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如流水,不,时间像瀑布,转瞬就冲到了除夕。

陈朗的每一天都过得按部就班,而且无论在临床操作上,还是齿科管理上,都有不小的进步。她每周都会抽时间和柳椰子及于博文,就日常事务进行沟通;另外DZ银行也已经在几家候选齿科诊所中中圈定了皓康齿科和博文口腔,正式合作将在节后慢慢铺展,陈朗和同事们核对了每一个细节,尽量做到万无一失。陈朗还利用博文口腔的平台,配合斯蒂芬教授开展种植手术,国内的患者人数与香港比起来只多不少,斯蒂芬教授甚为满意。当然也会有烦心的事情,那就是博文口腔的财务报表上,南方的一些齿科连锁店越来越多的趋于亏损,让陈朗越发心惊。不过到了今天,也就是除夕,一切的一切可以暂时放在一边,陈朗给柳栀子一家打了个电话报备,开始了自己的普陀山之旅。

当然,美好想像和现实总是有着极大的差距,陈朗抵达芦潮港,才发现一天数班的快艇船票全部告罄。陈朗瞪着墙上那一排排红色的“无票”不是不郁闷的。怎么可能呢,春节是合家团聚的日子,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出行去普陀岛?真是有病。

陈朗看着从自己身边经过,陆续检票进闸的行人,渐渐觉得自己错了,许多游客手里都拎着一大袋的香火,让陈朗恍然大悟,普陀岛不单是旅游胜地,还是不折不扣的佛教圣地,所以赶着去烧头香的香客们,简直就是络绎不绝。陈朗痛定思痛后只能无奈地承认,精神层次和于博文在同一个水准的人民群众,数目还是无比庞大的。

不过,行程被打乱事小,但是被包赟这张乌鸦嘴完全说中,那才让陈朗更加不爽。包赟昨晚听说陈朗居然如此胆大,船票住宿全无安排,就颇有些震惊,不过转瞬之后反倒有些高兴:“我估计你哪儿也去不了,还得回来,正好和我一块儿过除夕。”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好吧坐不上快艇就坐不上吧,不是还有传说中的大巴,虽然这个大巴比坐快艇慢了将近一倍的时间,陆路加水路花了五个多小时的时间,其间还得经过整车摆渡,方才抵达舟山群岛之鼎鼎大名的沈家门码头,离普陀岛已经近在咫尺。

不过,咫尺和天涯也就一线之隔,陈朗在码头工作人员的指点下,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班开往普陀的快艇消失于海平线,那才算真正郁闷到了极致。

嗯,不单快艇是最后一班,渡轮也提早结束,原因很简单,今天晚上是除夕,而且眼看着风雨欲来,大家都提早收工,要合家团聚。

当然,这还不是倒霉的全部,就像做戏要做全套,老天爷派遣了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不是说冬天很少有台风吗,陈朗完全没有什么准备,身上的棉服压根不管用,帽子围巾也全都是样子货。陈朗冻得浑身发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比分手那天俞天野看向自己的眼神还要冰凉,无奈之下陈朗只好裹紧衣服,哆哆嗦嗦地躲在某处屋檐下避雨。

忽然,有人举着伞站在陈朗身旁,拍了拍陈朗的肩膀。陈朗转身一看,是在大巴上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豁牙老太太,正对着自己微笑:“怎么啦,姑娘,快艇没赶上吗?赶不上就赶不上吧,正好在我们沈家门住一宿。”

陈朗讪讪地笑笑,这位没剩几颗牙的老太太也是让自己心烦意乱的一个重要原因,她从杭州站上车,一路上抓住陈朗问了无数问题,从芳龄几何问到结婚已否,从籍贯哪里再问到工作是什么,听说陈朗是大城市来的牙医之后就更加激动了,先是絮叨自己也有个孙女,也是牙医,虽然不在身边,但是这两天也会回来。然后便开始交代自己牙齿脱落的血泪史,一定要陈朗说出个子丑寅卯,给出解决方案。

陈朗能说什么啊,X綫片也没有,也没法仔细做检查,只好泛泛而谈:“如果牙槽骨条件好,可以考虑做种植,甚至是全口种植。当然,这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有的也做不了,只能做活动义齿或者固定桥。”

老太太一听便有些懵懂:“种植?我倒是也听我孙女提过一嘴,做这个得多少钱?”

陈朗只报了一个最基本的价格,老太太就脸一黑:“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娃娃,学了半天都学了些什么,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我看是为人民添堵。”

陈朗陪着小心解释:“因为是新材料,和国外同步的,很先进的技术。”

老太太依然气哼哼地:“国外的就好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是吧?老百姓挣这点钱容易吗?这牙我是看不起了,你们简直就是抢钱嘛。要我说,如果我孙女也是这样,在外面学习了半天,也不过就想着从老百姓口袋里蒙钱,我情愿她不学了,回家做什么都比这强。”

陈朗被说得张口结舌,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可是友好气氛彻底破灭,二人的聊天戛然而止,老太太嘟囔了一句“还是丁医生好啊。”便眼睛一闭开始睡觉,陈朗被老太太说得也万分心虚,心情有些烦躁。

但是现在老太太又对自己重新焕发出热情,陈朗还是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是啊,看来我只能在沈家门这里,过除夕了。”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陈朗:“你有住的地方吗?”

陈朗摇头:“还没呢,现在又下雨了,也不知道这儿的宾馆好不好找,是不是已经住满了?”

老太太笑逐颜开:“没关系没关系,你跟我走就行,我知道有间宾馆,价格很公道的。”

陈朗愣了一下,这个弯转得太快了,有点反应不过来,稍有迟疑,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我绝对不骗你,是真的不错,宾馆就在海边,就算住在房间里也看得见,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海景房,而且出门就是沈家门最有名的大排档,好吃得来。要我说你一单身姑娘,当然得住在热闹点的地方,这才安全。”

陈朗倒是觉得有理,加上这眼前劈里啪啦的狂风骤雨,更加懒得折腾,便应允了。老太太一把伞,两个人,带领着陈朗很快便找到这家旅馆,的确看起来还算干净清爽,但是称为宾馆简直就是抬举,还是叫家庭旅馆更为合适,当然应要贴金的话可以称为民宿。房间里虽然弥漫着海水的潮气,但是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海,湿湿的海风夹杂着雨丝迎面而来,昏暗光线下可见波涛起伏,还是让陈朗倍感新鲜。

老太太眼看着陈朗将定金交给了旅馆老板娘,脸上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陈朗也没太在意,回屋便在屋子里收拾行李,既然都叫宾馆了,每间屋子还是仿照宾馆的布局,标准间的两张床的配置,卫生间里简易的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陈朗收拾好之后便开始琢磨晚饭问题,刚刚过来的时候的确看见沿街而行的无数绿色帐篷,老太太曾经向自己介绍道,这就是沈家门极富盛名的大排档。陈朗一眼扫去,上百家摩肩接踵,绵延千米。好吧,那就见识见识吧,也算不虚此行。

陈朗走出自己房门,抵达楼下大堂,便听见旅馆老板对老板娘道:“你没忘记给老太太提成吧?”

老板娘回答:“怎么可能忘,老太太没几个钱,还独自将孙女带大,多不容易。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算熬出头了,听说孙女在外面混得不错,很争气的。”

老板“嗯”了一声:“我今儿在外面看见她孙女,好像也刚回来,还问我她奶奶怎么不在。我告诉她奶奶去杭州看亲戚了,下午也该回来。”

老板娘却一眼看见陈朗冲这边走了过来,捅了一下自己老公,冲陈朗赔笑道:“出去吗,要不要拿把伞啊?”

陈朗装作没听见前面关于提成的对话,道谢之后便举着伞出了门,一出门便发现风雨比之傍晚更加猛烈,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全身都被吹得瑟瑟发抖,没走几步便放弃了对海鲜大排档的甄选,随意找了一个绿棚子,便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便有人冲自己吆喝:“小姐,你几位?”

陈朗漫不经心道:“一位。”

那边又传来一声:“那就这边请。”

陈朗猛然抬头,愣道:“丁师兄,怎么是你?”

2,

上海市长江口腔医院的丁桦医生,混血女郎Mavis的暗恋对象丁桦师兄,此时身着上面有无数可疑痕迹的灰色棉服,腰缠围裙,既惊且喜地看向自己,一边冲陈朗走来一边啧啧称叹:“太巧了,我离开香港以后咱俩就再没见过,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陈朗也很是感慨,不过也颇有疑虑,上下打量道:“Mavis不是说你来舟山群岛送医下乡吗?怎么开起大排档来了?”

丁桦搓着手,笑嘻嘻道:“我老家就在这儿,这是我岳父母的大排档,我顺便也能帮忙,算是假公济私。”

话音刚落,便有一女子冲丁桦喊道:“老公,你怎么不招呼客人坐?”

丁桦立即转身,冲一容貌普通的女子喊道:“周萍,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在香港念书时的学妹,陈朗,她现在在……”继而又转头问陈朗:“你现在是还在香港呢还是回北京了?”

陈朗含笑道:“我现在在上海。”说完后迅速冲丁桦身边的女子笑笑:“嫂子,你好。”

周萍热情地就将陈朗往最里面引:“你坐这儿吧,门口风大,别感冒了。”

丁桦在一边呵呵笑了:“不错不错,春节后我们也回上海,到时候咱们可以聚聚。”

正说着话,门外呼啦啦又进来一群人,周萍赶紧迎上前去,丁桦冲陈朗笑笑:“你先坐会儿,吃什么就别管了,我请你。”

这他乡遇故知可真不容易,陈朗含笑点头,慢慢品着周萍给自己端上来的一壶热茶,缩在角落里冷眼打量着丁桦的一举一动,此时的丁桦热情开朗,动作麻利,对来往宾客招呼周到,与学院里那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有很大的不同,陈朗忽然就有了给Mavis迅速发个微信的冲动,但她还是忍住了。

不过很快,丁桦就摘掉了身上的围裙,左手托着一盘葱油梭子蟹,右手托着一盘咸菜黄鱼放到陈朗的面前,自己也坐到陈朗对面。周萍又端了一盘清炒蛤蜊和蛏子走了过来,还拿了一瓶黄酒,冲二人笑道:“你俩先边聊边吃。待会儿还有炒米面和带鱼。”

陈朗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冲周萍道:“嫂子,够了够了,哪儿吃得了,您就别管我了。”

丁桦挥挥手让陈朗坐下:“你就踏实坐着吃吧,我老婆最大的优点就是热情。”

陈朗讪讪地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越发热闹的环境,以及周萍忙上忙下的身影,小声冲丁桦道:“没事儿啦?你,不用去帮忙吗?”

丁桦摇摇头:“刚才我岳父岳母回家吃饭,现在他们吃完回来了,我就可以稍微歇歇了。”停顿一下之后丁桦又笑道:“我家周萍好面子,听说你是我学妹,怕让我跌份儿,不肯让我在这儿干活了。”

陈朗由衷赞扬道:“嫂子对你可真好。”

丁桦笑了笑:“是挺好。以前吧,周萍念书成绩不怎么样,但是心眼不错,我们从小就认识,我小时候是孤儿,她家对我一直很照顾。”

陈朗打量了前方其乐融融的一派情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这是报恩。”

丁桦“哧”的一声笑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你以为拍电视剧呢。我爹以前是渔民,有一次出海的时候,他们那艘船整个翻了,光我们那条巷子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孤儿。不过我还不算最惨的,另外一个是小女孩,她妈妈也早就去世了,只好跟着奶奶。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的我,也算是半大小子了,我妈后来虽然改嫁,但每个月也给我寄生活费回来。多亏周萍和她爹娘照顾我。后来我在上海念书,她就在上海打工,再后来便在自己开了一家做海产品批发的网店,做得还挺红火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们俩都喜欢对方,所以从香港回来以后,我就结婚了。”

陈朗夹了一筷子蛏子塞进嘴里,味道果然鲜美,不过还是用特别小的声音含混了一声:“那Mavis呢?你不喜欢吗?”

丁桦却听得一清二楚,很平静地看向陈朗:“我们不合适。”

陈朗咬了咬嘴唇,举起手中的酒杯便喝了一口黄酒,喃喃道:“那什么是合适?合适的定义是什么?”

丁桦笑了笑:“所谓合适,老百姓的话里面就是有门当户对的意思,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陈朗撇了撇嘴:“你这也太俗气了,没有说服力。”

丁桦想了想:“你要文艺点的是吧,好吧,我想啊,其实合适的意思,就是和那个人在一起,你的身心是舒爽和愉悦的,不扭捏,不拿糖。不用卑躬屈膝,不用趾高气扬。你们的关系平等而自然,没有俯视,也没有仰望。”

陈朗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不知道哪根弦被震撼住了,撑头道:“这太深奥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慢慢消化才行。”

丁桦颔首一笑,向陈朗举杯:“其实有些东西是不用靠想的,等它来临的时候,那会是直觉。来碰一下吧,祝你新年快乐。”

陈朗也举杯相碰,点头道:“新年快乐。”

门外却忽然又喧闹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丁呢?小丁在吗?我家小婉也回来了。”

陈朗和丁桦齐齐转头,与陈朗一路同行的那位老太太,在一位年轻女孩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陈朗和年轻女孩眼神刚一对视,陈朗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丁桦起身站起迎接,将老太太搀扶到另外一张桌子坐下,转头又看了看年轻女孩:“唐婉,你也回来啦?”

唐婉表情慌乱,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就对老太太道:“奶奶,丁桦哥家有客人,咱们就别凑热闹了,去别家吧。”

老太太这才发现坐在一边的陈朗,眉开眼笑道:“没关系,这姑娘我认识,我们一起坐车来的,对了,小婉,她说她也是牙医来着,我还介绍她去你张姨那儿住下了。”

陈朗站起身来,冲老太太道:“刚才您走得太快,我都没得及谢谢您。”继而又毫无表情地转向唐婉,慢吞吞道:“唐婉,好久不见。”

这下换其他人惊讶了,丁桦首当其冲:“怎么,你们认识?”

唐婉脸色变幻,陈朗扫了唐婉一眼,心中叹口气,便冲丁桦展颜笑道:“嗯,认识,曾经当过同事。”

丁桦倒是很开心:“真的,那太好了,这唐婉啊,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小姑娘,算是我妹吧,以后要是有机会,你就帮我照顾照顾。”

陈朗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丁桦又冲唐婉道:“陈朗是我在香港读书时的校友,这可有缘,你们多亲近亲近。”唐婉和陈朗一样,如出一辙地只是嗯了一声,丁桦便忙着招呼周萍,将两张桌子并在一处,说正好大家都认识,凑一块儿过除夕,岂不更加热闹。

老太太坐定之后也有高见发表:“真是挺难得的,你们这小一辈儿的全是医生。不过小婉啊,我可告诉你,这学医也有高下之分,你应该多向你丁桦哥学习,他自己放着大城市的医生不做,却回来支援家乡,这个境界很难得,要知道能为老百姓排忧解难,那才是最重要的。”

陈朗知道这话里有话,老太太摆明了对自己很有意见,不过此时也只能埋头和梭子蟹做搏斗,装鸵鸟。

丁桦却哭笑不得:“奶奶,我是被派下来送医下乡的,下半年还得回上海上班。”

老太太却不以为然:“那也不一样,这医生和医生之间差距就是很大,明明我记得你跟我说,等我从杭州回来就给我做假牙,费不了几个钱,我刚刚在车上问这姑娘,她却说什么,要怎么种一下来着,这要都做下来,至少要花好几万。好几万啊,咱们普通老百姓哪儿出得起啊。”

唐婉没好气地接口:“奶奶,你什么都不懂,不是种一下,人家说的是种植。”

反面典型陈朗尴尬地跟着点头:“其实老人家说得也对,种植,其实也不一定适合啦,我只是说有这样的治疗方式。”

老太太才不管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地冲周萍的岳父岳母感叹,什么一切向钱看啊,老百姓连病都看不起啦之类的。

丁桦小声冲陈朗耳语:“你别往心里去,老太太没恶意的,我们小地方,把钱看得精贵,你让她花很多钱只看牙齿,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陈朗小声道:“我是觉得如果可以做种植,她的舒适度更高一些,也许更加适合她。”

丁桦悄悄笑了:“那可不一定,陈朗,咱们又回到合适这个问题上来了,这个和感情是一个道理,你要记住,最贵的不见得是最好的,最先进的也不见得是最适合的,什么东西都要放在特定情况下分析,可能对于经济条件好的人而言,全口种植是不错的选择,可是对于家境普通的老太太,因为经济实力完全达不到,那么简单实惠的,而且能够解决问题的治疗方式,那才是最合适的。”

话毕又意味深长道:“当然,这些完全可以归结到社会现状上,但是有些社会现象是我们不能控制的,就如同我们医院的医生完全不能左右我们长江口腔医院的未来命运。据说它已经被大业医疗收购,成为一家有着上市资源的口腔医院,但是他即便收购了,我们不也还是同从前一样,每天看病,给患者做治疗。我们其实能量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到自己本分而已。”

陈朗对大业医疗成功收购长江口腔医院倒是也有耳闻,于博文曾经在电话里直叹:口腔市场的格局即将发生巨震,我们一定要加快速度,抢在别人的前面进行圈地运动。这也是于博文将第一批融资成功的金额,快速地投入到新诊所的开张之上的原因,但是这些举措的后果,却是部分医疗人员的草草上岗,硬件与软件资源的不配套,让陈朗对前景并不看好,数次对于博文和柳椰子提出过自己的疑虑,长辈们在夸奖之余却并没有跟上有效举措,连锁店还是继续快速扩张,但营业额反倒有倒退迹象。

丁桦没有注意到陈朗的走神,还在接着宣教,“其实,我这次下基层医院呆了半年多,最大的感受并不是来源于逐步推进先进的医疗技术这个过程的缓慢,而是地方上医疗水平,还和十年前一样的落后。许许多多的普通老百姓,连最普通和基本的常规治疗都不能保证,医疗资源的极度匮乏,他们在得不到正规治疗的途径之后,就只能找江湖医生或者是凑合。”

陈朗将溜走的思绪赶紧拉回正途,越听越觉得有理,频频点头。

丁桦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香港学习的时候吗?香港医疗费用非常昂贵,但是教学医院却不是,家境贫寒的人可以挂我们实习学生的号,而我们会在老师的监管下进行治疗。我记得费用非常便宜。其实我们治疗得非常用心,病人也非常耐心,还会安慰我们慢慢来。”

丁桦的话还没说完,看了看陈朗之后又道:“虽然在这里,我们学到的那些先进的医疗理念也许并不能派上用场,采用现阶段最常规的治疗手段和方式,就能最大限度地解决问题。就比如种植也许是最好的,但并不是唯一的,我们只要选择最合适的手段,为更多的老百姓解决痛苦,那就算是好医生了。”

陈朗一脸的茫然和困惑:“师兄,在这方面我很少去考虑,你让我觉得,我这些年都只顾着在技术上一味地追求,我是不是走偏道了?”

丁桦倒是笑了:“陈朗,你这么聪明的姑娘,可别钻牛角尖。谁都不是圣人,也不可能是神仙,这些不是靠个人之力可以完成的,本来就该是分工合作的事情,除了需要大量的基层医生不断进取以外;也得有人努力钻研技术,争取与国外医疗水平靠齐;甚至还需要有人做科普和预防,哪一环都必不可缺。”

丁桦的一席话让陈朗有些茅塞顿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师兄,你这么说我就好过多了。我真得好好向你学习。”

丁桦摆摆手:“我算什么呀,只是穷苦家庭出身,有很多感慨而已。要学习也别向我学,我认识一位俞天野俞医生,他才值得我们学习,你知道四月底有个国际种植会议在上海召开吧?除了有现场的手术操作,他还被选中加入专家组,他的主讲题目完全可以和国际接轨,真为我们国内的口腔医生提气。”

陈朗听见俞天野的名字并没有多激动,而是有些怅然,好半天才接口道,“师兄,那你到时候会参加吗?”

丁桦“咳”了一声,“很遗憾,我的专业与这个会议不对口,不过国内头一回这么高级别和规格的会议,我一定会申请去旁听的。而且我听说这次大会也开辟了小会场,有专门的环节,以幻灯的形式,展示青年医生们的种植病例报告,你呢,有没有报名参加?

陈朗憧憬之余也颇有自知之明地回答,“我只是在种植这门学科的门口张望了一下,正经都没有进过门,还不够格。”

丁桦也没太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道,“那就去旁听吧,一定会有很大的收获,这是我们国家的口腔界,头一次承办与国外顶级会议平齐的一次专业会议,真是让人期待。”继而又叹口气道:“我想这是因为我们国家在一点点地往前追赶。我是真的希望有一天,我们国力更加强大,人民生活富足,老百姓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享受到更好的医疗待遇。”

陈朗喃喃地重复:“国力强大,人民生活富足。”继而坚定道:“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唐婉一直默默不语,只是安静旁听。

3,

陈朗回到家庭旅馆,已经九点多钟,这个晚上如果可以忽略掉一直很少说话的唐婉,基本可以说是美好的,和丁桦的相聚让她有许多感慨,总结下来就是四个字:受益匪浅。所以她回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想给Mavis打个汇报电话。陈朗的手机历来都被陈诵批评是个摆设,因为静音是常态,当牙医还基本一上午一下午都戴着手套操作,完全看不见手机状态;回到家里也是基本不会调成有声,因为对于陈朗这个社交菜鸟而言,甭管微信还是电话,能否看见或者接听,全凭有缘没缘。所以当她从包里拿出手机之后却有些傻眼,乖乖隆个咚,这可不得了,不单有家里打来的几通未接电话,短信数十条,而且就拿在手里的功夫,手机还不停震动。

对哦,今天晚上是除夕,不到除夕不知道,原来自己亲戚朋友加起来,人数如此众多。陈朗也赶紧拿起手机,除了给家里报了平安,还给朋友们分别回复着“春节快乐”,在点到包赟的名字时,陈朗犹豫了一下,回了两个字又删掉了,决定置之不理。这哥们给自己发的什么消息啊,太气人了:“陈朗小徒,赶不上快艇就回来吧,我保证不嘲笑你。”

怎么可能不嘲笑,陈朗现在的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包赟得意之极的表情,于是打了个寒战,将手机扔到一边,盘腿上床,打算看看春节联欢晚会,打发掉剩余时间,刚看了没两分钟,肚子却剧痛起来,陈朗只好钻进卫生间。

可是却有敲门声传来,陈朗只好快速了结,狐疑地起身拉开房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门外孤零零地站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婉。

也许是现在已经没有外人,既没有丁桦,也没有老太太,陈朗不再伪装自己的情绪,也不想再给唐婉留面子,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唐婉深呼吸了一下,才道:“我来向你道歉的。”

陈朗沉默片刻,抬眼直视唐婉:“你觉得你现在向我道歉还有用吗?”

唐婉避开陈朗眼神,低声道:“刚刚你走了,丁桦哥问我,和你之间发生什么了吗,怎么怪怪的。”

陈朗苦笑一下,自己真是小瞧丁师兄了,自己和唐婉连话都不搭一句,他看在眼里,口里没说,内心肯定早就疑虑了。

唐婉继续道:“那些事儿的确都是我做的,不过不管怎么样,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另外,拜托你别告诉我的奶奶还有丁桦哥,好吗?要不然他们一定会对我很失望的。”

虽然陈朗早就认定是唐婉那天晚上动了手脚,而且还栽赃到自己身上,不过现在听唐婉亲口承认,还是颇有些震惊:“真的是你?可你为什么这么做?”

唐婉垂下眼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为什么。”

陈朗隐隐约约想起一些线索:“是因为执业医师考没有通过?”

唐婉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暗自压抑自己:“哼,皓康齿科以前从来也没有过,录用没有考过执业医师证的医生的先例,只不过在我正绝望的时候,正好被其他诊所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了,皓健齿科的林晓璇许诺说,如果我复制的文件有用的话,就让我去她那里上班。”

陈朗把有些断掉的线索慢慢连起来,还是搞不懂:“可是你为什么栽赃给我?”

唐婉微微一笑:“因为我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你生活优越,谁都喜欢你,许多我要拼命努力也不能获得的东西,你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那天早上同事都在风传诊所内有内鬼,我怕追查到我的身上,邓主任问我的时候,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指认是你干的。”

陈朗听得浑身发冷,却听唐婉又道:“我只是没想到,除了包赟以外,大家居然全都相信了,公司里还传了好几个版本,说你把俞主任也给气病了,还说你是博文口腔董事长的女儿,就是派到皓康齿科来卧底的。”

陈朗已经是今晚第二次听见俞天野的名字,心中无声地叹口气,苦笑道:“那你现在怎么还向我坦白,不怕我回去揭发你,让你不能在皓康齿科继续工作。”

这下换唐婉诧异了:“你不知道吗?我早就离开皓康了,也就包赟无条件相信你,就是你离职那天,他就让IT的同事去查证了一下视频监控和电脑数据,很快就找到证据把我揭穿了,还让我写了主动离开的辞职书。”

陈朗愣了一下,自己和包赟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从未听他提起,不不不,其实他偶尔也提过一两句皓康,却被自己没好气地岔开话题。

陈朗摇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算了,你倒是和我说说,他找到了什么证据?”

唐婉“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蒙我的,说是视频监控上可以看见你就是取了药而已,反倒是碰见了我在邓伟的办公室关电脑。同时也查证了那两台电脑,实际上俞主任办公室的那台电脑上的文档,根本没有人在那个时间侵入。反倒是邓伟办公室的那台电脑,当晚有文件被打开过的记录。”

陈朗恍然大悟,这么简单,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也就包赟这厮比较聪明。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真相已经大白,自己对唐婉的憎恶反倒有些减轻,也许是因为她今晚的坦承,也许是因为丁桦无意中告诉自己唐婉的身世,陈朗想想便道:“你现在呢?离开皓康以后,去皓健齿科上班了吗?”

唐婉冷笑一声:“我早就被他们踢出门来了,我进皓健齿科还没多久,就因为与患者闹纠纷,他们故意把事情闹大,说引起并发症了,患者要求赔偿两万块,要么赔钱,要么走人。我越想越觉得没劲,皓健齿科完全就是过河拆桥,这路越走越错,就干脆离开了。不过我应该再坚持坚持,听说皓健齿科现在快被什么医疗集团并购,说不定高层都会换掉,我要是忍忍就好了。”

陈朗越听越不是滋味,再加上肚子里还是翻江倒海难受得紧,她强撑着问道:“那你现在呢?”

“我不敢告诉我奶奶,北京也没法混了,只能回上海来找我的丁桦哥,他把我介绍到长江口腔医院进修学习,一边让我继续准备今年的执业医师考。”

陈朗心一松,脸上却只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好了,我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唐婉听出陈朗口气里的逐客的意思,心有不甘道:“你真的不原谅我吗?要是让我奶奶还有丁桦哥知道,我才是真的死定了。”

陈朗额头上都快滴汗了,自己虽然不是圣母,但说不介意那可真是笑话,可是现在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况且肚子是真疼啊,于是摆摆手道:“我可能吃坏了,忍不住了,你走吧,我先上趟厕所。”

唐婉这才发现陈朗的异样,眼看着陈朗冲进卫生间,这才醒悟道陈朗估计是闹肚子了,于是在外面喊了一声:“你先休息吧,要不我明天一早再来找你。”

陈朗连说“不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呻吟了一下,肚子里像有无数针尖扎来扎去,疼痛永不消失,此起彼伏。

陈朗从未想过除夕夜会过得这样悲惨,陈朗没隔几分钟就要重新窜回卫生间,而且反复无数次,当腹泻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下面泄光了还没够,上面也开始造反,后来干脆拉开架势狂吐,吐光之后,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云里雾里的,昏沉沉处于迷糊的状态。

再后来,陈朗隐隐听得又有人敲门,貌似是唐婉的声音:“陈朗,怎么样了?我给你拿了点药来。”

陈朗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打开房门,对着唐婉惨然一笑:“谢谢你。”

再然后,就在唐婉的惊呼声中,眼前一阵漆黑,委顿在地。

4,

等陈朗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阳光透过纱帘倾进屋内,昨晚的狂风骤雨全然不知踪影。

陈朗睁开眼睛,肚子好像不太疼了,不过昨晚究竟发生什么,却真的有些记不清了,恍惚中房间里曾经有过人来人往,自己任人摆布,却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陈朗凝神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所以然,只好撑起身子坐起来,却发现一只手上还扎着输液管,床头还悬挂着吊瓶,吊瓶里还有小半瓶的**。

还有男声忽然响起:“手别乱动,要想解放,估计还得半个小时。”

陈朗猛地转头,顿时吓了一跳,天哪,斜靠在另外一张**,没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的人,居然是包赟。

陈朗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惊吓,张口结舌道:“怎,怎么,是你?”

包赟白了陈朗一眼,懒得多说,嗓子哑哑道:“你醒了是吧,那你自己看着这个点滴,快滴完了就把我叫醒,我先睡会儿。”一边说一边就势倒下,背对着陈朗,估计是真累了,很快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陈朗肚子里有百般疑问,也只能强压心头,还好很快就有唐婉以及丁桦前来探病,正好点滴也没了,丁桦帮忙拔掉针头,陈朗长舒一口气。丁桦很是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啊,没想到你吃完我家做的海鲜,反应这么大。”

陈朗哪里敢当,面前这二人和自己一样在吃,却什么事儿都没有,于是连连道:“我估计是因为昨天刮风下雨受了凉,再加上肠胃太娇气,昨晚上给你们添麻烦了。”

唐婉却扭头看了包赟的背影一眼,又转头对陈朗道:“我们其实还好,丁桦哥去找了医院的同事过来,给你扎上点滴,输了点抗生素和水电解质。不过包赟昨晚估计被折腾得够呛。”

陈朗不想理唐婉,但是又觉得昨晚这姑娘照顾了自己,干咳了两声,还是小声问道:“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包赟跑来了?”

唐婉慢吞吞解释下来,陈朗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刚一昏倒,包赟就有电话打来,唐婉当时也有些发蒙,拿起陈朗的手机就说:“她现在生病了,接不了电话,你回头再打。”

电话那头的包赟却急了,问了个大概情形就道:“你把具体地址告诉我,保持联系。”再然后,据说这位冲动的仁兄,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除夕夜,花了四五小时打车来到这里。

就连陈朗都听得咋舌,唐婉还继续汇报,包赟抵达以后,发现房间里只有唐婉一个人在照看陈朗,便立即赶唐婉回家休息。唐婉说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在这儿才不方便,为什么赶我走?包赟直言不讳:“实话说,就因为是你在这儿,我不放心。”

丁桦不知道几个人的纠结,只是听得很有劲,点头道:“这哥们有点意思。”

陈朗实在有些汗颜,赶紧对唐婉道歉道:“他这人说话不经大脑,你别生气。”

唐婉奇怪地看看陈朗:“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只是觉得你怪有福气的,以前有个俞天野,现在又有个包赟,而且我看哪,包赟对你还要更加上心。”

陈朗很想反驳,又觉得说什么都很矫情,包赟此举的确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太过惊世骇俗了,感动之余又觉得比偶像剧里的情节还狗血,自己看来是百口莫辩了,只能苦笑不语。

待得丁桦和唐婉离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陈朗,还有依然保持着睡姿的包赟。陈朗发了会儿呆,便起身去卫生间整理内务,洗漱完毕之后出来,看包赟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只好又起身收拾行囊。收拾完了之后,包赟还是躺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

陈朗想了想,走到包赟床边,小声叫道:“包赟,醒醒。”

包赟还是一动不动,陈朗转身欲走,想想又重新俯身下来,推了推包赟:“包赟,时间不早了,我得去码头赶快艇。你要是累了就在这儿休息一天,我争取傍晚就坐快艇回来,咱们一块儿回上海。”

包赟却慢慢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嘀咕道:“现在几点钟了?”

陈朗看了看表:“八点多,快九点了。”

包赟坐起身来,嗓子还是哑哑的:“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不过我得先吃早饭。”

陈朗也没有表示反对,两个人结完账溜溜达达地来到街上,找了家貌似干净的餐馆解决早饭问题,陈朗拿着菜单研究早点类别,却被包赟一把夺过,自己看了一眼便对服务员道:“给我来碗黄鱼馄饨,给她来碗白粥就行。”

服务员打量了一下皱着眉头的陈朗,询问道:“其实我们这儿的糍饭团和豆腐脑也不错,小姐要尝尝吗?”

陈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包赟道:“是吗?那就给我再来个糍饭团,她就算了,还是给她一碗白粥。”

服务员分外同情地看了眼巴巴的陈朗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领命前去。

早饭上来了,包赟毫不客气地将特色海鲜面和糍饭团划拉在自己面前,陈朗便只有没滋没味地喝着面前这碗白米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郁闷之余便一边喝一边偷眼看身边的包赟,这厮一边吃一边大赞味道正点,吃得那叫一个欢畅。

包赟倒是适时地也看了无精打采的陈朗一眼,想想便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陈朗没吭声,眼睛却只是盯着包赟还没来得及下手的糍饭团。

包赟顿时明了,将糍饭团掰了一小半递过去,板着脸道,“你现在还没恢复,也就只能吃这么点。”

陈朗已经非常知足了,喜滋滋地接过来,忙不迭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