觉得那么好以至都不敢向往,后来却变得微不足道了,而那时候有过的,现在也永远得不到了。那时我会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地步吗?拿到我的便条后,他会多么骄傲和得意!但我要向他证明……这种油漆的气味真难闻。干吗他们老是漆个没完没了的?……时装和女帽店。”她在看招牌。一个男人向她一鞠躬。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回想起来了,符朗斯基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不能连根拔除。不能拔除,却只能把对它们的记忆隐瞒起来。我也在隐瞒。”于是,这时候她回忆起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之间发生的事儿,以及她怎么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陀丽会想,因为我想要抛弃第二个丈夫,因此显然是我不对。难道我还想人家说我做得正确吗?我办不到!”她说着,于是她想哭出来。但是她立刻又开始想,为什么这两个姑娘能这样微笑。“显然,是关于爱情吧?她们不知道这有多么不愉快,多么卑鄙……一条林荫道和孩子们。三个小男孩奔跑着在玩骑马。谢辽若!可我完全失去了,再也要不回来了。对,完全失去了,如果他不回来的话。他说不定没赶上火车,现在已经回来了。又想要屈就了!”她暗自说,“不,我到陀丽那儿去并坦率地告诉她:我很不幸,我是咎由自取,不过我毕竟是不幸的,帮帮我。这些马,这辆四轮马车——在这辆马车里,我觉得自己多么讨厌——全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到它们了。”
安娜设想着自己所有要向陀丽说的话,不惜让自己心情更糟,踏上楼梯。
“有人在吗?”她在前厅里问道。
“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列文夫人。”仆人回答。
“吉蒂!就是符朗斯基曾经爱上的那个吉蒂,”安娜心想,“就是他曾经相恋过的那一位。他为没有和她结婚感到遗憾。而关于我,他回忆时带着憎恶,并为和我结合而懊悔。”
安娜来的时候,姐妹俩正在讨论喂奶的事儿。陀丽一个人出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你还没有走啊?我想到你那里去来着,”她说,“今天我收到斯吉瓦的一封信。”
“我们也收到一份电报。”安娜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四周,想看到吉蒂。
“他来信说,并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究竟想要干什么,但他一定带个答复回来。”
“我想你有客人。能给我看一下信吗?”
“对了,是吉蒂,”陀丽有点儿心慌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得过一场很重的病。”
“我听说了。能看一下信吗?”
“我这就去拿来。不过他倒没有拒绝;相反,斯吉瓦觉得有希望。”陀丽在门口处停下来说。
“我不希望,也不愿意。”安娜说。
“这是怎么了,难道吉蒂认为和我相见是一种屈辱?”剩下安娜一个人时她想,“也许,她是对的。但这个曾经同符朗斯基相爱的女人,她不该不见我啊,尽管这样也对。我知道,我这个样子,任何一个正经的女人都不会接待我。我知道,从我为他最初牺牲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注定是这样了。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只能让我更痛苦,更能难受,”她听到姐妹俩在另一个房间里的谈话声,“现在我还对陀丽说什么?拿我的不幸去安慰吉蒂,接受她的庇护?不,就连陀丽也不会明白的。我也没有什么好对她说的了。我只要看看吉蒂,向她表明,我谁都不会放在眼里,我什么都不在乎,这样就行了。”
陀丽拿着信进来了。安娜看了一遍,又默不做声地把信还给了她。
“这个我全知道,”她说,“而且,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那究竟是什么?相反我倒抱着希望。”陀丽好奇地注视着安娜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生气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走?”她问道。
安娜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前方,没有回答她。
“吉蒂为什么躲着我呀?”她说,同时注视着门并涨红了脸。
“啊,你在说什么呀!她在喂孩子,她还不会弄,我在教她……她很高兴认识你。她这就来,”陀丽不善于说假话,所以不好意思地说,“瞧,她来了。”
知道安娜来了,吉蒂本不想出来,但陀丽说服了她。吉蒂鼓起勇气走出来,并红着脸走到她面前,伸过一只手。
“见到您我很高兴。”她声音颤抖地说。
吉蒂感到心慌意乱,她的内心里有两种感情在斗争:既敌视这个坏女人,又希望能够宽容地对待她。但是,一见到安娜那张漂亮可爱的脸,敌意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要是您不想和我见面,我也不会感到吃惊的。我对一切全都习惯了。您生了一场病?是啊,您变了。”安娜说。
吉蒂感到安娜怀着敌意在看着她。她把这种敌意归结为安娜现在所处的尴尬情境,因此,她为安娜感到可怜。
她谈了谈疾病、孩子、斯吉瓦,但显然,没有一件事使安娜感兴趣。
“我是顺道过来向你道别的。”她说,同时欠身站起来。
“您什么时候走?”
但是,安娜并没有回答所提的问题,她对吉蒂说:
“对,见到您我感到很高兴,”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各方面听人说起您,包括您的丈夫。他到我那儿去过,而且我很喜欢他,”她说这话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儿?”
“他到乡下去了。”吉蒂红着脸说。
“请您代我向他致意,您一定得向他致意。”
“一定!”吉蒂天真地回答,同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就再见了,陀丽!”接着,安娜吻了吻陀丽,又握握吉蒂的一只手,便匆忙出去了。
“还是那样,还那么迷人。真漂亮!”吉蒂说,“但是,她身上有某种让人可怜的东西!一种可怜得可怕的东西!”
“不,今天她有点儿特别,”陀丽说,“我在前厅送她走的时候,我觉得她想哭。”
29
安娜坐进四轮马车时,心情比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更坏了。在原来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了被抛弃的感情,这在与吉蒂见面时更明显地感觉到了。
“您上哪儿?回家?”彼得问。
“对,回家。”她说,现在已不再考虑自己要去哪里了。
“她们怎么,怎么都像对什么可怕的、无法理解的和奇怪的东西似的看着我。他这么起劲儿地在对另一个人讲些什么呢?”她注视着两个徒步行走的人在想,“难道能对另一个人讲述自己的感受吗?我想给陀丽讲讲,幸好没有讲。她会为我的不幸感到高兴的!她会掩饰这一点,我因为那种使她羡慕的欢乐受到了惩罚,她会很高兴的。吉蒂,她就更高兴了。我最清楚地看出了她的一切心思!她知道,我超乎寻常地喜欢她的丈夫。因此她妒忌我,而且恨我,而且还蔑视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个不道德的女人,我就会爱她的丈夫……假如我愿意这样做的话。是的,我还真的想了。瞧这一位得意的,”她看到迎面过来的一位满面红光胖乎乎的先生,他以为自己认得她,便从秃得亮光光的脑袋上举起亮晶晶的礼帽,后来才相信是自己认错了人,“他以为自己认得我。而他对我知道得也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样少。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胃口,就像法国人说的。瞧他们喜欢这种脏兮兮的雪糕。他们只知道吃,”看到叫卖雪糕的人停下来的两个小男孩时,她在想,那个卖雪糕的人从头上把桶放下来并用一角毛巾擦了擦汗津津的脸,“我们大家喜欢吃甜的美味的东西。没有糖果,就吃脏兮兮的雪糕。吉蒂也一样:符朗斯基不行,就要列文。她还妒忌我。还恨我。其实我们互相仇恨。我恨吉蒂,吉蒂恨我。这倒是实际情况。丘特金,coiffeur……Je me fais coiffeur 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把这个告诉他。”她这样想着,并微微笑了。但这一瞬间,她又想到自己现在没法对任何人说可笑的事儿了。“对,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开心的玩意儿。一切都让人厌恶。晚祷的钟声响了,这个商人这么认真地在画十字!——就好像害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要这些教堂、这种钟声和这种欺骗干什么用?只是为了掩饰我们大家的仇恨,就像这些恶狠狠叫骂的出租马车夫那样。亚什文说:他想让我输得最后连一件衬衫都不剩,而我也想让他这样。这倒是实话!”
这些思想是那么吸引她,使她甚至不再去考虑自己的处境,直到马车停在自己家大门口。见到了迎面过来的守门人,她才记起自己曾经派人去送便条和发电报。
“有回信吗?”
“我这就去瞧瞧。”守门人回答说。他往办公处看了看,拿出一份四四方方的小信封装的电报交给她。“无法十点钟前赶回。符朗斯基。”她读着。
“可是派去的人呢,没有回来?”
“还没有呢。”守门人回答。
“要是这样,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说,并感到一种模糊不清的愤怒,一种报复的欲望从自己身上升起,她跑着上了楼。“我亲自找他去。在永远离别之前,我要把一切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像恨这个人那样恨过谁!”她想。看到了挂衣架上他的礼帽,她厌恶得浑身颤抖了一下。她从没想过他用一份电报来答复她的电报,而他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她的便条。照她的想象,这时候他正在平静地和母亲及索罗金娜夫人谈话,并为她的痛苦感到高兴。“对,得赶快去一趟。”她说,自己还不知道去哪里。她只是想尽快摆脱自己在这幢房子里所产生的那些情绪。这幢房子里的仆人、墙壁、东西——全都引起她的厌恶和憎恨,就像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
“对,应当上火车站,如果找不到他,那就到那里戳穿他的把戏。”安娜看了看报纸上刊登的火车时刻表。晚上八点零二分有一趟火车开出。“对,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两匹马,并着手把几天用的必需品装进一只旅行包里。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当时头脑里想到了一些方案,她模模糊糊地选了一种,到了火车站或伯爵夫人的庄园,做了该做的事后,自己就乘尼日涅戈罗德方向的火车,到头一站就下车。
午餐摆好在桌子上了;她走过去,闻了闻面包和奶酪,确信自己对一切食物都感到厌恶,就吩咐仆人套好车,然后就出去了。房子的阴影遮住了整条马路,这是个晴朗而暖和的下午。拿着东西送她走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进四轮马车里的彼得以及显然不满的马车夫——大家都使她感到厌恶,而且他们的说话及一举一动都使她生气。
“我有劳你了,彼得。”
“那火车票怎么办?”
“随你便吧,我完全无所谓。”她心烦地说。
彼得跳上马车坐架,双手叉着腰,就吩咐车夫上火车站。
30
“瞧,又是这马车,我又全都明白了。”四轮马车刚一启动,摇摇晃晃顺着碎石子道路辘辘作响的时候,安娜暗自说。接着,一个又一个印象便又交替变换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对,我想到的最后一件美好的事情是什么来着?”她竭力在回想。“丘特金coiffeur?不,不是它。对,是亚什文说的那件事:生存竞争和仇恨——是唯一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玩意儿。不,你们去也白搭,”她像是对着一群乘坐四轮马车显然是结伴到郊外去游玩的人们说,“连你们带的那条狗也帮不了你们的忙。你们没法逃避自己的良心。”她把目光投向彼得拐过弯去的那边,看到一个醉得半死、摇晃着脑袋的工人,一位警官正把他拖走。“瞧这个人——倒更快乐,”她在想,“我和符朗斯基伯爵都没有找到这种快乐,虽然我们曾寄予很多的希望。”接着,安娜这时头一次注意到了那道鲜明的亮光,它使她看清了一切,她以前总是避免去考虑自己和他的关系。“他在我身上找的是什么?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虚荣心的满足。”她回忆起他的话,他的面部表情;他们最初结合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使人想起一条顺从的猎犬。而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看法。“对,在他身上有过获得成功的得意。显然,也有爱情,但大部分是因为成功产生的骄傲。他以得到我为荣。然而,那是过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了。没有可骄傲的,倒是成了羞耻。他从我身上拿走了能拿的一切,现在我对他已经不重要了。他把我看成累赘,又竭力做出一副对我真诚的样子。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再结婚;是要我破釜沉舟吧。他爱我——但怎样爱我?The zest is gone.……这家伙想叫大家都吃一惊,并非常自满,”她在想,同时注视着脸色红润、骑着一匹练马场的马的听差,“对,我身上已经没了迷住他的那种魅力。假如我离开他,他在心灵深处将感到高兴。”
这不是一种推测——而是一种透彻的亮光,它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的爱情变得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可他却越来越冷淡,这也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她继续想,“而且,这是没法解决的。我的一切全都在他身上了,因此我也会向他要求更多。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摆脱我。我们结合以前是互相吸引的,难舍难分,结合之后便无法控制地各自走往不同的方向。而且,这事儿无法改变。他对我说,我在毫无意义地妒忌,我也对自己说,我是在毫无意义地妒忌;然而,这不是事实。我不是妒忌,我这是不满足。然而……”她张开嘴巴,并因为自己被突然产生的思想激起内心的不安,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位置,“假如除了当情妇,我还能用别的方式热烈地去爱他倒好了;可是,我没法控制自己。可是,我的这种热情引起了他的反感,而他则引起我的愤恨——必然如此。难道我还不知道,他不至于骗我,他并不中意索罗金娜小姐,他并不爱吉蒂,他不会背叛我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我并不因此感到轻松些。假如说他不爱我,出于责任对我好,对我亲昵,却没有我渴求的那种东西——这就比愤恨坏一千倍!这——是地狱!可事实正是这样!他不爱我已经好久了。而爱情结束之时,正是仇恨的开始。这些街道我全都不认识了。像是一些山,没完没了的房子……这些房子里还都住着人,人……他们多得无数,而且大家都互相仇恨。好啊,让我来想想,为了幸福自己都希望些什么,好吗?就算我办成了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谢辽若给了我,我嫁给了符朗斯基。”一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她就立刻异常清晰地想象到他就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带着他那双温和的毫无生气的暗淡的眼睛,苍白的手背上鼓鼓的青筋,他那副腔调及弄得咯吱咯吱响的手指头,而且一回忆起他们之间那种也叫爱情的感情,她便厌恶得发抖。“好吧,就算我办成了离婚,成了符朗斯基的妻子,又怎么样呢?吉蒂会用不同的眼光看我了吗?不。而谢辽若,就不再询问我,为我有两个丈夫感到奇怪了?再说,我与符朗斯基之间,我还能设想有什么新的感情吗?虽然谈不上幸福,只要别再受折磨,这种事有没有可能呢?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自己,“不可能!我们要分手是生活造成的。我使他不幸,他使我不幸,而且于他于我,要改变都是办不到的。一切尝试都做过了,螺丝钉坏了。对,一只手抱着婴儿要饭的女人,她以为我在可怜她。难道我们大家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互相仇恨,为了折磨自己和其他人吗?中学生在走,在笑。谢辽若?”她回忆起来了,“我同样想爱他,而且曾为自己的爱心而感动。可是我却离开他,用他来换取另一种爱情,而且只要那种爱情暂时得到满足,我对这样的交换并无怨言。”于是,她以厌恶的心情回想起那种所谓的爱情。自己现在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别人的生活,这一点使她感到高兴。“我,彼得,马车夫费多尔,这个商人,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伏尔加河畔的人,被这些广告吸引到那里去的人,到处如此,从来如此。”当靠近尼日涅戈罗德火车站低矮的建筑物时,有几个搬运工人迎着她跑过来,她这么想着。
“您是要买到奥波拉罗夫卡的车票?”彼得说。
她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出来,也不记得自己要到哪里去,费了好大劲儿才明白彼得的问题。
“对。”她说着,便把钱包交给了彼得,自己也拿着一只小小的红手袋从马车里钻出来。
穿过人群走进头等候车大厅时,她稍稍记起自己处境的全部详情及经过犹豫作出的那些决定。于是,那种希望,那种绝望,又轮流地触痛她那颗受尽折磨的心。坐在一张星形长沙发上等候火车的时候,她怀着厌恶的心情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他们全都使她感到厌恶),一会儿在想自己一到站就要给他写张便条,上面该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理解她的痛苦,他在怎么向母亲抱怨自己的处境,以及自己怎么走进她的房间和对他说些什么话。一会儿,她又在想,生活本来还会是幸福的,以及自己是多么痛苦地爱着他和恨他,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多么厉害。
31
铃声响了,走过一些年轻的男人,他们丑陋,放肆,匆匆忙忙,同时注意着自己在别人眼中所产生的印象;穿着仆人制服和半统靴子的彼得经过大厅,那张牲口般的脸显出呆愣的神色,来到她跟前,准备送她到车厢门口。当她在月台上从一些喧哗的男人身边走过时,他们都安静下来,其中有一个对另一个悄悄说了句关于她的什么话,当然是句下流话。她跨过高高的台阶,独自在一个包厢的一张肮脏的弹簧长沙发上坐下来。一脸傻笑的彼得在窗口举起自己带金丝饰物的帽子表示告别,一个粗鲁的列车员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并拉上了门闩,一位穿宽大裙子的丑陋太太(安娜想象着女人脱下衣服的样子,不禁感到可怕)及一个不自然笑着的小女孩,跑下去了。
“在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那里,全在她那里,ma tante!”小女孩叫喊道。
“一个小女孩——她也变得丑陋和装腔作势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任何人,她赶快站起来,坐到空车厢里一个背窗口的位置上。一个丑陋的、浑身污迹斑斑、头发乱蓬蓬地从制服帽下露出来的男人在窗外走过,向车轨方向弯下身去。“这个污秽、难看的农民好像有点儿面熟。”安娜想。她突然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害怕得浑身发抖,赶忙向对面一道门走去。列车员打开门,放一对夫妻进来。
“您要出去吗?”
安娜没有回答。她戴着面纱,列车员和进来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恐惧的表情。她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夫妻俩坐在正对面,偷偷地在仔细打量她身上的裙子。这丈夫和妻子两人都使安娜觉得厌恶。丈夫问是否可以抽烟,显然不是为了要抽烟,而是想和她说说话。得到她的同意后,他便和妻子用法语说,他更喜欢抽烟而不想聊天。他们假装说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为了使她听到。安娜清楚地看到,他们已经多么互相厌烦,多么互相憎恨。是的,这些可怜的丑陋家伙,也没法不让人憎恨。
第二次铃响了,接着便是搬动行李的声音、喧闹声、叫喊和笑声。安娜很清楚,没有谁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这种笑使她恶心,因此她想捂住耳朵。第三遍的铃声终于响了,一声哨子吹过,火车头汽笛嘶鸣,链子哐当当地动了,那丈夫便画了个十字。“要是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倒有趣。”安娜愤愤地瞥了他一眼,想。她绕过那位太太的头看着窗外站在月台上送火车的人们,他们好像都在往后退。安娜乘坐的那列火车,有节奏地颠簸着,徐徐从月台、砖墙、信号圆盘旁边驶过,从其他一些列车旁边驶过;车轮子转动得越来越平稳,越来越顺畅了,它们碰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窗玻璃被傍晚晴朗的阳光照得透亮,窗帘在微风吹拂下飘动。安娜忘了车厢里的旅伴,随着列车轻微的颠簸,她一边呼吸新鲜空气,同时又开始思想起来。
“对,我想到哪里了?想到那里,就是我想到了所有的生活都是受折磨的,我们大家生来就是为了受折磨,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又都在想出各种办法来欺骗自己。不过,即使看清了,又有什么办法?”
“人被赋予理智,就是为了使自己摆脱感到不安的状况。”那位太太用法语说,显然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得意。
这句话好像是对安娜的思想作出回应。
“摆脱使人不安的那种状况。”安娜重复了一遍。接着,她瞅了一眼那位红鼻子的丈夫及其消瘦的妻子,明白了那病恹恹的妻子原来认为自己是个不被理解的女人,她丈夫欺骗她,所以她才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安娜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经历及心灵的每个角落,把目光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但这没有丝毫的意义,于是她继续自己的思想。
“对,我感到很不安,所以才使用理智,以便摆脱这种情况;可见,应该摆脱这些。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既然看到的所有这一切都令人厌恶,那为什么还点着蜡烛?然而该怎么熄灭?为什么这个列车员顺着横杆跑过去,他们,那个车厢里的一些年轻人在嚷嚷什么?他们为什么说话,他们为什么在笑?全都是假话,全都是撒谎,全都是欺骗,全都是恶!……”
列车进站时,安娜夹在一群乘客里出来,像对待麻风病人似的避开他们,她停在月台上,竭力回想着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打算要干什么。原来自己以为能办到的一切,现在变得那么难以想象,特别是在所有这些吵吵嚷嚷得不像样的、使她不得安宁的人堆里。一会儿是搬运工人跑过来,提出要为她效劳;一会儿是些靴子踩得木板月台嗒嗒响并大声说话的年轻人打量着她;一会儿是接站的人,他们让路没有让到该让的一边。她回想起要是没有回信的话自己还要往前赶路,便叫住一个搬运工,问他是否在这里见到过一个带着便条找符朗斯基伯爵的马车夫。
“符朗斯基伯爵?刚有人从他那里来过。是来接索罗金娜伯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马车夫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她正在与搬运工人说话的时候,脸色红彤彤、高高兴兴的马车夫米哈依尔过来了,他穿着一件腰部打褶的时髦蓝色外衣,挂着表链子,显然为自己这么好地完成了任务感到自豪,并把一张便条交给了她。打开便条,还没有看内容,她的心便抽缩起来了。
“很可惜,我没有看到那张便条。我十点钟回来。”符朗斯基用潦草的笔迹写道。
“是这样!我料想是这样的!”她带着恶狠狠的讪笑暗自说。
“好,那你回去吧。”她声音轻轻地对米哈依尔说。她说的声音很轻,因为心脏跳动的速度妨碍她呼吸。“不,我不让你折磨我。”她这样想,她的威胁不是针对他,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迫使她受折磨的那个人,接着便顺月台绕着车站走去。
在月台上来回走着的两个侍女扭过头来盯着她看,同时出声地猜想她这身打扮:“是真货。”她们在议论她衣服上的花边儿。一些年轻人弄得她无法安宁。他们又一边瞅瞅她的脸一边用不自然的嗓门笑着嚷着,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站长走过时,问她是否乘火车。一个卖汽水的男孩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的上帝?我到哪儿去呢?”她在月台上越走越远,一路想着。走到头,她停下来了。来了几位太太和孩子接一位戴眼镜的先生,他们大声地又说又笑。当她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静下来了,打量起她来。她加快了脚步离开他们,来到了月台的边沿上。一列货车开进来了。月台开始震动起来,于是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坐在了正在行驶的火车上。
接着,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头一次和符朗斯基见面时被轧死的那个人,于是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她步子矫捷地下到从加水站通向铁轨的阶梯上,然后停在了紧挨着车轨的地方。她看着缓缓行驶过来的头一节车厢底下的螺丝钉和铁链子,以及高大的铁轮子,并通过目测竭力确定前一排轮子和后一排轮子的中间位置,估算这中间位置正好对着自己的那一时刻。
“到那儿!”她凝视着车厢的影子和撒在枕木上混杂着煤渣的沙子,对自己说,“到那里,到正当中,我要惩罚他,我要摆脱所有的人,也摆脱我自己。”
她想倒在正好对着自己的头一节车厢底下。但她被正要从手上取下的小红手袋耽搁了,因此晚了,那节车厢过去了。得等第二节车厢。类似游泳时准备迈进水里时的感觉控制了她,她画了个十字。画十字这个习以为常的动作,在她内心引起整整一系列少女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突然,蒙住了她眼前一切的黑暗炸裂了,生命瞬间呈现在她脑海里,带着过去全部明朗的欢乐。但是,她死死地盯在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轮子上。接着,就在两排轮子的中间正好对着她的那一刻,她扔下了小红手袋,把脑袋缩进两个肩膀里,伸出双手投进车厢底下,并以一个仿佛准备立刻站起来的轻微动作,屈膝倒了下去。而在这一瞬间,她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害怕了。“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为什么?”她想站起来,把身子往后仰;但是,一个巨大而无情的东西碰在她头上,从她的背上压过去了。“上帝啊,宽恕我的一切!”她喃喃地说着,感到已无力挣扎了。一个农民边嘀咕边在铁轨上干着什么。接着,她阅读那部充满惊恐、欺骗、痛苦和罪恶的书时点燃的那支蜡烛,一下子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为她照亮了以前在黑暗中的一切;接着,它噼啪一声暗淡下来,并永远熄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