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1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带着孩子们,在波克罗夫斯基自己的妹妹吉蒂·列文娜家里避暑。她自己庄园里的房子全倒塌了,因此列文夫妇就劝她到他们那里去消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很赞成这种安排。他说很遗憾,对他来说,和全家人一起在乡下避暑是最大的幸福,但是他公务缠身,不得不留在莫斯科,只偶尔到乡下来住上一两天。除了奥勃朗斯基夫妇带着所有的孩子及一位家庭女教师,这年夏天到列文家做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来照看一下没有经验的怀孕的小女儿。此外,吉蒂在国外的女友瓦莲卡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等她结婚时来看她。这些全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和朋友。他虽然爱他们大家,却也因为自己的生活充斥了这种他暗自称之为“舍尔巴茨基的成分”而不免有些遗憾。他这方面的亲戚到这里来做客的只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人,可就连他也并不完全是列文家的人,他怀有柯兹内舍夫的特殊气质。这样一来,在家里的列文精神完全被淹没了。
列文家长久以来空****的房子里现在却住了这么多人,几乎每个房间都占上了,所以几乎每天坐下来用餐时老公爵夫人都不得不看看人数,叫第十三个外甥或外甥女坐到另一张小桌子上去。善于料理家务的吉蒂也费了不少心思去过问采购鸡呀、火鸡呀和鸭子的事情,因为夏天客人和孩子们的胃口都很好,这种东西吃得很多。
全家人坐下来吃饭了。陀丽的孩子们、家庭女教师和瓦莲卡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采蘑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智慧和博学使所有的客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提到有关蘑菇的事,尤其使大家感到惊讶。
“把我也带上吧。我很喜欢采蘑菇,”他瞧了一眼瓦莲卡说,“我发现这是一项很好的活动。”
“这样啊,我们很高兴。”脸一下红了的瓦莲卡回答说。吉蒂意味深长地与陀丽交换了一下眼色。聪明又有学问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提议要跟瓦莲卡去采蘑菇,证实了吉蒂最近使她有些牵挂的某些推测。她连忙同母亲说话,免得自己的目光被人觉察到。午饭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拿着一杯咖啡坐在客厅靠窗的地方,一边继续与弟弟讲话,一边注视着准备去采蘑菇的孩子们该走的那扇门。列文坐在哥哥旁边的窗台上。
站在丈夫身边的吉蒂显然在等待着这场她毫无兴趣的谈话的结束,以便把什么事情告诉他。
“结婚以后你大变样了,变得更好看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同时对吉蒂微微笑了笑,显然是对已经开始的谈话兴趣不大,“但还是那么忠于自己的**,捍卫最自相矛盾的奇谈怪论。”
“吉蒂,站着对你可不好。”丈夫一边对她说,一边递过一把椅子,并意味深长地瞧瞧她。
“啊,对,再说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孩子们跑过来了,补充说。
塔尼娅侧着身子,穿着拉得紧紧的长筒袜,挥舞着一只小篮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在大伙儿前头直奔他跑过来了。
她勇敢地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跑来,一双很像自己父亲的美丽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她把帽子交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并做出一副想把帽子戴到他头上的样子,她那羞怯而温柔的微笑缓和了自己的激动。
“瓦莲卡等着呢。”她说着,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微笑里看出可以这样做后,便小心翼翼地把帽子给他戴上。
瓦莲卡头上裹着一块白毛巾,站在门口,正在穿一件黄色印花布外衣。
“我来了,我来了,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着,同时一边喝完杯子里的咖啡,一边把一块手帕和一盒香烟分别放在两只口袋里。
“瞧我的瓦莲卡多美!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站起来,吉蒂便对丈夫说。她说得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得见,显然,她这样做是有意的。“而且多漂亮,一种有风度的美!瓦莲卡!”吉蒂叫了一声,“你们要到磨坊那片树林里去吗?我们坐马车到你们那里去。”
“你完全忘了自己的身子,吉蒂,”老公爵夫人赶忙从门里出来说,“你不能这样嚷嚷。”
瓦莲卡听到吉蒂的声音及她母亲的劝告,便迈着轻盈的脚步迅速来到吉蒂跟前。快速的动作以及满脸泛起的活跃的红晕,表明她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变化。吉蒂知道这不寻常的变化来自哪里,便留神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现在招呼瓦莲卡,就是因为她认为在今天午饭后在树林里可能会发生的一件重要事情,她在心里正为她祝福。
“瓦莲卡,有一件事儿如果发生了,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幸福的。”她一边吻她,一边悄悄地说。
“可是,您和我们一起去吗?”瓦莲卡做出一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的样子,困惑地问列文。
“我去,不过只到打谷场,我就停在那里。”
“你到那里去干吗?”吉蒂说。
“要去看看拉货的大车,并查看一下账单,”列文说,“那你会在什么地方?”
“在露台上。”
2
所有的女人都聚集在露台上了。她们平时午饭后就喜欢坐在那里,而今天到那里还有别的事儿。除了忙于做婴儿的肚兜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今天她们还在那里煮果酱,照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看来,这样不加水煮果酱,是一种新方法。它是吉蒂娘家采用的方法。这件事情以前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负责做的,她认为列文家做事方法不会错,所以还是往草莓和杨梅里浇了水,肯定说别的方法都行不通;结果她被发现了,现在就决定当众煮马林果酱,好让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看看,证明不加水煮出的果酱也很好。
满脸气呼呼和伤心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头发乱蓬蓬,两只瘦削的手和胳膊肘**着,在烤炉上一圈圈地转动着盆子,神情忧郁地瞅着马林果,满心指望它会凝固起来,证明这种煮法不行。公爵夫人觉得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气是针对她的,因为她是煮马林果酱的主要顾问,便竭力做出一副自己忙于别的事情而不去关心煮马林果酱的样子;她一边聊着与此无关的事情,但同时斜过眼睛注视着炉子。
“我从来都是亲自给侍女们买些便宜的料子。”公爵夫人继续刚才的谈话说,“现在是不是要去泡沫了,亲爱的?”她对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补充说。“完全不需要你亲自去做,而且很热。”她制止吉蒂。
“我来弄吧,”陀丽说着,便站起来,开始用勺子小心地在冒起泡沫的糖汁上转,过一会儿就把勺子拿出来在一只已经有黄的红的各色果酱泡沫的碟子上轻轻敲击,把血一般深红的糖汁泡沫敲掉。“他们喝茶时会来舔这东西的!”她想到自己的孩子们,同时回忆起她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时为大人们不吃最好的东西——煮果酱时撇出的泡沫而感到奇怪。
“斯吉瓦说,给钱要好得多,”陀丽继续已经开始的关于赏给下人们什么东西好这个有趣的话题,“不过……”
“怎么可以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吉蒂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是很看重送礼物的。”
“喏,比方我,去年给我们的玛特莲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块不是波普林府绸而是类似这样的料子。”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她在您命名日那天穿过。”
“花纹好极了,又朴质又高雅。要不是她已经有了,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就像瓦莲卡穿的那件。这样又好看又便宜。”
“啊,现在好像煮好了。”陀丽让糖汁从勺子上滴下来说。
“据说成绞丝形的时候就好了。您再煮一会儿,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
“这些该死的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气地说,“还不是一个样。”她补充了一句。
“啊,它多可爱,别吓着它!”吉蒂突然说,她看到一只麻雀歇在了栏杆上,翻转一截马林树枝开始啄起来。
“是啊,不过您还是离那热地方远点。”母亲说。
“不过A propos de Bapehbka,”吉蒂像她们那样用法语说,免得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听懂,“您知道吗,妈妈,我不知道怎么,今天这么期待等着结果,您晓得是什么事。要是那样多好啊!”
“可真是个好姑娘!”陀丽说,“她多么细心而又巧妙地把他们拉到一起……”
“不,您说说,妈妈,您有什么想法?”
“我会有什么想法呀?他(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俄罗斯找到最好的对象;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不过我知道,现在还是会有许多人想嫁给他的……她很善良,但是他也许会……”
“不,您要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往好处想?——她真好!这是第一。”吉蒂屈起一根手指说。
“他很喜欢她,这是真的。”陀丽证实说。
“其次,他在社会上的这种地位,完全既不需要妻子的财产也不需要妻子有社会地位。他需要的只有一点——一个可爱、文静的好妻子。”
“是啊,和她在一起可以平平安安。”陀丽肯定地说。
“第三,要是她喜欢他。而这一点……也就是说,这将是一件好事!……我正等着,他们从树林里出来时一切都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里一下子就能看出的。那样我会很高兴的!您怎么想,陀丽?”
“不过你别激动。你一点儿也用不着激动。”母亲说。
“是啊,我不激动,妈妈。我觉得,他今天就会向她求婚。”
“啊,一个男人怎么求婚、在什么地方求婚,这是很奇怪的……仿佛有一个什么障碍,它突然就吹破了。”陀丽说,她一边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一边回忆起自己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往事。
“妈妈,爸爸怎么向您求婚的?”吉蒂突然问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很简单。”公爵夫人回答说,但因为回想起这件事儿,她满脸容光焕发了。
“不,但是怎么样嘛?在他开口之前,您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吉蒂感到特别得意,因为现在自己可以平等地与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了。
“当然是爱上了;他常到乡下我们家来。”
“那怎么决定下来的呢?妈妈?”
“你以为你们想出来的一定是新花样?全是一个样儿:用眼神、用微笑决定下来的……”
“您说得真好,妈妈!正是用眼神和微笑。”陀丽肯定说。
“可是,他说了什么话?”
“列文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是拿粉笔写的。真奇妙……我好像觉得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
接着,三个女人就陷入对同一件事情的沉思。吉蒂头一个打破了沉默。她回想起了自己结婚前那个冬天以及符朗斯基对她的吸引力。
“有一点……就是瓦莲卡以前的恋爱对象,”她顺着思路的自然联系,回想起这件事情,“我得想个办法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他有个准备。所有他们这些男人,”她补充说,“对我们的过去都妒忌得要死。”
“不是所有的,”陀丽说,“你这是根据自己的丈夫作出的判断。他至今一直为回忆起符朗斯基在受折磨。对吧?可是真的?”
“是这样。”吉蒂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回答。
“只是我不知道,”作为母亲的公爵夫人,出于自己对女儿那种母性关怀辩护说,“你的过去有什么让他不放心的?是符朗斯基追求过你?这事儿每个姑娘都常有的。”
“啊,我们说的不是这个。”吉蒂涨红了脸说。
“不,你听我讲,”母亲接着说,“再说了,那是你自己不让我去和符朗斯基谈的。你记得吗?”
“哎呀,妈妈!”吉蒂带着痛苦的表情说。
“如今可没有人拦着你们……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超出原有的程度;不然的话,我要亲自找他谈了。再说了,你呀,我的心肝,不能激动。要记住这一点,你要安心。”
“我完全平静,妈妈。”
“当时安娜来了,这对吉蒂来说成了件好事儿,”陀丽说,“对她却是多么不幸。瞧,恰恰相反,”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补充说,“当时安娜是那么幸福,而吉蒂把自己看成个不幸的姑娘。现如今正好相反!因此,我常常想到她。”
“瞧你想谁!一个可恶、讨厌的女人,没有心肝,”母亲说,她忘不了吉蒂嫁的不是符朗斯基而是列文这件事。
“干吗说这个嘛,”吉蒂伤心地说,“我现在不想这件事,也不愿去想……也不愿去想,”她重复地说着,同时听到丈夫踏着露台梯子上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在说什么呢,也不愿去想?”列文走到露台上时说。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他也就没有再问。
“可惜啊,我打搅了你们女人家的王国。”列文不大乐意地看了大家一眼,知道她们说的是他在场时不会讲的事情,便这样说。
顿时,他感觉到自己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一样,对煮马林果酱不加水及对那种格格不入的舍尔巴茨基家的影响表示不满。不过,他微微一笑,走到吉蒂的身边。
“啊,怎么了?”他问她,用大家现在都对她的那种表情瞧着她。
“没有什么,很好,”吉蒂微笑着说,“你那边怎么样?”
“能比旧大车多拉三倍的东西。现在就去接孩子们吗?我吩咐套车去了。”
“怎么的,你想让吉蒂坐敞篷马车去接?”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可是就一步路,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不像女婿应称呼岳母那样叫公爵夫人为妈妈。这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不过虽然这样,列文对公爵夫人非常敬爱,而且很尊重,不那样叫她是出于不亵渎自己对已故母亲的感情。
“和我们一起去吧,妈妈。”吉蒂说。
“我不想看这种冒失的举动。”
“啊,我走着去。要知道,我身体很好。”吉蒂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拉住他的一只手。
“身体好,但什么事都得有个分寸。”公爵夫人说。
“啊,怎么,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果酱煮好了?”列文对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微微笑着说,他想让她感到高兴,“用新方法煮好了吗?”
“总该好了。可是按照我们的看来是煮过头了。”
“这样更好些,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就不会酸了,不然的话,现在冰已经融化了,我们又没有地方保存,”吉蒂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于是就用同样的心情对老婆子说,“不过,您的腌菜真好,妈妈说,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好吃的腌菜。”她补充说,一边微笑一边理了理自己可爱的辫子。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气地瞥了吉蒂一眼。
“您别安慰我,少夫人。只要一看到你们俩这样,我就高兴。”她说,“你们俩”这表示亲密的粗鲁说法,使吉蒂感动。
“和我们一起采蘑菇去吧,您可以给我们带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微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对您啊,即使要生气,也没法生气。”
“您就请照我的劝告办吧,”老公爵夫人说,“果酱上盖上一张纸,用点儿罗姆酒弄湿它,没有水也永远不会发霉了。”
3
面对面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吉蒂特别高兴,因为她注意到了他走进露台并问大家在说什么又没有得到回答的那一刻,他心里流露出的伤心是这么生动地反映在他的脸上。
当他们走在其他人前面,到了一条被踩平而落满尘土、黑麦穗及麦粒的道路上,已经看不清自己家房子轮廓的时候,她便紧紧地靠在他的一只胳膊上,并把它往自己身上拉。他已经忘了瞬息间不愉快的印象,而眼下和她单独在一起,这时关于她有身孕的思想一分钟也不曾离开过他,他正经受着对自己来说还是新的、欢乐的、完全纯洁的感情和对一个心爱的女人亲近的享受。没有什么要说的话,然而他想听她嗓子发出的声音,自从怀孕以来,她的眼神就变了一个样儿。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既柔和又严肃,就如同那些经常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在一件心爱事业上的人们的情况。
“这样你不会累吧?靠得更紧些。”他说。
“不累,我真高兴单独和你在一起,而且我承认,和他们在一起不管多么好,可我还是总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冬天的傍晚。”
“那样很好,而这样更好。两者都很好。”他紧紧贴住她的一只胳膊说。
“你进来时我们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说果酱吧?”
“对,也谈到了果酱;然后在谈男人怎么求婚。”
“啊!”列文说,他听她说话时更多的是听她美妙的声音,同时老是想着眼下穿过树林和绕过那些稍不当心可能磕着碰着的地方。
“还谈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你注意到了吗?……我真希望这事能成,”她继续说,“你对这事儿怎么想?”她说着瞧了瞧他的脸。
“不知道该怎么看,”他一边微笑一边回答,“依我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是很古怪的。我不是对你讲过……”
“对,他曾经爱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姑娘……”
“那是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事儿的。我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观察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他亲切,有几个女的他喜欢,但是你能感觉得到,对他来说她们仅仅是一些人而已,而不是女人。”
“是的,可是现在和瓦莲卡……好像有点儿那个……”
“也许有……但是应当了解他……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人。他靠一种精神生活活着。他是个心灵太纯洁和高尚的人。”
“怎么?难道这会降低他的人格吗?”
“不是的。不过,他过惯了纯粹的精神生活,不会顺从现实生活,而瓦莲卡毕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
列文现在已经习惯于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不太费心思去斟酌词句;他知道妻子在眼下这种情意绵绵的时刻会明白自己要说的意思,一暗示,她也就明白了。
“是啊,可是她也许还没有我来得实际;我明白,他是永远不会爱上我的。他是完全讲究精神的……”
“啊,不,他是很喜欢你的,而我们家的人都喜欢你,这使我一直很高兴……”
“是的,他对我好,可是……”
“可是,不像已故的尼古拉……你们那是真正的互相喜欢。”列文替她把话说完。“为什么不说他?”他补充说,“我有时责备自己:他竟被忘了。啊,那是个多么可怕而又多好的人……对了,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列文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认为他不会再恋爱了。”吉蒂把他的意思翻译成自己的语言说。
“倒不是说不会再恋爱,”列文微微笑着说,“但是他没有那方面的需要……我总是羡慕他,甚至现在自己这么幸福,却还是羡慕他。”
“你羡慕他不会爱上女人?”
“我羡慕他比我好,”列文微笑着说,“他活着不是为了自己。他的全部生活都服从于一种责任。因此他就能保持平静和满足。”
“而你呢?”吉蒂露出嘲弄而深情的微笑说。
她怎么也表达不出那种促使自己微笑的思绪;但她最后归结为一点,丈夫在赞扬哥哥及在哥哥面前贬低自己这一点上,是不真诚的。吉蒂知道他的这种不真诚是出于他对哥哥的爱,出于自己太幸福而产生的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特别是出于他不使自己落后而变得更完美的愿望,她喜欢他身上的这种品德,因此便不断地微笑。
“那么你呢?你不满意什么?”她依旧带着那样的微笑问道。
“我很幸福,可不满意自己……”他说。
“既然你幸福,怎么还会不满呢?”
“也就是,怎么对你说呢?……说句心里话,我只希望你别磕着摔倒,再也没有别的了。啊,要知道,可不能这么跳!”他责备她跨过横在小路上的一根树枝时动作太快而中断了自己的谈话,“不过,我在评价自己及把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哥哥作比较时,感到自己不好。”
“可是,因为什么?”吉蒂依然带着那样的微笑说,“难道你不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小村子,你的田庄经营,你的书?……”
“不,我现在更加感觉到你错了,”他说着,把她的一只胳膊贴得紧紧的,“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稍稍这么做了。假如我能像爱你那样爱整个这工作……可我最近一段时间做工作就像应付差事一样。”
“那,你说我的爸爸怎么样?”吉蒂问道,“怎么,他不好吧,因为没有为公共事业作贡献?”
“他?——不。但是,一个人应当具有像你父亲那样的朴质、坦诚和善良,可是我有这种品质吗?我什么事也不做,因此很痛苦。这都是因为你干的好事。在没有你和还没有‘这个’的时候,”他说着望望她的肚子,她明白了,“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花在工作上;而现在却不行,我感到羞愧;我现在工作正像应付差事一样,我假装着……”
“那你现在愿意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调吗?”吉蒂说,“你会愿意去做公共的事业,像他那样热爱那非办不可的差事,那样你就心满意足了吗?”
“当然,不是,”列文说,“其实。我是那么幸福,以至于什么都不明白。而你倒是在想,他今天会提出求婚?”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补充说。
“我又想,又不想。只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他会求婚。等一下。”她弯下腰去,在路边采了一朵野**,“来,你数一数:求婚,不求婚。”她说着,把花儿递给他。
“求婚,不求婚。”列文边说边把白色的狭窄小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
“不,不!”吉蒂抓住他的一只手制止他,激动地注视着他的手指头,“你一次撕下了两片。”
“啊,不过,瞧这片不算数,”列文说着,撕下一片短短的未长成的小花瓣,“瞧,敞篷马车已经赶上我们了。”
“你不累吗,吉蒂?”公爵夫人问。
“一点儿也不。”
“要不然你就上来坐着,马车很平稳,再说马走得慢。”
但是已经不用坐车了。因为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大家都徒步走了过去。
4
黑头发上裹着块白毛巾的瓦莲卡被孩子们团团围着,正开心地同他们玩着,她显然是因为有机会向自己心爱的男人表白爱情而激动不已,因此,她的模样也格外的妩媚迷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她并肩走着,不停地在欣赏她的美。眼睛看着她,脑子在回想自己从她嘴里听说的那些全部动人的话,知道了她美好的一切,并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是那种特殊的自己老早老早在青年时代刚开始时只经历过一次的东西。因为接近她而产生的兴奋感觉越来越强烈,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采到的一只细茎卷边的白桦树大蘑菇交给她,并放进她的小篮子里的时候,当他注视着她的一双眼睛,注意到她满脸泛起喜悦和惊恐激动的红晕的时候,他不禁心慌意乱而默默地对她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含义丰富的微笑。
“如果这样的话,”他暗自说,“我可得认真地作出决定,可不能像一个孩子那样,凭一时的冲动。”
“这会儿我要自己一个人去采蘑菇了,不然就显不出我的收获了,”他说着便离开靠近树林子的一块边沿空地,那是他们在稀稀落落几棵老白桦树中间的针叶小草地上来回转的地方,几棵白兮兮的桦树中间长出一些灰蒙蒙的赤杨和暗黝黝的榛树灌木丛。走了四十步光景,来到了一片耳垂状粉红色鲜花盛开的卫茅丛中,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知道在这里人家看不见他,便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是在自己站在底下的白桦树冠上,有几只苍蝇像一窝蜂似的嗡嗡叫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谈话声。突然,从树林边沿远处响起了瓦莲卡呼唤格里夏的女低音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自己的处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拿出一支雪茄烟来要抽。他用一根火柴在桦树干上擦火,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擦出火来。柔软的白色表皮粘住了火柴头上的磷质,火一划着就熄灭了。终于有一根火柴划着了,芳香的雪茄烟雾便像一块摇摇晃晃的桌布徐徐向前面伸展开去,弥漫在灌木丛上和下垂的桦树枝叶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两只眼睛紧跟着弥漫开来的烟雾,一边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去,一边仔细地考虑着自己的处境。
“为什么又不呢?”他想,“如果这是一种冲动或**,如果我经受的只是一种**——这是互相**(我能说这是互相的),那就会感到和我一生的整个习性截然相反,如果我感到自己屈从了这种**,便是对自己的使命和责任的背叛……可是,情况并非如此。有一点我可以把它说成是相反的理由,那就是失去玛丽娅时我对自己说过要忠于对她的记忆。我可以拿这一点来作为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这一点是重要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自己说,同时觉得这种顾虑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无非就是在别人的眼里有损于他那富有诗意的角色吧,“然而,除此以外,不论我怎么去寻找,也找不出丝毫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要是我只凭一种理智进行选择的话,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他回忆起自己认得的那么多的女人和姑娘,却记不起有一位能如此完美地结合所有的正是那些在他冷静地考虑时希望在自己妻子身上看到的特点。她那么妩媚,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却又不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如果爱上他的话,那是一种像一个女人应有的那样的自觉的爱情,这是其一。其二呢,她不但远离上流社会,而且显然还讨厌社交界,而同时她知道社交界并懂得一个良好社会的女人待人接物的全部;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说,作为生活的伴侣缺少这些是不可思议的。其三,她信仰宗教,而且不像比方说吉蒂,不是像一个少女那样无意识的信教;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念基础上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甚至在她身上找到了他希望自己妻子应该具备的全部细节:她清贫而且孤身一人,因此不会像他看到的吉蒂那样给丈夫家带来一大堆亲属及他们的影响,而会全身心地依靠丈夫,这也是他对自己未来的家庭生活所设想过的部分。而且,这位结合了全部这些特点的姑娘,爱上他了。他谦逊,却不能不看到这一点。而他也爱上了她。只有一个顾虑——就是自己的年龄。可是,他们家族的人都长寿,他还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谁都不会说他四十岁了,再说,他记得瓦莲卡说过,只有在俄国,人到了五十岁就把自己称作老头子了,而在法国,一个五十岁的人认为自己是dans la force de l'age,而四十岁——un jeune homme。但是,既然他觉得心灵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轻,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呢?而今当他从另一边出去又到了树林边沿上,看到明丽的斜阳照耀下瓦莲卡那优雅的形象,身穿黄色裙子,手提小篮子,正迈着轻盈的脚步绕过一棵老桦树,而这时瓦莲卡同叹为观止的夕阳下的美景融为一体,那金黄的燕麦地,麦地那边消失在蔚蓝的远处一片黄灿灿遥远的老树林,涌上他心头的难道不是一种青春的感觉吗?他的心高兴得缩紧了。一种陶醉迷人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感觉到,这事儿已经定了,刚蹲下去摘蘑菇的瓦莲卡,动作灵活地站起来向四周围看了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扔掉雪茄,迈着果断的步子向她走过去。
5
“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我年轻的时候,曾为自己设想了一个自己将会爱上并将幸福地称她是自己妻子的理想的女人。我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如今头一次发现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我爱您,向您求婚。”
在他走到距离瓦莲卡只有十步路远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地这么说。屈膝跪下,用双手挡住一堆蘑菇不被格里夏采去的瓦莲卡,正招呼小玛莎过去。
“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孩子们!多着呢!”她那动人的胸腔音在说。
看到走过来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一切都在对他说,她感觉到他走近了,并为此感到高兴。
“怎么,您找到什么了?”她问道,白头巾下露出一张向他转过来的漂亮的、在微笑的脸。
“一颗也没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而您呢?”
她忙于照顾向自己围上来的孩子们,没有回答他。
“还有这颗,在树枝旁边。”她对小玛莎指指一颗小红菇,那红菇已经通过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菇冠冲破干燥的小草丛长出来了。玛莎把红蘑菇撕成两半,露出白白的肉身,捡起来。瓦莲卡才站起来。“这使我回忆起童年。”她从孩子们身边走开,来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身边时,补充说。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瓦莲卡看出他想说话;她猜测他要说的话,喜悦和惊恐的激动使她屏住了呼吸。他们已经走了好远,谁都不会听到他们的话了,然而他却还没有开口。瓦莲卡觉得还是不做声为好。沉默过后,可以更轻松地说出谈论蘑菇以后他们想说的话,但是和自己的意愿相反,瓦莲卡好像无意中说道:
“这么说,您什么也没有找到?其实树林中央蘑菇总是比较少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为她谈起蘑菇感到懊恼。他想使她转到一开头她说的关于自己童年的话题上来;但好像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沉默了一阵之后,把注意力用在了她后来说的几句话上。
“我只听说,白蘑菇主要长在边沿地带,虽然我不会识别白蘑菇。”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离孩子更远了些,已经完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瓦莲卡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听到了它跳动的声音并感到自己的脸在变红、变苍白,然后又变红。
经历了施塔尔太太家的处境后,在她的想象中做像柯兹内舍夫这么一个人的妻子真是最大的幸福。此外,她几乎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因此,这事现在应该有个结果。她感到害怕。他说或不说,两者都使她感到害怕。
要么就现在,要么永远也不再提这事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感觉到这一点。眼神、红晕、垂下的双眼,瓦莲卡的这一切都表现出一种痛苦的期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了这一点,并为她难过。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很快地把有利于自己决定的全部理由,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对自己又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想表示求婚的那些话;然而出于某种突如其来的念头,他避开了那些话,问道:
“白蘑菇与桦树蘑菇到底有什么区别?”
瓦莲卡在作回答时,嘴唇激动得颤抖了:
“蘑菇冠几乎一样,但它们的茎不同。”
这些话一说完,他们俩心里都明白,事情已经结束,该说出来的话不会再说出来了;两人先前高度的激动,这时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桦树蘑菇——它的茎部使人想起一个黑发男子两天没有刮的胡子。”这已经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说了。
“是啊,这是真的。”瓦莲卡微笑着回答,他们散步的方向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他们开始向孩子们那边走。瓦莲卡感到又痛苦又害羞,不过同时也感到轻松了。
回到家里反复思索着自己的想法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发现自己原来的判断不对。他没法改变自己对玛丽娅的记忆。
“安静些,孩子们,安静些!”站在妻子面前的列文甚至生气地对孩子们嚷嚷起来,他是害怕这时候高兴得大叫大喊飞跑过来的孩子们会撞到妻子的身上。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跟在孩子们后边,也从树林里出来了。吉蒂不需要问瓦莲卡;根据他们两个人脸部平静而略带羞怯的表情,她已经明白自己的计划没有实现。
“啊,怎么样?”他们回到家里后,丈夫问她。
“不干。”吉蒂说,说话时的微笑和说话的样子很像她的父亲,列文常常满意地注意到这一点。
“怎么不干?”
“就这样嘛,”她说着,拉起丈夫的一只手,并把它搁到自己嘴上,碰了碰自己没有张开的嘴唇,“好像人们吻主教的手。”
“究竟是谁不干?”他笑着说。
“双方都不干。不过应该,就这样……”
“农民们来了……”
“不,他们没有瞧见。”
6
孩子们喝茶的时候,大人们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坐在阳台上聊天,虽然大家,尤其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知道得很清楚,发生了一件没有成功但十分重要的事情。他们两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学生考试失败后一个人留在了教室里或永远被开除出学校的那种感觉。所有在座的人也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却活跃地谈论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这天晚上,列文和吉蒂觉得特别幸福和格外恩爱。他们在爱情上很幸福,这就使那些想得到而没法得到幸福的人不愉快,他们因此甚至觉得害臊。
“记着我的话:亚历山大不会来。”老公爵夫人说。
当天晚上大家等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乘火车来;老公爵曾来信说,也许他也要来。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接着说,“他常说,应该让新婚夫妇单独住一阵。”
“是啊,爸爸还真把我们撇下了。我们没有见过他,”吉蒂说,“我们还算什么新婚夫妇?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不过假如他不来,我也要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公爵夫人忧伤地叹了口气说。
“啊,您怎么了,妈妈!”两个女儿同时地责怪她说。
“你想想,他是怎么一种感觉?要知道,现在……”
突然之间,老公爵夫人的声音完全出乎意料地颤抖起来。两个女儿不做声了,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妈妈总是自寻烦恼。”姐妹俩的目光表示出这样的意思。她们不懂得,老公爵夫人在女儿家不管感到有多好,不管她感到这里多么需要自己,她还是为自己、为丈夫伤心,因为他们把自己最小的一个心爱的女儿嫁出去以后,自己家的那个窝就冷冷清清的了。
“您有什么事,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吉蒂突然问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她正一副神秘的样子和脸色郑重其事地站在旁边。
“关于晚饭。”
“啊,好极了,”陀丽说,“你去安排吧,我要帮格里夏复习一遍他的功课。要不然,他今天一点儿也没有做。”
“功课这件事儿交给我吧!不,陀丽,我去帮他。”列文跳起来说。
格里夏已经上中学了,暑假应当复习功课。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莫斯科时就陪同儿子一起学习拉丁文,到列文家来以后,就给自己定下规矩要帮儿子每天复习一次算术和拉丁文中最难的几课。列文主动提出要替她;可是做母亲的听了一次列文的课后,发现他的方法和在莫斯科时老师辅导的不同,便不好意思地竭力想不得罪列文,但同时又坚决地告诉他,应当按照课本,像老师那样讲课,并且表示还是仍由她自己来教为好。列文既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感到失望,因为他作为父亲不关心孩子的学业,而要让什么都不懂的母亲来费心,又对教师有意见,认为他们对孩子们的教学这么糟;不过,他答应妻子的姐姐,会像她希望的那样照她的意思教课。因为,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方法而是按照课本继续教会格里夏功课,所以就失去了兴趣,常常忘了做功课的时间。今天也是如此。
“不,我去,陀丽,你坐着,”他说,“我们会按部就班,照着课本做的。只不过,等斯吉瓦来了,我们要去打猎,那时就得停一下课了。”
接着,列文就去找格里夏了。
瓦莲卡对吉蒂也说了一样的话。就是在列文这个幸福而设备完善的家庭里,瓦莲卡也使自己成了个用得着的人。
“我去安排晚饭,而您就坐会儿。”她说着,就欠身起来向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走去。
“对,对,大概买不到雏鸡,那就用自己家的……”吉蒂说。
“我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会商量着办的。”接着,瓦莲卡就和她一起走了。
“多可爱的姑娘!”公爵夫人说。
“不是可爱,妈妈,而是无可比拟的迷人。”
“那么,你们今天在等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显然不愿意继续多谈瓦莲卡。“真难以找出两位这么不相像的连襟,”他带着微妙的微笑说,“一个活泼好动,好比鱼在水里,只能生活在社交场中;而另一位,我们的柯斯佳呢,对什么都活跃、迅速、敏感,可是只要一到社交场合便像鱼到了陆地上,不是死死不动就是乱蹦乱跳地挣扎。”
“对了,他是很毛毛躁躁的,”公爵夫人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正想请您劝劝他,她(她指指吉蒂)不好留在这里,而一定得到莫斯科去。他说请个医生来……”
“妈妈,他一切都会办妥的,什么都会答应的。”吉蒂为妈妈在这种事情上麻烦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当裁判而生她的气。
他们刚谈到一半,林荫道上传来了马打响鼻和轮子轧在碎石块上的声音。
陀丽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去迎接丈夫,列文已经从格里夏学习的房间的窗子里跳着出去了,他还把格里夏抱了下来。
“这是斯吉瓦!”列文从阳台上叫着说,“我们做完功课了,陀丽,你不用担心!”他一边补充说,一边像个孩子似的跑去迎接轻便马车。
“他,她,它;他的,她的,它的。”格里夏一面大声背着拉丁文代词,一面顺着林荫道连蹦带跳地跑过去。
“还有个什么人。对了,是爸爸!”列文站在林荫道的入口处大声嚷嚷说,“吉蒂,别走陡的梯子下来,要绕着走。”
可是列文弄错了,把坐在马车里的人当做了老公爵。他走近马车时看到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并肩坐着的不是公爵,而是一个漂亮壮实的年轻人,他头上戴着后边拖着长长的丝带的苏格兰尖顶帽子。这是舍尔巴茨基的姑表兄弟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一个闻名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的出色的青年人,正如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所介绍的那样,他“是位杰出的人物和热爱打猎的好手”。
来的人不是老公爵而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使大家感到失望;维斯洛夫斯基对此满不在乎,他高高兴兴地一边向列文问好,一边提醒他们过去就认识,同时抱着格里夏跨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随身带来的班特尔狗,并让他坐到马车里。
列文没有坐进马车里,他跟在后边走着。自己更熟悉、更喜爱的老公爵没有来,他稍稍有点失望,他是对这个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的出现有点儿不高兴,因为这个人完全陌生,而且是多余的。更让列文感到格格不入的是,当他走到全家大小都活跃地聚集在的台阶上的时候,看到这个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正显出一副亲热和风流的样子在吻吉蒂的一只手。
“我和您妻子是cousins,而且还是老朋友,”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一再紧紧地握着列文的一只手说。
“啊,怎么,有野味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刚向每个人问过好,便转过来问列文,“我和他可是抱着最急不可耐的愿望来的。怎么的,妈妈,他们结婚以后就一直没有到莫斯科去过。啊,塔尼娅,喏,给你的!请拿去吧,在马车后边!”他面向四周所有的人说,“你气色好多了,陀丽,”他对妻子说,同时再一次地吻她的一只手,并一边把这只手搁在自己手里,一边用另一只手向上挥了挥。
一分钟前还开开心心的列文,现在脸色阴沉地看着大家,而且一切都使他觉得扫兴。
“昨天他用这张嘴吻过谁?”他看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妻子的温柔,心里在想。他瞥了一眼陀丽,连对她也不喜欢了。
“其实,她并不相信他爱她。既然这样,她还高兴什么?讨厌!”列文想。
他看了一眼公爵夫人,一分钟以前还觉得她是那么可爱,现在也不喜欢了,因为她那副欢迎那个帽子上拖着丝带的瓦申卡的样子,就像是欢迎他到自己家里似的。
甚至连走到台阶上来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都令他不愉快,因为列文知道他并不喜欢也不尊重奥勃朗斯基,可这时竟假装出一副欢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友好的样子。
就连瓦莲卡也使他觉得反感,她刚刚还在考虑要嫁人,现在却带着自己那种sainte nitoucke的样子,去结识这位先生。
最使他反感的是吉蒂,因为她竟顺着这位先生那种开心劲儿,还和这个把自己到乡下来看成是大家的一次节日的家伙谈笑风生,尤其是她回应对方时那种特别的微笑,特别令他不愉快。
大家闹哄哄地交谈着进了屋;但是一坐下来,列文便转身走开了。
吉蒂看出丈夫有心事。她想找个机会和他单独谈谈,可是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她,说是得到办事处去。对他来说,田庄经营上的事老早就已经不像今天那么紧要了。“他们老是像在过节一样欢天喜地,”他想,“而工作可不是过节,工作不能等待,没有工作就没法生活。”
7
列文到派人去叫他吃晚饭时才回家。吉蒂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正站在楼梯上商量着吃晚饭时用哪种酒。
“啊,你们干吗这么fuss的?和平时一样就行了。”
“不,斯吉瓦是不喝酒的……柯斯佳,等一下,你怎么了?”吉蒂赶紧接着问,可是他却忽略了她,径自大步往餐厅里走,并立刻参加到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在那儿的热烈交谈里去了。
“那么,明天我们去打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好啊,我们去。”维斯洛夫斯基转过身子,跷起一条胖腿,坐到侧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我很高兴,我们去。而您,今年已经打过猎了吗?”列文仔细地打量着维斯洛夫斯基的一条腿说,但做出高兴的样子,吉蒂很熟悉的那种对他那么不合适的假装愉快的样子,“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到大鹬,田鹬倒很多。只是得早去。您不会累吧?你不累吗,斯吉瓦?”
“我累?还从来没有累过。来个通宵不睡吧!我们散会儿步去。”
“其实,干脆别睡了吧!好极了!”维斯洛夫斯基支持说。
“噢,这一点我们相信,你可以不睡也不让别人睡,”陀丽带着那种稍稍有点讥讽的口气对丈夫说,她现在几乎总是用这种口气对待丈夫,“可依着我,现在正是时候,我要走了,我不吃晚饭。”
“不,你坐一会儿,陀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转到大家坐着吃晚饭的大桌子背后她那边说,“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我看不见得。”
“你知道吗,维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他还要到他们那里去。因为他们离你们现在这里总共才七十俄里路。我也同样一定要去的。维斯洛夫斯基,你过来一下!”
瓦申卡转到女人们这一边,在跟吉蒂并肩的位置上坐下来。
“啊,请您讲讲,您到她那里去了?她怎么样?”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转过身来对他说。
列文留在桌子的另一端,他不停地与公爵夫人还有瓦莲卡聊天,同时看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陀丽、吉蒂以及维斯洛夫斯基之间正进行着活跃而神秘的谈话。不仅如此,在进行神秘的谈话时,他还在妻子的脸上看到一种严肃的表情,并且还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正在神气活现地讲着什么的瓦申卡那张漂亮的脸。
“他们那儿挺好,”关于符朗斯基和安娜,维斯洛夫斯基这么说,“我,当然了,不好妄自进行评判,可是在他们那里你会感到像在家里一样。”
“他们打算怎么办?”
“好像冬天想到莫斯科去。”
“要是我们一起到他们那里去该多好!你什么时候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瓦申卡。
“我打算在他们那里过七月。”
“你不去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转过来问妻子。
“我老早就想去了,而且一定要去,”陀丽说,“我替她难过,而且我了解她。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等你走后,我一个人去,这样就不会给谁添麻烦了。”
“那很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可是你呢,吉蒂?”
“我?我为什么要去?”吉蒂满脸通红地说。她还回头瞅了一眼丈夫。
“您跟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也认得?”维斯洛夫斯基问她,“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对。”她回答维斯洛夫斯基说,同时脸更红了,便站起来,到丈夫身边去了。
“那么,你明天要去打猎?”她说。
在这几分钟里,特别是当吉蒂和维斯洛夫斯基说话时两颊泛起红晕时,列文的妒忌发作。现在听着她说的话,他又照自己的意思加以理解。不管后来他回想起这一点时觉得多么荒唐,现在他仿佛很清楚,如果她问他去不去打猎,那只是因为她有兴趣知道丈夫是不是肯给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这种满足;在他看来,她已经喜欢上了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
“是的,我要去。”他用自己所讨厌的不自然的口气回答说。
“不,你们最好过了明天再去,不然的话,陀丽就完全见不着自己的丈夫了,你们还是后天去吧。”吉蒂说。
吉蒂这番话,这时被列文理解成了这样:“你别把我和他分开。你要走——我全无所谓,可你让我享受一下,跟这个潇洒的年轻人待在一起吧。”
“啊,如果你愿意,那我们明天就待在家里。”列文带着特别愉快的神情回答说。
与此同时,瓦申卡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到这里来以后给人家带来的痛苦,他从桌子边上跟着吉蒂站起来,带着微笑和亲热的目光,跟着她走过来。
列文看到了这种目光。他脸色变得苍白,霎时间喘不上气来。“他怎么敢这样看我的妻子!”他愤怒了。
“这么说,明天?我们去,请吧。”瓦申卡说,一边坐在椅子上,一边又按照自己的习惯跷起了一条腿。
列文的妒忌心更厉害了。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受欺骗的丈夫,妻子和她的情人需要他,只是为了向他们提供生活和享乐的方便……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亲切而好客地询问瓦申卡有关他的打猎、猎枪和靴子的事情,并同意明天就去。
幸好老公爵夫人站了起来,她劝吉蒂去睡觉,这样,列文终于不再痛苦了。但即使这样,对列文来说,还不得不遭受新的痛苦。与女主人告别时,瓦申卡又要吻吉蒂的手,可是满脸通红的她,带着后来挨母亲责怪的表情,边缩回自己的手边说道:
“我们这里不兴这样。”
在列文的眼里,让关系弄成这样是她自己的错,而她更大的错误,在于表示不喜欢这样做的时候显得那么不灵活。
“啊,睡觉有什么意思!”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晚饭时喝了几杯酒,正处于最美好和富有诗意的心情之中。“你瞧,吉蒂,”他指着从椴树梢头升起的一轮明月说,“多么美好!维斯洛夫斯基,这才是唱小夜曲的时候呢。你知道吗,他的嗓子好极了,一路上我都和他唱着来的。他带来了自己优美的爱情歌曲,有两首是新的。和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一起唱就好了。”
等大家都散了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和维斯洛夫斯基在林荫道上踱了好长时间步,大家还听到他们在唱一首新的爱情歌曲的声音。
听着这种歌声,列文坐在妻子卧室里的一把靠背椅上,皱着眉头,当妻子问他怎么回事时,他硬是不吱声;直到最后她笑眯眯地羞怯地问他“是不是因为维斯洛夫斯基有什么使他不高兴”时,他一下子就爆发了,并把所有想法都说了出来;但说出这些话又使他感到屈辱,因此他就越发地生气。
他带着一双紧紧皱起的眉毛下可怕地闪闪发亮的眼睛,把两只有劲的手像为控制自己而使出全部的力量似的贴在自己的胸口,站在吉蒂面前。要不是脸上露出使她感动的痛苦神色,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严厉,简直是残酷的。他的颧骨在抽搐,声音断断续续。
“你要明白,我不是妒忌,这是个卑鄙的词儿。我不会妒忌,相信你会……我没法说出我的感觉,可这是可怕的……我不妒忌,可是我生气,受了屈辱,居然有人敢这么想,敢用这样的眼睛看看你……”
“可是,什么样的眼睛?”吉蒂说,她竭力尽可能凭良心去回忆今天晚上说的全部话、做的全部手势以及它们微小的含意。
当维斯洛夫斯基跟着她转到桌子另一边时,她在心灵深处是感觉到有点儿什么的,但这一点她甚至连承认也都不敢承认,也就更不敢告诉丈夫了,并以此加重他的痛苦。
“可是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现在这个模样……”
“哎呀!”他抱住头嚷嚷起来,“你就别说了!……就是说,假如你吸引人的话……”
“不是的,柯斯佳,你等等,听我说!”她说,同时带着一种痛苦而同情的神色注视着他,“那,你还会怎么想?对我来说,别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难道你要我一个人也见不到吗?”
他的妒忌心起初使她屈辱,她感到恼火,自己连一小点儿最纯洁的交际的快乐都不许有;但是现在,她倒宁可牺牲了,好让他摆脱所经受的痛苦。
“你要明白我那种处境的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声音轻轻地接着说,“他是在我家里,其实,要知道,除了这种放肆的态度和夹着腿,他什么不礼貌的事情也没有做。他认为这是最好的姿势,因此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
“不过,柯斯佳,你在夸大其词。”吉蒂说,心灵深处为他通过妒忌表现出来的对她那么强烈的爱感到高兴。
“最可怕的是——你一向那么纯洁,我现在觉得你还是那么圣洁,我们是这么幸福,特别幸福的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个坏蛋……不是坏蛋,我干吗骂他?我与他毫不相干。可是,我是为什么,你的幸福?……”
“你知道吗,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吉蒂开始说。
“为什么?”
“我看到了,我们吃晚饭谈话时你是怎么看着我们的。”
“噢,对,噢,对!”列文惊恐地说。
她向他讲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而且在讲述时,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列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注视着她那张苍白、惊恐的脸,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
“吉蒂,我把你害苦了!亲爱的,原谅我!这是发疯了!吉蒂,全是我的错。我怎么能为这样一点蠢事自寻烦恼呢?”
“不,我真替你难过。”
“为我?为我?我算什么?疯子一个!……而你为什么?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破坏我们的幸福,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可怕。”
“当然,正是这一点使人感到屈辱……”
“不,这么说,相反,我要故意留他在我们家度过夏天,并将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列文边吻她的双手边说,“你会看到的。明天……对,真的,明天我同他们一起去。”
8
第二天,太太们还没有起床,猎手们的一辆轻便马车、一辆长方形敞篷马车及一辆四轮拉货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还有一清早就知道要去打猎而汪汪叫着蹦跳个不停的拉斯卡,也已经蹲在敞篷马车旁边,它激动和不满地注视着那道门,因为猎手们行动缓慢,迟迟没有从里边出来。头一个走出来的,是穿着新靴子和绿色短上衣的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他腰上捆着一条散发着皮革气味的新子弹带,戴着拖丝带的尖顶帽,扛着一支没有挎带的英国新式猎枪。拉斯卡向他跳过去,对他表示欢迎,跳过去以后,汪汪地叫着,仿佛在问他,那些人是不是快出来了,可是没有得到回答,拉斯卡便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等着,又安静了下来,侧过头并警觉地竖起一只耳朵。门终于哗啦一声响地敞开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狗克拉克飞跑出来,在空中打转蹦跳,接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手里拿着猎枪、嘴上叼着雪茄烟,也出来了。“别动,别动,克拉克!”他亲热地对狗嚷嚷着,那狗正把前爪扑到他的肚子和胸口,叼住他的猎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脚上一双凉鞋,捆着裹腿布,穿着撕破的裤子和短大衣。头上压着一顶破旧不堪的帽子,然而那支新式猎枪却漂亮得像个玩具,还有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用旧了,材料倒是挺讲究的。
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以前不懂得一个真正猎人的好装扮——一身破烂,而所有的猎具却是质量最好的。他瞅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现在明白了,穿这身破烂更显出主人的形象优雅、壮硕而生气勃勃的身体,别有一番风度,因此决心下次打猎时自己也一定得这样装扮。
“啊,我们的主人怎么了?”他问。
“有了年轻的妻子嘛。”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微笑着说。
“是啊,而且是位那么美丽可爱的妻子。”
“他已经穿戴好了。一定是又跑到妻子那里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猜对了,列文又跑到妻子那里再问她一次,她是不是已经为昨天的事儿原谅他了,接着还要她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千万小心些。主要的,是要离孩子们远点儿——他们随时都会磕着绊着她的。然后得再一次得到她的确认,她不会因为他要离开她两天而生他的气,还要她明天早晨派人骑马给他送个便条,哪怕就写两个字,只要能让他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
吉蒂一如既往地为要跟丈夫分离而感到难过,不过看到他满身干劲,如今也穿上了打猎用的靴子,背着个白猎袋,显得特别高大和有力,还有,看到他因为要去打猎而显出的那种她没法理解的兴奋和容光焕发,受到他这种情绪的感染,吉蒂也就忘了自己的伤心,高高兴兴地与他告了别。
“对不起,先生们!”跑到台阶上时,列文说道,“早点带上了吗?为什么让枣红马拉右边的套?啊,全无所谓。拉斯卡,好了,去蹲着!”
“放到骟畜群里去,”他转身对一个在台阶上等着他解决阉割的绵羊问题的牲口管理员说,“对不起,瞧,又来了一个坏蛋。”
列文从已经坐上的长框形马车上跳下来,向带着把俄尺向台阶过来的一个承包木工走去。
“瞧你,昨天没有到办事处去,这时候又来抓住我。说吧,什么事?”
“您得让我再做一个拐角。总共只增加三级台阶。这样就正好。会稳当得多。”
“你早听我的话就好了嘛,”列文恼火地回答,“我说了,要装上绳索,然后再把台阶板嵌进去。现在就没法改正了吧。你就照我吩咐的办——做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正盖的一间厢房里,承包工把阶梯做坏了,它是单独做的,而且没有计算好高度,因此做好后安装时,所有一级级的踏板都斜得像一道慢坡。现在,这位承包木工还是想用那部梯子,给增加三级踏板。
“那会好得多。”
“是啊,增加三级后你让它通到哪里?”
“您别见怪,老爷,”木工神气活现地笑着说,“正好通到沙发床那儿。就是说,得从下面着手,”他做了个要人信服的手势说,“往上,再往上,一直通到那里。”
“要知道,三级阶梯会增加长度……它往哪儿伸?”
“这样,就是说,它从底下这么来,这就行了。”承包木工固执而要人信服地说。
“它会通到天花板下,并往墙里伸了。”
“您别见怪。就是从底下往上。往上,往上,就到了。”
列文接过一把探尺,动手在沙土上画了一部楼梯图样。
“喏,你瞧?”
“照您的吩咐办,”木工说,一双眼睛突然亮堂了,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看来,只好做新的了。”
“那,就照吩咐的这么做吧!”列文说着,坐到长框形马车上,“走吧!拉住这些狗,费利普!”
现在列文把全部家务和田庄经营的操心事儿都抛在了脑后,感受着对生活充满期待的欢乐,这感情是那么的强烈,以至连话都不想说了。此外,正如任何一个猎手接近行动的地点时一样,他感到了一种聚精会神的激动心情。要说他还有什么关心的事儿的话,那就只有他们能不能在柯尔宾斯基沼泽地带找到什么,和克拉克比较起来拉斯卡会怎么样,还有自己今天打猎是否成功这样一些问题了。“怎么能使自己在新来的人面前不出洋相呢?怎么能不让奥勃朗斯基超过自己呢?”这也是他头脑里想着的事儿。
奥勃朗斯基也有类似的感觉,所以也不多说话。只有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一个人开心地说个没完。现在听着他说话,回想起自己昨天对他的错误态度,列文感到惭愧。瓦申卡果真是一个好小伙子,单纯、善良,而且很开心。如果列文是个单身汉时与他相识,两个人大概会成为亲密的朋友。他对生活的空虚无聊以及**不羁的态度,稍稍有点让列文感到不愉快。他好像认为自己那些长长的指甲、尖顶小帽以及与此相应的玩意儿,毫无疑问,都很神气,很了不得;可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和为人正派,这些是可以原谅的。他以自己良好的教养、一口很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而且出身相同,而赢得了列文的好感。
瓦申卡异常喜欢拉左边套的一匹顿河草原马,他一个劲儿地夸它。
“骑着草原马在草原上奔驰多好。啊?不对吗?”他说。
他设想自己骑在一匹草原马上一定很刺激,并认定这会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浪漫感觉,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他的天真,特别是和他的俊美、他的可爱的微笑及优雅的动作结合在一起,显得很迷人。这是因为他的本性使列文产生了好感呢,还是因为列文为补救昨天的过错竭力在他身上寻找一切美好的东西?总之,跟他在一起,列文感到愉快。
跑了三俄里后,维斯洛夫斯基突然摸索起雪茄烟和皮夹子来,不知道是丢失了还是留在桌子上了。皮夹子里有三百七十卢布,因此绝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把它留在那里。
“您知道吗,列文,我得骑这匹拉边套的顿河马跑回去一趟。这太有意思了。啊?”他说着,立刻准备下马车。
“不,干吗要这样?”列文估计维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不会少于六普特,“我派马车夫去。”
马车夫骑上拉边套的一匹马走了,列文便开始亲自驾驶由剩下的两匹马拉的车子。
9
“那,我们走哪条路线?你好好给讲讲。”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计划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到格沃兹杰沃去。在格沃兹杰沃的沼泽地四周都有大鹬,过了格沃兹杰沃,便是满地田鹬的极好的沼泽地带,而且往往也有大鹬。现在气温高,而我们则在近黄昏时即可到达(还有二十来俄里),占领黄昏时的田野;宿一夜,明天就进大沼泽地了。”
“那么沿途呢,难道啥也没有?”
“有啊;可是我们会耽误的,再说天气很热。有两个小地方还不错,不过现在未必有什么东西。”
列文自己也想拐到这些地方去,可是这些地方离家近,他随时都能去,而且它们的范围也小——三个人不能同时打猎,因此他才故意说未必有什么东西。走过与一块小沼泽地平行的地方,列文想绕着过去,但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那双经验丰富的猎人的眼睛立刻从道路上看到一个大泥潭。
“我们过去吗?”他指着那个大泥潭说。
“列文,请吧,多棒!”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开始请求说,列文只好答应了。
不等他们停下来,两只狗就已经你追我赶地向大泥潭飞奔而去。
“克拉克!拉斯卡!”
两只狗回来了。
“三个人,这地方太窄了。我待在这里。”列文说,但愿除了几只一见到狗便起飞的凤头麦鸡可怜巴巴地在大泥潭子上空盘旋外,什么也找不着。
“不!我们走,列文,三个人一起去!”维斯洛夫斯基叫他。
“真的,地方太窄。拉斯卡,回来!拉斯卡!你们用不着两条狗吧?”
列文停在轻便敞篷马车边,羡慕地张望着两位猎手。猎手们走遍了整个大泥潭。除了几只黑水鸟及其中一只被维斯洛夫斯基打着的凤头麦鸡外,在那里一无所获。
“瞧,知道了吧,不是我舍不得这大泥潭,”列文说,“只会浪费时间。”
“不,还是很开心的。您看见了?”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着,一手拿着猎枪,一手拿着凤头麦鸡艰难地上了长框形马车,“这一只我打得多漂亮!是不是?好吧,我们快到真正的地点了吗?”
突然间,马儿猛地一冲,列文的脑袋撞在了谁的枪杆上,发出了一声枪响。枪声其实是在脑袋撞上枪杆之前发出的,不过列文感到好像是那样。原来,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在卸机头时只按了一个扳机而撞着了另一个机头。子弹射进了地里,没有伤着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摇了摇头,对维斯洛夫斯基带着责备的神情哈哈笑起来。可是列文没有心思去责备他。首先,任何责备都会被看成是出于他经受了一次危险及自己前额上立刻鼓起的大包;其次呢,维斯洛夫斯基起初天真地感到难过,而随后他又那么若无其事和充满魅力地笑他们都为此惊慌失措,弄得他自己都没法不笑了。
他们来到了另一片泥沼地,面积相当大,打一次猎得花许多时间。因此,列文说服他们不要下车了。可是维斯洛夫斯基又恳求他。因为可以打猎的地方狭窄,列文作为一个好客的主人,就又停留在马车旁边等着。
他们刚停下,克拉克便向一个土墩直扑过去。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头一个跟在狗后边跑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近时,一只大鹬就飞出来了。维斯洛夫斯基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大鹬又在一块没有刈过的草地上歇下了。这只大鹬被维斯洛夫斯基看到了。克拉克找到了它,站住了,维斯洛夫斯基一枪打中后就回到了马车上。
“现在您去吧,我带着马在这里等候。”他说。
一种猎人的妒忌心使列文激动起来。他把缰绳交给维斯洛夫斯基,向泥沼地走去。
早就可怜地汪汪叫着抱怨不公平的拉斯卡已经提前跑到有希望的地方去了,那里有许多土墩;列文熟悉那个地方,而克拉克还没有进去。
“你怎么不让狗停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嚷嚷道。
“它不会吓跑的。”列文回答说,同时为自己的狗感到高兴,并连忙赶上去。
拉斯卡在寻找猎物时,越是接近熟悉的土墩就变得越认真。一只小水鸟只吸引它一瞬间的注意力。它围绕土墩走了一圈,开始绕第二圈时,突然浑身一哆嗦就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你去,你去,斯吉瓦!”列文叫着,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更有力地在跳动,突然间,他听觉的一道什么障碍消除了,各种声音分不清远近、杂乱无章地冲进耳朵,使他感到吃惊。他听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脚步声,还以为是远处的马蹄声;他听到自己踩着的土墩上石块裂开时发出脆弱的声音,还以为是大鹬起飞的声音。同样,他还听到身背后不远处有一种水溅起来的响声,他却无法弄清楚是什么声音。
选择好了踩脚的地方,他便向狗那边移动过去。
“抓住它!”
从狗身边啪啪啪挣扎飞起来的不是大鹬,而是一只田鹬。列文举起枪,但就在他瞄准的时候,那种水溅起的声音加强了,临近了,而且维斯洛夫斯基大声古怪地嚷嚷着的声音和那声音混合在一起了。列文看到自己的猎枪落在了田鹬的后面,却还是打了一枪。
确信没有打中后,列文环顾了一下四周并看到拉着长框形马车的两匹马已经不在大路上,跑到沼泽地里去了。
维斯洛夫斯基想看看射击,就把车赶到沼泽地,弄得那两匹马也陷进去了。
“见鬼了!”列文暗自说,回到陷进沼泽地的马车旁边。“您干吗上这儿来?”他干巴巴地对他说,同时叫马车夫过来,动手设法把马拉出来。
瓦申卡妨碍了他射击,把他的马陷进了泥潭,还有主要是得把马拉出来——这一切都使他恼火;要把两匹马拉出来,无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是维斯洛夫斯基都帮不了他和马车夫的忙,因为他们对这事一窍不通。维斯洛夫斯基说他确信这是个完全干燥的地方,对此列文没有回答一个字,他默不做声地和马车夫干着,好把两匹马拉出来。后来,列文干得浑身发热,并看到维斯洛夫斯基那么努力热心地拉着长框形马车的一侧,甚至快把它掰断了,他又责备自己受了昨天感觉的影响,对维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于是便竭力变得特别的客气,不像刚刚那样一副干巴巴的神情。一切收拾完毕,马车回到道路上以后,列文便吩咐把早点拿出来吃。
“Bon appétit!Bonne conscience!Ce poulet va tomber jusq'au fond de mes bottes.”又变得高兴起来的维斯洛夫斯基一边把第二只雏鸡吃完,一边用法语说着俏皮话,“啊,现在我们的灾难结束了;一切都会顺利的。不过,我因为犯了错误该坐在赶车的车架上。不对吗?啊,不,不,我是赶车者。瞧我怎么赶车拉你们走吧。”当列文请他让马车夫驾车时,他没有放下缰绳,回答说:“不,我应当为自己赎罪,而且坐在这里感觉很好。”接着,他就赶着马车走了。
列文有点儿担心他会折磨那几匹马,特别是左边那匹枣红马,他不会驾驭。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受到他快乐情绪的感染,一路上听着维斯洛夫斯基唱的爱情歌曲,或看着他边讲边表演英国人驾驭four in hand的样子。就这样,吃过早点后,大家都以最愉快的心情到达了格沃兹杰沃沼泽地。
10
瓦申卡拼命赶马,以至他们到达沼泽地带时太早了,天气还很热。
他们到达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地,即一块重要的沼泽地以后,列文不由得在想自己怎么摆脱这个瓦申卡,以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而且列文在他脸上看出那种真正的猎手在打猎前全神贯注的表情,以及他所特有的那种宽宏的狡黠。
“我们怎么走呢?是块极好的沼泽地,我看到还有鹞,”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指着两只在苔草上盘旋的大鸟说,“有鹞的地方一定有野味。”
“好吧,知道吗,先生们,”列文一边带着几分阴郁的神情拉拉靴子并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一边说,“看到这片苔草了吗?”他指着往河右边伸展的刈过草的湿漉漉的一大片草地里那个绿得发黑的小岛,“沼泽地就在这里,在我们眼前,看到了吗——那绿得更深点的地方。从这儿一直往左,到马在走的那里;那地方有土墩,往往有大鹬;而这片苔草的周围,瞧,直到那片赤杨树丛及磨坊边上。瞧那边,看见了吗,一个河湾。那是最好的地方。在那里,我曾经一次打下过十七只田鹬。我们带着两条狗往不同的方向分开走,然后到磨坊旁边会合。”
“那,谁往右谁往左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往右边宽阔点儿,你们两个人去,我就往左。”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说。
“很好!我们一定打得比他多!好了,我们走,我们走!”瓦申卡连忙说。
列文不好不同意,于是他们就分散开了。
他们一进入沼泽地,两条狗便一起寻找起来,并向水面褐色的一处地方走过去。列文知道拉斯卡的这种搜寻方法,小心翼翼而又东张西望;他知道这个地方,于是等着成群的田鹬。
“维斯洛夫斯基,你挨着我,挨着我走!”他用屏住呼吸的声音对在自己背后走得水花四溅的伙伴说,在柯尔宾斯基水潭上那一下不当心的射击发生后,列文已经不由自主地注意留神维斯洛夫斯基那支猎枪的方向了。
“不,我不去挤着您,您别考虑我。”
但是,列文不由自主地在想并记起临走时吉蒂对他说的话:“你们当心,别谁打着谁。”两条狗越走越近了,它们互相绕着,各走各的线路。打田鹬的希望是那么迫切,以至靴后跟踏在带锈似的污水地里的吧嗒吧嗒声,在列文听起来都仿佛是田鹬在啼叫,于是他抓起猎枪并握紧枪托。
“啪!啪!”他耳根响了。这是瓦申卡开枪射击在沼泽地上空盘旋的一只野鸭子,当时野鸭子还离得很远,正在往猎手们这边飞。列文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看,田鹬便立刻两只、三只,还有八只地连连飞了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截住了那一瞬间拐弯的一只田鹬,可它缩成一团降落在泥泞地上。奥勃朗斯基不慌不忙地把枪瞄准另一只更低地向苔草地飞去的田鹬,枪声一响,那田鹬便立刻掉了下来;它显然是刚从刈过的苔草地跳出来,一只下边长着白毛的完好翅膀还在拍打着。
列文可没有那么幸运:他打第一只田鹬时离得太近,因此没有打着;它开始起飞时,他便瞄准了,可这时脚下又飞起了另一只,注意力被分散了,所以第二次又没有打着。
他们正在上子弹时,又有一只田鹬飞起来了,维斯洛夫斯基正巧装上另一排子弹往水里开了两枪,打出两个小水泡。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收起自己打下的田鹬,两只眼睛神气活现地瞧了列文一眼。
“那,我们现在分散开来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拐着一条左腿,拿着猎枪,向自己的一条狗吹吹口哨,往一边去了。列文和维斯洛夫斯基往另一边走。
列文往往都是这样的,要是开头几枪打得不成功,他就会激动、恼火,便整天都射击不好。今天也是这样。田鹬倒是挺多。猎狗及两位猎手的脚下都不断地有田鹬飞出来,列文本可以宽下心来;但是,他越打就越在维斯洛夫斯基面前出洋相,维斯洛夫斯基倒是不管距离合不合适都一个劲儿高高兴兴地开枪,尽管总也打不着,却并不觉得难为情。列文可急了,忍不住了,火气越来越大,虽然开枪,却根本不存打中什么的希望。看样子,就连拉斯卡都明白了这一点。它开始懒洋洋地寻找起来,仿佛带着怀疑和指责似的目光看着两个猎手。枪声一下接一下,两个猎手四周围尽是火药的烟雾,而那只边网宽大的猎袋里只有三只又轻又小的田鹬。就连这些也有一只是维斯洛夫斯基打的,一只是两人共同打的。同时在沼泽地的另一边却传来虽不频繁而列文却觉得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意义重大的射击声,而且每一次枪响后都听到这样的声音:“克拉克,克拉克,叼过来!”
这就更使列文激动了。田鹬不停地在苔草地上空盘旋。四面八方都不停地传出踩在地面上的吧嗒声及在高空中哑哑的鸟叫声。原先飞起后在空中掠过的田鹬又落在两位猎手的面前。本来是两只老鹰在沼泽地上空盘旋,现在出现了几十只了。
列文和维斯洛夫斯基绕了大半个沼泽地,来到了延展成长长一片的苔草地上。那是农民们用脚踩出一条条界线的刈草地,并排的一块已经刈过,其中有一片已经刈完。
没有刈过的地方比起刈过的地方来,找到田鹬的希望虽然同样不大,不过列文答应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要与他会面的,于是就和自己的伙伴一起顺着刈过草的及没有刈过草的地方往前走。
“喂,猎手们!”一个坐在卸了套的大车上的农民大声嚷道,“和我们随便吃点午饭吧!喝口酒!”
列文回头看了看。
“来吧,没关系!”一个留胡子开开心心的红脸汉子嚷嚷着,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手举着一只在阳光下绿莹莹亮晶晶的四棱短口酒瓶,它能装一俄升酒。
“Qu'est ce qu'ils disent?”维斯洛夫斯基说。
“叫我们去喝伏特加酒。他们一定是分过草场了。我倒是想喝一点儿。”列文不无狡黠地说,同时希望维斯洛夫斯基会被伏特加酒所吸引,到他们那边去。
“为什么他们请客?”
“这样,开心开心嘛。对了,您就去呗。您会觉得有趣的。”
“Allons, c'est curieux.”
“您去,您去,您会找到通磨坊的路的!”列文大声说,回头看了一次,满意地发现维斯洛夫斯基弯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碰碰,伸长的一只手上拿着猎枪,正从沼泽地出来走到农民们那里去。
“您也过来吧!”那汉子对列文嚷道,“别害怕!来吃馅饼!”
列文很想喝伏特加酒并吃块面包。他没有力气,并感觉到把一双脚从泥泞里拔出来还挺费劲儿,因此犹豫了一下。但是,狗警觉起来了。列文的疲倦感顿时消失了,而且轻而易举地顺着泥泞地向狗走过去。他的脚下飞出一只田鹬;他开了一枪,打中了——那狗仍旧站着不动。“叼来!”狗旁边又飞出一只田鹬。列文又打了一枪。但这一天也真倒霉,他这一枪没有打着,而且,当过去寻找打中的那只时也没有找到。他寻遍整个苔草地,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着了,所以当他要它去搜寻时它没有去找,只装出一副找了可是没有找着的样子。
列文原以为自己的不成功是瓦申卡的缘故,结果呢,瓦申卡不在了,事情并没有好转。这里的田鹬也很多,但是列文射击连连落空,一次也没有打中。
斜照的阳光还很热;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贴住了身子;左脚的靴子里灌满了水,笨重而且还吧嗒吧嗒地响;沾满火药污渣的脸上,汗珠滚滚地淌,嘴里一股子苦味,火药和带锈似的污水的气味直呛鼻子;两只耳朵里尽是田鹬不停地噼噼啪啪的响声;枪筒没法碰,它们都热得发烫了;心脏急促而迅速地在跳动;两只手激动得在哆嗦,一双疲惫的脚磕磕绊绊地在土墩子和泥泞地里挣扎;但他还是一直来回地走着,射击着。又一次可耻地没有打着后,他终于把猎枪和帽子扔在了地上。
“不,得清醒一下!”他对自己说。他拿起猎枪和帽子,把拉斯卡叫到自己的脚边,便走到沼泽地外边。来到干燥的地方后,他在一个土墩上坐下来,脱下靴子,把灌进去的水倒掉,到了沼泽地边上喝了口带锈味的水,用水把发热的枪筒淋淋湿,并洗了洗自己的脸和双手。他觉得神清气爽,又往一只田鹬栖息着的地方挪动脚步,下定了自己要不急不躁的决心。
他想保持平静,可是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儿。在瞄准那只作为目标的鸟儿之前,他的一个指头已经扣了一下扳机。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当他从沼泽地里出来到该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会合的赤杨树丛时,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猎物。
在见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之前,他先看见了他的狗。克拉克从一棵根须**在外的赤杨树处跳出来,浑身沾满发黑的沼泽地污泥,它变得黑黝黝的,显出一副胜利者的样子,与拉斯卡互相嗅来嗅去。在克拉克后边的赤杨树影里,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身材魁梧的形象。他满脸红彤彤汗涔涔地迎面走过来,仍旧一拐一拐地瘸着腿。
“啊,怎么的?你们打了很多吧!”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说。
“那么你呢?”列文问道。不过根本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那只满满的猎袋了。
“对,没有多少。”
他打了十四只。
“很棒的沼泽地!一定是维斯洛夫斯基在碍事儿。两个人一条狗不方便。”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为他找台阶下。
11
列文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来到列文一向常常歇脚的那个农民家茅屋里时,维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茅屋的正中间,用两只手抓住一条长板凳,一个士兵是女主人的兄弟,正在给他把沾在靴子上的泥去掉,而他则以自己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我刚到。Ils ontétécharmants.他们给我喝,给我吃。多好的面包,这是奇迹!Délicieux!还有伏特加酒——我从来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而且怎么说也不肯收钱。还说‘请别见笑’什么的。”
“干吗收钱?就是说,他们是把您当客人招待了。难道他们的伏特加酒是卖钱的吗?”那士兵终于把一只与发黑的袜子粘在了一起的靴子脱了下来。
茅屋虽然被猎手们的脏靴子和舐着自己身上泥渍的狗弄得很不整洁,虽然满屋子的火药味,也没有刀子和叉子,猎手们还是喝了茶,吃了顿晚饭,这种津津有味的感觉只有在打猎时才能感觉得到。他们清洗完毕,一身干干净净的,便来到打扫过的干草棚里,几个马车夫已经在那里给老爷们准备好了床铺。
天色虽然暗下来了,猎手们却谁也不想睡觉。
一会儿回顾打猎,一会儿讲述猎狗、过去的打猎逸事,聊呀聊,一直聊着他们三人都感兴趣的话题。瓦申卡再三赞叹这么过夜、干草的芳香以及损坏了的大车(他以为大车损坏了,因为车上两只前轱辘给卸了)有多美妙,他还夸给他伏特加酒喝的汉子的心肠有多好,躺在各自主人脚下的两条狗又有多棒。奥勃朗斯基乘机讲述了去年夏天自己在马尔图斯那儿一次打猎的乐趣。马尔图斯是个有名的铁路富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讲到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赁的多么好的沼泽地以及受到怎么周到的保护,还有猎人们坐的马车和狗车多么讲究,在沼泽地上搭起用来吃早餐的帐篷有多漂亮。
“我不明白,”列文在干草垫铺上坐起来说,“你怎么会不讨厌这种人。我知道吃早餐时喝拉菲特酒是件很愉快的事儿,但正是这种奢侈,你不觉得讨厌?所有这些人都和我们以前那些承包商一样靠理应受到大家蔑视的方式发的财,这些人不顾这种蔑视,然后再昧着良心用所得的钱收买人心,好消除人们对他们的蔑视。”
“说得完全在理儿!”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响应说,“完完全全在理儿!当然,奥勃朗斯基这么做是出于bonhomie,而别人却说:‘奥勃朗斯基也去来着……’”
“丝毫也不,”列文听到奥勃朗斯基微微笑着在说,“我只是不认为他要比那些富商和贵族中的任何一个更不诚实罢了。他们这些人致富都同样靠的是劳动和智慧。”
“是的,但靠的是什么样的劳动?得到租赁合同并进行倒卖,这难道是劳动?”
“当然了,是劳动。要是没有他及像他这样的人,就不会有铁路,说它是劳动就是这样的意思。”
“但是劳动不是这样的,就好比一个农民或学者的劳动吧。”
“就算是这样吧,但在那种意义上,它是一种劳动,它的活动产生了效益——铁路。不过,因为你觉得铁路是没有用的。”
“不,这是另一个问题:我可以承认它们是有用的。但是任何一种收获,如果不与所付出的劳动相应,那便是不义之财。”
“可是由谁来确定这种相应的关系呢?”
“通过不诚实的手段,靠耍滑头得来的收获,”列文说,同时觉得无法划清诚实与不诚实的界限,“就等同于银行事务所的收益,”他继续说,“这是一种罪恶,不通过劳动所得的巨额收入就等于和承包商的情况一样,只不过改变了形式。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酒类专卖业刚消灭,就出现了铁路呀、银行呀,这些都是不劳而获的暴利。”
“对,你这些话也许是对的,也很俏皮……躺下,克拉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在干草堆上抓痒及老是滚来滚去的狗嚷道,他显然深信自己的立论是正确的,因此显得相当平静而且不慌不忙,“可是,你没有确定诚实的劳动与不诚实的劳动之间的界限。难道因为虽然我的办公室主任办事比我在行,可我拿的薪水比他多,我就不诚实了?”
“我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比方说你在田庄经营上为自己的劳动多得了五千卢布,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怎么干活,所得到的却不超过五十卢布,你就同样的不诚实,就与我的薪水比办公室主任高及马尔图斯的收入比一位铁路师傅高一样。我相信,我看到社会对这种人存有某种毫无根据的敌对态度,而且,我觉得,这里包含着妒忌心……”
“不,这话不对,”维斯洛夫斯基回答说,“妒忌倒不至于,这件事上倒是有某种不干净的名堂。”
“不,听我说,”列文接着说,“我得五千,而农民得五十,你说是不公道,这么说对。我也感到这不公道,可是……”
“那是事实。我们凭什么吃呀、喝呀、打猎呀,啥事儿也不干,而他却没完没了地在劳动?”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他显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这事儿,因此说得完全真诚。
“是啊,你感觉到了,可是你不又不肯把自己的庄园给他。”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仿佛在故意挖苦列文说。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两位连襟之间形成了一种好像是隐秘的敌对关系:他们分别娶了两个姐妹后,互相之间好像发生了竞争,看谁把生活安排得好些,现在这种敌视表现在已经开始的带有个人色彩的谈话中。
“我不会给,因为没有谁要求我这样,因此即使我想给也没法给,”列文回答,“没有谁可以给呀。”
“给这个农民:他不会拒绝的。”
“是啊,可是我怎么给他呢?要我去和他一起签房地产契约?”
“我不知道;可如果你相信自己没有权利……”
“我根本不相信。相反,我感觉到自己无权给,我对土地和家庭负有责任。”
“不,你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是不公道的,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我正在行动,不过是消极的,是那种意思,就是我不会再竭力去使自己与他之间存在着的差别扩大。”
“不,对不起,这可是奇谈怪论。”
“是啊,这有点强词夺理,”维斯洛夫斯基附和着说,“啊,当家人,”他对吱呀一声推门走进草棚来的农民说,“怎么,还没睡觉?”
“没有,怎么睡得着!我以为我们的老爷们睡了呢,可一听,在聊天。我到这里来拿个钩子。这狗不会咬人吧?”他补充说,光着双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而你睡在哪儿呢?”
“我们夜间放牧去。”
“啊,多好的夜晚!”维斯洛夫斯基望着这时大门框打开后在微弱的霞光下隐约可见的茅屋及卸了马的长框形马车的边沿说,“对,你们听,这是女人们在唱歌的声音,真的,不坏呀。当家人,这是哪一个在唱?”
“这是一些看院子的姑娘,邻近一个村上的。”
“我们散会儿步去吧!反正睡不着。奥勃朗斯基,我们走!”
“要是既能躺着又能出去就好了,”奥勃朗斯基伸着懒腰说,“躺着好极了。”
“那我一个人去了,”维斯洛夫斯基哗地一下站起来,边穿靴子边说,“再见,先生们。如果开心的话,我会叫你们的。你们请我来打野味,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一个好小伙子,不是吗?”奥勃朗斯基说,等维斯洛夫斯基出去后,农民随手把大门关上了。
“对,一个好小伙子。”列文回答说,同时在继续思考刚才谈到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想法都清楚地说出来了,可这两个并不蠢笨而真诚的朋友却异口同声地说他在强词夺理,这使他感到难过。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应当二者居其一:要么承认现存社会的安排是公正的,那就要捍卫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心满意足,尽情地在享受。”
“不,假如这是不公正的话,你就不会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些财富,至少我不会。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那怎么的,真的不出去走走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显然是因为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而感到厌倦了,“我们反正睡不着嘛。对了,我们去吧!”
列文没有回答。他们在谈话中说,他的所谓公正的行为是消极的,这话一直在他心里打转。“难道只有否定的才会是公正的?”他问自己。
“啊,新鲜干草的芳香多浓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慢慢坐起来说,“我怎么也睡不着。瓦申卡在那儿搞什么名堂了。你听那嘻嘻哈哈的笑声和他的声音。去不去?我们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说。
“难道说你这也是从原则出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眯眯地说,同时在黑暗中摸索寻找自己的制帽。
“不是从原则出发,可我干吗去?”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自寻烦恼。”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着,找到了制帽,就站起来了。
“为什么?”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妻子的关系?我听说了,就连自己去不去打两天猎——对你来说都成了头等重要的问题。作为一首田园诗,这一切都很好,可是要一辈子这么生活,这就不够了。一个男人应该是独立的,他应该有男人的
兴趣。男人应当像个男人。”奥勃朗斯基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门。
“什么意思?去追逐看守院子的姑娘们?”列文问。
“如果开心的话,为什么不去呢。Ca ne tire pasàconséquence.我妻子不会因此受到伤害,而我将感到开心。最要紧的事情——是保持一个家庭的神圣。在家里别出什么事情。可你也不必捆住自己的手脚嘛。”
“也许,”列文干巴巴地说,并把身子转了过去,“明天要早起,可是我谁也不叫醒,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 Venez rite!”是返回茅屋的维斯洛夫斯基的声音,“Charmante!这是我的发现。Charmante,完完全全的一个甘泪卿,而且我已经和她认识了。真的,超级美人儿!”他带着大加赞赏的神情说,好像她那么美正是为他而生的,他还对为自己造就了这个美人的造物主感到满意。
列文假装睡着了,奥勃朗斯基穿上便鞋,点了一支雪茄,走出干草棚子,不多一会儿,他们的声音也就听不见了。
列文好一阵睡不着。他听到自己的马儿在咀嚼干草,然后听到人家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准备出发去夜牧;接着,听到那士兵和外甥,也就是主人的小儿子在草棚的另一头床铺睡觉;还听到那孩子怎么细声细气地向舅舅讲述自己对那条狗的印象,他觉得那两条狗又庞大又吓人;然后,孩子又问这两条狗是来逮谁的,士兵便用嘶哑而睡意蒙眬的声音对孩子说,明天猎手们要到沼泽地去,还要放枪,然后,他又为了让孩子别再问东问西说:“睡吧,瓦西卡,睡吧,不然的话,你当心着点儿。”而自己就很快打起鼾来,接着便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到马儿的嘶鸣和田鹬在唧喳地叫。“难道只有否定的?”列文独自在想,“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的错。”接着,他考虑起明天的日程了。
“明天一清早我就走,并要控制自己,不急不躁。田鹬多的是。还有大鹬。而回来的时候就会收到吉蒂的信了。对,斯吉瓦,看来也对:我在她面前缺乏男子气概,我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可有什么办法!又是消极的态度!”
半睡半醒中,他听到了维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笑声和开心的谈话声。他迅速睁开了眼睛:月亮升起来了,在开着的门外,他们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正站在那儿聊天。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好像说到一个黄花闺女如何新鲜,把她比作一只刚剥去壳的坚果,而维斯洛夫斯基则以自己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边笑边重复显然是冲着他说的话:“你还是赶紧去讨个老婆吧!”列文睡意蒙眬地说:
“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便立刻睡着了。
12
列文天蒙蒙亮就醒了,他试着把两位伙伴叫醒。脸朝下躺着的瓦申卡伸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睡得很死,怎么叫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奥勃朗斯基半睡半醒地说,不想这么早去。就连身子盘成一个圆圈睡在草棚边上的拉斯卡也不愿起来,它懒洋洋地先后竖起两条前腿,再伸直两条后腿。列文穿好靴子,拿上猎枪,小心翼翼地吱扭一声打开草棚的一道门,来到了院子里。马车夫睡在敞篷轻便马车旁边,马儿们都还在打盹儿。只有一匹马在懒洋洋地吃着燕麦,撒得马槽边上满是燕麦。院子里还一片灰蒙蒙的。
“干吗那么早就起来了,好人儿!”这是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她从茅屋里出来,像对一个老熟人那样友善地对列文说。
“不是要去打猎吗,大娘。这里能到沼泽地吗?”
“从后边走:穿过我们的打谷场,好人啊,再过大麻地,那里有条小路。”
老妇人小心地迈着那双被晒黑的光脚领着列文往前走,然后给他拉开了打谷场的篱笆门。
“就这么笔直走,顺小路就到沼泽地了。我们的孩子们昨儿晚上都把牲口赶到那儿去了。”
拉斯卡高高兴兴地顺着一条小路在前头跑着;列文步履轻快地跟在它后边,不断地抬头看看天空。他希望自己在太阳出来以前到达沼泽地。然而,太阳可没有磨蹭。他出来时,月亮洒下明净的光芒,这时它已暗淡得像个水银盘子;原先没法不让人看见的朝霞,现在稀稀落落得难以寻找了;原先远处田野里模糊不清的斑点,现在已经清晰可辨了。这是一垛垛的黑麦。花蕊突出、芳香高大的大麻地里没有太阳照射还看不出的露水,把列文的两条腿及高过腰部的短上衣全弄湿了。在早晨清澈的寂静中,连最微弱的声音都听得见。一只蜜蜂像一颗子弹似的嗡嗡叫着,从列文的一只耳朵旁边飞过。他凝神细看时,又发现了第二只和第三只。它们都是从蜂房的笼子网里飞出来的,经过大麻地上空消失在去沼泽地的一个方向。一条小径直通沼泽地。根据沼泽地带有的地方稀薄些有的地方稠密些升腾而起的水蒸气,可以看到土墩子和柳树丛像一个个小岛似的在那里摇摇晃晃。沼泽地及一条道路的边沿上,夜间放牧的孩子和农民们都躺在那儿,在朝霞出来之前,他们还都盖着外套在睡觉。离他们不远,有三匹脚被拴住的马在来回地走动。其中一匹弄得链子叮当响。拉斯卡和主人并行走着,它一边回头看看,一边自告奋勇地要往前走。走过睡着的农民们及到达头一个水塘边上时,列文检查了一下猎枪筒,并放开了狗。马群中已有两岁的那一匹喂得肥壮光溜的栗色马,见到了狗,便惊动起来,它翘起了尾巴,打着响鼻。其余的马也受了惊吓,用拴住的脚踩进水里,马蹄搅得稠密的泥泞噼噼啪啪地响,这些马挣扎着想跳出沼泽地。拉斯卡停了下来,带着讥笑的神情看看这几匹马,又用询问的目光瞧瞧列文。列文抚摸着拉斯卡,发出一声表示可以开始的口哨。
拉斯卡一副高兴而又焦急的样子,顺着自己脚下软绵绵的泥沼地跑过去了。
跑进沼泽地里后,拉斯卡立刻在自己熟悉的树根、水草、污泥和不熟悉的马粪气味中闻到弥漫在整个这一带的那种鸟类的气味,也就是一种鸟类所具有的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令它激动的气味。在沼泽地的青苔和牛蒡丛里,有些地方这种气味特别浓烈,可是没法断定,哪一边气味强烈些,哪一边淡薄些。为了找准方向,它顺着风走得更远些。拉斯卡飞跑着,仿佛不觉得四条腿在动,但在这样的飞跑中,只要有必要,它还是能立刻停下来。它往右边跑去,躲开黎明时从东方刮来的风,接着又转过身子迎风而去。它鼓起两个鼻孔吸足了一口气后,立刻感觉到了不但有它们的足迹,而且它们就在这里。在它面前,不只有一只,而且有许多。拉斯卡放慢了奔跑的速度。它们就在这一带,但到底在哪个地点,它还不能确定。为了找到这个地点的位置,它已经开始转圈子,可注意力突然被主人的声音分散了。“拉斯卡!这里!”他说,向它指着另一边。它停下来,同时在问,是不是按照自己原来的主意行动会更好些。但是,他用生气的声音重复着自己下的命令,同时指着一片被水淹没的小草墩,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它听从了主人的命令,为了让主人满意而假装出搜寻的样子,闻遍整个草墩处并回到原来的地点,却又感觉到了它们。这会儿,主人不再干涉它,拉斯卡知道怎么干了,可是因为没有注意自己的爪子底下,结果失望地磕在一个大草墩上摔进了水里,但它用自己灵活有力的四肢控制好身子,开始转圈子搜查每一个角落。它们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而且越来越分明地冲进它的鼻孔,突然,它完全清楚了,它们当中有一只就在这里,在这个草墩背后离自己五步远的前边;于是它停下来,屏住了呼吸。由于四肢短,它一点儿也瞧不见面前那个东西,但凭气味知道那家伙停歇的地方离自己不超过五步远。它站着,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它在那里的同时,觉得这种等待是一种享受。它紧张得尾巴都翘得笔直,只有尾巴顶端在微微颤抖。它的嘴巴稍稍张开,竖起两只耳朵。它在奔跑时一只耳朵倒了下去,沉重而小心地喘着气,更小心地回过头,与其说是用眼睛不如说是用脑袋瞅了瞅主人。他正带着它所习惯的那种脸色和从来都那么可怕的一双眼睛磕磕绊绊地走着,而且它觉得与往常一样,他照例是平静的。它觉得他平静地在走,然而他却在跑。
拉斯卡好像用两条腿在划桨似的全身贴近地面,并稍稍张开着嘴巴;列文注意到它这种特殊的寻找方法,明白它是在追逐大鹬,心里在祈求上帝保佑,使它特别是在逮头一只鸟时能够成功,同时朝它跑过去。到了拉斯卡的跟前,列文开始从自己的高度往前看,终于看到了它用鼻子闻到的东西。在几个草墩子之间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只大鹬。它转过头,仔细地听着动静,然后,稍稍张开翅膀,可是马上又收了起来,不灵活地急转尾巴,消失在一个旮旯里了。
“把它叼来,把它叼来。”列文推推拉斯卡的后身叫喊着。
“但是,我不能去,”拉斯卡在想,“要我上哪儿?我在这里闻到它们,可要是我往前一移动,我就不知道它们在哪了,也无法辨别出是只什么鸟。”可是,主人又用膝盖顶顶它,并用激动的声音轻轻地说:“把它叼来,拉斯卡,把它叼来!”
“好吧,既然他这么想这样,我就去,但这下子我可没法负责了。”它在想,立刻腾起四条腿向土墩子之间的地方猛扑过去。这时它什么也闻不到了,而只是茫然地看了看又听了听。
在离原先发出雄浑的咕咕声及大鹬伸展翅膀的特殊声音十步远的地方,飞出来一只大鹬。一声枪响过后,它沉重地将自己的白胸脯撞在了湿漉漉的泥泞地里了。另外的一只,没有等狗过去就从列文背后飞起来了。
列文转过身来时,它已经飞得老远了。但它还是被打中了,这第二只大鹬飞了大约二十步远,就斜着向上又翻滚下来,像一只掷出去的球,沉重地落在了干燥的地面上。
“这下可有收获了!”列文一边想,一边把还热着的肥壮大鹬放进猎袋里,“啊,拉斯卡,有收获了吧?”
当列文又给猎枪上好子弹,动身往远点儿的地方走时,太阳虽然有云遮着还看不见,却已经升起来了。失去全部光辉的月亮,变得像一朵云似的悬在天空中;星星一颗都看不见了。原来闪耀着银色露珠的水草,现在被染成一片金黄。生了锈似的泥水塘,整个成了琥珀色。青青的绿草地变成了黄绿色。沼泽地里的鸟儿,在闪烁的露珠及溪水旁边灌木丛投下的长长影子里跳来跳去。一只老鹰醒来了,它不满地注视着沼泽地。一群乌鸦飞到田野里,一个光脚的小孩已经把马儿赶到正撩起长衫挠痒痒的老头儿那边。射击后冒出的烟雾,成了一片乳白色,在绿草地上弥漫开来。
有一个孩子向列文跑过来。
“叔叔,昨天这里有野鸭子!”他向列文嚷嚷着,远远地跟在他后边走着。
接着,列文当着这个神情兴奋的孩子的面,精神百倍地又打了三只田鹬。
13
有一种说法,打猎要是打中了首先碰上的那只飞禽或走兽,那么这一天里都会交好运。果真如此。
早上十点钟,又累又饿却又倍感幸福的列文走了大约三十俄里地,带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货及一只因为猎袋已满只好挂在腰带上的野鸭子,回到了住宿地。他的两个伙伴早就醒了,而且都已经吃过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说着,再次数着大鹬和田鹬。这些野鸟已经失去原来飞来飞去时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现在它们都缩成一团,干巴了,沾着干了的血块,一只只地往一边耷拉着小脑袋。
数目没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嫉妒使列文感到高兴。使他感到高兴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住宿处时收到了吉蒂派人送来的一封信。
“我完全健康和愉快。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现在你可以放心些了。我有一个新的护理玛丽娅·符拉西耶夫娜(那是个助产士,列文家庭生活中一个新的重要人物)。她来看望过我。检查下来说我完全健康,我们要她留在这里,直到你回来。大家都愉快、健康,因此请你不用着急,如果打猎顺利,就再留一天。”
幸运的打猎和妻子的信这两件喜事是那么重大,以至此后发生的两个小小的不愉快,对列文来说,都轻易地过去了。一个是拉帮套的那匹枣红马,显然是因为昨天劳累过度,不吃东西,还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马车夫说,它累坏了。
“昨天赶得过头了,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可不是吗,一口气赶了十俄里!”
另一个不愉快一开始曾破坏了他的好心情,不过后来他对此又笑了好一会儿,那就是吉蒂给他准备的食物是那么多,简直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结果一下子被吃光了,一点儿也不剩。列文打完了猎,又累又饿,往回走时他一心想吃馅饼,以至走近住宿地时就已经闻到了馅饼的香味,嘴里都流口水了,而且一进门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东西一般,他马上吩咐费利普把馅饼拿来。结果呢,不要说馅饼,连雏鸡都一点儿不剩了。
“那是他胃口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边笑边指着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我倒没有好吃的毛病,可他的胃口大得令人吃惊……”
“算了吧,有什么办法!”列文板着面孔瞧瞧维斯洛夫斯基,“费利普,你就拿牛肉吧。”
“牛肉吃光了,我把骨头都给狗吃了。”费利普回答说。
列文是那么生气,他恼火地说:
“哪怕给我留下点儿什么嘛!”他说着,简直差点儿哭出来。
“那就拿只野货吧,开膛,”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费利普,竭力不去看瓦申卡,“再加些荨麻。不过,至少再给我要点儿牛奶来。”
等他一喝完牛奶,就为自己对一个不太熟的客人表现的恼火不好意思起来,他还嘲笑起自己因为肚子饿而生那么大的气。
傍晚,他们又到田野里去了,维斯洛夫斯基还在那里打了几只鸟,夜里就动身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和去的时候一样愉快。维斯洛夫斯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得意地回忆起自己在农民家的经历,他们请他喝伏特加酒,还对他说,“请多包涵”;一会儿还讲起自己和一位看院子的姑娘及一个农民夜间玩游戏的奇遇,那个农民问他结婚了没有,而当弄清他没有结婚时,便对他说:“你呀,别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要是眼红的话,最好还是自己成个家去吧。”这些话使维斯洛夫斯基觉得特别可笑。
“总的来说,我对这次旅行异常满意。而您呢,列文?”
“我很满意。”列文真诚地说,他感到特别高兴的是,自己在家时对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所感到的那种敌意没有了,相反倒是对他产生了友好的情意。
14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列文查看完自己经营的田庄,敲了敲瓦申卡住的那间房门。
“Entrez,”维斯洛夫斯基大声嚷嚷着,“请您原谅,我刚结束ablutions。”他穿着一身内衣,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说。
“您不要客气,请吧,”列文在靠窗子的地方坐下,“您睡得好吗?”
“睡得像个死人一般。要打猎,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您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都不要。我就想吃点早饭。真不好意思。太太们,我想,已经起来了吧?现在出去走走就太好了。您让我看看马。”
列文陪着客人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在马房又待了一会儿,甚至他们还一起在拦河堤上做了一遍体操,这才回家,走进餐厅里。
“打猎打得真惬意,还增长了那么多见识啊!”维斯洛夫斯基说着,向坐在茶炊边上的吉蒂走过去,“真可惜,太太们得不到这种享受!”
“那有什么,他总得和女主人应酬几句嘛。”列文对自己说。在客人对吉蒂的态度中,他又发现他那种微笑、那种胜利者的表情里有点儿什么名堂。
和玛丽娅·符拉西耶夫娜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起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公爵夫人把列文叫到自己身边,跟他谈起让吉蒂到莫斯科去生产及准备好住房的事儿。对列文来说,结婚时有损庄重的种种微不足道的琐碎事情就令他不愉快了,吉蒂临产前这些准备工作更使他感到不胜其烦。他一直竭力不去听那些关于未来婴儿的襁褓,那些神秘兮兮没完没了地编织裹带啦、做麻布三角巾啦等事,陀丽认为那些事情都有特别的重要性。儿子出生的事儿(他相信将出生的是个儿子),人家对他说了,而他却没法相信;“它是那么非同寻常。”他这么设想,一方面是事情如此重大,因此他感到无可比拟的幸福,另一方面——它又如此神秘,以至设想按照人们正在进行的那种通常的准备工作会产生什么后果,在他看来仿佛都是些令人讨厌和屈辱的事。
然而,公爵夫人不能理解他的感情,把他不乐意考虑和谈论这事儿解释成了轻率和漠不关心,因此把他弄得不得安宁。她托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去看房子,现在又把列文叫到自己身边。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公爵夫人。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
“应当决定,你们什么时候搬到那里去。”
“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千千万万人生孩子都不是在莫斯科,也没有请医生……为的什么呀……”
“万一有什么……”
“不,那就照吉蒂的意思办。”
“不能跟吉蒂谈这件事情!你想怎么,要让我吓着她吗?就今年春天,因为助产士不好,娜塔莉娅·戈里岑娜死了。”
“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阴沉着脸说。
公爵夫人就开始对他说起来,他却没有听她说。与公爵夫人的谈话虽然破坏了他的心情,他脸色阴沉却并不是因为这次谈话引起的,那是因为他看到了茶炊旁边发生的事情。
“不,这样不行。”他偶尔瞥见瓦申卡正向吉蒂侧过身子,笑容迷人地在对她说着什么,以及她那种满脸通红和激动的样子,心里这样想。
瓦申卡的那种姿势,他那目光、他那微笑,都包含某种居心不善的东西。列文甚至看到在吉蒂的姿势和目光里也有着某种不纯洁的地方。他眼睛里的光明又一下子暗淡了。又像昨天一样,突然间,没有一点儿过渡,他感觉到自己被从幸福平安和自尊的顶峰上摔下来,落进绝望、愤怒和受屈辱的深渊里。大家及一切都令他感到厌恶。
“就这么办吧,公爵夫人,按您希望的那样。”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莫诺莫赫的皇冠是沉重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他说,显然影射的不是与公爵夫人的这一次谈话,而是他看出的列文的激动。“你今天怎么这么晚,陀丽!”
大家都欠身起来迎接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瓦申卡只站了站,以新派年轻人特有的对太太们缺乏礼貌的样子稍稍弯了弯腰,又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继续说下去。
“玛莎把我弄苦了。她睡得不好,今天还调皮得要命。”陀丽说。
瓦申卡与吉蒂又扯到昨天的题目,谈到安娜,以及超越社会条件的爱情是否可能的问题。吉蒂不喜欢这种谈话,这种谈话内容的本身,还有他那种语调都使她生气,特别是她知道这对丈夫会产生什么影响。然而,她太单纯太天真了,不善于制止这种谈话,甚至也不会掩饰因为这个年轻人对自己明显的关注带来的那种表面上的满足。她想中断这次谈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全将被丈夫看在眼里,而且他会往坏的方面去想。果真如此,当她问陀丽玛莎怎么了,以及瓦申卡正等着这种在他看来是枯燥无聊的寒暄赶快结束而淡漠地看着陀丽的时候,列文觉得妻子提出的问题不自然,带有令人厌恶的狡黠。
“今天我们采蘑菇去,怎么样?”陀丽说。
“好吧,去吧,我也去。”吉蒂说,又满脸通红了。出于礼貌,她想问一声瓦申卡,他去不去,结果没有问。“你上哪儿,柯斯佳?”当丈夫正迈着坚定的步子从她身边走过时,她露出歉疚的神色问道。这种像犯过错误的表情证实了他的全部怀疑。
“我不在时,机械师来了,我还没有见到他。”他看都不看她地回答。
他到楼下去了,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书房,就听到妻子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你怎么了?”他干巴巴地对她说,“我们忙着呢。”
“请原谅,”她对德国机械师说,“我要对丈夫说几句话。”
德国人要走,可列文对他说:
“您不用担心。”
“三点钟的火车?”德国人问,“可别迟到了。”
列文没有回答他的话,便与妻子出来了。
“啊,您要对我说什么呀?”他用法语说。
他没有看她的脸,也不想看到她眼下那种满脸哆嗦和一副可怜巴巴得要吓死人的样子。
“我……我想说的是,不能这样过日子,这是受折磨……”她说。
“饭厅里有仆人,”他气呼呼地说,“别让大家看热闹。”
“那,我们到这里来!”
他们站在穿堂间里。吉蒂想到隔壁一间屋里去。但那里,英国女家庭教师在教塔尼娅学习。
“那我们到花园里去!”
花园里,他们碰上了一位清扫道路的农民。他们俩既不考虑农民会看见她那张哭过的和他那张生气的脸,也不考虑他们活像两个逃避灾难的人,双双赶快地往前走,因为他们都感觉到必须把话说出来,消除相互间的误会,应当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借此摆脱两人都同时经受着的那种折磨。
“这样没法过日子!这是一种折磨!我痛苦,你也痛苦。为了什么?”他们终于来到椴树林角落里的一条单独的长凳旁边时,吉蒂说。
“你只要告诉我一点,他的语调里有不体面、不正经和可怕的侮辱性的意思吧?”他说,同时又用那天夜里那样的姿势,两个拳头放在胸口,站在她面前。
“有啊,”她声音颤抖地说,“可是,柯斯佳,你难道没有看见,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从早上就想采取那样的态度,但是这些人……他们为什么来?我们本来多么幸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说,那哭泣使她整个发胖的身子更加鼓了起来。
园丁惊奇地发现,尽管并没有什么驱赶他们,他们也不需要躲避什么,而且,在这条长板凳上也不会有任何特别让人开心的东西——当他们从他身边经过往家走时,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安无事和宽心开朗的神情了。
15
把妻子带到楼上后,列文便到陀丽那边去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这一天太伤心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生气地对站在一个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姑娘说:
“罚你站一天墙角,让你一个人吃饭,一个洋娃娃也不给你玩,新裙子也不给你做。”她训斥着,不知道还有什么罚她的办法。
“哼,这是个可恶的丫头!”她转过来对列文说,“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些个坏脾气。”
“她到底干什么了?”列文冷冷地问,他是来商量自己的事情的,因此,为来得不是时候而感到失望。
“她和格里夏到马林果园里去,便在那里……我甚至都没法说出口,她干了什么,艾略特小姐真叫人后悔莫及。这个女的什么也不管,是一部机器。Figurez vous, que la petite……”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接着讲述了玛莎的过错。
“这什么也证明不了,根本不是什么坏脾气,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安慰她说。
“不过,你好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你来有什么事吗?”陀丽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从这提问的口气里,列文听出自己可以把打算要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了。
“我没有到那边去,我和吉蒂单独在花园里来着。从……斯吉瓦来了以后,我们第二次发生了争吵。”
陀丽用一双聪明的、通晓事理的眼睛瞧着他。
“那就说吧,把一只手放在心窝上,凭良心讲,有没有……不是吉蒂,而是这位先生有没有那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不是不愉快,而是一个做丈夫的觉得可怕的、受屈辱的举止?”
“也就是怎么对你说好呢……你站着,站在角落里!”她转过去对玛莎说,玛莎一看到母亲脸上稍稍露出点儿笑容,就转过身来,“上流社会的人们会认为,他的行为举止跟所有的年轻人没有两样。Il fait la couràune jeune et jolie femme,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对此只能表示荣幸。”
“是啊,是啊,”列文脸色阴沉地说,“可是,你注意到了。”
“不只是我,斯吉瓦都觉察出来了。他喝完茶就直接对我说:Je crois que Veslovsky fait un petit brin de couràKitty.”
“那很好,现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撵走。”列文说。
“怎么,你疯了?”陀丽吓得大声嚷嚷起来,“你怎么了,柯斯佳,你清醒清醒!”她笑着说,“好,现在可以到芳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希望的话,我来告诉斯吉瓦。让他把他带走。你就说有几位客人要来。总之,他待在我们这里不合适。”
“不,不,我自己去。”
“可是,你会吵起来吗?”
“一点儿也不会。我会高高兴兴地去办的,”列文还真的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说,“啊,你饶了她吧,陀丽!她下次不会了。”他指的是那个没有到芳妮那里去的“小女犯人”,她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母亲对面,同时皱起眉头等待着,试着看母亲的眼色。
母亲瞥了她一眼。小姑娘放声大哭起来,把脸埋进母亲的两个膝盖中间,陀丽随即把自己一只消瘦温柔的手放在她的脑袋上。
“再说,我们和他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心想,便找维斯洛夫斯基去了。
经过前厅时,他吩咐准备轻便马车,以便到车站去。
“昨天弹簧断了。”一个仆人回答说。
“那就用四轮马车,不过得快点儿。客人在哪儿?”
“他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正当瓦申卡在清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新的抒情歌曲,试着准备要骑马的皮绑腿时,列文找到了他。
不管列文脸上有没有某种特殊的表情,或者瓦申卡感到自己搞的ce petit brin de cour在这个家庭不合适,不过他对列文的到来并没有感到丝毫尴尬(自己的行为并没有超出社交界所允许的程度)。
“您打上皮绑腿骑马去吗?”
“对,这要干净得多。”瓦申卡一边把一条肥腿搁在椅子上把下边一个钩子扣好,一边说,同时露出高兴和大大方方的微笑。
瓦申卡无疑是个好小伙子,因此列文注意到他目光中的那种羞怯的表情时,便可怜起他来并为自己作为这个家庭的主人感到抱歉。
桌子上放着一截折断的棍子,那是今天早上他们做体操时试着抬起因为涨水而漂起的拦河坝木头时折断的。列文把这截木棍拿在手上,扯着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他不知道怎么开始说。
“我是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吉蒂及正发生的一切,便果断地瞅着他的双眼说,“我已经吩咐为您套马去了。”
“也就是怎么的?”瓦申卡开始吃了一惊,“上哪儿?”
“为您,去火车站。”列文脸色阴沉地说,折得木棍吱吱直响。
“您要走,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家里不巧,有几位客人要来,”列文边说边很快地用力扯掉木棍上的碎片,“其实不是有客人来,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不过,我还是请您离开。对我的无礼做法,您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
瓦申卡挺直了身子。
“我请您向我解释清楚……”终于明白过来后,他不失身份地说。
“我没法向您解释清楚,”列文轻轻地慢慢地说,竭力掩饰自己在颤抖的下颚,“而且,您最好别问。”
因为裂开的木棍头上的碎片全都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端,把整条木棍折断,并设法把掉下来的一半接住。
看来是列文那双有力的手,他今天早上做体操时触摸过的筋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低沉的声音,以及这颤抖的下颚的模样,要比语言更让瓦申卡信服。他耸了耸肩膀,轻蔑地微微一笑,便鞠了一躬。
“我不能见见奥勃朗斯基吗?”
耸肩膀及微笑并没有使列文生气。“他还留在这里干吗?”他想。
“我马上叫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从朋友那儿得知要把他撵出家门后说,他还发现列文正在花园里边散步边等着客人离开,“Mais c'est ridicule!你被一只什么样的苍蝇咬了?Mais c'est du dernier ridicule!你究竟是怎么的了,如果一个年轻人……”
然而,列文身上被苍蝇咬着的那个地方显然还疼着,因为当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想要解释原因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而且连忙打断他:
“请你不要问原因了!我不能不这样!在你和在他面前,我都非常抱歉。不过对他来说,我想离开不至于有多大痛苦,而对我和我妻子,有他在就不愉快!”
“可这对他是一种侮辱!Et puis c'est ridicule.”
“而对我来说,感到既屈辱又痛苦!而且,我完全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受罪!”
“啊,你这样我可没有料到!On petutêtre jaloux, mais à ce point, c'estdu dernier ridicule!”
列文立刻转过身子离开他到林荫道深处去了,一个人继续来回走着。他很快听到四轮马车的轱辘声,并穿过树林看到瓦申卡怎么坐在干草上(不巧,四轮马车上没有坐垫),戴着顶苏格兰小礼帽,颠簸着顺着林荫道过去了。
“又有什么事?”当一个仆人从家里跑出来制止四轮马车时,列文想。原来是机械师,列文完全把他给忘了。机械师一边向维斯洛夫斯基点头致意,一边对他说着什么;然后爬进四轮马车,他们便一起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做法感到愤怒。列文也觉得自己不仅ridicule至极,而且完全错了,并感到很丢脸;但回想起自己和妻子遭了那么大痛苦,他问自己要是下次怎么办时,他的回答是:还得这样。
尽管发生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这天结束时,除了公爵夫人仍不原谅列文之外,大家又都跟平常一样,活跃而又开心,就好比孩子们受罚结束或大人们刚经历过一次沉重的正式接待,所以到晚上公爵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大家说起撵走瓦申卡就仿佛是在谈论一件老早以前发生的事情。具有父亲那种讲起事情来嘻嘻哈哈特点的陀丽,总再三再四添加一些新的风趣幽默的内容,使瓦莲卡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到自己为迎接客人刚准备打上全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时突然听到笨重的旧式大马车的轱辘声。而坐在大马车里的是谁呢?——就是头戴苏格兰小礼帽,还带着抒情歌曲及皮绑腿坐在干草上的瓦申卡。
“哪怕你吩咐给套一辆轻便轿式马车也好啊!不,然后我听到:‘您等一下!’嘿,我还以为是大发善心了呢。一看,原来是让那个德国胖子坐上去一起走……因此,我那蝴蝶结也白打了!……”
16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去看望了安娜。这样做势必令妹妹伤心,给妹夫带来不快,她对此表示很抱歉;她知道,列文一家不愿跟符朗斯基有任何交往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到安娜那儿去看看,向她表明自己的感情不会改变,尽管她的处境发生了变化。
为了这次出访不依靠列文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派人到村里去租了马;但是列文知道这事后,就来责备她。
“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出访感到不愉快呢?再说,要是这事儿使我不愉快的话,那么你不用我的马就更使我不愉快了,”他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一定得去。而租村上的马,这事首先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虽然答应了,但不会把你拉到那里的。我有马。如果你不想使我伤心的话,那就用我的马吧。”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只好同意。到了约定的日子,列文为自己妻子的姐姐备好了四匹马,及从耕地和骑用的马上拼凑起来的一套马具,它们很不雅观,却可以在一天之内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拉到目的地。眼下,公爵夫人要走,还有助产士,都得用马,这事儿对列文来说是有难度的,但殷勤好客的责任使他不能让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去租别人家的马。此外他知道,租一次马车要二十个卢布,这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开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手头拮据,列文是很同情她的。
听从了列文的劝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天亮前就出发了。道路好,四轮马车平稳,马儿跑得欢,驾车座上除马车夫外,还坐着列文为保险起见派的一名办事员代替仆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打了会儿瞌睡,醒来时正好已经到了该换马的驿站。
在正好是列文上次到斯维亚什斯基家路上停歇的那个富裕的农民主人家喝了杯茶,还与女人们聊了会儿关于孩子们的事儿,又跟老头子谈了谈他很称赞的符朗斯基伯爵,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便继续前进了。在家时她得为孩子们操心,总也没有工夫去闲想。现在倒是有四个钟头的路程,一切原来被搁着的思想突然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她生平第一次从各个不同方面反复考虑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开始时她想到孩子们,虽然有个保姆,而主要的是吉蒂(她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曾答应照看他们,自己却还是不放心。“玛莎可别又淘气起来,格里夏可别被马踢着了,还有莉莉可别再闹肚子了。”然后,即将发生的问题代替了现实的问题。她开始考虑起今年冬天得在莫斯科弄一套新的住房,客厅的家具得更换,还要给大女儿做件皮大衣。然后,她又开始设想更遥远一点儿的问题:自己怎么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几个女孩子倒还没有什么,”她想,“可是男孩子呢?”
“现在格里夏由我亲自教育是好的,可要知道,这只因为自己现在有空,不生孩子。对斯吉瓦,当然,啥也指望不上。我也只能依靠好人们帮忙,把他们带大了。可要是又生孩子呢?……”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念头,认为妇女承受生儿育女的痛苦是对她们的惩罚这种说法,是多么不公平。“生育倒没有什么,而把他们抚养长大——这才痛苦呢。”她心想,脑子里浮现出自己最后一次怀孕以及最后这个婴儿死亡的情景。她又想起了与驿站上那个少妇的谈话。当问到她有孩子没有的时候,漂亮的少妇开心地回答说:
“有过一个娃娃,但上帝赐给我解脱,去年斋戒期把她给埋了。”
“怎么,你为她很难过吗?”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
“难过什么呀?老头子已经有许多孙子了。有了儿女就是麻烦。弄得你活儿干不成不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会是一种拖累。”
尽管少妇一副若无其事的可爱的样子,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当时还是觉得这种回答让人厌恶,然而现在她却不由得记起了这些话。在这些不近人情的话里,也包含着一分真理。
“是啊,一般说来,”回头看看自己结婚十五年来的全部生活,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心想,“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的淡漠,还有主要是变得难看。吉蒂,年轻漂亮的吉蒂,连她都变得这么难看了,我怀孕时难看得不像样,我知道。生产,痛苦,说不出的痛苦,这最后的一分钟……然后是喂奶,这些失眠之夜,这些可怕的疼痛……”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回想到自己几乎喂每个婴儿时都经受过的**撕裂似的疼痛,便全身颤抖。“然后是孩子们害病,这种永恒的恐惧;然后是教育,坏脾气(她回想起小玛莎在马林果园里的错误行为),学习,拉丁文——所有这些都是持续和艰难的。而超过这一切的——是这些孩子的夭折。”于是,她头脑里又产生一种自己做母亲永远压抑着的心情。她回想最后一个孩子死亡的残酷情景,那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死于假膜性喉炎:他的葬礼,大家面对那粉红色小棺材的淡漠,以及面对带两边鬓发的那个苍白的小脑门,面对那张开着的吃惊的小嘴时自己那种撕心裂肺的孤独的痛苦;当带金饰十字架的粉红色小棺材盖合上的一刹那,她感到肝肠寸断的痛楚。
“这一切又为了什么?这一切还有什么用?我得不到一刻安宁,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喂奶,没完没了地生气、唠叨,自己受折磨还折磨别人,让丈夫讨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而结果呢,孩子们长大后却还是不幸,缺乏教养,像乞丐一样。还有现在,要不是在列文家消夏,我还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呢。吉蒂和柯斯佳,当然了,这么客客气气,让我们一点儿也觉察不出来;可是不能老这样下去啊,他们自己有了孩子,就没法再帮助我们了;现在他们家就已经很拥挤了。爸爸他自己几乎都没什么财产留下,难道还能接济我们?因此,看来我自己是没有办法把孩子们拉扯大了,难道卑躬屈膝地去求别人帮助?好吧,就算是最幸运的情况吧:孩子们不再死去,我还可以教育他们,最好的情况,也只是不至于成为坏蛋。这就是我能盼望的一切。而这一切又得花费多大的痛苦,艰难……整个一生都给毁了!”她又回想起那个少妇说的话,尽管这种回想仍使她感到厌恶,但是,她没法不同意,那些话里包含着一分简单的真理。
“怎么,还远吗,米哈依尔?”为了驱散自己可怕的思想,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办事员。
“离这个村子听说还有七俄里。”
四轮马车沿着村子走到一座小桥上。一群乡下女人,肩上搭着打捆用的草把儿,大声而开心地在桥上边走边聊。她们在桥上停下来,好奇地仔细观看这四轮马车。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觉得所有这些注视到她身上的脸蛋都健康、开心,以自己生活的欢乐在逗弄她。“大家都活着,大家都在享受生活。”乡下女人们从身边走过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继续想。旧式的马车过了山坡后又快速奔驰起来,身子在老式马车柔软的弹簧上惬意地摇晃,她这样想着:“而我呢,就像从监牢里,从一个让我操心得要死的世界里放出来,现在才瞬息间清醒了。大家都在生活:包括这些乡下女人,娜塔丽娅妹妹、瓦莲卡,我要去看望的安娜,唯独我不是。”
“他们还攻击安娜呢。为什么?怎么说呢,难道我就好?我至少有一个自己钟爱的丈夫。虽然说不上称心如意,可是我爱他,安娜却不爱自己的丈夫。她有什么过错?她想生活。上帝把这种感情注入到了我们的心灵。很可能,我也会那样做的。我至今还不知道,当她到莫斯科来看我那个可怕的时刻,我听了她的话好不好。我当时应当抛弃丈夫,从头开始生活。我就会真正地去爱并被爱了。而现在这样,难道就好些?我看不起他。我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因此,我容忍他。难道这样就好些?我当时还可以讨人喜欢,我身上还保持着自己的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继续在想,于是希望照照镜子。她的小化妆包里有一面路上用的小镜子,想把它拿出来;但是,她瞅了一眼马车夫的背部及摇摇晃晃的办事员,感到万一他们当中谁回过头来,自己会不好意思的,因此没有把镜子拿出来。
不过,不照镜子她也在想,现在也还不迟。她于是想起了对她特别亲切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想起了斯吉瓦的朋友、在孩子得猩红热时曾和她一起照看她孩子的那个善良的屠洛甫岑,他还曾爱上过她。还有一位完全是个年轻人。她丈夫曾对她开玩笑说,他发现她的几个姐妹都漂亮。于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头脑里浮现出最富有**和不可能的罗曼史。“安娜做得很好,我怎么也不会去责备她的。她幸福,还使另一个人幸福,而且不像我这么受尽了折磨,而倒是,对了,她跟以前一样,从来都那么鲜艳、聪明,并对一切都坦诚。”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想,皱着嘴唇,露出狡黠的微笑;特别是在想着安娜罗曼史的同时,她也为自己设想了几乎同样的罗曼史。她也和安娜一样,向丈夫承认了一切。接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听到这一消息时一副吃惊又惶恐的样子,使她微微地笑起来了。
她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马车已经到达大路上直通沃兹德维任斯基的拐弯处了。
17
马车夫吆喝四匹马停下,抬头往右望去,那边黑麦地里靠着一架大车坐着几个农民。办事员本想跳下车去,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下命令似的冲着一个农民嚷嚷,招呼他到自己这边来。马车一停,行驶时的那种微风也感觉不到了;牛虻叮满了几匹汗淋淋生气地想摆脱它们的马儿。从大车那边传来的刈草歇工时镰刀碰撞的金属响声平息了。农民中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向四轮马车走过来了。
“瞧你,懒洋洋的!”农民光着脚,慢悠悠地迈到道路旁边一个没有车辙的土墩上,办事员便生气地对他嚷嚷说,“过来呀,怎么的!”
那是个鬈发老头,头上缠着嫩树皮条,驼起的背都被汗水浸湿成黑黝黝的了。他加快步子向四轮马车走过来,伸出一只晒黑了的手扶住马车的一侧。
“到沃兹德维任斯基,要上老爷家?找伯爵?”老头重复了问话,“瞧,就在走出那个慢坡高地的顶头上。往左一拐。顺大路直走,也就到了。先生,你们要找哪一位?伯爵本人?”
“怎么,他们在家吗,老爷子?”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含糊其辞地说,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农民打听安娜才好。
“应该是吧,在家,”农民说,把身体的重心由一只脚倒换到另一只脚上,在尘土地面上留下五个鲜明的脚趾印,“应该是吧,在家,”他重复着,看样子是愿意聊天,“昨天还来过客人呢。客人——多得很……你要什么呀?”他转身对着在车旁边向他嚷嚷着什么的一个小伙子说,“就是那儿,前不久他们全骑着马在这里看收刈机。这时候,应该在家。而您是谁家的?……”
“我们是远道来的,”马车夫边说边爬上支架座位,“这么说,不远了吗?”
“我说了,这儿就是。你一出去……”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摸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健康、矮壮的小伙子也过来了。
“怎么,收刈的事儿,缺少人手吗?”他问。
“不知道,老弟。”
“就是说,这么走,你往左一拐,就到了。”农民说,显然不大愿意放走过路的人,他还想谈谈。
马车夫赶着马车启动了,但是才拐过弯,农民就叫喊起来了。
“你停住,喂,伙计,你停一会儿!”两个人同声喊道。
马车夫停下来了。
“他们自己来了!瞧他们!”农民嚷嚷道,“瞧啊,他们过来了!”他指指道路上的四个骑在马上和两个乘坐敞篷马车过来的人说。
那骑在马上的是符朗斯基和马夫、维斯洛夫斯基、安娜,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什斯基则坐在敞篷马车里。他们是骑马出来遛弯儿的,并察看一下那台最近运到的收刈机的使用情况。
敞篷马车停下来时,骑马的四个人便一步步慢慢走。安娜和维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头。安娜骑的是一匹不高而结实的英国公马,刚修剪过卷毛,短尾巴,正缓慢而平稳地往前走。她那美丽的头上,高筒礼帽下露出卷曲的黑发,肩膀丰满,黑色骑马服显出她纤瘦的腰部,以及端庄优美的姿势,这些都使陀丽感到惊讶。
开头的一分钟,她觉得安娜骑马有失体统。一位太太骑在马上的样子,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概念里无异于一个年轻人轻浮地卖弄风情,照她的意见,这不合安娜的身份,但当她走近后仔细看了看,立刻就认可她骑马的举止了。安娜虽然很优雅,但她的姿势、服装和举止,一切却又是那么朴素文静、落落大方,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与安娜肩并着肩,骑在一匹灰色烈性战马上的是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他往前伸着两条肥腿,戴着拖着两条带子的苏格兰尖顶小圆帽,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认出他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忍不住露出愉快的微笑。骑马走在他们后边的是符朗斯基。他骑的是一匹黑鬃黑尾巴的纯种枣红马,看样子刚猛跑过一阵。他正拉紧缰绳勒住它。
跟在他后边的一个小矮个儿,穿一身赛马服。斯维亚什斯基陪着公爵小姐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骏马拉套的新敞篷马车里,正在追赶骑马的人们。
认出靠在旧式四轮马车内一个角落里的小个子女人是陀丽的那一瞬间,安娜的脸一下子露出快乐的微笑,容光焕发。她大声叫喊着,在马鞍上一抖一抖地策马奔驰起来。到了四轮马车附近,她没用人扶着就跳下了马,提着骑马服,向陀丽迎面跑过来。
“我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这真叫人高兴!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她说着,一会儿把脸贴到陀丽的脸上吻她,一会儿又离开点儿,带着微笑瞅着她。
“瞧,高兴的事儿,阿列克谢!”她说,扭头看了看下了马正向她们走过来的符朗斯基。
符朗斯基脱下灰色的高筒礼帽,走到陀丽跟前。
“您不会相信吧,您来了我们有多高兴。”他说着,赋予所说的话以特别的意义,同时微微笑着露出自己坚实洁白的牙齿。
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他脱下自己的小帽子,高兴地摇晃着那上面的两条飘带,以此表示欢迎客人。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敞篷马车开过来时,安娜看到陀丽询问的目光说。
“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满的表情。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姑,而且她早就知道,可并不尊敬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辈子都在富裕的亲戚家里做食客;但是,现在她住在符朗斯基这么个陌生人的家里,使陀丽为自己丈夫的亲属感到丢脸。安娜注意到了陀丽脸部的表情,感到很尴尬,涨红了脸,双手松开骑马服,并碰了她一下。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敞篷马车旁边,冷冷地向瓦尔瓦拉公爵小姐问了声好。斯维亚什斯基她也是认得的。他问起那个古怪的朋友和年轻的妻子生活怎么样,并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几匹拼凑起来的马以及修补过的四轮马车的挡板,便提议太太们乘坐敞篷马车。
“我就去坐那个家伙了,”他说,“马儿温和,公爵小姐驾驭得也很出色。”
“不了,您还是照原来那样吧,”安娜走过来说,“我们来坐四轮马车。”接着她就挽起陀丽的一只胳膊把她带走了。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一双眼睛不停地看着自己从未见到过的优雅的敞篷马车,看着这几匹出色的马以及周围这些优雅得使人晕眩的脸蛋。但是最使她吃惊的,还是她熟悉和喜欢的安娜身上发生的变化。要是换了别的女人,观察不像陀丽那么仔细,过去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路上不像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那么想的女人,也许不会发现安娜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眼下的陀丽在安娜脸上看到的是女人们通常只有恋爱时才有的那种一时的美,她对此感到惊讶。一切都挂在她的脸上:颊上两个鲜明的小酒窝和下巴,嘴唇的线条,仿佛在满脸飘浮的微笑,两只眼睛的亮光,优雅和迅速的动作,圆润的嗓音,甚至包括她回答为教会她的公马用右脚起步奔跑而请她允许骑那匹马的维斯洛夫斯基的那种生气而亲切的风度——所有这一切都特别迷人;而且,好像原来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并为这一点感到高兴。
她们两个人坐进四轮马车时,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安娜感到不好意思,是因为陀丽瞧她时带着那种仔细而询问的目光;陀丽呢,因为听斯维亚什斯基说到那家伙而开始为她和安娜坐在又脏又破旧的四轮马车里,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好意思,马车夫费利普和办事员也有同样的感觉。办事员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忙着让太太们坐好,而马车夫费利普则脸色阴沉了,并准备往后不再屈从于这种表面的优越。他讥讽地微微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那匹黑骏马,脑子里已经认定,这匹拉敞篷马车的黑家伙只适合于骑出来遛遛,如果炎热天让它拉套,它走不了四十俄里地。
坐在大车边上的农民们都站了起来;指指点点,好奇而乐呵呵地看着客人们的相会。
“倒也真高兴,好久没见面了。”缠着嫩树皮条子的鬈发老头说。
“瞧,格拉西姆叔叔,要是让那匹黑骟马拉捆好的粮草,就来劲了!”
“你瞧呀,这穿裤子的是个女的吧?”其中一个指着坐在女用马鞍上的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
“不,是个男的。你瞧他上马多灵活!”
“怎么的,小伙子们,看来咱们不睡午觉了?”
“今儿个还睡什么午觉!”老头斜过眼睛望了望太阳说,“瞧吧,都过晌午了!拿起镰刀,来吧!”
18
安娜看着陀丽那张消瘦的、受尽折磨的、落满灰尘、带着皱纹的脸,想说句心里话,就是——陀丽变瘦了;可是一想到她自己变好看了,况且陀丽的眼神也告诉了她这一点,她便叹了一口气。
“你瞧我,”她说,“你想想,以现在这种处境,我会感到幸福吗?唉!有什么办法!真不好意思承认;可是我……我感到不可饶恕的幸福。我碰上了某种做梦般的奇妙事儿,本来觉得可怕、憋得慌,可突然醒来,感觉到所有这些恐惧都没有了。我醒来了。我经受了痛苦和可怕的感觉,而现在那已经是老早的事儿了,特别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我是这么幸福!……”她说道,同时带着羞怯的微笑疑惑地瞅着陀丽。
“我真高兴!”陀丽微笑着,语气不禁变得冷淡了些,“我很为你高兴。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了我的处境……”
“给我?你不敢?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我认为……”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想说出自己今天早上的想法,可现在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不是地方。
“不过,这事儿以后再说。这些是什么建筑物呀?”她想换个话题,便问道,同时指着那些从鲜合欢和丁香树的一片翠绿上露出的有红有绿的屋顶——恰似一座小城市。
但安娜没有理她的话。
“不,不,你怎么看我的处境,你怎么想的?”她问。
“我认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开口说,可这时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教公马练会从右脚起步奔跑后,正穿着自己的短上衣坐在女用麂皮马鞍上,笔直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再会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他嚷嚷道。
安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然而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又觉得在四轮马车里开始这漫长的谈话不方便,因此她把自己的思想压缩了说。
“我什么也不认为,”她说,“我从来都爱你,而要是爱,就爱整个的一个人,就像他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我希望他那样。”
安娜的一双眼睛离开了自己朋友的脸,并皱了皱眉头(这是陀丽所不知道的她的一种新习惯),沉思起来,想完全弄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接着,对那些话显然是作了自己所希望那样的理解,她瞅了陀丽一眼。
“如果你有罪过,”她说,“因为你这次来并且说了这些话,那这些罪过将全部得到宽恕。”
接着,陀丽看到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默默地握住安娜的一只手。
“这究竟是些什么建筑呀?它们真多!”沉默了一分钟后,她重复提出自己的问题。
“这是用人们住的房子,养殖场和马厩,”安娜回答说,“而从这里开始是花园。这一切原来都荒废了,但阿列克谢把它们全修复起来了。他很喜欢这座庄园,而且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他是那么热心于经营管理。其实,这是一种丰富的本性!要么不干,要干就全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感到寂寞,而是充满了**。他——据我所知,成了个精打细算的好主人,在经营管理方面甚至很吝啬。不过只是在经营管理方面。在那种得花费上万卢布的时候,他毫不在乎,”她带着通常女人们讲到心爱的人只向一个人公开的特点时那种高兴而狡黠的微笑说,“你看见这幢大建筑物了吧?这是一个新盖的医院。我估计它得花十万卢布还多。这是他现在的da da。而且知道吗,他为什么搞这个?因为农民要求他把草场更廉价地让给他们,结果他拒绝了,我就责备他吝啬。当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他就开始盖这个医院,要表明,知道吗,他是多么不吝啬。要说的话,c'est une petitesse;不过我为这更爱他了。而现在,你就要看到家了。这还是他祖父的一幢房子,而且外观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真漂亮!”陀丽说,带着不由自主的惊讶注视着一幢带许多圆柱的漂亮房子,它耸立在花园里众多不同颜色的树荫之中。
“确实很漂亮,是吗?而且从房子里边,从上面看,景致都美极了。”
四轮马车驶进一座铺着碎石和布满花坛的院子里,两个工作人员正在用未经加工的多孔岩石铺设一个泥土已经翻松的花坛,他们在一个有房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啊,他们已经回来了!”安娜望着刚从台阶上牵走的马说,“这匹马很出色,你说是吗?这是匹矮脚公马。我的宠物。牵到这里来,给我点儿砂糖。伯爵在哪儿?”她问两个从房子里奔出来的衣着体面的仆人。“啊,他来了!”她看到迎面过来的符朗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说。
“您让公爵夫人住哪间屋?”符朗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不等她回答,便再次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好,还吻了吻她的手,“我看,住有阳台的那个大间吧?”
“啊,不,这太远了!最好是角落边上的那间,我们俩见面方便些。好,我们走。”安娜一边说,一边把仆人拿来的糖喂给心爱的马儿吃。
“Et vous oubliez votre devoir.”她对同时走到台阶上的维斯洛夫斯基说。
“Pardon, j'en ai tout plein les poches.”他笑眯眯地说着,同时把手指插进坎肩口袋里。
“Mais vous venez trop tard.”她边说边用小手绢擦擦被马舔湿的手。接着,安娜又转过身来对着陀丽:“你在这儿待多久?一天?这可不行!”
“我答应好了的,再说孩子们……”陀丽说,因为自己得到四轮马车里去取小化妆包,还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满脸尘土,所以觉得有点狼狈。
“不,陀丽,亲爱的……咱们瞧着办好了。我们走,我们走!”接着,安娜把陀丽带到了她的房间里。
这不是符朗斯基提议的那个大间,而是安娜说要请陀丽将就着住的一间。可就连这一间也是十分豪华,陀丽从来没有住过的这样豪华的房间,它使陀丽想起国外的最讲究的旅馆。
“啊,亲爱的,我真高兴!”身穿骑马服的安娜在陀丽的身边坐下来说,“给我说说你自己的事情。斯吉瓦,我匆匆见到了一面。可是他不可能讲述孩子们的情况。我的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成一个大姑娘了吧?”
“是啊,长得很大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简短地回答说,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关于孩子们,她会回答得这么冷淡。“我们在列文家过得很好。”她补充说。
“瞧,要是我知道,”安娜说,“要是你看得起我……你们大家都可以住到我们这里来。因为斯吉瓦是阿列克谢的老朋友和好朋友。”安娜补充说,可突然脸红了。
“是啊,不过我们很好……”陀丽发窘地回答。
“不过,其实,我是因为高兴在说蠢话呢。总之,亲爱的,你来我真高兴!”安娜说,再次地吻了吻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怎么想的,我全都想知道。但我很高兴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对我来说,主要的倒不是希望让人们以为我要证明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证明,我只不过要生活而已;除了自己,我不去伤害任何人。我有这种权利,不对吗?不过,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了,关于这一切,我们再好好谈谈。现在我去穿衣服,而你,让我派个侍女来帮你。”
19
当只剩下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个人的时候,她以主妇的目光打量着房间。她来到这座房子,在房子里面走过,以及现在自己又住的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给她富裕、豪华以及只有在新派英国小说里读到过的那种奢侈的印象,这种豪华气派,在莫斯科她都没有见过,更别说是在乡下了。从法国新潮墙纸到整个房间铺设的地毯全都是新的。床铺是弹簧垫子,带有特别的床头和罩着厚呢缎子枕套的小枕头。一个大理石架子的洗脸池、一个梳妆台、一张沙发床、几张桌子,壁炉上方摆着一座青铜钟,还有窗帘和门帘——所有这一切全都是崭新的、贵重的。
来提供服务的侍女服饰讲究,发型和裙子也比陀丽来得时髦,她和整个房间一样,浑身上下既新颖又豪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对她的彬彬有礼、整洁及热情感到愉快,又颇有些发窘;她为自己倒霉地错把打过补丁的短上衣带来了感到不好意思。在家里,她以这些东补西补的朴素衣着而自豪,现在则感到害羞。在家里,她很清楚,做六件短上衣得用二十四俄尺每俄尺六十五戈比的细薄纱,总共要花十五卢布还多,还不算买装饰用的零碎及做工,这么一打补丁,十五个卢布就省下来了。而这会儿在侍女面前,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害羞,只不过显得尴尬罢了。
老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进房里来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宽心多了。那个服饰讲究的侍女要到夫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留下来跟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一起了。
安努什卡显然对陀丽的到来感到高兴,于是就不停地唠叨着说起来。陀丽注意到她想说出自己对夫人处境的意见,特别是关于爱情及伯爵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忠诚,可是她一开始说起这事儿,陀丽就竭力制止了她。
“我是和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她比一切都珍贵。怎么呢,不该由我这样的人来判断。不过,看样子,好像,好着呢……”
“这样,方便的话,请把这些拿去洗洗。”
“是,夫人。我们这里有两个女工专门负责洗衣服,而床单都用机器洗。伯爵一切都亲自过问。真像丈夫一样……”
安娜来了,陀丽感到高兴;她一到,安努什卡的唠叨也就停止了。
安娜换了件很朴素的高级细麻布裙子。陀丽仔细端详着这件朴素的裙子。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及这种朴素得花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已经不再觉得局促了。她完全落落大方,镇定自若。陀丽看到,她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刚来时留给人们的那种印象,并采取了一种表面上若无其事的语调,通向她的感情及内心思想深处的那道门,仿佛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啊,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安娜?”陀丽问道。
“安妮(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她很健康。恢复得很好。你想看看她吗?我们走,我让你看看她。让人操心得要命,”她开始说起来,“由保姆带着。我们用了个意大利奶妈。人倒不错,可这么愚蠢!我们想打发她走,可是小女孩对她已经习惯了,所以还留着她。”
“那么,你们是怎么处理那个问题的?……”陀丽开始问到小女孩将以什么名分;但是突然注意到安娜皱起眉头的脸,她也就改变了话题,“你们怎么的?给她断奶了吗?”
然而,安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吧?你想问她的名分?对吧?这事折磨着阿列克谢。这女孩没有名分。也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安娜说着,眼睛眯得只让人看到连接成一道的睫毛,“不过,”她的脸色突然亮堂了,“这事儿我们全都过后再谈。走吧,我让你看看她。Elle est trés gentille.她已经会爬了。”
整座房子里布置的豪华已经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吃惊,而那育婴室的豪华景象更使她惊讶不已。这里有从英国新订购来的摇篮车,有供学走步的器械及供她爬来爬去专门安装的弹子桌似的沙发床,还有摇椅及专门的新浴盆。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英国货,牢固、质地优良,而且显然都很贵。房间很大,又高又明亮。
她们进去时,小女孩穿着一件罩衫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小软椅上正在喝清炖肉汤,她衣服的前襟全被汤湿透了。一个在育婴室服侍的俄罗斯年轻女佣在喂小女孩的时候,显然她自己也在喝。奶妈和保姆都不在;她们在隔壁一间屋里,这里能听到的,只有那种她们相互之间才能明白的蹩脚法语的说话声。
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位穿得漂漂亮亮的高个子的英国女佣带着不愉快的脸色、一副任意**的表情和一头浅色的鬈发,连忙急急地走进门里,并立刻为自己辩解起来,安娜一点儿也没有责备她。对安娜说的每一句话,英国女佣都赶忙连着说几次:“Yes, my lady.”
小女孩黑眉毛、黑头发,长得红彤彤的,强壮的粉红色的小身体上起着鸡皮疙瘩,她虽然用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生人的面孔,却很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喜欢。小女孩健康的模样,甚至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羡慕,小女孩这么爬着也使她很喜欢。她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这么爬的。让小女孩坐到地毯上并捅捅她的小裙子时,她真是可爱得出奇。她像一头小野兽似的用两只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回头看看大人,显然为人家逗她感到高兴,便微笑着靠边支起双脚,使劲地用双手扶住并迅速地撅起整个屁股,然后又用一双小手抓着往前爬。
但是,育婴室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女佣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很不喜欢。一个好的女佣是不肯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来工作的,按照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自己的解释,所以懂得人情世故的安娜才给自己的小女儿雇了这么一个不讨人喜欢、不稳重的英国女佣。此外,用不着多说,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就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及孩子在一起不习惯,所以母亲来成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安娜想给孩子找一个玩具,却找不着。
最最使人惊讶的是问小女孩长了几颗牙齿时,安娜竟回答错了,根本不知道新近长出的两颗牙。
“有时候我感到难受,因为自己在这里像个多余的人,”安娜走出育婴室时说,为了绕过放在门口的一堆玩具,她把裙子的拖地后襟提高起来,“养头一个孩子时不是这样的。”
“我看正相反。”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呵,不是的!告诉你吧,我见到他了,见到谢辽若了,”安娜像在凝视远处的什么东西似的说,“不过,这事儿我们以后再聊。你不会相信的,我好比一个饥饿的人,突然周围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我却居然不知道吃什么好。丰盛的饭菜——那就是你,以及我将要和你进行的跟谁都不能进行的谈话;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谈起。Mais je ne vous ferai grace de rien.我得把一切都说出来。是的,我要把现在你在我们这里看到的这个环境作一个扼要的描绘,”她开始了,“从太太们开始。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得她,我也知道你和斯吉瓦对她的看法。斯吉瓦说,她的全部目的在于证明自己跟卡捷琳娜·帕甫洛夫娜姑姑相比有多优越;可是她善良,我很感激她,在彼得堡有过一段时间,我需要有个un chaperon。那时她正好出现在我面前。不过,真的,她善良。她大大减轻了我的痛苦。我看得出,你不会了解我当时的处境有那么痛苦……在那里,在彼得堡,”她补充说,“在这里,我感到十分安静和幸福。好,对了,这事以后再谈。我得一个一个说。然后是斯维亚什斯基——他是个领袖,而且是个很正派的人,不过他好像有求于阿列克谢。你知道,以阿列克谢的财产,打我们搬到乡下来居住后,他就有了很大的影响。然后是屠什凯维奇——你见过他了,他总是跟着贝特西。现在人们都不理他了,他就找我们来了。正如阿列克谢所说的,他属于那种人,如果你把他当做他希望成为的人那样接待,他就会使人觉得很愉快,et puis, il est comme il faut,就像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说的。再下来就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个人你知道。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她说着,嘴唇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列文这么粗鲁地对待他是为什么?维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了,我们都不相信。Il est très gentil et naif.4”她又带着那样的微笑说,“男人们需要消遣,阿列克谢还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也很看重他们。得把这里搞得活跃而又开心,好让阿列克谢不再见异思迁。还有,你会看到我们的管家。一个很好的德国人,人品很好,也很能干。阿列克谢很器重他。然后是医生,一个年轻人,倒也不完全是虚无主义者,可是,你知道吗,他吃饭用刀子……不过是个很好的大夫。然后是建筑师……这简直像个une petite cour。”
20
“你瞧啊,公爵小姐,这就是您那么想见的陀丽,”安娜边说边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起走到一个石砌的大露台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那里树荫下的绣架边,为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伯爵绣靠背椅套,“她说吃午饭前什么也不要了,不过还是劳您吩咐一下给准备早点,而我这就去找阿列克谢,把他们大家都叫过来。”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亲切而略带优越感地接待了陀丽。她立刻解释说,她住在这里是因为自己一向比那个亲自把安娜带大的妹妹卡杰琳娜·帕甫洛夫娜更爱这个侄女,再说在现在大家都把安娜抛弃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助她度过这个最艰难的过渡阶段。
“等她丈夫同意离婚,我就又要过独居生活去了,而眼下我还有用,因此不管这事有多麻烦,我得尽自己的责任,不会像其他一些人。再说,您这么可爱,您来看她,这做得太好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完全像一对最恩爱的夫妻;对于他们,将由上帝来裁判,而不是我们。而别留佐夫斯基和阿韦尼耶娃难道就……而尼康特洛夫自己呢,还有瓦西里耶夫和马蒙诺娃,还有丽莎·涅普都诺娃——难道就没有人说过闲话吗?结果呢,大家都接受了他们。还有啦,c'est un interieur si joli, si comme il faut.Tout—à—fait àl'anglaise.On se reunit ie matinau breakfast puis on se sépare.吃晚饭以前,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点钟吃晚饭。斯吉瓦做得很好,他叫您来。她需要大伙儿的支持。您知道,阿列克谢通过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什么都能办成。再说,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给你讲讲自己的医院吗?Ce sera admirable,全是从巴黎订购的。”
她们的谈话被安娜打断了,她在弹子房里找到了那帮男人,便把他们带到了露台上。离吃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天气极好,大家提出了几种不同方法来消磨这剩下的两小时。在沃兹德维任斯基消磨时间的办法有很多,而且还都不像在波克罗夫斯基那样。
“Une patie de lawn tennis.”维斯洛夫斯基笑容可掬地用法语提议说,“我还是和您一起,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
“不,太热了,还是在花园里走走好,划划船,请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观赏一下岸上的风光?”符朗斯基提议。
“我完全同意。”斯维亚什斯基说。
“我想,陀丽觉得走走更愉快些,是吗?待会儿再去划船。”安娜说。
就这么决定了。维斯洛夫斯基和屠什凯维奇到浴场去,并答应在那里把船准备好等着。
两对人在一条小道上走着,安娜和斯维亚什斯基一起,陀丽和符朗斯基一起。陀丽心里有点慌乱,为自己所处的这种对她来说完全是新的环境而担心。从理论上讲,她不但为安娜辩护,甚至赞成她的行为。就像一般难得的道德上无可指责的妇女厌倦了单调的守规矩的生活一样,她从内心深处不但宽恕了这种有罪过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她。此外,她是真心地爱着安娜。可实际上呢?看到她在这些自己感到陌生的人们中间,带着他们那种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来说是新鲜而时髦的派头,她感到极不自在。特别使她感到不愉快的是,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因为在这里能享受着舒适的生活,竟宽恕了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
总之,陀丽对安娜的行为抽象地赞成,但看到使她所以这么做的那个人,就感到不愉快了。此外,她从来就不喜欢符朗斯基。她认为他很高傲,但除了财富之外,却又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可以自豪的地方。可是,他在自己这个家里又违心地比以前更加地奉承她,因此和他在一起她没法觉得自在。她与他在一起时所经受到的,有些像女佣看到自己的短上衣时的那种尴尬感觉。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自己的短上衣织补过而发窘,她与他在一起时也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害羞,而是局促不安。
陀丽感到很不自在,正想着谈什么好。虽然她也认为他既然是高傲的人,因而夸他的房子和花园势必令他不高兴,却又找不出其他的话题,于是她还是对他说自己很喜欢他的房子。
“对,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建筑,而且具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他说。
“台阶前的院子,我很喜欢。原先就是这样的吗?”
“噢,不!”他说,并因为得意而满脸容光焕发,“要是您今年春天见到这个院子就好了!”
于是他站下来,开始还有点拘谨,随后就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要陀丽注意房子和花园装饰的各种不同的细节。看得出来,为改造和装饰自己的别墅花了许多精力的符朗斯基感到有必要在一个外人面前夸耀一番,因此衷心地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夸奖感到高兴。
“如果您想看一眼医院,而且不觉得累,离这儿不远。我们去看看吧。”他说着,看了一下陀丽的脸色,以便确信她是不是真的不觉得累。
“你去吗,安娜?”他转身对安娜说。
“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安娜转身对斯维亚什斯基说,“Mais ilne faut pas laisser le pauvre BecnoBckuǔet TywkeBuu se morfondre làdans bateau.1应当派人去跟他们说一声。对,这是他要在这里建立的一个纪念碑。”安娜说,同时带着她原先说到医院时那种狡黠而懂行的微笑对着陀丽。
“啊,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斯维亚什斯基说。但是,为了不显出随声附和符朗斯基,他立刻又提了点略带批评的意见。“不过我感到奇怪,伯爵,”他说,“您在卫生方面为农民做了那么多事,对学校怎么那么漠不关心?”
“C'est devenu tellemen't commun les écoles.”符朗斯基说,“你要明白,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因为我对办医院太感兴趣了。这里应该是通向医院的路。”他指着林荫道通出的一个侧面出口,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
太太们打开了阳伞,走到了一条旁边的小道上。拐了几个弯,穿过一道篱笆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看到前面高地上耸起着一座样式别致,几乎已经完工的庞大建筑物。还没有油漆的铁屋顶,在晴朗的阳光下耀眼地闪闪发光。在已经完工的一幢建筑物旁边,正在盖另一幢四周是树林子的房子,围着围裙的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砌砖头,并舀出灰浆往里灌,不断地用水平尺取平。
“您这里的工程进展得真快啊!”斯维亚什斯基说,“最近一次我来时,还不见屋顶呢。”
“入秋前将全部完工。内部装修差不多都完成了。”安娜说。
“这座新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医生的治疗室和药房。”符朗斯基看到穿着短大衣的建筑师向他走来,便向太太们表示抱歉,并迎面走了过来。
他绕过工人们正提取灰浆的槽子,和建筑师一起停下来,开始热烈地在说些什么。
“山墙还是做矮了点儿。”安娜问他在谈什么,他这样回答说。
“我说,地基得再垫高一点儿。”安娜说。
“是的,当然,再高一些会好些,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建筑师说,“可惜来不及了。”
“对,我对这些很感兴趣,”安娜对斯维亚什斯基说,因为对方对她在建筑学方面的知识表现出惊讶,“得使新的建筑与医院相称。可是它开工时没有计划,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符朗斯基结束了与建筑师的谈话,来到太太们跟前,他带领她们到医院里边参观。
尽管外部还在做飞檐,底层还有油漆,楼上已经几乎完工了。过了一道宽宽的铁梯子来到一个平台上,他们走进了第一个大房间。墙壁用灰浆抹成大理石的模样,那些长方形完整的窗子已经安装好了,只有嵌木地板还没有完工,正在刨制一块块镶花木板的木工们都放下活儿来,解掉束头发的带子,给老爷太太们问安。
“这是候诊室,”符朗斯基说,“这里放一张斜面桌、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就再不放别的了。”
“我们到这边来吧。别靠近窗子,”安娜试试油漆干了没有,说,“阿列克谢,油漆已经干了。”她补充了一句。
他们从候诊室穿过走廊。在这里,符朗斯基让他们参观安装好了的新式通风设备,然后是大理石浴室,带一种特殊弹簧的床。随后他们看了一间病房、一个贮藏室、一个放床单用的房间,还有新式炉子,以及一种在走廊上搬运需要的东西时不会出声的推车,还有许多其他的设施。斯维亚什斯基是个对所有的新的完善设施懂行的人,他给这一切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陀丽简直为自己至今从未见到过的一切感到吃惊,同时为了弄明白这一切,她对每一样东西全都问了个仔细,这使符朗斯基很得意。
“对,我想这将是俄国唯一的一家完全符合规范建立的医院。”斯维亚什斯基说。
“您这儿有妇产科吗?”陀丽问,“它在乡间很需要。我常常……”
符朗斯基尽管总是很客气礼貌,但他还是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产房,而是医院,它是为除了传染病外所有的病人设立的,”他说,“而您瞧这个……”接着,他又把订购来的一把供病人康复期间用的沙发轮椅推到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跟前,“您瞧瞧。”他坐在轮椅上,并推动起来,“他没法走路,人虚弱或腿部有病,可他需要空气,就可以坐上它出来转转……”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全都感兴趣,她全都喜欢,可使她最喜欢的是天真自然、兴致勃勃地流露出热情的符朗斯基本人。“是啊,这是个很可爱的好人。”她想,有时不听他说,而眼睛盯着他并琢磨着他的表情,脑子则转到了安娜身上。他这时的活跃使她很喜欢,她理解了,安娜怎么会爱上他。
21
“不,我想公爵夫人累了,再说她对马不会有兴趣的,”符朗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到马场去,因为斯维亚什斯基也想看看那匹新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就送公爵夫人回去,我们还可以聊聊,”他说,“如果您高兴的话。”他转过来对陀丽说。
“关于马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懂,可是同您谈谈,我倒是很高兴。”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略感惊讶地说。
据符朗斯基的脸色,她看出他有什么事情要跟她商量。她没有搞错。他们刚穿过篱笆门步入花园,符朗斯基朝安娜走去的那一边张望了一下,确信她既听不见也看不到后,便开始说:
“您猜到我希望跟您聊聊吗?”他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注视着她,“我很明白,您是安娜的好朋友。”他脱下帽子,拿出块小手帕,用它擦了擦秃顶的脑袋。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惊恐地望着他。当他们俩单独留下时,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及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使她感到害怕。
各种不同的关于他打算要和自己谈些什么的设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要请求我带孩子们到他们家做客,我就得拒绝;或者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组织一帮子人……会不会是关于这个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以及他对安娜的态度?也许是关于吉蒂,他感到有过错?”她猜想到的全都是不愉快的,但恰恰是没有猜到他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
“您对安娜有很大的影响,她是那么爱您,”他说,“您帮帮我。”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疑惑而羞怯地看着他那张精力充沛的脸,它有时全部有时部分地处在透过椴树的阳光的照耀下,有时又完全被树荫遮得黑黝黝的;她等着接下来说出的话,而他则用手杖捅捅碎石子,默默地在她身边走着。
“既然您到我们这里来了,您又是安娜以前的朋友中唯一来看望我们的女人——我不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这里边——那照我的理解,您这么做不是出于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正常,而是因为您理解这种处境的全部痛苦却仍然爱她并愿意帮助她。我理解您的意思,是这样的吗?”他抬头瞧了她一眼,问道。
“啊,是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收起阳伞说,“不过……”
“不,”他打断她的话,并不由得忘了这么一来把正在和自己谈话的对方置于尴尬的地位;因为他停下来了,她就也得停下来,“谁也不会像我那么更深更强烈地感觉到安娜处境的全部痛苦。而且,假如承您美意认为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的话,您准能明白这一点。我是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因此我深有体会。”
“我理解,”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不由得欣赏起他这么说时的真诚和坚定来,“但是正因为您感到自己是事情的原因,所以您在夸大其词,我怕是,”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处境很为难,我知道。”
“在社交界,这是地狱!”他阴郁地皱起眉头急速地说,“真没法想象有比她在彼得堡度过的那两周更糟糕的道德上的折磨了……因此,我请您相信这一点。”
“是的,不过在这里,到现在为止,无论安娜……或您,都不需要什么社交界……”
“社交界!”他带着轻蔑的口吻说,“我对社交界还能有什么需要!”
“到现在为止——而且可能永远如此——你们是幸福和安宁的。我从安娜身上看出,她感到幸福,完全幸福,她已经告诉我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微笑着说;可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又对安娜是否真的幸福发生了怀疑。
但符朗斯基对此并不怀疑。
“对,对,”他说,“我知道,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她又显得活跃了;她感到幸福。她感到幸福的是现在。可我呢?……我害怕的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对不起,您想继续走吗?”
“不,没关系。”
“那好,我们在这儿坐坐。”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林荫道拐角处的一条花园板凳上坐下来。他在她面前站着。
“我看到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了一遍,接着,关于她是否幸福的怀疑越来越强烈地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吃惊了,“但是,能这样继续下去吗?我们做得好或不好,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从俄语转到用法语说,“我们是一辈子都联结在一起了。我们是被对我们来说最神圣的爱情纽带联结在一起了。我们已经有一个婴儿,我们可能还会有孩子。但是法律及我们这种处境都十分复杂,一言难尽。现在,在她经历了全部的痛苦和考验之后,她的心灵恢复了平静,她却看不到这情况,而且也不想看到。这也可以理解。但我不能不看见。我的女儿,按照法律——不是我们的女儿,而是卡列宁的。我不要这种骗局!”他做出一个强烈否定的手势说,并阴郁而疑问地看了看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他继续说:
“以后还会生出个儿子,我们的儿子,可按法律——他将姓卡列宁,他不是我的姓氏,不是我的财产继承人,而且不管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幸福,也不管我们会有几个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将没有关系。他们都将姓卡列宁。您要明白这种处境的痛苦和可怕!我曾尝试对安娜说这事儿。她总是很生气。她不理解,因此我就没法向她说明一切。现在,再从另一方面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可是我得有工作。我找到了这个工作,并对此引以为豪,认为它比我原来在宫廷里及军队服役时的一些事情更高尚。因此,已经毫无疑问,我不会用自己的事业去换取他们的事业。我爱我的工作,待在这里,我觉得幸福、满足,为了幸福,我们也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喜欢这种活动。Cela n'est pas un pis-aller,相反……”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发觉在解释这一点时他有点含糊其辞,她不太理解他为什么离题,然而她觉得他既然开始说出自己没法和安娜谈的心事,于是现在就把一切以及他在乡间的活动作为自己内心思想的一部分,和他对安娜的关系一样,全都倾吐出来了。
“是这样,我接着说,”他冷静了一会儿后说,“主要的是工作时必须得有个信念,认为自己的事业不至于在我死后便消失了,认为我会有继承人——可是我没有这个。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处境,预先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心爱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是某个憎恶他们甚至都不想知道他们的人的。要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他沉默了,显然很激动。
“是的,当然,这一点我理解。可是安娜又能怎么样呢?”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
“对,这就是我与您这次谈话的目的,”他尽量安静下来说,“安娜可以的,这取决于她……甚至就算要恳请皇上恩准取得正式子女的地位,都必须得离婚。而这得取决于安娜。她的丈夫本来会同意离婚的——当时您丈夫已经完全安排好了这事儿。就是现在,我知道他也不至于拒绝。只要给他写封信就可以。那时候他回答得很干脆,如果她表示出这种愿望,他将不会拒绝。当然,”他阴沉地说,“也是一种伪善的残酷,只有那些没有心肝的人才会这么做。他知道任何关于他的回忆会使她蒙受多大的痛苦,而且他知道这一点,因此非得要求她写一封信不可。我理解,这对她来说很痛苦。但原因是那么重要,就应当Passer pardessus toutes ces finesses de sentiment.Ily va du bonheuret de l'existence d'Anne et de ses enfants.关于自己,我就不说了,虽然我感到痛苦,很痛苦,”他带着威胁某个把他弄得这么痛苦的人的表情说,“就是这样的,公爵夫人,我不怕难为情,就像抓住救生圈似的把您抓住了。请您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
“对,当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生动地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跟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会见时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说,“对,当然。”她想到了安娜,果断地重复说。
“请您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封信吧。我不想,甚至也没法和她说这事儿。”
“好的,我去说。不过,她自己怎么会没有考虑呢?”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这时她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了安娜的那种眯起眼睛的古怪新习惯。接着,她回想起来了,安娜总是在接触到她内心问题时眯起眼睛,“就好像她是在眯起双眼面对自己的生活,以便不全都看得清楚一样,”陀丽心想,“为了自己,也为了她,我一定得跟她说去。”面对他感激的表情,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回答说。
他们站起来,向房子里走去。
22
安娜见到陀丽回来了,便仔细地观察她的一双眼睛,好像在问她和符朗斯基都谈了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看来该吃饭了,”她说,“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谈呢。我指望到了晚上再谈。现在该去换衣服了。我想,你也一样。在工地上,我们都把衣服给弄脏了。”
陀丽来到自己住的房里,她觉得好笑起来。她没有衣服可换了,因为已经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了;不过为了表示她对参加晚餐有所
准备,她请女佣给自己刷一刷裙子,换了副连指手套和蝴蝶结,并在头上戴了一条蕾丝发带。
“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了。”她微微笑着,对换了第三件朴素大方的裙子而走过来的安娜说。
“是啊,我们这里太讲究礼节啦。”她好像是在为自己讲究的穿戴表示抱歉似的说,“阿列克谢很欢迎你的到来,他这样还真是少有。他绝对喜欢你,”安娜补充说,“而你没有累着吧?”
晚饭前没有时间谈什么了。走进客厅时,她们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以及几位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已经在那里了。建筑师穿着燕尾服。符朗斯基把一位大夫和管家介绍给女客人。建筑师,他已经在医院时给她介绍过了。
餐厅侍仆是个胖子,刮得光光的圆脸和浆得笔挺的白领带花结,都显得闪闪发亮,他禀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太太们便都站了起来。符朗斯基请斯维亚什斯基把自己的一只手给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自己则来到陀丽的身边。维斯洛夫斯基在屠什凯维奇之前把手给了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屠什凯维奇和管家及大夫就单独走了。
晚餐、餐厅、餐具、仆人、酒水和食品,不仅与这一家新式豪华的气派协调一致,而且显得更加豪华、更加时髦。作为一个善于治家的主妇,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看着这种对自己来说的新型豪华——虽然并不能指望把所见到的任何一点用到自己家里去,因为这种极其豪华富丽的气派远远超出了她家的生活水平——不由得深入去了解全部的细节,并给自己提了个问题:所有这一切都是谁以及怎么安排的?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她的丈夫,甚至斯维亚什斯基以及她所知道的许多人,从来都不考虑这些事情,他们都相信这样的说法,即凡是讲究礼节的主人都希望使自己家的客人们感觉到,这个家里的一切全都安排得那么好并没有花费他自己作为主人丝毫的劳动,它们都是自然地做到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知道,就连早餐时给孩子们喝的粥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像这样复杂而出色的安排一定是有人特别费心关注的了。而据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的目光,他怎么看着餐具,怎么点头给餐厅侍仆暗示,以及怎么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提议选择喝波特文尼亚汤还是俄罗斯汤等,她明白了,这一切全是主人自己安排的结果。安娜对这一切所能做到的,不会比维斯洛夫斯基多。她自己、斯维亚什斯基、公爵小姐及维斯洛夫斯基同样都是客人,都高高兴兴地享受着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的这一切。
安娜只有在主持谈话上像个女主人。而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主持这种谈话是相当困难的:一张不大的桌子,在场的有像管家及建筑师这样完全属于不同阶层的人,他们面对这种不寻常的豪华竭力装得大方得体,但在大家的谈话中却又插不上几句嘴。安娜凭借着她圆熟的交际手腕主持这场困难的谈话,正如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注意到的那样,她随机应变,显得从容自如,甚至还开开心心。
谈话转到屠什凯维奇和维斯洛夫斯基两个单独划船的事,屠什凯维奇便开始讲起彼得堡帆船俱乐部最近举办的一次划船比赛来。安娜趁谈话间隙,立刻转向建筑师,使他不至于没有话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感到吃惊,”她谈到斯维亚什斯基说,“从他最后一次到这里来过后,怎么一下盖起了一幢新建筑;我倒是天天在,竟每天也为工程进展得快感到惊讶。”
“和伯爵在一起好干活,”建筑师面带微笑地说(他是个有自尊心,彬彬有礼和平静的人),“不像和省里的权贵们打交道。那得写一大堆报告文件,而这里我向伯爵禀报一声,谈一谈,三两句话,问题就解决了。”
“美国式的工作方法。”斯维亚什斯基微笑着说。
“对了,那里盖房子总是很合理……”
话题转到了美国滥用权力上,可安娜立刻又把它引到了另一个题目,好让管家打破沉默。
“你见过收刈机吗?”她问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我们去迎接你的时候看见过了。我自己也是头一次看见。”
“它们是怎么运转的?”陀丽问。
“完全像剪刀。一块板及许多小剪刀。就这样。”
安娜伸出自己美丽、白皙、戴着许多戒指的双手,拿起一把小刀和一个叉子,开始做样子给她看。她显然看出自己这么解释人家一点儿也不懂;但是,她知道自己说话令人愉快,自己的手很漂亮,因此继续进行解释。
“它更像削铅笔的小刀。”眼睛不停地注视着她的维斯洛夫斯基开玩笑说。
安娜稍稍露出点儿微笑,但没有理睬他。
“不对吗,卡尔·费陀雷奇,像剪刀?”她扭头问管家。
“O ja.”德国人说,“Es ist ein ganz einfaches Ding.”便开始解释起机器的构造来。
“可惜,它不会打捆。我在维也纳的一个展览会上看到过一架,它能用铁丝打捆。”斯维亚什斯基说,“那一种用起来就更方便了。”
“Es kommt drauf an……Der Preis vom Draht muss aus gerechnet werden.”接着,打破沉默的德国人转向符朗斯基说:“Das l?’sst sich ausrechnen, Erlaucht.”德国人已经把手伸进口袋去拿夹着一支铅笔、经常用来计算的小本子,不过想到自己是坐在餐桌边上,并看到符朗斯基冷淡的目光,就忍住了。“Zu complicirt, macht zuviel Kloptot.”他下结论说。
“Wünscht man Dochots, so hot man auch Klopots.”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拿德国人开玩笑说。“J'adore l'allemand.”他又带着那种微笑对着安娜。
“Cessez.”她对他戏谑而严肃地说。
“我们还以为在田野里能见到您呢,”她转向大夫说,他是个病容满面的人,“您到那里去了吗?”
“我到那里去了,不过又走了。”大夫带着阴郁的戏谑回答说。
“可见,您进行了一次美好的散步。”
“好极了!”
“而那个老太婆健康怎么样?希望不会是伤寒吧?”
“伤寒倒不是,不过处于不利的情况。”
“多可怜!”安娜说,她这样对到家里来的人都客客气气地应酬过后,才转向自己的朋友们。
“不过毕竟,照您讲,建造收刈机显然是很困难的,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斯维亚什斯基开玩笑说。
“不,怎见得?”安娜说话时满面春风,说明她知道自己对机器构造的解释里有某种引起斯维亚什斯基也注意的有趣的地方。这种少女般卖弄风情的新作风,使陀丽感到吃惊和不愉快。
“可是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建筑学知识真令人惊讶。”屠什凯维奇说。
“可不是,我昨天还听到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说:墙内也要有护底板,”维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看多了和听多了,就一点儿也不奇怪,”安娜说,“而您,大概甚至连房子是用什么盖成的都不知道吧?”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看到,安娜虽然对维斯洛夫斯基的油腔滑调感到不满,但是她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变得跟他一样了。
在这种场合,符朗斯基的表现与列文完全不同。他显然对维斯洛夫斯基的贫嘴毫不介意,相反还鼓励开这种玩笑。
“对了,维斯洛夫斯基,那您说说,一块块石头用什么粘在一起?”
“当然,用水泥。”
“好啊!而水泥是什么?”
“这样,类似稀泥……不,类似油灰。”维斯洛夫斯基说,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除了沉浸在阴郁的沉默之中的大夫、建筑师和管家以外,其余的用餐的人之间的谈话没有停歇过,它时而顺畅,时而纠缠住了并刺痛了某个人的心。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有一次被刺痛了心,她气得脸都红了,后来还在回忆是不是自己说了多余的和令人不愉快的话。那是斯维亚什斯基说起列文,讲述了他的一些古怪意见,认为机器在俄罗斯的田庄经营中只有害处。
“我没有兴趣了解这位列文先生,”符朗斯基微笑着说,“不过,他大概从未见过他谴责的那种机器。要是见过和试用过,那也不会是外国的,而是某种拼拼凑凑弄成的俄国货,那样的话,还能谈得上什么观点呢?”
“大概是土耳其的观点吧。”维斯洛夫斯基带着微笑转向安娜说。
“我没法为他的观点辩护,”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愤愤不平地说,“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很有知识的人,而且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他就会让你们知道怎么回答,不过我不会。”
“我很喜欢他,我和他还是好朋友呢,”斯维亚什斯基和善地微笑着说,“Mais pardon, il est un petit peu toque.例如,他断定地方自治机构和民事法庭——全都是没有用的玩意儿,因此就哪一个都不想参加。”
“这是我们俄罗斯式的冷漠,”符朗斯基说,同时把冰过的水从一个长柄玻璃瓶倒进一只精致的高脚杯里,“没有感觉到我们的权力加在我们身上的责任,并因此否定这些义务。”
“我不知道有谁比他责任心更强的了。”对符朗斯基那种自以为比人家高明的腔调,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生气地说。
“我呀,相反,”符朗斯基显然不知道有人会受到这种谈话的刺激,他继续说,“我呀,相反,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非常感激大家给我的荣誉,感谢这位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指指斯维亚什斯基),推选我担任民事法庭名誉调解员。我认为,对我来说,有义务去参加代表大会,讨论一个农民关于马的案子,这跟我所能做的一切事情同样重要。而且,如果我当选为议员,我将把它看做一种光荣。这样做才能偿还自己作为一个土地拥有者所享受的利益。不幸的是,人们不理解一些大土地拥有者对国家的那种意义。”
他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那么自以为是地谈论自己如何正确,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奇怪。她回想起了持有对立看法的列文在自己家里餐桌上谈自己的意见时,态度那么过度自信。不过她喜欢列文,所以就站在了他的一边。
“那么,伯爵,在下次代表大会上我们可以指望您了?”斯维亚什斯基说,“不过应当早点去,得在七点多到那儿。如果您肯屈尊光临寒舍。”
“而我,和你beau-frère有点一致,”安娜说,“只是不像他那样,”她带着微笑补充说,“我担心现在我们的社会公职太多了。就像从前官僚太多,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官员在场,现在什么事情都要有社会活动家参加一样。阿列克谢在这里才六个月,他已经好像是五个还是六个各种不同机构的成员了——保护局、民事法庭、议会、陪审团,以及养马协会什么的。Du train que cela va,全部时间都花上了。我还担心,事情这么多,这难免会流于形式。您是多少个单位的成员,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她转过来问斯维亚什斯基,“好像有二十多个?”
安娜开玩笑地说,但在她的语调里感觉得出在生气。仔细观察着安娜和符朗斯基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立刻觉察到了这一点。她还感觉到,谈到这里时符朗斯基的脸上立刻露出认真而固执的表情。陀丽觉察到了这一点,她还觉察出来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立刻为改变话题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陀丽还回想起符朗斯基在花园里含糊其辞地说起自己的社会活动,她明白了,这个关于社会活动的问题和安娜与符朗斯基之间某种私下的争吵有关。
晚餐,酒水,餐具的摆法——这一切都很好,但这一切都和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她已经不习惯的宴请和舞会上所见到的一样,而且同样并不亲切,反倒使人紧张;因此在日常交际活动和朋友的交往中,这一切都会使她产生不愉快的印象。
晚餐后,大家坐到了露台上。然后,开始打lawn tennis。玩球的人分两组,把两根镀金杆子仔细取平,插入土里,用槌球棒把土砸结实,拉紧球网,便在网的两边站好。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试着打了打,但好久没有弄明白怎么玩,到终于弄明白的时候人也累了,便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坐在一起,只看着人家打。她的对手屠什凯维奇也放下了;但其他的人继续打了很久。斯维亚什斯基和符朗斯基都打得很好,很认真。他们敏锐地注视着向自己飞过来的球,不慌乱也不犹豫,机警地向球跑过去,等着它弹起来,细心而准确地挥舞网球拍,把球打过网去。维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其他的人差。他太急躁了,但他那种高高兴兴的样子,鼓舞着正在打球的人们。他不停地大笑又叫喊。征得人们的同意,他和别的男人一样脱掉了礼服,魁梧健硕的身上穿着白袖子衬衫,通红的脸上冒着汗,以及一阵阵爆发式的动作,深深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这天夜里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躺下睡觉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在槌球场上奔跑的情景。
在打球的时候,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不愉快。她不喜欢瓦申卡和安娜之间连续不断的戏谑,也不喜欢在孩子们不在时,成年人玩孩子游戏的那种别扭劲儿。但是为了不破坏别人的心情,为了消磨时间,休息了一会儿后,她又重新跟大伙儿一起玩,而且装出一副自己喜欢的样子。这一整天,她都仿佛觉得自己是和一些比她好的演员在演一场戏,而且因为她演得不好而把整个事情弄糟了。
她到这里来,本打算住两天,如果过得习惯的话。可是到了傍晚仍在玩的时候,她决定明天就离开。来的时候一路上她那么憎恶的种种折磨人的母性的操劳,现在仅仅过了一天之后,已经使她觉得变成了另一种样子,那种母性的操劳又在引诱着她。
用过晚茶和划过夜船之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个人回到自己住的房间里,脱下裙子,坐下来梳理自己稀薄的头发准备睡觉,她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轻松。
就连想到安娜这时会来看自己,都使她感到不愉快。她宁肯想想心事,单独一个人待一会儿。
23
安娜穿着睡衣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想躺下了。
一天来,安娜曾几次想谈起自己内心的事儿,可是每次都说了几句就停下了。“过后,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聊。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她说。
现在她们单独在一起了,安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坐在一扇窗子旁边,一边看着陀丽,一边翻腾着记忆中那些原以为是保留着说不完的知心话,竟一句也找不到了。在这一分钟里,她仿佛觉得一切全都说过了。
“啊,吉蒂好吗?”她说着,痛苦地叹了口气并抱歉地瞧着陀丽,“老实告诉我,陀丽,她不生我的气?”
“生气?不。”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微微笑着说。
“那是仇恨,是蔑视了?”
“啊,不!不过你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原谅的。”
“是啊,是啊,”安娜转过身去,一边望着打开着的窗子一边说,“但是我没有错呀。那是谁的过错?错在哪里呢?难道能有别的办法吗?这,你怎么想?当时要你不成为斯吉瓦的妻子,能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可是你倒是告诉我……”
“对,对,不过关于吉蒂,我们还没有说完。她幸福吗?听人家说,他是个出色的人。”
“说他出色是不够的。我不知道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啊,我真高兴!我很高兴!说他是个出色的人还不够。”她重复了一遍。
陀丽微微笑了笑。
“可是你对我讲讲你自己。我要和你作一次长谈。再说我已经和……”陀丽不知道叫他什么好。不管叫他伯爵或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她都觉得叫不出口。
“和阿列克谢,”安娜说,“我知道你们谈过了。不过我想坦率地问问你,你对我、对我的生活是怎么想的?”
“突然这样问,让我怎么回答呢?我真的不知道。”
“不,你还是要告诉我……你看到了我的生活。但是你别忘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而且不只是我们自己……而我们是初春到这里来的,当时完全只有我们俩,今后也将是这样,我也不指望比这更好的了。可是你想想,我一个人生活,没有他,一个人,而且往后也将是这样……我从各方面看得出,这种情况今后会常常发生,他会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她说着,同时站起来坐到靠陀丽更近的地方。
“当然,”她打断想反驳的陀丽说,“当然,我不会死死拖住他的。我也拖不住他。今天要赛马,他的马将参赛,他会去的。我很高兴。然而你想想我呢,你想象一下我的处境……不过还说这干什么!”她微微一笑,“对,他到底跟你谈了什么?”
“他说了我自己也想对你说的话,而且我感到为他辩护很容易;谈的就是还有没有可能……能不能……”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停顿了一会儿,“补救,改善你的处境……你知道我的看法……不过要是可能的话,还是应当嫁给他……”
“也就是办离婚?”安娜说,“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贝特西·特维尔斯卡娅,你不知道她吗?Au fond c'est la femme la plus dépravée qui existe.她以最无耻的办法欺骗丈夫,跟屠什凯维奇发生关系。只要我的地位不正当,她就会来跟我说话,她根本就不想了解我。别以为我在计较……我知道你,我亲爱的。不过,我不由得想起……啊,他对你说什么了?”她重复说。
“他说,他在为你和为自己而痛苦。也许你会说这是自私,但这是一种很合理和高尚的自私!他希望,第一,使自己的女儿合法化,并成为你的丈夫,使你有权利。”
“什么妻子,就是奴隶吧,还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做个十足的奴隶?”安娜打断了陀丽。
“主要的,他是想……想使你不痛苦。”
“这不可能!还有什么?”
“还有,最合理的——他希望你们的孩子们姓他的姓。”
“什么孩子啊?”安娜说,同时眯起眼睛,没有看陀丽。
“安妮和将来的……”
“这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你怎么能说再也不会有了呢?”
“不会有了,因为我不想要。”
接着,安娜尽管非常激动,但注意到陀丽脸上那种天真的好奇、惊讶和可怕的表情,她微微笑了。
“是生病后医生告诉我的……”
“不可能!”陀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说。对她来说,这个发现的后果和结局是如此重大,以至开头一瞬间只感觉到完全不可思议,不过关于这事儿得多方面地反复想想。
对她来说,这个发现一下子说明了所有那些她以前弄不明白的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家庭,在她身上激发起那么多想法、设想和自相矛盾的感情,弄得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只是用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吃惊地瞧着安娜。这正是自己今天早上一路上所幻想的那种情景,而一知道这是可能的,她又觉得可怕了。她觉得,这个太复杂的问题解决得太简单了。
“N'est ce pas immoral!?”她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
“为什么?你想想呀,我有两种办法可以选择:要么是怀孕,也就是患病,要么做我丈夫——事实上他等同于丈夫——的朋友和伙伴。”安娜故意用肤浅而轻浮的口气说。
“那是,那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她听着安娜为自己引用过的论据,却发现这些论据已不像以前那样令人信服了。
“对你,对其他的人来说,”安娜好像在猜测她的思想似的说,“也许还有怀疑;而对我来说……你要明白,我不是一个妻子;他对我的爱情只能维持到他还爱着我的时候为止。而我又拿什么让他爱我?就拿这些吗?”
她把一双白皙的手伸出来,放在肚子前面。
就像激动的时候常有的那样,一些思想和回忆异常迅速地汇集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脑海里。“我,”她想,“没有能吸引住斯吉瓦;他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而他背叛我后找的头一个女人,虽然一直很漂亮而令人开心,也没能以此吸引住他。他抛弃了她,又找了一个。安娜难道也是靠这些吸引并拴住了符朗斯基伯爵的?如果他要找这些,那可以找到打扮和风度更加迷人和令人开心得多的女人。尽管安娜那两只**的胳膊多么白皙和秀丽,尽管她整个体态多么丰满,尽管她那张露在黑头发下的带着生气神情的脸多么漂亮,符朗斯基可以找到更好看的,就像我那个可恶、可怜又可爱的丈夫去找到的那样。”
陀丽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安娜注意到这种表示不同意的叹气,便接着往下说。她还积聚了一些论据,都是些很有力的、让人没法反驳的论据。
“你说,这不好?可是应当想想,”她继续说,“你忘了我的处境。我怎么能希望生孩子呢?我不是说痛苦,对这个我不怕。你想呀,我的孩子会是什么人呢?一些将姓别人家姓的不幸孩子。凭自己出生本身,他们势必落到为母亲、父亲、为自己的出身感到害臊的境地。”
“是啊,因为这样也该办离婚。”
然而,安娜没有听陀丽说什么。她要把那些多少次反复使自己相信的论据全都说出来。
“如果理智不能避免不幸的人们降生到世界上来,我又要理智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陀丽,依然没有等她回答又继续说:
“在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会永远感到自己是有罪的,”她说,“如果没有他们,那他们至少不至于不幸,而要是他们不幸,那便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了。”
这也就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自己得出的论据;可现在她听着却不明白了。“在不存在的人面前怎么有罪呢?”她想。于是她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对自己的宝贝儿子格里夏来说,要是他从来就不存在,在某种情况下是否更好些呢?对她来说,这显得那么古怪、荒唐,以至于她摇了摇脑袋,驱散这种像疯子似的胡思乱想。
“不,我不知道,但这样可不好。”她脸带厌恶的表情,这么说道。
“是的,可是你别忘了,你是什么情况,我又是什么情况……除此之外,”安娜补充说,虽然自己的论据很充分而陀丽则论据不足,好像还是意识到这不好,“主要的是你别忘了,我现在可不是你那种处境。对你来说,问题是:你是不是想多要几个孩子;而对我呢:我是不是要有孩子。这是重大的区别。你理解吗?处在我的情况,就不能希望这个。”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没有反驳。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离安娜已经那么遥远,她们之间存在着一些永远谈不到一起的问题,因此还是不说为好。
24
“既然这样,假如可能,你就该解决好自己的处境问题。”陀丽说。
“是啊,假如可能。”安娜突然用完全不同的、轻轻的和哀伤的声音说。
“难道离婚办不成?人家对我说,你丈夫他同意离婚。”
“陀丽!我不愿谈这事儿了。”
“好,我们不说这个,”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注意到安娜脸上痛苦的表情,连忙说,“我只觉得你看事情太阴郁了。”
“我吗?一点儿也不。我很开心和满足。你看到了,je fais des passions.维斯洛夫斯基……”
“不过,老实说,我不喜欢维斯洛夫斯基的腔调。”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想要改变话题说。
“啊,一点儿也不!这不过是为了让阿列克谢高兴,没有更多的意思;不过他是个孩子,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你明白吗,我要他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全无所谓,就像你的格里夏……陀丽!”她突然改变了话题,“你说我看事情阴郁。你没法理解。这太可怕了。我尽量不去想它。”
“可是,我觉得你必须处理。应当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你说,我嫁给阿列克谢,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她满脸变得绯红地重复说。她站了起来,挺直胸膛,沉重地叹了口气,开始以自己轻盈的脚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偶尔停下来一会儿。“我不想吗?我没有一天一小时不想,并为此而责备自己……因为这样想个不停会使人精神失常。精神失常,”她重复了一遍,“我想这事儿的时候,不用吗啡就睡不着觉。不过,好吧。我们冷静地来谈谈。人家告诉我——离婚。第一,他不肯答应,他现在是在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影响之下。”
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怀着一脸痛苦的同情转过头,注视着正来回走着的安娜。
“不妨试试。”她轻轻地说。
“就算试试吧。这意味着什么?”她说,显然,那是她上千次反复考虑过并能倒背如流的思想,“这意味着,憎恶他的我还是得承认自己在他面前有错——而且我得把他看做一个宽宏大度的人——还得低三下四地给他写信……好吧,就算我尽力,我这么去做。我要么得到一个侮辱性的答复,要么是同意了。好,我得到同意了……”安娜这时候在房间的另一端停了下来,像是拉了拉窗帘,“我得到同意了,那儿……儿子呢?要知道,他们不会把他交给我的。因为他将在被我抛弃的他的父亲的家里长大,他会蔑视我的。你要明白,他们两个,谢辽若和阿列克谢,我可以说是一样爱着,都超过爱我自己。”
她走到房间中央,在陀丽面前停下来,把双手放在胸口上。穿着宽大的白罩衫,她的形象显得特别高大健美。她低下头,用一双泪珠闪烁的湿润的眼睛,皱起眉头看着瘦小又可怜,身穿织补过的上衣,戴着睡帽,激动得浑身哆嗦的陀丽。
“我只爱这两个人,可是他们相互排斥。我没法使他们结合在一起,而我却需要这样。而如果做不到这样,那就全无所谓了。完全,完全无所谓了。反正总会结束的,正因为这样,我没法,我不喜欢谈这件事情。因此,你不要责怪我,无论如何不要责备我。你心地纯洁,没法明白我承受的全部痛苦。”
她走过来,并排坐在陀丽身边,而且带着抱歉的表情,一边注视着陀丽的脸,一边握住她的一只手。
“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想?你不要蔑视我。我不值得蔑视。我就是不幸。如果天下真有不幸的人,那就是我。”她说着,转过身去,哭了。
等剩下陀丽一个人后,她向上帝做了祷告,就躺在了**。在和安娜谈话的时候,她全心全意地可怜她;可现在,她没法让自己去考虑她了,关于家庭及孩子们的回忆,带着一种特别的,对她来说是一种新的魅力,通过某种新的闪烁,浮现在她的头脑里。现在她觉得,她的那个世界那么珍贵、那么可爱,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它而在这里多待一天了,她决定明天一定要走。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书房里的安娜,拿起一只小杯子,往里倒了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分的药水,喝下以后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安静下来的愉快心情进卧室去了。
她走进卧室时,符朗斯基仔细地瞧了瞧她。他在寻找自己知道的一次谈话的印迹,她在陀丽的房间里待了那么久,应该有点反应。然而,在她兴奋矜持而又有所隐瞒的表情中,除了虽然说他早已习惯而又一直使他入迷的那种美,那种她对自己美的矜持,以及想使他动心的愿望以外,竟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不想问她们都谈了些什么,但希望她自己能告诉他点儿什么。可是,她只是说:
“你喜欢陀丽,我很高兴,你喜欢她,对吗?”
“不过要知道,我早就认识她。她很善良,好像mais excessivement terre-à-terre。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
他握起安娜的一只手,并询问地看着她的两只眼睛。
她对这种目光作了别的理解,对他微微笑了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竭力挽留,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还是收拾好行李,要走了。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件旧长衫,戴着有点像邮差的帽子,驾着毛色不同的几匹马,坐在一辆两侧修补过的四轮马车上,阴郁而果断地开到了有顶盖和铺着沙子的大门口。
告别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及男人们的时候,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不愉快。相处了一天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到彼此合不来,还是不在一起为好。只有安娜一个人感到哀伤。她知道,陀丽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心灵里在这次相会时所唤起的那些感情了。打扰这些感情使她感到痛苦,但是要知道毕竟这是她心灵中最美好的部分,而她心灵中的这一部分很快就将被自己所过的那种生活消耗掉了。
到了田野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正当她想问问别人是否喜欢到符朗斯基那里去的时候,马车夫费利普突然说了:
“富裕是富裕,却总共只给了三俄斗燕麦,到鸡叫时就全吃光了。三俄斗算什么?只当是小吃。如今燕麦才四十五戈比一俄斗。到我们家里的人不用发愁,要吃多少给多少。”
“吝啬的老爷。”办事员肯定地说。
“那他们的马,你喜欢吗?”陀丽问。
“马吗——没有说的。吃得也好。可是这样,我总觉得有点儿闷得慌,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感觉怎么样?”他转过漂亮而和善的脸,对着她说。
“是啊,我也一样。怎么样,黄昏前我们能到家吗?”
“准能到。”
回到家里并发现大家平安无事,还特别亲切,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便有声有色地讲起来。她讲了自己的旅程,讲了人家怎么接待自己,讲了符朗斯基一家生活的豪华和高雅的格调,讲了他们的娱乐,而且讲得使谁都说不出半句坏话来。
“应当了解安娜和符朗斯基——现在我对他了解多些了——才能明白他们多么可爱和动人。”她完全真诚地这么说,因为她已经忘了自己在那里感觉到的不满和局促。
25
符朗斯基和安娜还是没有想出任何解决安娜离婚问题的办法,她们就这样在乡下度过了整个夏季及部分秋季。他们互相商量,决定哪儿也不去;然而两个人都觉得,他们要是照这样长久地单独过下去,尤其是秋天,又没有客人来,一定会受不了,那就必须得改变这种生活。
生活似乎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非常富裕,身体健康,有个孩子,而且两人都有事情忙着。没有客人时安娜也照样关心自己的打扮,而且读很多的书——既有小说也有严肃的著作,都是新潮的。凡是收到的外国报纸和刊物上称赞的一些书,她全都订购来,而且带着往往在孤寂时才有的那种聚精会神去阅读。此外,凡是符朗斯基在从事的一切活动项目,她都根据书籍和专业杂志进行研究,因此符朗斯基常常直接和她探讨农业、建筑,有时甚至还有养马和体育运动方面的问题。他为安娜的知识和记忆力感到吃惊,起初还怀疑,就想证实一下;结果安娜在书中找出了他问的内容,并交给他看了。
医院的建设同样也吸引着安娜。她不仅帮忙,而且还亲自作了许多安排,出了点子。不过,她主要关心的毕竟还是她自己,关心怎么博得符朗斯基的欢心,怎么补偿符朗斯基为她牺牲的一切。符朗斯基的爱情成了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她不但希望讨他喜欢,还要侍奉他,然而与此同时,符朗斯基却为陷进了她精心设计的情网而感到烦恼。时间过得越长久,他越是感到受到束缚,虽则还没有想挣脱这张情网,不过倒很想试试它是否妨碍自己的自由。要不是这种日益增强的想自由的愿望,要不是每次进城出席代表大会或赛马时都免不了发生一番争吵,符朗斯基本来完全可以为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了。他选择的是一个构成俄罗斯贵族核心的富裕的大量土地拥有者的角色,这不但完全符合他的兴趣,而且到如今过了半年这样的生活之后,他越来越感到满足。还有,那些自己所从事的并越来越吸引他的事业,都进行得非常出色。医院、机器、从瑞典引进的奶牛,以及许多其他的东西,虽然花去了大量的资金,但是他相信这不是白花的,而是在不断地增加自己的财富。在出售森林、粮食、羊毛及出租土地这些涉及收入的问题上,他坚硬得像一块硅石,他都会坚持价格。无论在哪个庄园,凡是遇到一些大项目,他总是采取最稳妥而可靠的办法,连田庄经营的一些小事儿他都极其小心谨慎,做到精打细算。德国管家虽然非常狡猾机灵,为了引诱他采购便在起初把全部费用算得比实际需要高得多,可是过后又说所购买的东西价格可以更便宜,这样立即就能有利可图。因此,符朗斯基从不轻易地听信管家说的。只有到确认要订购的货物是适用的、最新的、在俄国还没有的、能让人大吃一惊的时候,才表示同意。此外,只有在资金有富余的情况下他才进行投资,而且在投资的时候总要弄清全部的详情细节,并坚持得给自己带来最好的效益。因此那样经营事业,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己不仅没有浪费,还增加了自己的财富。
十月里,符朗斯基、斯维亚什斯基、柯兹内舍夫、奥勃朗斯基的庄园及列文小部分庄园的所在地卡申斯基省,进行了贵族选举。
这次选举由于种种原因及参加的人数,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大家议论纷纷,积极筹备。一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居住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人及海外侨友,也前来参加选举了。
符朗斯基早就答应过斯维亚什斯基,他也要去参加选举。
选举前,斯维亚什斯基经常到沃兹德维任斯基村来邀请符朗斯基。
选举的前一天,符朗斯基和安娜为了这次预先定好的出差几乎发生了争吵。这是乡下最烦闷最难受的秋季,因此符朗斯基思想上作好了准备,要同安娜争吵一次,他带着对安娜说话时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而冷淡的表情向她宣告要去出差。但是,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安娜听到这消息后很平静,只是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地张望了一番,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平静,而她看到他的注视,微微一笑。他知道安娜善于掩饰自己,而且知道这往往发生在她早已作出了某种决定可又不把计划告诉他的时候。他害怕这一点;但又那么希望避免争吵,因此做出一副相信她是通情达理的样子——而另一方面,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是通情达理的。
“我希望你不会烦闷?”
“希望是这样,”安娜说,“我昨天收到了一箱戈蒂埃那边寄来的书。不,我不会烦闷的。”
“她想装出毫不在乎,那更好,”他心想,“不然的话,反正也全都一样。”
于是,他没有要她坦白心事,就去参加选举了。他没有同她说个明白,就同她分别了。这在他们同居以来还是头一次。一方面,这使他感到不安,另一方面,他发现这样更好些。“开头这样有点别扭,但以后她会习惯的。不管怎么,我什么都可以为她牺牲,但不能牺牲自己身为男子汉的独立性。”他想。
26
九月间,列文为准备吉蒂生产来到莫斯科居住。他在莫斯科已经整整一个月闲着没有事儿干,当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已经到卡申斯基省去了,在那里他拥有田庄并且正积极参加即将举行的选举活动。他曾叫代表谢尔兹涅夫斯基县一票的弟弟列文一起去。此外,列文在卡申斯基也的确有急迫的事情要办,为已侨居在国外的姐姐办理托管和收取赎金。
列文一直在犹豫,但是吉蒂看到他在莫斯科无聊,就建议他去,而且还为他订购了一套价值八十卢布的贵族礼服。为礼服花掉八十卢布,成了促使列文去卡申斯基的主要原因。
列文到卡申斯基已经第六天了,每天都去参加会议及为姐姐总也没有办成的事儿奔波。贵族的所有头目都忙于选举,没法顾及取决于托管局的那种最普通的事情。另一件事——收赎金——也同样遇到了麻烦。经过长期的奔波,总算废除了扣押令,准备支付钱款了;可是那个待人殷勤的律师却不能给许可证,因为得有主席的签名,而主席呢,没有交代过这件事又忙于开会。这样东奔西走,一些很善良又完全理解申请人苦恼的人又都帮不了忙——所有这些麻烦事都毫无结果,列文觉得十分痛苦,又无能为力,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费劲挣扎,却不能动弹一样。他跟一个心地善良的代理人谈话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这位代理看来是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了,并竭尽自己的全部智慧设法使列文摆脱困境。“您不妨试试,”代理人不止一次地说,“到这里和那里。”他还制订了一整套计划——怎么绕过那个妨碍一切的致命的地方。但是他马上又补充说:“还会拖延的,不过您试试。”于是列文试去了,来回奔走,乘着马车到处转。大家都很善良,和蔼可亲,而结果呢,绕过的地方又在一头出现了,又挡住了道路。特别令人委屈的是,列文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在跟谁作斗争,他的事情不了结对谁有好处。原来,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就连代理人也不知道。要是列文能像知道要坐火车就非得先到售票处去排队不可那样明白,他也就不会感到委屈和烦恼了;但是,谁都没法清楚地告诉他,为什么他办这些事会遇到这么多麻烦。
不过,自从结婚以来,列文已经变了许多。他变得耐心多了,如果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那他就对自己说,不了解全部情况就别下结论,大概非这样不可,就竭力不生气。
现在,他出席会议和参加选举时,也竭力不去指责、不去争论,对自己尊敬的善良的人们如此认真和热心地进行着的这件事情,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自从结婚以来,列文觉得自己发现了那么多重要的新事物,以前由于抱着一种轻率的态度,把它们看得微不足道,如今在选举这件事情上,他也加以重视,并看出了它的重大意义。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解释,通过这次选举将引起的变革的重大意义。按照法律,省贵族长掌管许多重要的公共事务——有托管机构(就是使列文遭罪的那个机构),有贵族的巨额款项管理,有男子学校、女子学校和军事学校,有按照新条例进行管理的国民教育,最后还有地方自治局——这位省贵族长斯涅特科夫,是个旧式贵族气质的人,他挥霍了巨额的财产,但为人善良、正直而诚实,却完全不理解新时代的要求。在一切方面,他都站在贵族立场,直接反对推广国民教育,并赋予应该具有这么重大意义的地方自治局以阶级的性质。他的职务,应当由一个新的现代的能干的人,即一个完全新的人来担当,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得恰如其分,也就是从所有赋予贵族并非作为贵族而是作为地方自治局的一分子的权利中,充分发挥对自治有利的作用。在富饶的事事领先的卡申斯基省,现在已经积累了这样的力量,这里的工作只要像样地搞,就可以成为其他各省,乃至全俄罗斯的榜样。正因为这样,这次选举才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预先提出让斯维亚什斯基,或者更好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当过教授的出色的学者涅维多夫斯基来接替斯涅特科夫的省贵族长的职务。
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他对贵族们说,不要照顾情面,而应当依据功绩和造福祖国来选举任职的官员,还说,他希望尊贵的卡申斯基的贵族会跟过去历届选举中一样,神圣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辜负皇上对他们的高度信任。
讲话结束后,省长走出大厅。在他穿皮大衣并亲切地与贵族长交谈的时候,贵族们闹哄哄地、生气勃勃地,有的甚至兴高采烈地跟在他的后边,把他围起来。列文想了解细节,什么事也不放过。这时他也站在人群里,听到省长说:“请转告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我妻子很遗憾,她要到孤儿院去。”接着,贵族们都高高兴兴地拿过自己的皮大衣,并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和其他人一道举着一只手重复着大司祭的话,以最可怕的言辞宣誓:一定使省长的全部希望实现。教会的仪式总是会对列文有所影响,因此当他说出“我吻十字架”这几个字时,回头瞥了一眼这群重复说着同样内容的年轻人和年老的人,他觉得自己被感动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说,是讨论毫无重要性的贵族款项和女子学校的事情。因此,有事要办的列文就没有和大家在一起。第四天,是围着省贵族长的办公桌审核省贵族长的款项。这时,新派和老派第一次发生了冲突。负责审核款项的委员会向大会报告说,数目完全相符。省贵族长就站起来,感谢贵族们的信任并落下了眼泪。贵族们大声对他表示祝贺,并握握他的一只手。这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派里有位贵族说了,他听说委员会没有查账,认为这样的审核是对贵族长的侮辱。委员会的一个成员不慎证实了这一点。这时一位矮小的,样子很年轻却很刻薄的先生说了,看来贵族长乐于报告账目,而委员会成员们不必要的客气使他失去了一次这种道德上的满足。委员会的成员们于是否定了自己原来的报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开始很有逻辑地论证,应当承认账目要么是审核过的,要么是没有审核过,并详尽地发挥了这种二者必居其一的论点。反对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作了反驳。接着是斯维亚什斯基发言,以及刻薄先生的发言。争论进行了很长时间,结果不了了之。列文感到吃惊的是,这事儿争论了这么久,特别是当他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这些钱是否被私自挪用了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竟说:
“噢,不!他是个诚实的人。但是,应该使这种传统家长式的管理贵族事务的古老办法改变一下。”
第五天是选举县贵族长。有几个县,这一天竞争相当激烈。在谢列兹涅夫斯基县,斯维亚什斯基经全体投票并获得一致通过当选了县代表长,当天晚上,在他家里举行了宴会。
27
第六天,照规定是进行省级选举。大小各厅堂里都挤满了身穿各种礼服的贵族。许多人到这一天才来。有的从克里米亚来,有的从彼得堡来,有的从国外来,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在厅堂里碰上了。在贵族长办公桌旁边,在皇上的肖像画下,一些人正在进行争论。
贵族们分成一个个阵营,聚集在大小厅堂里,而且根据各方观点上的敌对和不信任,根据喜欢说话的人看见陌生人过来就得保持沉默,根据有些人窃窃私语地退居到远远的走廊上等迹象,可以看出每一边都有自己要对其他多方保守的秘密。从表面上看,贵族们尖锐地分成了两类:老派的和新派的。老派的大多数或者穿着纽扣扣得紧紧的旧式贵族礼服,戴着佩剑和帽子,或者穿着自己在海军、骑兵、步兵服役时的特殊制服。老派贵族的服装是按老样式做的,两个肩膀上打褶,显得小,上身短而窄,穿着这身衣服,人好像要从里边往外鼓出来似的。年轻人穿的则是上身长,肩膀宽,纽扣都开着的贵族衣服,夹着白背心,要不就穿黑领子和绣着桂枝的司法部专用制服。属于年轻人一边的,还有身穿宫廷制服的,他们就像给人群增添的点缀。
但是,年轻的和年老的区分并不和派别之分相符合。照列文观察,有些年轻的属于老派,而相反;有些很年长的贵族倒和斯维亚什斯基窃窃私语,显然是新派的热烈拥护者。
列文站在抽烟和吃东西的小厅里自己一群人的边上,同时细听人们都说些什么,结果白白费脑子,没有听清楚人家说的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他们一堆人的中心人物,此时他正在听斯维亚什斯基及属于他们那一派的另一个县的贵族长赫留斯托夫说话。赫留斯托夫不同意带着自己那个县的人马去请求斯涅特科夫进行表决,而斯维亚什斯基正说服他要这么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赞成这一计划。列文不明白,为什么反对派要请那个他们想否决的人出来应选,进行表决。
穿着一身宫廷高级侍从制服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刚吃过点心,喝过酒,他一边用洒过香水的绣花麻纱手帕擦着嘴巴,一边来到他们身边。
“我们摆开阵势了,”他摸摸自己的连鬓大胡子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
接着,他在留神听着谈话的同时,肯定斯维亚什斯基的意见。
“一个县足够了,而斯维亚什斯基,显然是反对的一派了。”他说的话,除列文外大家都明白。
“怎么,柯斯佳,连你好像也感兴趣了?”他转过身来对列文补充说,并拉住他的一只手臂。列文倒是乐于听下去,可是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于是便离开了说话的人几步,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表示了自己的困惑,为什么要请省贵族长当候选人。
“噢,osancta simplicitas。”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简洁明了地向列文解释是怎么回事。
如果和以往的选举一样,所有各县都去请省贵族长做候选人,那他就会不用表决就当选。这样不行。现在是八个县同意请他了;要是有两个县拒绝去请,那斯涅特科夫就可能放弃参加竞选。而那时老派会推出本派当中的另一个人来,全部指望就得落空。但如果只有斯涅特科夫的那个县不去请,斯涅特科夫还会作为候选人提出来进行表决。大家甚至还会选他,并故意让他重新当选,这么一来,反对派就失算了,而且,当推选出我们的候选人时,他们也会投他票的。
列文有点明白了,但还不完全明白,因此还想提几个问题。可当时大家都说起话来,吵吵嚷嚷地往大厅里走。
“怎么回事?什么?把谁?”“委托书?给谁?什么?”“否决了?”“不是委托书?”“不放弗列洛夫进来。”“怎么,要受审判?”“这样谁都不让进来了。这是卑鄙。”“遵守法律嘛!”列文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同时和大家一起忙着要走又怕错过了什么似的往大厅里走去,并被贵族们挤到省贵族长办公桌旁,省贵族长、斯维亚什斯基及其他几位带头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28
列文站得相当远。身边一位贵族呼哧呼哧沉重地喘着气,另一个则把厚靴子掌磨得咯吱咯吱响,这两个人弄得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只在远处听到贵族长柔和的声音,然后是那个刻薄的贵族的尖细的声音,再然后是斯维亚什斯基的声音。他多多少少听明白了,他们是在争论法律中一个条款的意义及“在侦查中”这几个字的意义。
为了给向桌子走去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路,人群散开了。等到刻薄的贵族发言完毕,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最正确的解决办法是看看法律的条款,并请秘书找出那段条款。条款规定,在发生意见分歧的情况时应该进行表决。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条款宣读了一遍,开始解释意义,但这时候一个高大、肥胖、背有点驼、留着染过色的小胡子,穿一件领子贴着脖颈的紧身礼服的贵族打断了他。他走到桌子跟前,用戴钻石戒指的手敲着桌子,大声嚷嚷道:
“进行表决!投球!没有什么好说的!投球!”
这时突然有几个人同时开口说,于是那位高大的戴钻石戒指的贵族就越来越火,嚷嚷声越来越大。但谁也搞不清楚他在嚷些什么。
他说的意思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提议是一样的;不过,他显然是恨他和他整个那一派,这种憎恨的感情也是对整个一派而发的,还招来了另一边虽然稍稍礼貌点儿却是愤慨的反击。大家就叫嚷起来,霎时间乱成一团,弄得省贵族长只好出来请大家遵守秩序。
“进行表决,进行表决!只要是贵族,谁都知道。我们流血……皇上的信任……不要清查贵族长,他不是个账房……可问题不在这里……请投球表决吧!可恶的东西!……”四面八方都这么愤怒地拼命地叫喊着。目光和脸色比说的话还要愤恨和疯狂。它们表达了不可调和的仇恨。列文完全不明白问题在哪里,而且为大家在讨论该不该对弗列洛夫的意见进行表决时的那种狂热感到吃惊。他忘了后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给他解释过的那种三段论法,说为了公共的利益必须推翻省贵族长;而为了推翻省贵族长,需要多数球;而为了获得多数球,就必须使弗列洛夫有选举权;而为了确认弗列洛夫的才干就得解释清楚,怎么理解法律的条款。
“而一票就能解决整个问题,所以假如想为公共事业服务,就必须认真和坚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结束时说。
但是,列文把这些话忘了,看到这些自己尊敬的好人都这么不愉快,这么气鼓鼓的样子,他感到心情沉重。为了排解这种沉重的感觉,没有等到辩论结束,他就到一个厅里去,那里除了小吃部旁边的几个仆从,就没有别的人了。看着忙于清洗餐具、安排盘子和杯子的仆从,还有他们那一张张平静、生动的脸庞,列文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就好像自己刚从一个污臭的房间来到新鲜的空气里。他开始来回走着,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仆从们。列文很喜欢留着灰白连鬓大胡子的那一个,他对拿自己逗乐的年轻人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同时还认真地教他们怎么叠餐巾。列文刚要跟老仆从攀谈,贵族委托局的秘书,一个负责专门了解全省所有贵族名字和父称的小老头叫他过去。
“您请,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他对他说,“令兄在找您呢。要对意见进行表决了。”
列文走进大厅里,拿到一只白色的球,跟在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后边走到桌子旁边,斯维亚什斯基正带着一副正经而略带嘲讽的神气站在那里,同时把大胡子握在拳头里嗅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手伸进一只小箱子里,把手中的白球扔了进去,便把位置让给列文,自己仍站在一旁。列文走过去,可完全忘了怎么回事,心里慌乱地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道:“往哪儿扔?”他轻轻地问,当时附近有人在说话,所以他希望人家不至于听到他的问题。可是说话的人静下来了,他的尴尬的问题被人听到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紧了眉头。
“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信念问题。”他严厉地说。
有几个人微微地一笑。列文涨红了脸,连忙把手伸进一块盖布下面并把它放在了右边,因为球在右手上。扔完后他才想起来,应当伸出左手的,可是已经晚了,因此就更感到羞愧,立即走到最后边的几排人当中去了。
“一百二十六位赞成!九十八位反对!”发不出卷舌音的秘书说。接着传来一阵笑声:箱子里找到一个纽扣和两个坚果。一名贵族获得了选举资格,也就是说,新派胜利了。
但是,老派还不承认已被击败。列文听到人们请求对斯涅特科夫进行表决,他还看到一群贵族围住正在说什么话的省贵族长。列文走到离得近一点儿的地方。斯涅特科夫在回答贵族们的话时,说到贵族们的信任和爱戴使他受之有愧,因为自己的全部功劳只不过是十二年来忠心耿耿地为贵族们效力罢了。他几次重复说:“我以自己信仰的真理,尽了自己的责任,我珍惜和感谢大家。”接着,眼泪突然哽住了他的喉咙,他说不下去了,走出了大厅。不管这些眼泪是出于对贵族的爱,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还是出于当时所处的紧张情况,觉得周围全是仇敌,但他的激动产生了影响,大多数贵族都被打动了,连列文都对斯涅特科夫产生了温柔的感情。
在门口,省贵族长跟列文面对面地碰在了一起。
“对不起,请原谅,您请吧。”他好像对一个不认得的人那么说;但是,一认出是列文,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列文觉得他好像要说什么话,可因为激动说不出话来。他的脸部的表情,穿着带十字勋章的制服以及镶金边白裤子的形象,还有匆匆忙忙走路的样子,使列文想到一头受伤后感到自己情况不妙的野兽。贵族长脸部的表情使列文特别感动,因为昨天为了委托的事情他刚到贵族长家里去拜访过,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善良的、有家室的人的那种很威风的样子。一幢带古老家具的房子,几个穿戴不太讲究的脏兮兮的,但是毕恭毕敬的老仆人,他们原先显然是农奴,从来没有改换过主人;贵族长胖乎乎的善良的妻子,戴着一顶花边压发帽,披着一块土耳其披肩,她刚亲吻过可爱的外孙女,也就是女儿的女儿;年轻的儿子是个六年级学生,刚从学校回来,向父亲请过安,吻了吻他一只大手;主人亲切动人的话语和姿势——所有这一切都在列文心头激起一种不由自主的尊敬和同情。现在这个老头使列文感动又觉得可怜,于是就想对他说几句使他感到愉快的话。
“可见,您还当我们的贵族长。”列文说。
“未必会,”贵族长惊恐地回过头来说,“我累了,也老了。有比我更好更年轻的,让他们干吧。”
接着,贵族长便从侧门消失了。
最庄严的时刻来到了。得立即进行选举。这个派那个派的头目都掐着手指在计算白球和黑球的数目。
关于弗列洛夫的争论不仅使新派多了弗列洛夫的一个球,还赢得了时间,因此可以使三个诡计多端的老派贵族失去参加选举的可能性。两个贵族爱喝酒,被斯涅特科夫的党羽灌得烂醉如泥,而还有第三位呢,他的制服都早就被人弄走了。
得悉这种情况,新派便及时乘辩论弗列洛夫的机会派人给第三位贵族送去了一套制服,并把两位喝醉的贵族中的一位带到了会上。
“带来了一个,给他用水冲了冲,”乘马车去带人的地主来到斯维亚什斯基跟前时说,“没有关系,用得着。”
“醉得不厉害,不会倒下吧?”斯维亚什斯基摇摇头说。
“不,一个好小伙子。只是别再给他喝了……我对茶房领班说了,无论如何都别让他再喝了。”
29
在抽烟吃东西的一间狭窄的小厅里,挤满了贵族。他们此时情绪更加激昂,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情绪特别激动的是那些知道详情和统计总数的头目。他们是一场即将开始的战斗的指挥员。其他一些人是交战前的普通士兵,虽然也作好了战斗的准备,但暂时还在寻开心。有些人站着或坐在桌子边上吃东西;另一些人来来回回在狭长的小厅里边走边抽烟,同时跟长久没有见面的朋友们聊天。
列文不想吃东西,也不抽烟;凑到自己一堆子人里去,也就是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斯维亚什斯基及其他的人在一起,他也不愿意,因为身穿侍从武官制服的符朗斯基正站在那儿和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谈着。他走到一扇窗子前坐下来,同时环顾四周并留神听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特别使他感到悲伤的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很活跃、忙忙碌碌,只有他自己和一个很老很老的小老头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个小老头牙齿全掉光了,穿着海军制服,咂吧着干瘪的嘴巴,正毫无兴致地坐在他旁边。
“这真是个骗子!我对他说了不要这么干。可不是吗!他三年都不能把钱收齐。”一位个子不高而有点驼背的地主恶狠狠地说,他那抹了油的头发拖到制服领子上,使劲地跺着那双显然是为了参加选举才穿的新靴子的后跟。接着,这个地主向列文投过不满的一瞥,就迅速地转过身子。
“对,一桩不干净的勾当,还有什么说的。”个子矮小的地主细声细气地说。
在这之后,整整一群围着一位胖将军的地主急急忙忙向列文靠近过来。这些地主显然是在寻找说话的地点,免得人家听到。
“他怎么敢说是我让人偷他裤子的!我想他是拿裤子换酒喝了。我才不在乎他和他的公爵称号呢。他不敢说吧,这真是卑鄙下流!”
“不过你们还是让我说吧!他们是以条款为基础的。”另一堆里的人在说,“妻子应当登记为女贵族。”
“而依我看,那条款算个屁!我说的是心里话。那才是高尚的贵族。要有信任。”
“阁下,我们走吧,喝一杯fine champagne。”
另外一群人跟在一个大声嚷嚷着什么的贵族后边:他是三个被灌醉了的人之一。
“我一直建议玛丽娅·谢苗诺夫娜把土地租出去,因为她得不到好处了。”一个身穿老参谋部陆军上校制服和留着灰白小胡子的地主用悦耳的声音说。他就是列文在斯维亚什斯基家碰上的那个地主。列文立刻认了出来,地主也看清了是他,于是互相问候起来。
“很高兴。怎么的!我记得很清楚。去年,在县贵族长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家里。”
“那,您的田庄经营进行得怎么样?”列文问。
“是啊,还是老样子,亏损,”地主停在旁边带着温顺的微笑回答说,不过他平静而坚信的表情好像在说,也只能这样了,“而您怎么会到我们这个省来的?”他问,“您是来参加我们的coup d'état?”他用结结巴巴的法语坚定地说,“全俄罗斯都会聚起来了:包括宫中的高级侍从官,差点儿大臣们都来了。”他指指穿着白裤子和宫中高级侍从制服、正和一位将军一起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我得老实告诉您,我很不理解这种贵族选举的意义。”列文说。
地主看了他一眼。
“是啊,这有什么好理解的?没有任何意义。一种只因为惯性继续在运转的没落机构。您瞧瞧,这些制服——就它们也在告诉您:这是民事法官、常任委员等等一些人的会议,而不是贵族的会议。”
“那您为什么还来呢?”列文问。
“按老习惯,这是其一。然后,应当保持联系。这是某种道德上的责任。而再次,要老实说,是自己的利益。女婿想竞选非常任委员。他们不富裕,得帮他一把。瞧,这些先生干吗来了?”他指着在省贵族长办公桌那边说话的那位刻薄的先生说。
“这是贵族的新一代。”
“新倒是新。可不是贵族。这是土地拥有者,而我们是地主。他们作为贵族正在亲手掐自己的脖子呢。”
“可是,您刚才在说,这是个没落的机构。”
“没落是没落,可还是得对它尊重点儿。就说斯涅特科夫吧……我们好好坏坏,总算有一千年成长的历史了。您知道,如果您要在家门口建造花园,要计划一下,结果您的那个地方长着一棵百年老树……它虽然又老又难看,可您不会因为要筑花坛把这老家伙给砍掉吧,而会重新设计花坛的,以便利用这棵树。它不是一年之内长得起来的,”他小心翼翼地说,并立刻改变了话题,“那么,您的田庄经营怎么样?”
“是啊,也不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不过,您没有把自己的功劳算进去。要知道,您也值点儿什么吧?瞧吧,就说说我自己。在没有经营田庄的时候,按职务我一直有三千卢布的收入。现在我比担任职务时干的活还多,结果却和你一样,只得到百分之五的收益,而且这还得靠上帝保佑。还得把自己的劳动白白搭进去。”
“那您为什么还干这个呢?要是直接亏损的话?”
“看着干呗!有什么办法?习惯嘛,而且知道吗,应该这样。我还要对您说,”他用胳膊肘支着窗台,没完没了地继续说,“我儿子对田庄经营毫无兴趣,看样子,将成个学者。这么一来,就没有人继承我的事业了。自己怎么都得干。就是今年吧,我还栽培了一个果园。”
“是的,是的,”列文说,“您说得对。我总是觉得自己经营田庄真划不来,而是干着……觉得自己对土地有某种责任。”
“对,让我来讲件事给您听吧,”地主继续说,“有个邻居是商人,他到我家去。我们绕着田庄,绕着花园走了一圈。‘不’,他说,‘斯捷潘·瓦西里奇,您这里一切都好好的,但是花园荒废了。’可是,我那花园好好的呀。‘要是换了我,就把这椴树砍了。不过得在吸浆的时候砍。要知道这里有上千棵椴树,每棵能出两副好夹板。而眼下夹板值钱,还是把椴树林成批地砍了吧’。”
“而他会用这些钱购买牲口或者非常便宜地买下土地,再分别租给农民们,”列文微笑着把他的话说完,显然自己也不止一次地碰到过类似的打这种如意算盘的人了,“于是,他就积攒了财产。而您和我——只要保持自己所有的,给孩子们留下点儿什么,也就靠上帝保佑了。”
“您结婚了,我听说?”地主说。
“对,”列文怀着自豪的满足回答说,“是呀,说起来也真有点儿怪,”他继续说,“我们就这样没有计算地生活着,我们是命中注定了的,就好像古时候看护火的什么贞节少女那样过日子。”
地主发白的小胡子下露出冷冷地一笑。
“如果我们当中也有这种人,哪怕就是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或者现在搬来住的这位符朗斯基伯爵吧,他们想搞现代化农庄;可是这事儿,除了投入资本,至今毫无结果。”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像商人那么干呢?为什么不把花园砍了做夹板?”列文回到使自己吃惊的那种想法说。
“对啊,就是因为像您说的,看护火嘛。而那可不是贵族的事业。我们贵族的事业也不是在这里搞选举,而且在那边自己的旮旯里。我们也有自己的阶级本能,应该做什么或不应该做什么。瞧农民们也是的呀,我有时候看看他们:一个好好的农民也总是想尽可能多地占些土地。不管多坏的土地,他们都耕种。也没有什么收益,尽亏损。”
“我们也是这样,是这样,”列文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他看见向他走来的斯维亚什斯基后,补充说。
“而自从上次在府上见过面以后,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地主说,“对了,还畅谈了呢。”
“怎么,骂了一通新秩序?”斯维亚什斯基带着微笑说。
“我们不否认。”
“我们谈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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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维亚什斯基挽起列文的一只胳膊,和他一起来到了他那一派人那里。
这一次可没法回避符朗斯基了。他正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一块儿,迎面看着列文走过来。
“见到您很高兴。好像,我有幸见过……在舍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里。”他边说边向列文伸过一只手来。
“对,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那次见面。”列文满脸绯红地说,便立刻转过身去和哥哥说话。
符朗斯基稍稍露出点儿笑容,继续和斯维亚什斯基说着话,显然他毫无与列文攀谈的愿望;但是和哥哥聊着的列文却不断回头去看符朗斯基,心里在想为了挽回自己鲁莽造成的影响,跟他说什么话好。
“现在是为了什么?”列文一边回头看看斯维亚什斯基和符朗斯基,一边问。
“为了斯涅特科夫。得等他的拒绝或同意。”斯维亚什斯基回答说。
“那他怎么的,会不会同意?”
“问题就在这里,模棱两可的。”符朗斯基说。
“而要是拒绝的话,谁会是候选人呢?”列文看了一眼符朗斯基问道。
“看谁愿意呗。”斯维亚什斯基说。
“您愿意吗?”列文问。
“只有我除外。”斯维亚什斯基向旁边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一起的那位刻薄先生投过惊恐的目光,然后心慌地说。
“那会有谁呢?涅维多夫斯基?”列文说,感到自己给弄糊涂了。
但事情比这更糟。涅维多夫斯基和斯维亚什斯基是两名候选人。
“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干。”刻薄的先生说。
原来这就是涅维多夫斯基本人。斯维亚什斯基给他介绍与列文认识。
“什么,连你也动心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向符朗斯基眯眯眼睛说,“这好比赛马,可以打赌。”
“对,这让人动心,”符朗斯基说,“再说,一旦着手做一件事,就想做完它。这可是一场斗争啊!”他皱起眉头,有力地咬咬牙关说。
“斯维亚什斯基真是个能干的家伙!什么事到他手里都干净利落。”
“噢,对。”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符朗斯基——因为总得看着什么吧——就看了看列文,他的脚、他的礼服,又看了看他的脸,发觉他那双阴沉的眼睛正对着自己想说什么,就开了口:
“而您这是怎么——一个常住乡间的人却不是民事法官吗?你穿的不是民事法官制服。”
“因为我认为,民事法庭是一个荒谬的机构。”列文阴郁地回答,一直等待机会和符朗斯基说话,以便缓和一下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的粗鲁表现。
“我不认为这样,相反。”符朗斯基略带惊讶地说。
“那简直是开玩笑,”列文打断他说,“我们不需要民事法庭。八年来我这里没有发生过一起案子。倒是出过点事儿,给判得颠三倒四的。民事法官离我那儿四十俄里路。为了一件两个卢布的事情,请个承办人得花十五卢布。”
接着他讲了一件事,说一个农民偷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把这事儿对法官讲了,那个农民却告他诬陷。这一切讲得不是地方又显得愚蠢,连列文自己当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噢,这真是个怪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带着甜腻腻的微笑说,“不过,我们走吧?好像在进行表决了……”于是,他们分开了。
“我不理解,”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注意到弟弟笨拙的狂妄行为说,“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缺乏政治手腕。这正是我们俄罗斯人所缺乏的东西。省贵族长——一个和我们对立的人,你竟和他ami cochon并请他做候选人。而符朗斯基伯爵……我不会让他成为自己的朋友的;他请我吃饭,我也不会到他家里去;可他是我们的人,干吗要让他成为仇敌呢?还有,你又去问涅维多夫斯基,他愿不愿做候选人。这种事情不能这么干。”
“啊,我什么也不懂!而且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列文阴郁地回答。
“你说这一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你一插手,总是坏事。”
列文不吱声了,接着,他们便一起走进了大厅。
省贵族长虽然觉得已经为他设计好了陷阱,虽然并非全体一致请他,却还是决定参加表决。大厅里一片肃静,秘书声音洪亮地宣布,近卫军骑兵大尉米哈依尔·斯捷潘诺维奇·斯涅特科夫参加竞选省贵族长,现在投球表决。
县贵族长们端着装有选举球的小盘子,从自己的桌子向省贵族长走过去,接着就开始选举了。
“往右边放。”当列文和哥哥一起跟在县贵族长后面向桌子走过去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悄悄对他说。但是,列文忘了人家给他解释过的那种计算法;他怕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的“往右边”会不会有错。斯涅特科夫可是个仇敌啊。他右手拿着球,向桌子走去,但是一想,错了,到了桌子紧跟前,他把球转到了左手上,因此后来显然是投在了左边。站在箱子边上的一个内行人根据胳膊肘的一个动作就能看出谁投在哪边,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这下子他没有机会试一试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了。
一切都归于沉寂,接着便传出计算球数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宣布当选者和没有当选者的球数。
现任贵族长获得相当多的票数。到处都是喧哗声,人们迅速向门口拥过去。斯涅特科夫进来了,贵族们便把他围起来,向他祝贺。
“那,现在结束了吧?”列文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
“才开始呢,”斯维亚什斯基微笑着代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说,“另一位候选人可能得到更多的球数。”
列文又忘了这个。这时候他只记得这里有某种微妙的地方,可是他没有心思去回想究竟微妙在那里。他产生了一种厌烦心理,于是想离开这一群人。
因为没有谁注意列文,他便觉得自己成了个谁也不需要的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人们吃东西的小厅里,又看到了那些仆从,立刻感觉到轻松多了。仆从老头儿劝他吃点儿什么,他同意了。列文吃了一份带菜豆的煎肉饼,还和仆从聊了一会儿过去年代的事情,因为不想回到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大厅里去,就来到侧厅的旁听席上。
侧厅里挤满了花枝招展的太太,她们扶在栏杆上,在竭力听下边说的话,一句也不想漏掉。太太们的旁边坐着或站着一些颇有风度的律师、戴着眼镜的中学老师,还有军官。到处都在谈论选举以及贵族长受了多大的折磨,争论多么精彩等;在有一群人里,列文听到有人在夸自己的哥哥。一位太太对律师说:
“我听柯兹内舍夫讲话真高兴!为这事挨饿都值得。妙极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瞧你们法庭审理时,没有一个人能讲得那样好。只有马依杰尔一个,不过他远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在栏杆上找着一个空位置,列文也靠在那里观察和倾听起来。
所有的贵族都按县分组,坐在各自有屏风隔开的区域里。大厅中央站着一个穿礼服的人,他正在用尖细而响亮的声音宣布:
“现在对省贵族长骑兵上尉叶甫盖尼·伊万诺维奇·阿普赫舍作为候选人进行投球表决!”
开始出现一阵死一般的寂静,接着传出一个老年人虚弱的声音:
“放弃!”
“投票表决七等文官彼得·彼得洛维奇·鲍尔。”那人又宣布说。
“放弃!”是一个年轻人刺耳的尖声。
又开始宣布,接着又是“放弃”。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小时。列文用胳膊肘支着栏杆,边看边听。起初他觉得奇怪,并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确信这不可能弄明白,因此觉得无聊起来。回想到在每个人脸上看到的所有这种激动、气愤,他又感到哀伤起来:他决定离开,就往下边走。穿过旁听席的门廊时,他碰到了一位两眼青肿的中学生闷闷不乐地来回走动。楼梯上,他遇见了两个人:一位穿高跟鞋快步跑上来的太太和一个轻浮的检察官。
“我对您说了,叫您别迟到。”当列文让开路叫太太通过时,检察官这样说。
列文已经来到出口的楼梯处,正从背心口袋里取出存皮大衣的号牌,这时秘书把他叫住了:“请过来,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正投球表决呢。”
正在进行表决的,是坚决拒绝做候选人的涅维多夫斯基。
列文向进大厅的一道门走去:门关着。秘书敲了敲,门开了,两个满脸通红的地主向列文迎面一溜烟地蹿了出来。
“我受不住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地主说。
地主后边探出省贵族长的脸来。这是一张疲惫和惊恐得可怕的脸。
“我告诉过你,不要放人出去!”他大声对守门的人嚷嚷。
“我是在放人进来,阁下!”
“天哪!”省贵族长沉重地喘了口气,疲倦地拖着自己穿白裤子的双腿,耷拉着脑袋,顺着大厅中间的一条通道向主席台大桌子走去。
涅维多夫斯基所得的球超过了预期的数目,因此他当选了省贵族长。许多人开心,许多人感到满意、幸福,许多人兴高采烈,许多人觉得不满和不幸。原来的省贵族长没法掩饰自己的绝望。涅维多夫斯基走出大厅时,人群把他围起来,兴奋地追随着他。省长在第一天宣布选举开始时,以及斯涅特科夫当选时,他们也是这样追随的。
31
新选举产生的贵族长和取得胜利的新派中的许多人,当天晚上都到符朗斯基家去赴宴。
符朗斯基来参加选举,是因为待在乡下觉得无聊,还为了表明自己在安娜面前有自由的权利,还有答谢斯维亚什斯基支持他出来选举,答谢他在地方自治局选举中所花的全部操劳,而更主要的,是为了严格履行自己所选择的作为一个贵族和土地拥有者应尽的一切义务。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选举这事儿是那么吸引他,使他那么动心,再说自己居然做得那么好。在贵族圈里他完全是个新人,却显然已经有了成绩,而且还不错,觉得自己在贵族中间产生了影响。使他产生影响的是他的财富和名位;从事金融业并在卡申斯基设立了一家业务兴旺的银行的老朋友希尔科夫把城里一幢漂亮的住宅让给了他;符朗斯基从乡下带来了一位出色的厨师;他与省长的交情甚笃,省长是他的同学,甚至曾经受到过符朗斯基的庇护;而更主要的,是他对大家的平易近人,很快使大多数贵族改变了原来的道听途说以为他骄傲的看法。符朗斯基觉得,除了那位娶了吉蒂·舍尔巴茨卡娅的先生,也就是冒冒失失à propos debottes发疯似的气鼓鼓向他说了一大堆不得要领的废话的那个人以外,自己结识的每一位贵族都成了他的拥护者。他清楚地看到,连别人都承认,涅维多夫斯基的成功在很多方面是他起的作用。因此,这时坐在自己家的宴席上庆祝涅维多夫斯基当选的时候,他经受着那种为自己的候选人取得胜利的愉快感觉。选举本身是那么吸引他,以至觉得如果在今后三年内结婚,他也将考虑参加竞选——就好比看到赛马师得了大奖以后他也想参加赛马了。
现在是在庆贺赛马师的获奖。符朗斯基坐在桌子的首席,右边坐着的是年轻的省长,一位侍从将军。对大家来说,这是一省之主,是他庄严地宣布选举开始,发表了讲话,正如符朗斯基看到的那样,他引起了许多人的尊敬和奴隶般的崇拜;而对符朗斯基来说,这就是小“马斯洛夫·卡特卡”——那是他在贵胄军官学校时的外号,他在符朗斯基面前曾显得腼腆羞怯,而符朗斯基曾竭力对他进行mettreàson aise。右边坐着涅维多夫斯基,他有一张年轻、坚强而恶狠狠的脸。符朗斯基对他的态度是坦率而有礼的。
斯维亚什斯基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对他来说,这甚至算不得什么失败,正如他举杯转向涅维多夫斯基时所说的那样:再也没法找到一位能更好地担当起贵族应当遵循的新方针的代表人物了。而正因为这样,全体据他所说的正直人都站在今天成功的一边,并在庆贺这种成功。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也很高兴,因为这几天过得很愉快,大家都感到满意。在盛大的宴会上,又提到了选举中的一些情景。斯维亚什斯基喜剧式地转述了省贵族长眼泪汪汪的演说,并转向涅维多夫斯基,提请他注意:将来查账时,阁下势必只好采用另一种比掉眼泪更为复杂的办法了。另一位爱开玩笑逗乐的贵族讲到,原来的省贵族长曾预先为举办舞会请了一批穿长筒袜的仆从,而新当选的省贵族长如果不用穿长筒袜的仆从的话,现在只好把他们辞退了。
宴会上大家不停地转过去对涅维多夫斯基说,“我们的省贵族长”,“阁下”。
大家这样说的时候还都带着人们称年轻的女人为“madame”或用她丈夫的姓氏时那种满足的神情。涅维多夫斯基则做出一副不只是淡泊甚至是不在乎这种称呼的样子,可是他显然感到幸福,同时又竭力控制自己,可别显露出与眼下大家都在场时这种新的、自由派的氛围不相应的兴奋来。
席间还给一些对选举进程感兴趣的人发了几份电报。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兴致勃勃地发了一份电报给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涅维多夫斯基以多出十二个球当选。祝贺。代为转告。”他大声地口述电文,觉得:“得让他们高兴一下。”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收到这封加急电报后,只为电报费叹了口气,知道这又是宴会结束时他干的。她知道斯吉瓦参加宴会完了往往有“faire jouer le télégraphe”的毛病。
包括佳肴和美酒,宴会上的一切都不是从俄国商人那订购的,而是直接进口的外国货,它们都很名贵、纯粹和可口。二十来人的一个小圈子是斯维亚什斯基选定的,他们都是些同一思想的自由派的新活动家,同时又都是些聪明和正派的人物。他们举杯为新的省贵族长,为省长,为银行经理,为“我们亲爱的主人”祝酒,也都带半开玩笑的样子。
符朗斯基感到满足。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省里会有这么亲切可爱的氛围。
宴会结束时,大家越发欢畅了。省长请符朗斯基去听为兄弟会义演的音乐会,这是他那位想结识符朗斯基的妻子安排的。
“那里将举行舞会,你就会看到我们的美女。确实出色。”
“Not in my line.”喜欢这句英国话的符朗斯基说,可他还是微微笑了笑并答应下来。
当大家都离开桌子,开始抽烟的时候,符朗斯基的侍从端着放有一封信的托盘,走到他面前。
“是信差从沃兹德维任斯基送来的。”他带着郑重其事的表情说。
“奇怪,他多像检察官的同窗斯温齐斯基。”有位客人用法语指着仆从说,这时符朗斯基正皱起眉头在看信。
是安娜来的一封信。看信之前,他就知道它的内容。原来想五天选举结束,他曾答应星期五回去的。今天是星期六了,因此,他知道信的内容是责备他没有及时回家。看来,昨天晚上自己发出的一封信,她还没有收到。
信的内容确实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可它的形式来得突然,所以特别使他扫兴。“安妮病得很重,大夫说可能是一种炎症。我一个人不知怎么好了。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帮不了忙,反倒碍事。我等你都第三天了,昨天和现在都派人去了解你到底在哪里及怎么回事。我想亲自去,但改变了主意,知道这会使你不愉快的。你想办法给个回音,让我知道怎么办。”
孩子病了,而她自己还想来。女儿病了,还用这种敌对的语气。
选举过后的欢欣愉悦与应该回家的阴郁沉重的爱情,这二者之间的对立使符朗斯基感到惊讶。可是不能不回去,于是当晚,他就乘坐头班火车回家去了。
32
符朗斯基动身去出席选举之前,仔细考虑到他每次离家时发生的那些争吵只会使他变得冷淡,可又拴不住他,因此安娜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争取平静地忍受同他的分离。可是,符朗斯基出发前来向她解释时看着她的那种冷淡严厉的目光使她感到屈辱,因此,他还没有走,安娜内心的平静就已经被破坏了。
后来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时,安娜反复琢磨符朗斯基这种要有自由权利的目光,和以往一样,安娜得出一点结论——自己受到了屈辱。“他有什么时候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的权利。不只是离开,还可以撇下我。他有一切权利,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可是,他知道这种情况,就不应该这么做。然而,他做了什么?他用冷淡、严厉的表情看着我。当然,这并不明确,并不清楚,可这种神气,以前不曾有过,因此这种目光包含着许多意思,”她想,“这种目光表示着冷淡的开始。”
而且,虽然相信冷淡已经开始,但还是毫无办法,没法改变对他的态度,就像过去一样,她只能用爱情和魅力吸引住他。也和过去一样,只得靠白天忙忙碌碌、晚上服吗啡才能淹没可怕的思想——一旦他不爱她了怎么办。对了,还有一种办法:拖住他——为此,除了他的爱情,她一切都在所不惜——自己要去亲近他,使自己处于他没法抛弃的境地。这就是办离婚,再和他结婚。于是她开始希望这样,并决定要是符朗斯基或者斯吉瓦对她说起这件事,她就表示同意,头一次表示同意。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没有符朗斯基,安娜度过了五天,也就是他不在家的那五天。
散步,跟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参观医院,主要的是读书,一本接一本地读书,她这样消磨着时间。但是到了第六天马车夫没有接到他回来时,她感觉到已经没法再淹没自己要知道他在哪里及干什么的思绪了。正巧这时,女儿病了。安娜开始照料女儿,但这也没有使她消除那种想法,更何况女儿的病没有危险。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她还是没法爱这个小女孩,而假装爱,她又不会。这天傍晚,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安娜感到这么为他担心,甚至决定要亲自进城去了,不过好好想了想才改变了主意,就写了那封符朗斯基已经收到的自相矛盾的信,也没有再看一遍,就让信差带走了。第二天早晨收到了符朗斯基的信,她后悔了。她可怕地等待着他会再一次向她投来严厉的目光,尤其是当他得知小女孩的病并不危险的时候。不过,她还是为给他写了那封信感到高兴。现在,安娜已经承认符朗斯基感到她是一种拖累了,他舍不得牺牲自由回到她身边来,尽管她为他要回来了而感到高兴。就让他觉得是拖累吧,但他们俩将在一起,让她看着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就好了。
她坐在客厅里一盏灯下,拿起一本泰纳的新作,一边读一边留神听着风刮到门上的声音,时刻等待着轻便马车的到来。有几次她仿佛听到车轮子的响声,但是她错了;后来终于听到了不只是车轮子声,还有马车夫的吆喝声以及有遮顶的大门口沉闷的响声。甚至连正在摆牌阵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都证实了这一点,安娜激动地站起来,但是没有马上下去,而是和她前两次一样,停在了那里。她突然为自己撒了谎感到害羞,但最担心的,莫过于符朗斯基怎么对待她了。一种屈辱的感情油然而生;她就怕见到他不满的表情。安娜想起女儿的病第二天就已经完全好了,她甚至开始对女儿感到失望,为什么偏偏在她的信发出去的时候就恢复了健康呢。然后,她想起了符朗斯基,他回来了,整个的,带着双手和眼睛回来了。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于是就忘了一切,快活地迎着他跑了过去。
“啊,安妮怎么样?”他望着向自己跑下来的安娜,在下面提心吊胆地说。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仆人便把他的皮靴脱下来。
“没有什么,她好些了。”
“那你呢?”他抖抖身子说。
安娜用双手拉起符朗斯基的一只手,把它挽在自己的腰间,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啊,我很高兴。”他边说边冷冷地打量着她、她的发型以及那件他知道为他才穿上的裙子。
这一切他都喜欢,不过已经喜欢过多少次了!接着,他的脸上就一直是那种使她害怕的严厉而冷若冰霜的表情。
“啊,我很高兴,而你身体好吗?”他用小手帕擦了擦湿淋淋的胡子,并吻着她的一只手。
“无所谓,”她心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而他在这里的时候,就不会也不敢不爱我。”
晚上过得幸福而愉快,在场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向他抱怨说,他不在家时安娜服吗啡。
“我有什么办法?我睡不着……总东想西想的。他在家时我从来不服用吗啡。几乎从来都不。”
他讲述了选举的事,安娜则善于用提问唤起那种使他高兴的事儿——指出他的成功。她把家里一切他感兴趣的事情统统讲给他听了,而且,她提到的事全都是最让人高兴的。
但是,深夜,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安娜觉得又完全控制了符朗斯基,便想消除因为那封信所造成的不愉快的印象。她说道:
“你老实说吧,收到那封信你是不是失望了,不相信我了?”
她刚一说这件事儿心里就明白了,不管现在他对她多爱恋、多温柔,但这事儿他是不会原谅的。
“是的,”他说,“这么怪的一封信。又是安妮生病,又是你自己想来。”
“这全是真实情况。”
“是啊,我又没有怀疑。”
“不,你怀疑了。你感到不满,我看出来了。”
“一分钟都没有。我不满的只是,说真的,你好像不愿意让我去承担义务……”
“听音乐会的义务……”
“好,我们不说了。”他说。
“为什么不说?”她说。
“我只是想说,可能碰上一些必须办的事情。瞧,我这就得到莫斯科去,为了房子的事……哎呀,安娜,你干吗要气鼓鼓的呢?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你我没法活?”
“要是这样,”安娜突然改变了声音说,“那你一定感到这种生活是一种拖累了……对,你到这里来了一天就走,就像人家那样……”
“安娜,你太不讲道理了。我愿意献出整个生命……”
但是,她不听他说。
“如果你到莫斯科去,那我也去。我不留在这里。我们要么分手,要么生活在一起。”
“你要知道,这是我唯一的一个愿望。但为了这……”
“应该办离婚?我来写信给他。我发现我没法这样生活……但是,我一定要跟你去莫斯科。”
“你这简直是在威胁我。可是我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不和你分离。”符朗斯基微微笑着说。
不过,在他说这些温柔话的同时,一双眼睛里闪露的不仅是冷漠的、恶意的,而且是一种被逼的和激愤的目光。
她看到了这种目光,并正确地猜到了它的含意。
“如果这样,那可太不幸了!”他的目光似乎在这样说。这是一个瞬息间的印象,可她永远也忘不了。
安娜给丈夫写了信,请求办理离婚,接着在十一月底,告别要去彼得堡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安娜和符朗斯基到莫斯科去了。她每天都在等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答复,好接着办离婚手续,与此同时,安娜和符朗斯基像正式的夫妻那样定居了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