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饭毕二人便到码头,买完快艇票却发现刚开走一班,离下一班还有一个小时。陈朗也无法怪罪包赟吃早餐误事儿,俩人便只能绕着这座小城闲逛。二人慢悠悠走到一座破旧的小楼前,上面挂着一个斑驳的XX医院的牌子,包赟忽然驻足,“那是谁?是你那个师兄?”

陈朗抬眼一看,果不其然是丁桦师兄,正把电动车停在小楼门口,还从后座上取下一个硕大的工具箱。陈朗赶紧叫道,“丁师兄。”

丁桦回头一看,面前一对神采俊朗的青年男女正向自己快步走来。丁桦笑嘻嘻道,“你俩还没走呢?”

陈朗点头,一脸无辜道,“为了吃早餐,错过了一班船。”

包赟仰头看天,当没听见。

丁桦打量了一下二位,便笑嘻嘻地问道,“陈朗,你不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我听唐婉说,好像是皓康齿科的总经理?”

陈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包赟却抢先开口道,“已经离职了,现在在上海的DZ银行工作,我听陈朗说,您是他在港大学习的师兄?”

丁桦点点头,他看二人时而亲近时而疏离的态度,心知必有猫腻,但也没打算细问,而是对陈朗发出邀请,“要不要去参观一下我工作的口腔科,见识一下基层的医疗环境?”

陈朗自然是欣然点头,于是丁桦就拎着箱子往前带路。陈朗直觉就是那个箱子很重,想帮丁桦一起拎那个箱子,包子却在陈朗伸手之前抢先一步,从丁桦手里接了过来,嘴里还道,“我来吧,您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啊?这么沉?”

丁桦倒是没有嫌弃包赟是外行,而是认真解释道,“是个可以装牙医钻头的电动马达,所以有点重。这附近有家养老院,老人都瘫在**,没法来医院,所以我就趁今天休息,上门给他调试假牙。”

二人尾随着丁桦上楼,往口腔科的方向走。估计当地就这一家医院,所以别看这家医院又破又小,来来往往的没精打采的病人却是很多。终于走到了了口腔科,口腔科触目所及之处,只有寒酸二字可以形容,不单没有候诊室,十几个病人都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叫号。至于所谓的治疗室,也只有一个大开间,房间里有一名护士和两三位医生,以及五六把款式落后型号可疑的牙椅。

丁桦带着陈朗和包赟在那里转了几圈,便把他俩扔在治疗室里自行观察,几分钟后还解决了一个吵吵嚷嚷的医疗纠纷,才把二人带出屋子,来到一间更为寒酸的医生办公室,给二人各泡了一杯茶,便道,“我们这里别看没几把椅子,但是病人还挺多的,去年医院扩建,不,准确地说是改建了新院,大部分医生在那边上班,所以这边就改成分部了,还留了些医生在这边出诊。但是附近的老百姓还是习惯就近,所以医生们都连轴转,天天都得加班。”

陈朗小声嘟囔,“那个男医生,明明知道是牙髓炎,却给老太太开消炎药。”

丁桦看着陈朗就笑,道,“今天的确是刘医生不对,他看老太太也不信任他,就开药打发了。基层医院吧,条件差,设备仪器也不给力,但是病人却很多,只能在有限的条件里解决问题。再碰上一个说不清楚捣糨糊的,今天就没法下班了,医生自然很烦躁,只想着打发走就算了。”

陈朗有些明白,但还是没忍住,“师兄,那你天天在这儿上班能习惯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刚刚看了,你放的是失活剂,连成品的暂封剂和干燥尖都没有,需要现场调氧化锌,还要自己搓棉捻。”

丁桦看着陈朗就乐,“这条件当然是和大城市没法比,就比如你在北京的皓康,现在都可以麻醉下一次性拔髓做根管治疗,还可以显微镜橡皮障热牙胶I-Root封闭,在这儿哪行啊,就只能放失活剂,等下次再来复诊。”

陈朗还是没忍住,道,“可是快失活剂的成分主要是“砷”,也就是说,它就是古时候下毒常用的砒霜。慢失活剂是多聚甲醛,也有一定的毒副作用。现在不少文献也都提出失活剂的毒性和致癌性,所以越来越多的医疗机构都淘汰或者谨慎使用了,能不用就不用。”

丁桦看向陈朗一眼,“你怎么也这样,就跟口腔论坛上那个“二十四回”一样,动不动就把文献挂在嘴边。”

陈朗愣了一下,和包赟交换了一下眼色,包赟一脸无辜地眨巴眨巴眼。只听丁桦又继续道,“当然,你说得对,失活剂的确有很大的争议,文献上也记载了有明确的毒副作用。但是如果你平均一个小时要看好几个患者,那你还只能用它,所以保证失活剂的严密封闭非常重要,况且世界卫生组织也指出,就算是毒性最强的砷剂,每升低于10微克的砷含量对人体是安全的;而且砷剂还可以以毒攻毒,你知道有些治疗白血病的化疗药物,就使用砷剂。”

陈朗很认真地听着丁桦的讲述,也想象了一下每个小时就要看几个患者的景象,当年刚毕业在综合医院口腔科工作时疲于奔命的场景,还是历历在目。陈朗瞬间也有些沮丧,此时便委顿下来,轻轻点头。

丁桦看着陈朗重又恢复成温顺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便道,“我记得你从香港学习完毕之后就加入了皓康齿科,都是什么计算机扫描、3D打印、根管显微镜、生物陶瓷……,所以你今天看着我们这个简易作坊,特别不习惯吧?”

陈朗不好意思地点头,吭吭唧唧道,“也不是,我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以前在公立医院待过几年,也是每天看好多病人,这么短的时间要做检查和判断以及做一个阶段性的治疗,压根顾不过来,也不可能一上午就只看一个病人,只能是快速处理,让患者多来几次,才能完善治疗。”

丁桦微笑着看向陈朗,“哎,还好还好,幸好你在公立医院待过,还能重新从云端上落地,有点儿共同语言。”

陈朗哭笑不得,“师兄,我听出来了,你在挤兑我。”

丁桦冲她挤挤眼睛,“我这不是担心嘛,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再说了,在你们皓康工作过的人,都在云端上的理想国呆着,总拿文献说事儿,坚决不下凡。但是你们的收费水平高,能把医疗材料的费用进行涵盖,我这里多交五块挂号费病人都得给你干一架。但我们也不能不管啊,要少花钱,多办事,疾病和问题也还是需要想办法解决的。要我说啊,应该让你们皓康的医生出来看看人间疾苦,来下乡送温暖。你在皓康的时候,每天看几个病人?”

陈朗有些脸红,但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包赟的反应,只见包赟轻垂着头,好像在思考些什么。陈朗已经管不了别人,只能认真回答道,“不一定,每天不一样,都是按照预约,复杂的治疗就约的时间长一些,简单的治疗就约得短。”

“那平均呢?”

“五六个吧。”

“真让我羡慕。你知道我吗?我每天差不多要看接近30个患者。”

陈朗瞠目结舌,“这么多?”

丁桦点点头,“本来不至于,还能应付,结果这边留守的医生最近有怀孕的,还有去上海进修学习的,我们剩下的人就更忙不过来了。这一天天忙得,早上把头低下去看牙,抬起头来就已经是晚上了。倒也好,什么烦心事,比如晋升职称啊,职场关系啊,要不要生孩子啊,全都来不及想。我跟你说,排除抑郁的最佳方法,就是来我们这儿上临床。”

陈朗心念一动,心说难道比喝酒管用?却还是打趣道,“师兄你也有烦恼啊?我们好多人,都一直觉得你特牛,简直无所不能。”

丁桦打着哈哈,“怎么可能。你看我想挤时间回趟上海,谈个合作,都怕影响这边的临床工作,完全不敢耽误时间,搞得疲于奔命,要是再多点医生就好了。”

一直沉默的包赟终于开口了,“您想谈什么合作呀?”

丁桦有些出乎意料了,这才头一次正眼看向包赟,“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们这里有个养老院,也有福利院,还有加上附近的县城,也有不少小学幼儿园。我是觉得吧,一方面应该想办法来照顾弱势群体,另一方面是经济基础达不到的时候,从儿童开始,把卫生宣教做到位也好。我向医院申请要一辆移动诊疗车,里面能装一把牙椅那种。但是你也看到我们这里的条件了,压根不可能申请下来,所以我之前就回上海找找有没有合作的医疗机械公司或者机构,能不能赞助一辆。但是基本上都愿意邀请我去讲课,但是把诊疗车的事儿都回绝了。”

包赟想了想,点头道,“咱俩加个微信吧,我回上海联系看看。”

丁桦一下子有些懵圈,打量了一下包赟,又打量了一下陈朗,忽然就眉开眼笑道,“那行,来来来,咱俩加个微信。”

陈朗抿着双唇看着这一切,觉得包赟此时完全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飞扬跳脱的年轻人,那么像谁呢?难道像俞天野,陈朗狠狠地吓了自己一跳,不不不,怎么可能,他此时才像他在网络上那个如假包换的形象:回神!

2,

陈朗和包赟与丁桦告别之后,便与众多香客一起,乘坐快艇上普陀岛。水阔风寒

,阳光也不甚温暖。二人一路上相对无言,还是陈朗打破僵局,“刚才在丁桦的口腔科,你怎么那么安静?都快不像你了?”

包赟挤出一丝苦笑,嘶哑着嗓音道,“主要是没什么可说的,你那个丁师兄说得没错啊,就觉得今天上了狠狠的一课。的确是不知人间疾苦,不下凡尘。”

陈朗是有些诧异于包赟的反应,但忽然又觉得自己能理解他的反应,于是没来由地想让自己这位如霜打了茄子似的师傅开心起来,于是腾地一下转身,指着远处徘徊的飞鸟,“你快看,这么长脚的飞鸟,是白鹭吗?”

包赟一把拉住她,“你别乱动,小心咱俩又掉水里。”

此语一出,二人便都忽然回忆起上次齐齐落水的尴尬局面,于是二人便一起转头,朝不同方向的天际看去,只见江天烟波浩瀚,白鹭成双成行。

终于抵达普陀,陈朗在当地人的指引下,和包赟一起,往于博文叮嘱的那所寺庙的的方向缓缓走去。包赟只觉得越往上走,道路越窄,人迹越发稀少,刚才在山下看见的,熙熙攘攘的香客们,现在却全无踪影,不禁有些诧异:“咱们不会走错吧,我怎么觉得咱俩和大部队背道而驰,越走越凄凉啊。”

陈朗也被说得有些发毛,正好看见宽袍大袖的一光头老僧,盘腿坐于路边,正念念有词,于是赶紧上前询问:“请问这位师傅,XX寺庙是这么走吗?”

老僧闭目不语,手里却依然转动着佛珠,包赟一把拉过陈朗:“人家正修行呢,根本听不见,你就别添乱了。”

可是话音未落,老僧却猛然睁眼,念了声“阿弥陀佛”之后便道:“今生一照面,多少香火缘。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二位施主的吗?”

陈朗和包赟对视了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老僧颔首道:“没错,往上再行一千来步,即可抵达。”

陈朗忙不迭地致谢,正想离去,老僧却对着包赟好一阵打量,慢慢点头道:“这位施主请留步,你的面相与佛有缘,我赠你几个字吧。”

包赟对神佛一向没有兴趣,要不是因为陈朗,自己才没有兴趣来普陀岛这样的地方,不过老和尚这么一说,他还是很好奇,于是静待下文,只听老僧慢悠悠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包赟水平再差,也听见里面又是心又是伤又是痛的,显然就不是什么好词儿,于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敢看陈朗的表情,只是强笑道:“您的佛法太玄妙了,我回家再好好参悟。”

老僧淡然一笑,却站起身来,很是潇洒地大步往山下走去,只不过走了没多久,便听他在远处大声长吟:“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陈朗觉得此人身上禅味甚浓,于是询问包赟道:“神仙?”

包赟却不以为然,耸耸肩摇摇头:“也许是个妖怪。”

陈朗“啊”了一声:“佛门圣地,你可别在这儿瞎说。”

包赟很是无所谓:“不就一个秃头和尚嘛,那么紧张干什么?反正我是无神论者。”

不过这位神仙抑或是妖怪,指的路还是无比正确,果不其然往上走了一段路程,就抵达了于博文所说的寺庙。这座红墙黄瓦的寺庙颇具古韵,而且周围环境也很是清幽雅致,庙外居然有小桥和池塘,四周大树环绕,郁郁葱葱。二人进得院内,发现大殿里香客只是三三两两,寺内佛音缭绕,和尚们都在不同岗位上各施其责,看起来井井有条。原来进香也有大众版和VIP之分,陈朗向一位小沙弥说明了来意,便被领进后院,找主持去了。

包赟并未跟进,一个人在院内溜达,累了就靠在一颗歪脖树下打盹,没过多久便见陈朗拎着个硬纸筒出来。

包赟扬眉问道:“捐完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陈朗吐了吐舌:“方丈说这是什么智德大师的亲笔题字,让我给我爸带回去的。”

包赟嘻嘻笑道,嗓子哑哑的并未恢复:“那你还赚了,小纸头的进去,大纸头的出来。”

陈朗嗔道:“你说的什么呀。”

包赟却还没完,继续指手画脚:“你在上海呆那么久,这纸头纸头的,还不好理解?好吧,应该这么说,支票的进去,墨宝的出来。”

陈朗叹口气道:“在佛祖面前,你就不能收敛点,甭管你信不信,既然已经到了人家的地盘,尊重一下对方也是好的。”

包赟将嬉皮笑脸的表情略略收敛一下,正色道:“那好吧,你给我看看这智德大师都写了些什么,我也好学习学习。”

陈朗从硬纸筒内缓缓抽出一个纸卷,小心打开,上面不过是古诗一首: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包赟啧啧称叹:“这大师水平也不怎么样,这诗写得很是直白啊,连我都看得懂。”

这假洋鬼子包赟没学问便没学问吧,还不虚心,陈朗没好气道:“这是唐代布袋和尚所作,大师特地誊写,据说还开过光念过经的,你可别瞎说。”

包赟觉得很是无聊,完全嗤之以鼻。

正事儿办完了,两个人这才一步三摇地往下走,都走到半山腰了,陈朗才忽然想起来:“刚刚我还在大殿进了香,你呢,许愿了没有?”

包赟懒洋洋之极:“我对他们没兴趣。”

“他们是谁?”

包赟取笑道,“就是上帝玉皇观世音他们,脑子坏掉的那些……”

陈朗:“……”虽然知道自己又被嘲笑了,但此时还是没有忍住,“你还没玩没了了,你在科勒大教堂那会儿发的朋友圈,也是这个意思吧?”

包赟瞬间精神振奋,“你看到那条朋友圈了?我还以为没有看到,那为什么没有留言?”

陈朗狡辩道,“哪条法律规定了,朋友圈一定要留言。”说完后还故意道,“我看也没有别人给你留言,显然朋友不多嘛。”

包赟不知道陈朗已经猜了个十之八九,正在请君入瓮,还在那里内心活动道这条朋友圈就对你可见,你不留言那当然没有别人。此时他自然是胡扯道,“我这条太高深了,一般人看不懂。”

陈朗笑而不语,心说你就吹吧。

停顿片刻后,陈朗还是放过了包贇,把话题岔开:“走了走了,不要浪费时间。我爹说了,不能顾此失彼,山上的其他一些寺庙,也得去烧烧香,拜拜佛,总得意思意思,打打招呼什么的。”

包赟却无所谓:“那就去吧,你拜你的,我在旁边等着你就行。”

陈朗有些惭愧:“那,待会儿我请你吃饭吧。”

包赟“哼”了一声:“光一顿哪够,这次来找你,我损失惨重啊。”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谁让你那么冲动的。”

包赟沉默一下,好半天才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昨天打电话过来,居然是唐婉接的,这小妞我可知道,非常不厚道,我怕我不及时赶过来,她就直接把你给卖了。”

陈朗也不拆穿他,任阳光洒在自己肩头,任微风轻拂自己发梢,做云淡风轻状:“是啊,那就多谢你了。”

包赟偏偏头,望向陈朗:“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没想到来了以后,发现你们之间相处得一片平和。你倒是和我说说为什么?”

陈朗觉得包赟说得没错,可是自己就是解释不清为什么,也许是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或者是,自己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可面子上也没法做得太绝,因为和唐婉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的纽带,丁桦师兄。

但是鬼使神差之中,陈朗说出来的却是:“不为什么,真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我好歹在拓展训练的那段时间,曾经做过她的天使。”

包赟一脸恐惧地看着陈朗:“不会吧,夏刚胡说八道的你也信,摆明了就是骗你们女孩子玩儿的,你还真被他洗脑了?”

陈朗愤然,踢脚踹之,“洗脑了又怎么样?那你呢?抽中谁的名字了?”

包赟眯缝一下眼睛做思考状,“过了那么久,谁想得起谁呀,我早就忘记了。”

陈朗直翻白眼,做鄙视状,“真没劲,你要是当谁的天使,这国王可就倒了八辈子邪霉。”

包赟仅仅只是眼光一闪,便哼道,“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天使啊?这种小儿科的把戏,说出去都嫌丢人。”

陈朗正想反驳,忽然路边树林里扑棱棱一只嘎嘎乱叫的鸟儿儿飞过,包赟倒是眉开眼笑了,指着那一只叫道,“你以为插上翅膀就是天使啊?也许只是一只乌鸦。”

陈朗气不得恼不得,在心里腹诽,“你才是乌鸦,你全家都是乌鸦。”脑海中忽然幻化出三只人形乌鸦,首当其冲地是老谋深算的董事长包怀德正冲着自己扑腾着翅膀,一边冲自己颔首一边嘴里还噶噶地鸣叫着。陈朗情不自禁打个寒颤,立即摇头晃去一切不靠谱想法。

3,

接下来便真正开始了陈朗的普陀岛敬香之旅,她本着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精神,拖着包赟在普陀岛内转悠,除了有名的普济寺,法雨寺,慧济寺,南海观音等几家香火旺盛之地,她连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也不放过,几乎逢庙就进,见佛就拜,逛得饥肠辘辘也只是请包赟顺便吃了点斋饭,便继续忙着完成自己的烧香大业,让体力有些不济的包赟无比后悔,刚才的保票打得过于圆满。

精神上并无寄托的包赟,闲着没事儿就开始研究陈朗进香的姿态,尤其从侧面看去,陈朗进香的时候总是先颔首闭眼,念念有词,让进山之后膝盖一直保持笔直,从未屈膝过的包赟很是不解,从法雨寺出来后便抽空问道:“你每次都先慢吞吞的念叨半天,至少有一分钟,才开始磕头,你都念叨些什么内容啊?”

陈朗用你连这都不明白的眼神瞄了包赟一眼:“内容当然是方方面面,再说我家里亲人那么多,一个个数过来就得半天,当然快不了。”

包赟这才明白,敢情陈朗希望佛祖荫极全家,尽可能地多办实事儿,于是揶揄道:“悠着点哈,你也得给佛祖喘息的机会,他还尽做买一送十的赔本买卖,可别把佛祖给累着了。”

陈朗完全不搭理,对包赟在佛祖的地盘上还依然不敬的行为进行劝诫:“这是最后一座寺庙了,一会儿我们就该回沈家门,你好歹也进去点一炷香,意思意思。”

包赟“啊”了一下:“烧香我没兴趣,可是你这简直是剥削长工啊,也太狠了,我连普陀岛的沙滩也没踩着,一点福利也没有,你这就打算要回去了?”

陈朗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来钟,于是无奈道:“五点半是最后一班快艇,抓紧点应该还来得及,那就去沙滩晃晃吧。”

离法雨寺最近的海滩是千步沙,所以很快就抵达目的地,满目皆是千步金沙,沙色如金。两人脱掉鞋袜,在沙滩上踩了踩,果然沙面宽阔平缓,沙质柔软细腻。冬季海滩上游人很少,如果有也仅仅是些年轻情侣,要么在海滩上嬉闹,挖挖沙子什么的,要么就是依偎在一起,在沙滩上信步漫游。

至于包赟和陈朗二人,在这个温暖的冬季下午,在阳光的和煦照耀下,也是笑闹成一团,两人互相推推攘攘,纷纷怂恿赤脚的对方去感受一下海浪轻抚脚面的滋味,比赛谁在冰冷海水里,坚持的时间最长,眼前是蓝天白云,耳边是阵阵涛声。

包赟终于败下阵来,踉踉跄跄找个地方坐下,将脚赶紧埋进晒得温暖的沙子里,一边咳一边冲着陈朗笑道:“不行不行,这水太凉了。”

陈朗看包赟不再逞强,而是病恹恹地坐在沙滩边上,就也在包赟身边坐下,看着前方海浪层层跌宕,心情莫名地起起伏伏。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方,没有说话。正当包赟缓过劲来,扭头看向陈朗,却发现陈朗挥手之间,居然用沙堆出一颗磨牙。

包赟打量了一下,惊讶无比,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陈朗笑了笑,举起手边的矿泉水瓶子,“我们实习的时候,做过许多用石膏雕牙的训练,所以做这个简直就是本能。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这个沙子混点水,不就可以做成沙雕。”

包赟看着热闹,感叹道,“我有个妹妹,画画啊堆个玩意儿啊也都挺好。”陈朗此时记忆力出奇地惊人,顺嘴问道,“那个姓林的妹妹?”

包赟没听出陈朗的讥诮,他笑嘻嘻地回答,“对啊,我这个妹妹特别厉害,才气逼人,在网上画的漫画,有好多粉丝,最近还被出版社看中要出版。”

陈朗听得心里酸溜溜的,但是也觉得自己神经病,吃哪门子干醋。于是一声不吭地在那里堆了一个又一个沙雕牙齿。

包贇不知道陈朗心理活动,只是看陈朗战果累累,于是也想跟着炮制,却无奈手残,怎么堆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包赟气得用脚一踢,将面前的半颗奇形怪状的牙齿打回原形,还抱怨道,“什么玩意儿,不好玩。”

陈朗又堆出大半颗双尖牙了,斜眼看了看包赟面前那堆散沙,慢吞吞开口道,“别泄气啊,这动手能力是可以训练的,只要反复多次,靠笨功夫都可以成为高手。”

包赟心说谁要当这种高手啊?这要不是因为泡妞,我能那么傻自爆其短吗,在这儿堆这傻玩意儿?心里这么想,嘴上也漏了出来,“像郭靖那样的,是吧?傻不傻啊,可那有什么好光荣的?”

陈朗听包贇提到郭靖,这才打起精神,“哎,你还真是喜欢看金庸的小说,那你不喜欢郭靖,这些人物里,你喜欢谁?”

包赟想了想,“都……还行吧,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但相比郭靖而言,我喜欢聪明人。”

陈朗点点头,“比如黄蓉,……还有杨过。不过我不喜欢,心眼太多了。”

包赟愣了一下,看陈朗一眼,“你猜得还算有点准,黄蓉就算了,上了年纪以后就不可爱了,我还是更喜欢杨过一些。那你呢,你喜欢谁?”

陈朗白他一眼,“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大英雄大豪杰,能号令群雄的,比如乔峰、比如令狐冲。”

包赟“呵”了一声,不置可否,却听到陈朗的声音轻飘飘输送过来,“师傅,你跟我说,当时你看小说,正好看到第“二十四回”,那是哪本小说啊?”

包赟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陈朗,之见她的睫毛都被阳光照射着,毛茸茸的,像金色的丝线。他半天才开口道,“这弯拐得太陡,我都没想到。你怎么忽然好奇上这个了?”

陈朗摇了摇头,“我觉得吧,这人如其名,你就跟个开屏的孔雀一样,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复合型人才,所以微信上的那个“文武全财”的名字就特别适合你。那如果给自己起名叫“二十四回”的话,那一定是觉得这一章的内容,或者是名字,特别触动你。”

包赟倒是没想到陈朗私下还琢磨过自己,而且思维发散得那么快,还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心里一边没来由地快速跳动,一边冲她眨了眨眼,边咳边道,“你……倒是孺子可教。”

陈朗脸上挂满了求知欲,“那这名跟“四十二章经”一样,“四十二章经”出自《鹿鼎记》,那你的“二十四回”出自哪本小说?有什么典故吗?”

包赟想了想解释道,“谁不想文武全财啊,我估计除了我爸妈,这也是我对我自己的期望。但那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实际上,“二十四回”才是真正的我。”

陈朗才不想听这些有的没的,继续追问道,“听不懂,你还是直接说谜底吧。”

包赟也斜眼看她,“这是个人隐私好不好,能这么随便往外说吗?”

陈朗却转了转眼珠,“你喜欢聪明人,但喜欢杨过甚于喜欢黄蓉,那么《射雕英雄传》的可能性不大,应该还是《神雕侠侣》?”

包赟都被陈朗搞得没脾气了,“你离我远点,我拒绝回答。”

陈朗美目流转,有些小得意,“那显然我猜对了?我上网查一下啊,看看二十四回讲了些什么?”

包赟无比紧张地看着陈朗拿出手机,可陈朗刚掏出手机划拉了两下,便有些失望,“什么嘛,没有信号。”

包赟心中一松,便眯缝着眼睛道,“马上就要离开了,还上网,抓紧时间吹吹海风,晒晒太阳。”

陈朗思之有理,便长长叹了口气:“要是每天都这样,不用上班,只是轻轻松松地晒晒太阳,看看海,发发呆,是多幸福的事儿啊。”

包赟取笑道:“你在我心目中可是女强人,别自毁形象哈。”

陈朗“切”了一声:“谁不爱出来玩啊,我也一样,只不过以前总是瞎忙,没什么机会。”

包赟轻轻“嗯”了一声,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算啦,以后就不一样了,还是为师我带着你玩吧。”

陈朗的脸色不易察觉的有些发红,不知为什么,陈朗不愿意破坏现在轻松自在的气氛,原本已经滚到喉咙口的“你带你妹妹玩去,谁用你带着我玩啊!”却莫名其妙地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包赟很是紧张地等待半天,没有听到反对声就已经很是阿弥陀佛了,顿时便雄风大震豪情万丈起来,一把将陈朗扯了起来:“我休整好了,咱们再比赛一次。”两个人手牵着手,又哇哇乱叫着朝海水的方向冲去。

4,

那是一个开心的,纯净的,温暖的下午,多年以后这一幕都还在包赟和陈朗的回忆里停驻,就像一首和谐的乐曲,挠得两个人的心痒痒的,暖暖的。只不过在那个下午的尾声部分,还是出现了奇怪的变奏。身体有些透支的包赟,嗓门越发沙哑起来,眯缝着眼睛对坐在身边的陈朗道:“太困了,借你的肩膀靠一会儿。”

陈朗看包赟疲惫不堪的样子,总觉得和自己逃不了干系,于是“嗯”了一声,不过也恐吓道:“一小会是多久啊,我可计时的。”

包赟便果真将自己的头靠了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计吧计吧,我就靠一会儿,一小会儿。”然后便迅速昏睡过去。

陈朗静静地坐在那里,海风拂面,看着冬日余晖渐渐没落,内心里却有无数念头,纷乱杂陈。这世界太过奇妙,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明明自己当初很是看见包赟就退避三舍,没想到他居然是“二十四回”,还是自己的师傅,现在居然可以和他这样亲近,甚至影响自己的心跳频率。至于俞天野,很久没有想到他了吧,可是光是偶尔听到他的名字,就让陈朗内心深处狠狠被揪痛了一下,陈朗无法分辨自己的真心,唯一能做的就是看了看手表,推推身边包赟道:“快醒醒,快醒醒,再不起来就该赶不上回去的快艇了。”

包赟却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嘴里嘟囔了一句:“再让我睡一小会儿,一小会儿。赶不上快艇也没关系,晚上也会有渡轮。”然后便舒舒服服地靠在陈朗肩头,继续昏睡。

陈朗分外鄙视包赟扮可怜,耍赖皮。可是鄙视归鄙视,陈朗却无计可施。天色越来越黑,风声越来越大,陈朗的头发也被吹得乱七八糟,夜空中的星星们分外明显,全都一眨一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海滩上的二人。陈朗不知道渡轮最晚一班是几点,所以在叫醒或者是不叫醒之间好一阵徘徊,却见前方一黑影从自己面前施施然经过,情不自禁便大喊道:“请问,您知道最后一班渡轮是几点发船吗?”

那个黑影停滞了一下,便朝陈朗方向走来,走近了陈朗才看清原来是早上在路边遇见的那位老僧,冲陈朗双手合十道:“施主,现在是每小时一班,最晚一班是晚上八点。”

哦,那就不着急了,应该有充足的时间。陈朗感激地冲老僧道:“今天谢谢你啊,师傅。”

老僧却俨然一副对陈朗毫无印象的样子,冷不丁地冲陈朗又道:“这位施主,我看你面相与佛有缘,我赠你几个字吧。”

陈朗“啊”地一声,老僧却已经念念有词:“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陈朗重复了一下,完全不明白其内在涵义,正想追问,老僧却已经昂然离去,而且走远之后又跟早上一样,拖长声音大声长吟:“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禅语裹着风声传入陈朗耳中,让陈朗一愣一愣的,不禁顺嘴接下茬:“大海无情。”

刚才还沉睡不醒的包赟却忽然动了动脑袋,还低声嘀咕道:“你这么快就被洗脑了啊?别听他的,那秃驴就是一骗子。”陈朗晃晃包赟,奇怪道:“你醒啦?”

包赟还是紧闭着双眼:“没醒。就是觉得热。”

陈朗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摸摸包赟额头,天哪,这厮额头滚烫,居然发烧了。

陈朗这回着急起来,使劲摇摇包赟:“你发烧了,我们赶紧回去。”

包赟也自己摸摸额头:“是有点烫。”于是将身体坐直,还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一边还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做往前走状:“没事儿没事儿,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们走吧。”

陈朗很是担心地追上前去,搀住包赟:“我还是扶着你吧?”

包赟却将陈朗的手推开:“我哪儿有那么不中用啊,我身体好着呢,你放心吧。”陈朗只好尾随其后,亦步亦趋。

可是包赟的豪言壮语也就刚刚出口没两分钟,便“啊”地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陈朗赶紧抢上前去,顿时无语,不知道白天哪个缺德鬼,挖了一个很深的沙坑不说,还在洞底放了石块,表面做了伪装。这下可好,包赟彻底将脚崴掉,脚踝处迅速肿起来,现在变成残兵败将的他,想不让陈朗扶,都不行了。

由于这一段突如其来的变奏,完全打破了陈朗和包赟之后各自的安排,回到沈家门后,包赟又跟发了神经一样不肯在沈家门入住,非要连夜包车回上海。陈朗费劲口舌使劲劝说,包赟也听不进去,没办法之下,陈朗只好怀揣着丁桦给找来的感冒及退烧药与包赟一起打道回府。

后来陈朗无数次对包赟的皮肉之苦做出总结:“你知道最后为什么把脚崴了吗?就是因为你在普陀山胆敢对佛祖不敬,临走之前佛祖当然会给你一个教训。”

包赟永远都不会服气:“要按你这么说,这普度众生的菩萨也太小心眼了吧,这么小气。我都觉得你磕的那么多头,估计全白瞎了,他们这么办事儿,我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