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届国际种植会议真是盛况空前,陈朗错过了第一天的主会场课程,第二天的当然不会放弃。

昨晚入睡太晚,还想了半天心事,但也并不妨碍她今日早起。她坐在徐主任的身边,也同样万分惊讶地看着前方的超大屏幕,国内外那些久负盛名的专家学者纷纷登台,还有直播的种植手术在大屏幕上现场演练,陈朗甚至看到自己本科时就读的口腔医学院的种植教授,挑战重度颌骨缺损的种植手术,不由大为赞叹。总而言之,今天收获可真不小,看得兴奋无比,煞是过瘾。

休息时间,两人起身站在走廊里吃茶点,陈朗情不自禁地问身边的徐主任,“我昨天也是像刚才看见的那样,出现在这上边?”

徐主任笑着点点头,“是啊,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挺牛的?”

陈朗心里表示同意,表面上当然不好意思这么说,嘿嘿干笑两声,“我那个简单,又不是种植体植入的过程,只是最后收尾的部分。不过幸好不知道是这么大规模的直播形式,要不一定会非常紧张,说不定就搞砸了。”

徐主任斜着眼睛看了一下陈朗,“我还不了解你,你就别谦虚了。”

陈朗赶紧拍马屁,“主任,你昨天的现场操作课上得怎么样?我要不是赶不及回来,一定给你捧场。”

徐主任哼哼,“别虚头巴脑的,只是初级的操作培训课,那还不容易。话说回来,斯蒂芬教授这次在手术过程中能那样做,对你可是真不错,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

陈朗“嗯嗯”道,含混道,“教授不是说了要提携年轻人,多给我们机会。”接着就一脸坏笑地将军道,“徐主任,你也得向他学习,那些好东西就别藏着掖着,尽数交给我算了。”

徐主任叫苦不迭,“我那点东西你还惦记啥啊,不早就被你偷光了。再说你很快也要去香港继续跟着斯蒂芬教授进行系统学习,等出师后,再辅以大量的临床实践,增加你的应变能力。”

忽然有两个人从身旁经过,其中一人驻足停步,冲二人道,“徐主任,好久不见。”

徐主任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握住对方递过来的手,“俞医生,好久不见。昨天下午的手术我看了,真是精彩。”

俞天野赶紧自谦了几句,接着冲徐主任身旁的陈朗道,“陈朗,昨天回去那么晚,你休息好了么?”

陈朗赶紧摇头,“没问题,俞医生,昨天晚上谢谢你送我回来。”

站在俞天野身边的那一位忽然开口,“陈朗,咱们也好久不见。昨天你上手术的部分我也看到了,表现真棒。”

陈朗别扭地瞥了对面的邓伟一眼,闷闷地只回答了两个字,“谢谢。”说完立即就将眼光拉到别处,再也不看邓伟。

邓伟却还没完没了,又道,“嗯,还有啊,去年那事儿,是我太主观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朗很不情愿地将视线又拉回到邓伟身上,板着脸来了一句,“没关系,反正我都忘了。”

邓伟有些讪讪地不知如何接口,还是俞天野打破僵局,“陈朗,我们先过去了,回头再联系。”

陈朗点头表示同意。

邓伟当然是和俞天野一同离开,一边走一遍感叹,“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两头不落好了。想当初我就不该为你出头,你看陈朗那样子,到现在都还在记仇。”

俞天野压根没搭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身旁的邓伟还在喋喋不休,“你俩什么时候和好的?我怎么不知道?不过你们也算尽释前嫌花好月圆了,婚礼的时候不会不请我吧?”

俞天野终于停住脚步,看了一下四周,便低声冲邓伟喝道,“你有完没完?”

邓伟愣了一下,颇有些受伤,“别那么重色轻友哈,不请我就算了,干嘛发脾气?”

俞天野颇为无奈,终于道,“你想太多了,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哪一天?”

俞天野的声音有些飘忽,“我们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样子,所以你期待的婚礼,是不可能实现的。”说完后便大步向前走去。

邓伟顿时觉得自己造次了,联想到刚才陈朗的别扭样儿,立即快步跟上俞天野,一边继续发表见解,“怪不得人家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陈朗也真够小心眼儿,她是不是到现在还不原谅你啊?要不我再去找她谈谈?”

俞天野看了邓伟一眼,摇摇头,“不用了,其实一切都过去了。”

邓伟有些怀疑,“真的么?”

俞天野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嘴里却是肯定的回答,“真的。”

也许还会心痛,也许还会后悔,但是这一切终将过去,谁让自己有一颗骄傲而又不肯屈服的心。

那边的徐主任也在追问陈朗,“刚才那个邓医生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和你说对不起啊?”

陈朗当然不会说老实话,含糊其辞道,“邓医生喜欢开玩笑,主任你还当真了。”

徐主任也算混迹江湖的老狐狸了,刚才陈朗和俞邓二位医生之间的诡异气场,肯定不像陈朗描述的那么简单,不过人家不想说就算了,于是嘿嘿笑过不提。

陈朗却有些心猿意马,思绪情不自禁地飘回到那天直播手术结束后,自己滞留在广州白云机场,后来实在没办法,干脆改签了机票,却正好是和晚上返沪的俞天野王鑫陆絮等人同机返航。

王鑫和陆絮简直就是特别有眼力见儿的,把位置换得离二人无比遥远,还冲俞天野和陈朗挤挤眼睛。虽然失去了那两人的监控,可是俞天野和陈朗凑在一块儿心潮起伏,却依然觉得尴尬,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一聊最近的学术新闻,谁也没说到重点上。

是什么时候打开僵局的?大概是陈朗忽然转头冲向俞天野,直接道,“斯蒂芬教授说,是您向他推荐了我。”

俞天野默默凝视陈朗,她的表情诚恳而又真挚,于是点了点头,“斯蒂芬在香港是数一数二的种植教授,他说你很优秀,进步很大,还帮他做了不少事情。”

陈朗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不管怎么说,也得谢谢您,给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俞天野摇摇头,“斯蒂芬绝不会因为别人说的话,就影响自己的判断。他能在直播手术上放心让你做后半部分,还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话毕又皱了皱眉头,有些郁闷,“我们已经这么生疏了?说话都那么客气,你还在怪我那时候冤枉你吗?”

陈朗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刚开始怪过,后来有些想通了,其实我自己也做错不少,有些事儿要是早些时间告诉你就好了,也许到后来,就没那么多阴差阳错的误会。”

俞天野没想到陈朗会把过错也往她自己身上揽,不禁心中一软,“陈朗,如果我们还是朋友,就别和我那么客气。”

陈朗看了俞天野一眼,眼神分外温和,“其实我没把你当朋友,我一直把你当偶像来着。”

俞天野愣了愣,“偶像?就是被别人供着,不食人间烟火那个玩意儿?”

陈朗扑哧一下笑了,然后又赶紧收敛一下,一本正经道,“可不,绝对的高高在上,藐视众生。”

陈朗的笑容让俞天野完全无法直视,还是那样灿烂和让人心动,他转过脸来,从鼻子里哼哼道,“你就别绕着弯儿地指责我了,不就是说我冥顽不化,不近人情嘛。”

陈朗的表情极为坦**,“我可什么都没说,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俞天野心中一动,但还是及时按捺住了自己。

大概从这时起,两个人才渐渐自然起来,互相聊了一些最近的情况。

当俞天野说起自己下半年会去美国继续深造时,陈朗并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仅仅只是眨巴眨巴了一下眼睛,表达了羡慕,同时也汇报了一下自己也要回香港继续学习。俞天野同样毫不意外,点头表示机会难得,一定珍惜。

在那些言笑晏晏之中,陈朗觉得自己理智而又冷静,反倒徒生许多感慨,俞天野看着陈朗有些走神的面庞,轻声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陈朗一时没有听清,转头问道,“什么对不对?”

俞天野停顿片刻,微笑道,“没什么,你的水喝没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2,

如果说这两天的会议异常精彩,让陈朗觉得过瘾,时光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会议的最后一天的下午。

下午是一位外籍专家的关于上颌窦外提升的演讲及点评,陈朗和徐主任一起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扭头却发现身边是个熟人,不由得惊喜道,“丁师兄,你也来了?”

丁桦也没想到能在这么多人里偶遇陈朗,喜笑颜开道,“是呀,我来凑个热闹。我可在第一天看到你的现场操作了,太厉害了。”

陈朗有些脸红,赶紧替徐主任和丁桦做了个互相介绍。很快会议就正式开始。

陈朗在香港读过硕士,所以完全不用戴上翻译器,而是直接听现场,但是身旁戴着耳机听口译的徐主任却赞叹道,“下午这个翻译很有水平啊,不像上午那个口译,好多专业词汇其实不准确,估计是有留学背景的同行。”

陈朗没当回事儿,过会儿却听徐主任又赞叹道,“这么冷僻的专业词汇,他也都翻译出了,厉害。”

陈朗终于没忍住好奇心,戴上了耳机。

然而耳机里却传出来的是,包赟那略带磁性的声音。

陈朗猛然回头,隔着数排座位,也能看到最后方的玻璃房翻译间里,那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专注的侧影。

丁桦也随着陈朗一起回头,有些不确定问道,“是你那个朋友?文武全财吧。”

陈朗回过头来,轻声点头,“嗯。他大名叫包赟。”

丁桦也道,“这个我知道,我们后来打了很多交道。”他靠近陈朗,继续道,“你替我好好谢谢他,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不单单是赞助了口腔治疗车的问题,还有帮我们准备了儿童口腔预防的手册,说是现在正牵头在各地都开始推行这个儿童的预防措施。也找人过来做了专门的培训和宣讲,至少在我负责的区域,可以做到发放到学校和福利社机构。”

陈朗瞪大了眼睛,看向丁桦,“这些我都不知道。”

丁桦倒是并不奇怪,“你这个朋友挺有想法的,我听他说他现在打算成立一家连锁的齿科企业,定位并不高端,而是要将它面向普通百姓,开在二三四线城市;收费虽然亲民,但是从预防阶段做起,而且依然要提供有质量的医疗服务。”

这么理想化的乌托邦状态,陈朗都发出了质疑,“他从哪里找那么多医生啊?而且还有成本考虑问题,北上广深的房租和人力成本都很贵。”

丁桦点头,“你这个朋友首先考虑的就不是北上广深,他的想法是既然看到了医疗和现实的差距问题,总有人要挑头去做,去尝试,我倒是觉得挺难得。至于医生的问题,他说还好,这方面资源他并不缺。对了,他真的是非常有想法,说线上教育这块非常重要,可以极大程度地帮助小城市小地方的医疗技术进行提高。前两天找我去口腔论坛上录视频教学课程,还找了好多资深的医生,各个板块都要上线。我觉得他比那个‘二十四回’强,只知道纸上谈兵,一点没有实操精神。”

陈朗:“。。。。。。”

过了片刻,陈朗才小声对丁桦道,“他就是‘二十四回’。”

丁桦大惊失色。

徐主任却在一边偷听得不亦乐乎,这时候才凑耳过来,“你俩聊得是他吗?那个渣男?”

陈朗:“。。。。。。”

陈朗实在不忍心继续在包赟高大形象上抹黑,于是只能磕磕巴巴地解释清楚自己是胡说八道,就为了省麻烦。另外两个人纷纷对视了一下眼神,丁桦先开口道,“其实我觉得,包赟还行。”

徐主任也附议,“我觉得也挺好。”

陈朗已经不想和这二人说话了,迅速戴上耳机想与世隔绝,不料耳机中却传来包赟低沉而又磁性的声音,难以抗拒的悦耳动听。陈朗觉得自己疯了,听专业的同声传译都能听得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甚至还浮想联翩。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只有包赟一个人在耳边低声倾诉:“陈朗,你怎么能够冤枉我呢?我真的好伤心。”

陈朗猛地清醒过来,打了一个激灵。太可怕了,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下盅了吧,如此不专业。陈朗红着脸继续聆听,然后不得不给出所谓专业的判断,包赟的口译不单单是快速,而且准确;更何况他的声音如魅惑一般,每一个专业词汇都能让陈朗心潮起伏,好像在说:“陈朗,我都想你了,特别想你……”。

可是当会议结束,陈朗赶紧到会场最后方的翻译间寻找包赟时,包赟却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午的沮丧还持续到了晚上,做为闭幕式,晚上不出意料的还有一个盛大的酒会。陈朗颇有些郁闷,这完全不是像自己这样小医生出入的场合,除了被种植厂商哄在手心里的各级大腕儿们,就是这个行业里面齿科集团的掌门人,以及少数颇有上进心的中青年同行。大家都是盛装出席,互相攀谈,说着一些陈朗并不太感兴趣的话题。

于博文却不管陈朗怎么想,带着她满大厅里和不同人等打招呼,语气里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全是骄傲。其实对话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句,“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陈朗。”

“呀,都这么大了,长得真漂亮。”

“还很能干,昨天上午还跟着斯蒂芬教授上了LIVE直播手术。”

“那个女医生就是她啊,老兄你简直太有福气了。”

“惭愧,惭愧,哪里,哪里。”

可是任谁也看不出,于博文脸上有丝毫惭愧的表情。

踩着高跟鞋,穿着一身银灰色小礼服的陈朗觉得耳朵里都快听出老茧了,实在有些受不了,于是凑到于博文的耳边小声道,“爸,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至于那么炫耀吗?你也太虚荣了。”

于博文“嘿嘿”笑道,“我有个那么能干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炫耀啊,我等这一天都等好久了。”

正说话间,于博文看见一群人向自己走来,于是笑道,“包先生,包夫人,刚刚在北京还见过面,我们居然在这儿又见面了。”

那边包怀德回答,“是啊,我们也就是过来凑凑热闹。包赟,过来见见你于叔叔。”

尾随在二位身后的包赟现身出来,礼貌地冲于博文打着招呼,喊了声“于叔叔”。

于博文也是同样地召唤陈朗,陈朗也只好上前叫道,“包先生,包夫人。”

包怀德却微微有些发笑,“原来你在我们皓康齿科的时候,这么喊没错,现在这么叫就有些不合适了。”

于博文也笑着提醒,“朗朗,快点喊叔叔,阿姨。”

陈朗愣了愣,不过还是乖乖喊道:“叔叔,阿姨。”

包夫人早就迫不及待地将陈朗拉过手去,“还真是好久不见了,我还怪想你的,什么时候回北京?”

那边包怀德有些哭笑不得,“老婆,你悠着点儿啊,别把人家陈朗吓着。”随即又转头对于博文道,“听说陈朗昨天很厉害啊,还上了直播手术,老兄你可真有福气。”

于博文此时却很谦虚,“你也不错啊,儿子这么能干,最近我听到很多人都提到他,真是后生可畏,我羡慕你都来不及。”

包怀德也很是感叹,“你说这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也都老了,将来这世界,还得看他们这帮年轻人的。”

于博文也唏嘘不已,“是啊,我们很快就老了不中用了,将来口腔界的未来,不管是临床技术,还是整合发展,一定会在他们年轻人手中做得更好的。”

包怀德又道,“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

于博文也道,“那是自然。”

包怀德和于博文交换着眼色,纷纷笑了起来。

陈朗一边诧异什么时候自己的父亲和皓康齿科的老板这么亲近了,一边偷眼看了站在旁边的包赟一眼,与那晚醉酒时相比,虽然眼眶周围的淤血都消退了,但他好像更加苍白消瘦,还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与颇有些陌生,还有疲倦。

包夫人注意到陈朗往包赟身上瞟去的眼神,于是笑嘻嘻地将陈朗和包赟拉到一起,还往阳台上推,小声怂恿道,“你们俩自己出去聊会儿吧,跟在这两个老家伙的身后,闷不闷啊?”

陈朗脸上有些发烧,但还是一边走一边鼓足勇气冲包赟道,“包赟,我最近一直想找你,有话对你说。”

包赟既没有吭声,脸上也没太多表情,但还是随着陈朗往外走。

当陈朗站定之后,犹豫之后,看向包赟道,“我下午听到你做口译了,特别流利。”

包赟看她一眼,脸上却并无表情,“是吗,流利谈不上,就是班门弄斧,让你们专业人士看笑话了。”

这回答让陈朗觉得自己和包赟之间隔着太平洋那么远。陈朗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低头,于是低声道,“对不起,昨天飞机误点了,没有赶得及回来找你。”

包赟还是那付冷淡表情,“没关系。还有别的事儿吗?”

陈朗觉得自己的脸皮都在发烧,“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不,我是说以前我误会你的事儿,你帮了我们博文口腔那么多,我还那样冤枉你。”

包赟制止道,“这也没关系,是我故意不和你解释的。”

陈朗仰头看向身边这位青年男子,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及拒人于千里之外。陈朗忍不住还是问道,“为什么?”

包赟凝视着眼前这位爱慕已久的女子,第一次看见她穿着高跟鞋,将满头乌发在头顶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配上银白色小礼服的样子比平常还要娇俏迷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心却完全不属于自己。包赟不禁自嘲地笑了,淡淡道:“不为什么。”

陈朗被这句话噎住了,可是那些肉麻的话自己完全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包赟,我知道我从前对你有很多误解,最初以为你是个傲慢无礼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可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就是二十四回,还是我的师傅。而且,而且这段时间你一直在默默为我付出,背地里还曾经很多次地帮助我……。”

包赟却越听脸色变得越发青紫,打断道,“够了,陈朗,别再说了。你不就是要拒绝我吗?不必绕这么大个弯子。你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你,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践踏我的自尊心?是,我是曾经帮助过你,但是那是我自找的,我自己乐意,我又从没有想过让你领我的情。”

包赟越说越气愤,这段时间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在今晚总算有个爆发,包赟已经无法抑制自己,“你知道你父亲和我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相谈甚欢吗?那是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们俩在谈恋爱;你知道我昨天接到你的短信,说晚上要飞回来找我时,我有多高兴;你知道我有多想念我们一起在普陀岛度过的那个下午吗?我曾经那样地与你靠近……。”

陈朗被今晚的包赟吓了一跳,笨嘴拙舌地只接了一句,“包赟,我知道……”包赟却一挥手,扭过头去,“算了,说这些也没用,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不不不,我做过什么你都不用在意,如果那些事儿让你心存内疚的话,那你也大可不必。我知道我现在的存在有些多余,既然你和俞天野也算苦尽甘来,我就不掺和了,反正忘记你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陈朗听得又气又急,什么玩意儿嘛,怎么又扯到俞天野,于是皱着眉道,“你难道不记得你喝醉酒那晚发生的事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更让包赟伤心,原本恍恍惚惚地好像做了一场美梦,醒来却发现被陈朗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包赟冷眼看向陈朗,“我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自取其辱。”

这话一说完,包赟连再和陈朗继续说话的勇气也没有,转身就迅速退出了阳台,快速离开了酒会所在大厅。

陈朗当然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场合拉拉扯扯,眼睁睁地看着包赟消失在自己视线内,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也往外溜去,走了没几步,却被一个人一把拽住,这个人是若有所思的包夫人。

“陈朗,没事儿吧?那臭小子怎么跑掉了?”

“阿姨,没什么,我们闹了个小别扭,现在我找他去。”

包夫人直觉上就觉得是自己儿子犯轴,赶紧替他开脱,“这孩子也真是的,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所以闹别扭来着。不过陈朗你别往心里去,我家儿子脸皮薄,心里其实特别在意你,你还记得有一次你给一个孩子做牙齿复位,孩子的妈妈还投诉你吗,当时包赟着急得不得了,还找我出面帮你摆平。”

陈朗这才恍然大悟,“那面锦旗就是这么来的?”

包夫人起劲地点头,陈朗笑了笑,“阿姨,那我更得找他去了。”

包夫人赶紧道,“去吧,去吧。我会和你父亲说一声的。”

陈朗走出大厅,穿上外套,拾着楼梯往下走,出了国际会议中心的大门,也没有看到包赟的身影。陈朗翻了翻随身携带的小包,拿出手机来打给包赟,那边不但压根不接听,还干脆将手机关机。

所以现在才赶来参加酒会的俞天野,看到的就是裹着一件外套,**着两只小腿的陈朗,站在路边一边张望一边对着电话发呆的情景。

俞天野从出租车上下来,咳嗽了一声,“你在这儿干嘛呢?怎么不进去?”

陈朗看到俞天野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眼睛一亮,对出租车司机示意了一下,便冲俞天野道,“我有点儿急事儿,今天先回去了。”

俞天野眼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自己面前,不禁有些发怔,明天自己就要离开上海回北京,接下来就该准备去美国的诸多事宜,而今日一别,再见不知是几时。正有些怅然之际,刚刚消失的那辆出租车又转了回来,陈朗从车里探出头来,对自己喊道,“明天你几点的飞机?要不要我来送你?”

眼前的这一幕,让俞天野的脸上慢慢绽放开笑容,冲陈朗摇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不用了。”

陈朗忽然对司机说了句什么,便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一直走到俞天野的跟前,从小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忘了给你手机号了,也是我新的微信号,咱们保持联系吧。”

俞天野接了过来,忽然小声道,“陈朗,给我一个告别的拥抱吧。”

陈朗呆滞了一下,却渐渐靠近过来,轻轻与俞天野相拥,然后抽身退出,回应以一个微笑之后,便转身上了出租车。

俞天野有些茫然地看着出租车在自己面前掉头,再次离去,心里默默道,“陈朗,我们从一个拥抱开始,再在一个拥抱中结束。从今以后,我们各奔东西,我们各自珍重。”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俞天野才会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天在机场与陈朗偶遇一幕一幕,也是从那天起,自己和陈朗同时决定,要尽释前嫌,和平相处。

那天晚上,飞机在浦东机场着陆,可是回去的路上风雨飘摇,王鑫和陆絮又自己打车先溜了,俞天野自然得送陈朗回家。

如果说从前的俞天野骄傲于自己的主动放弃,那么在那个晚上,与陈朗分手之际,俞天野的心头绝对涌上了一丝后悔,他斟酌着措辞,犹豫不决,陈朗却先开口了,“刚刚在飞机上,你问我什么回不去了?是说你和我吗?”

俞天野“嗯”了一声,一时有些头脑发热地问道,“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你既不是于博文的女儿,我们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误会,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她用那样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慢慢道,“但是没有如果。你一直都是我最崇拜的对象,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然后陈朗指了指她的胸口,“可是现在我的心里,已经住着其他人了。”

回忆到这里,俞天野深呼一口气,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可算见到比自己还要干脆而又心狠的人了,居然是自己曾经热爱过的姑娘。而对你的爱我只能放在心底,只要你知道,我真的曾经爱过你。

3,

陈朗在那天晚上却并未找到包赟,不单那天晚上,接下来的几天也同样没有找到。这厮又和上次一样,从陈朗的视线里消失地无比彻底。

陈朗白日里也忙得很,手头有些工作还得暂时交接一下,抽时间还得陪着于博文去见外公外婆,全家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外公和外婆一个劲儿地抱怨,“朗朗你这书什么时候读到尽头啊,赶紧找个男朋友准备结婚吧,要不回头都成老姑娘了。”

还好有于博文替她帮腔,“哎呀,这孩子上进心强,让她去吧。我们朗朗魅力不小,喜欢她的人排着长队呢,您二老就不用操心了。”

柳栀子和柳椰子也频频点头,“对啊对啊。”

只有陈朗在饭局里走神,明明喝醉酒那天还对自己撒娇耍赖,恨不得投怀送抱,结果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始乱终弃,也没有这么快的事情。她有时候真想不通包赟怎么这么幼稚,电话和微信以及论坛私信全部把自己拉黑,什么意思嘛?有这样的师傅也真是丢脸,这是彻底绝交是吗?

陈朗想去问别人怎么才能找到包赟,又抹不开面子,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离开吗?真是有些不甘心。

很快就到了启程的日子,包赟依然没有把自己从黑名单放出来。陈朗环顾自己租住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行李也收拾整理完毕,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龟屋内还有两只巴西龟,得,还得暂时寄存出去。

思来想去,陈朗抱着龟屋下楼,走到小区对面的那家蓝迪健身中心,刚进大厅,便与正好从健身中心内走出来的夏迪碰个正着。

夏迪眯缝了一下眼睛,“你是,你是包赟那个分手的女朋友吧?”

陈朗楞了一下,琢磨了一下便反问道,“他是这么说的吗?”

夏迪点点头,“是啊。”说完看了看陈朗手中的龟屋,“这是包赟的吧?”

陈朗点点头,不过也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夏迪摊摊手,“我一向认为,只有包赟那个变态才会养乌龟。你们不是分手了吗?是不是拿来还给他的?”

陈朗“呃”了一下,“我要去香港一段时间,这次时间可能比较长,两只乌龟我怕没人照看。我又找不到包赟,所以能拜托你们吗?”

夏迪面露难色,陈朗赶紧道,“现在天气暖和,他们很好养的,龟食我也准备好了。如果不行的话,我还得去拜托其他的朋友。”

夏迪想想后又点头,“行,那你放在这儿吧,回头包赟要是过来,我让他拿走。”

陈朗眼睛一亮,“你会见到包赟?”

夏迪“哼”了一声,“如果他没有死掉的话,总是会定期过来报到的。”

陈朗想了想道,“我今天晚上七点的飞机,我怕我走之前没机会再见到他,你能帮我转告一句话吗?”

夏迪皱着眉头,“什么话?”

陈朗张了张口,实在没勇气说出来,最终放弃道,“我还是写在一张纸条上吧,你帮我转达。”

夏迪只好给陈朗找来纸和笔,陈朗原本想写得含蓄一些,可是提笔之后又忽然想起包赟发怒的那一个夜晚,看,不就是自己吞吞吐吐惹的祸。陈朗一不做二不休地在纸条上写了一句,这句话直白地让陈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写完之后,想想还要经过夏迪之手,就更是双颊通红,颇有些害臊,于是仔细地叠成一个千纸鹤的样子,这才交给夏迪。

陈朗走了以后,夏迪用手小心将纸条打开,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嘟囔了一句“什么眼光”,便将纸条再度恢复成原来纸鹤的样子,然后还将其塞到龟屋下方的一个死角区域,端详半天,觉得应该不能被发现,于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陈朗离开上海的那个夜晚,她一个人在候机大厅磨蹭到了最后一刻,包赟也还是没有出现。“也许他没看到那张纸条。也许他看到了那张纸条,还是决定不来找我。”

在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中,陈朗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飞机。她压根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前几排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孕妇,身边还带着一位保姆和一岁多的小童。

怀孕已经四个月的林晓璇无奈地看了看身边正吵着要上卫生间的儿子,冲保姆道,“你赶紧带他去吧。”

然后便呆呆地看向窗外,心中充满寂寥。老公刘子键完全将自己架空了,不单再也不让自己插手齿科业务,还把皓健齿科给整合到什么叫大业医疗里面去了。自己现在真是什么事儿也不用做,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怀孕生孩子,在香港的家里做个称职的好太太。林晓璇越想越发绝望,“难道我就要一直像今天这样,无聊地过掉一生?”

一周以后。

蓝迪健身中心内,总经理办公室内,包赟正对着面前的龟屋发呆,好半天才开了句口,“我明天回北京一趟,你们别忘记给我的乌龟喂吃的。”

正在看书的夏迪,抬头看了包赟一眼,摆明了是懒得理你的眼神。

蓝迪健身中心里正放着李宗盛的情歌《鬼迷心窍》,包赟百无聊赖跟着哼哼,“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哼完之后还向夏迪挑衅,“这歌唱出你的心声了吧?”

夏迪没好气,“明明是你的心声。”

两人争执不下,喇叭里却换了一首优客李林的《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那高音飙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包赟愣了愣神,赶紧抢先道,“那这首,这首绝对发自你的肺腑。”

夏迪看了包赟一眼,没好气道,“你丫才肺腑。你自己犯病别拉上我,哪儿凉快上哪儿呆着去。”

包赟“哼”了一声,独自发着牢骚,“这都放的什么破歌啊,没一首是喜庆的。”

夏迪慢条斯理道,“你要那么喜庆干什么,反正人家陈朗已经去香港了。”

包赟没头没脑地忽然道,“她就这么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

夏迪翻了翻白眼,“你都问过多少遍了。”

包赟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我妈明明和我说,那天陈朗还特地出来找我来着。所以我想啊,她是不是给我留了什么话,你忘记了。”

夏迪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嘴里还嘲笑道,“是说过,人家就说给你打电话和发短信来着,你都没理。”

包赟好一阵儿叹气,“我把她拉黑了。”

夏迪瞪大了眼睛,“这种事儿你也干得出来,那就活该了。”

包赟继续在那里长吁短叹,嘀嘀咕咕道,“那我现在把她放出来是不是有点跌份。”一边说一边却手动把陈朗从黑名单释放出来。

放出来又怎么样,手机里一片寂静。

夏迪看不下去了,“你举着手机光看着哪行啊,你主动给人家打电话。”

这事儿包赟死也不干,以前的经历太惨痛了,每次送上门去,都是自取其辱。于是慨然摇头,“我不。”

夏迪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看书,嘴里却依然不客气,“那就活该。”

包赟觉得自己处于下风的时机太久,于是开始展开自卫反击战,“林峰呢?这家伙最近做什么呢?”

夏迪的背脊僵直了一下,好半天才道,“我哪儿知道。”

包赟点点头,“你当然不知道。我估计你连她为什么来上海都不知道吧?”

夏迪机械地回答,“她来上海干什么?”

包赟呵呵一乐,“其实我也不知道。”

夏迪骂道,“你他妈的可真无聊,陈朗真够没眼光的,居然还说爱上你了。”

包赟一愣,“你刚刚说什么?”

夏迪自知失言,赶紧闭嘴,“我什么也没说。”

包赟一个箭步就跳到夏迪身边起来,一手揪过夏迪的衣领,另一手挥舞着拳头道,“说不说,不说我揍你。”

夏迪毫不畏惧,脸上完全是挑衅的表情,“揍我是吧,那我更不说了。”

包赟龇牙咧嘴好半天,这手晃了半天,还是没有揍下去。于是慢慢松开夏迪,颓然坐下,一声不吭。

夏迪整理整理衣服,扫了垂头丧气地包赟一眼,不禁骂道,“你也知道被人隐瞒的滋味了?妈的,我才瞒你多久,也就刚刚几天。你呢,居然整整隐瞒了我两年,看着我出丑是不是很快乐?”

包赟一听顿时怒了,还真一拳揍将过去,嘴里还愤然骂道,“你丫是故意的吧?报复我?”

夏迪生生挨了一拳,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抬手慢慢擦拭嘴角,这小子下手真狠,还真被打破了。想也没想便狠狠一拳又回揍到包赟脸上,“你丫就是欠揍。我他妈的就报复你了,怎么样吧?那是你活该。”

这一拳正好揍到包赟刚好没多久的眼眶上,夏迪看着分外过瘾,这才从龟屋下方的那个死角区域扯出那张已经被叠成千纸鹤的纸条,扔到包赟身上,“给你。这是那个叫陈朗的女生写给你的。”

包赟这才顾不上和夏迪继续厮打,急不可耐地扯开这张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包赟,那天晚上是我词不达意。其实我只想和你说,我进入皓康齿科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二十四回”,另外还有:对不起,我爱你。”也不知道是这被揍的一拳,还是下方陈朗的署名,让包赟眼前一片金花灿烂,脑海中好一阵眩晕。

包赟迅速拿起手机开始订机票要飞去香港,口腔论坛的app却忽然跳出一条弹窗,来自“晴空万里”的私信。

包赟迅速点击,打开“二十四回”的私信界面,只见“晴空万里”发来的私信里是一条链接。

包赟点开链接,原来是自己很久以前甩出的关于香港大学牙体牙髓的临床硕士的国际项目的招生链接的最后一页,包赟心中狐疑,只见最后一个回复是“晴空万里”在三年前发出的,内容基本是叩谢回神的推荐之恩,她已经通过考试并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还发了一个摇头摆尾的谄媚表情。

包赟看着这三年前的帖子完全不可置信,正愣在那里的时候,“晴空万里”又发过来一条私信,“师傅,你又不拉黑我了?那你看到我了吗?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了吗?我等得花儿也谢了,别拉黑我了,再拉黑我就不理你了。”

然后发了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

包赟难以自抑地嘴角拼命上翘,在私信里回复道,“把你香港的地址告诉我,我立即去找你。”

陈朗在手机那头本来就因为包赟不再拉黑自己无比激动,琢磨来琢磨去才发了那两条信息,不料这么快就收到包赟回复。正情不自禁微笑的时候,忽然手机又再度滴滴作响,又有来自“二十四回”的私信。

陈朗赶紧点开,只见上面就一行字:

“陈朗,我爱你。非常非常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