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傍晚的东二环主干道上,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依然一派繁荣景象。繁荣的结果就是导致了交通的阻塞,俞天野的车也只能排在队伍之中慢慢爬行,俞天野的心中越发焦急,终于打破了车内一直维持的静默,骂道,“在北京简直没法开车,平常堵车也就罢了,怎么周末也堵。”
陈朗坐在俞天野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偷偷瞥了一眼俞天野,小心翼翼道,“平常堵车都是因为上下班,周六晚上是因为大家活动多,出门赶饭局。”
俞天野没接茬,而是前后左右一打量,扎进了二环辅路,然后七拐八拐,进了小胡同。陈朗看着俞天野左突右穿地在胡同中穿行,不由得很是景仰,正想问问俞天野是不是常这么抄小道,完全熟门熟路,却耳听得俞天野突然开口,“种植体如果植入到牙槽骨内,却不能达到初期稳定,你说是什么原因?”
陈朗愣了一下,还是赶紧调换了一下脑海中的频道,不确定地回答道,“操作上的失误?转速,扭矩给得大了,滑扣了?”陈朗一边回答,还一边观察俞天野的表情,俞天野只是转动着手里的方向盘,嘴里还道,“如果操作没有失误呢?还有什么可能?”
陈朗迟疑了一下,“那么是种植体的问题?我见过种植体在手术过程中碎裂的病例报告。”
俞天野看了陈朗一眼,“除了这种小概率事件,还有呢?”
陈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地,只好摇摇头,“我想不出了?”
俞天野这才开口,“现在皓康诊所的种植手术室里,就有这么一位病例,按照测量好的深度置入,种植体却在里面打转,完全不能严丝合缝,所以待会儿我们就得去找出原因。”
陈朗“嗯”了一声,车厢里又重新恢复到寂静之中,俞天野冷不丁又开口道,“你的左右手的控制能力都不错,而且很精准,适合技巧类的操作,比如手术。上周给我做的种植手术的配合,也很利落。”
陈朗不由得扭头看向俞天野,“您这是在夸奖我吧?”
俞天野也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算是吧。”
陈朗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心情像天空一样晴朗,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俞天野情不自禁问道,“至于吗?我夸你就那么开心啊?”
陈朗点点头,“当然了。”陈朗停顿了一下,还是问道,“您平常喜欢上网吗?比如口腔论坛?”
俞天野点点头,“喜欢啊。”陈朗的心跳瞬间有些加速,正要开口问那您认识“二十四回”吗?俞天野却继续道,“喜欢是一回事儿,但是没时间上网,每天太忙了,除了手术以外,就是在研究和设计手术方案,哪儿有空啊,吃饭睡觉的时候都不够用。”
这后半截的答案让陈朗闭嘴,呆滞在那里。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我帮你做资料整理的时候,看到后面有很多文献资料的索引,这也得花您好多时间吧?”
俞天野“嗯”了一声,“那是肯定的,不过现在好多了,不是有王鑫吗?对了,你也是,文献查询和索引如果有问题,别来问我,直接问王鑫。”
陈朗张了张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道不可能吧,“二十四回”怎么可能是王鑫,如果是他的话,这“师傅”二字怕是再也叫不出口。
说话的功夫俞天野已经把车开到了皓康齿科的地下车库,俞天野看陈朗一眼,“发什么愣,到了。”陈朗这才醒过神来,先行下车,正站在旁边等候的时候,一辆汽车停在陈朗面前,副驾驶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人事总监叶晨的脸,叶晨笑着打招呼,“陈医生,在这儿等人吗?今天好像不该你上班?”
陈朗透过摇下的车窗,还看到叶晨的身边坐着皓康的财务总监谢子方,也冲自己颔首示意,赶紧回答道,“我刚刚打完羽毛球,俞主任停车去了,据说是诊所里有事情处理,所以才回来的。”
俞天野已经停好车走了过来,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车内的两个人,“真不像话,小谢你又背着我们请叶晨吃饭?陈朗,我们走,该来不及了。”便大步离去。
陈朗赶紧冲叶晨谢子方一点头,也小跑步跟上俞天野。
叶晨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只是惊愕地注视着离去的一男一女的背影,两个人的进展速度看起来大大超乎自己想像,而且居然都是运动装扮。
谢子方眯着眼看着前方,“这小姑娘是新来的医生吧?我好像在培训的时候见过,俞天野难道打算还俗了?”
叶晨这才白了谢子方一眼,“别胡说。走吧,咱们去哪里吃晚饭?”
谢子方立即严肃起来,“虽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该听你的,不过我已经订好了座位,就看你是否赏光了。”
叶晨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子方,“也就你记得我的生日,我已经受宠若惊,怎么能够不赏光?”
陈朗紧跟着俞天野进了皓康的种植诊所,早就在一边候着的护士,递给俞天野一套已经准备好的刷手服。俞天野看了看身后的陈朗,来了句,“也给她一套。”便自己率先走进更衣室里换衣。
等陈朗戴上帽子口罩,再换上小护士给找出来的刷手服,走到手术室门口时,看俞天野已经站在门口的刷手池边仔细刷手,陈朗正在犹豫自己刷还是不刷的问题,俞天野把手举在空中,嘴里却道,“你不用了,今天看看就好。”
陈朗也就跟在举着双手的俞天野身后,走进了手术室的大门。屋内的另一位种植医生李大全迎上前来,小声对俞天野道,“你快帮我看一下吧。上下各种一颗种植牙,拍片子看一切正常,骨密度影并没有什么异常,我先做的下面那颗,没想到做起来的时候他的骨质明显偏软,我给的常规转速,植体进去,还是在里面打转。”
俞天野“嗯”了一声,也是小声道,“那刚才我没来的时候,你做什么了?”
李大全继续汇报,“他的情况和咱们正常人完全反着,反倒是上颌的骨头比下颌骨的致密一点,不过我还是调整得比常规转速小一些,刚刚已经把上面这颗种植结束,没有任何问题。”
俞天野已经在护士的帮助下把手术衣穿好,看了李大全一眼,“那下颌这一颗呢?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还有什么问题?”
李大全指了指x光片,“紧挨着的就是下齿槽神经,按照我们的计算,只有2个毫米的距离。”
离得最近的陈朗,顿时明白了其中隐含的关键问题。如果第一颗放入的种植体出现滑扣,还有一个自己遗漏掉的原因,那就是骨质太软。当植体不能密合之后,就只能重新选择直径更粗,长度更长的一个植体,二次植入。但是这个患者的手术区域下方就是下齿槽神经管,所以李大全迟疑了。
房间里一片静默,大家都等待着俞天野的决定,现在的问题是,继续做下去,还是创口缝合,等几个月骨组织恢复后,再重新来一次。
俞天野略微检查了一下口内的临床情况,再看了看X线片,最后简短道,“我来吧。”
李大全赶紧上前,给蒙在消毒巾下方的患者交代,说接下来的部分,因为比较复杂,由皓康的种植主任继续进行,请他放心。患者同意之后,俞天野用眼神示意另一侧的助手,便再次开始手术过程。
这个二次植入的过程其实时间非常短暂,俞天野做每一步都非常谨慎,但是速度极快,让陈朗心生敬佩。上一次和俞天野做配合的时候,因为害怕露怯,所以自己只顾得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只能浮光掠影地看几眼,不像今日,可以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心里的那份仰慕,飕飕飕快速攀升。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俞天野二次植入的种植体,吻合严密,一丝不动。
俞天野把手套哗啦啦一摘,冲着李大全道,“剩下的归你。”就站起身来。李大全和俞天野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便坐回原位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俞天野脱下手术衣往外走,陈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紧跟着俞天野,也离开了手术室。俞天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对着尾随而来的陈朗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陈朗想了半天,才问道,“我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到像你那样的精准,可以不差分毫?”
俞天野看着陈朗这张充满朝气自信的脸庞,半天才道,“我没有不差分毫,我给自己留了,留了0.5个mm的余地。”
2,
等陈朗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刚进门喊了句“爸,妈。”就挨了于雅琴的一句,“姐妹俩早上一块儿出去的,怎么分头回来了?”
陈诵正摊手摊脚地半卧在沙发上啃苹果,冲着陈朗嘻嘻直乐,“姐,后来你吃饭了没有?”
陈朗一边换鞋一边点头,“在单位吃了点。”其实是俞天野手术完了之后,突然醒悟到大家都没有吃晚饭,让种植诊所的护士点了附近的外卖过来,一堆人闹嚷嚷地抢着吃完的。
陈朗也问陈诵,“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诵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早就回来了。你们俩走了,这饭桌上冷清好多,不怎么热闹了。对了,姐,你们皓康齿科还用做广告吗?”
陈朗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我刚去,还不清楚。不过我倒是知道,舅舅的博文口腔有时候会在各种网络平台上做宣传,打广告。”
于雅琴和陈立海一直没有掺和这姐妹俩的聊天,但是听到这一句时,于雅琴和陈立海对视一下,两个人便溜到厨房小声细语,陈立海道,“朗朗怎么还管于博文叫舅舅?”
于雅琴道,“我哪里知道老大心里怎么想的,她又是个闷葫芦,一点也不像陈诵,有什么就使劲往外说。”
陈立海忽然又道,“她进门的时候是叫我爸来着吧?”
于雅琴愣了一下,也使劲回忆,“好像是叫了,对对对,进门的时候叫爸妈来着,两个都叫了。”
陈朗哪里知道于雅琴和陈立海背地里的揣测和担心,也跑到陈诵身边挤着,“问这个干嘛?谁家要做广告?”
陈诵咬苹果咬得嘎巴脆,口齿不清道,“姐,你忘了,我的新东家就是有名的推推网嘛。好像我现在这领导和“文武全财”一拍即合,打算要一起合作。”
陈朗毫无兴趣,“哦”了一声,只是随意问了一句,“那你们打算怎么和皓康合作?”
陈诵回答,“推推网可以帮忙做团购套餐,可以帮助皓康齿科的业务推广,在首页上进行商户推荐和软文宣传。”
陈朗点点头,“听起来不错。”
陈诵却摇头,“可是文武全财却说,他们在点评网上已经有类似的深度合作了,那如果与推推网合作,还需要再讨论一下方式和费用。”
陈诵话锋一转,凑陈朗耳边小声道,“姐,今天晚上有无收获?我看那个敕勒歌不错,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陈朗被陈诵打了个猝不及防,只能“哈哈“干笑了两下,“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是我的同事兼上级,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懂不懂?”
陈诵“切”了一声,“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是连窝边草都不吃,早晚就得饿死。我可跟你说,今天咱妈的一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打电话过来,两个人聊半天,你知道后来都说什么了吗?”
陈朗只能答上一句,“说什么?”
陈诵凑在陈朗耳边拖长声音慢悠悠道,“对方家里有个儿子,说也是老大不小,要让你相亲。”
陈朗被“相亲”这两个字打击得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对陈诵道,“我还不算太老吧?”
陈诵斜睨着姐姐,“所以你要抓紧,这草你管它长哪儿呢,只要好吃可口,赶紧先下手为强,回头被别人吃了,你又得后悔。”
陈朗听陈诵越说越不像话,甩下一句“别扯了,你真以为我是兔子。”便站起身来往里走。
陈诵苹果也不啃了,冲着陈朗后背叫道,“不是你自己先说兔子的嘛,不能赖我。”
陈朗正要再回一句,书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陈朗看了看屏幕上闪烁着的“于博文”三字,只好按下了接听键,“嗯”了一声。
电话这头的于博文被这句“嗯”惊了一下,揶揄道,“你这称呼可真够简单的。”
陈朗自知理亏,含糊道,“我要洗澡睡觉了,有事儿吗?”
于博文这才回归正题,“有事儿,明天你不上班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朗“啊”了一声,“我和原来口腔科的张华主任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而且我还有好多事儿,我的上级医生给我派了一堆活儿,我还得抓紧时间整理出来。”
于博文想了想,“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就晚上一块儿吃个饭。”
陈朗悻悻然地挂掉电话,于博文的气场太过强大,这么多年以来,在与于博文,也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的交锋上,她从来没有占过便宜,最后总是会乖乖地听话。在这一点上,俞天野也很有些类似,手术完成之后他对着病情分析的寥寥几句,就引得自己立即鸡啄米似的点头,自惭形秽的同时便决定继续发愤图强,接下了俞天野交代下来的任务,打算在这个周末加班加点。
就在陈朗横向纵向比较于博文和俞天野谁气场更大时,俞天野却依然留在皓康齿科,给邓伟打完电话之后,便一边等着包赟,一边整理文档。今天在“陈记”接的其实是两个电话,除了诊所这边打来的,另一个是包怀德的越洋长途,劈头盖脸的却只有一句,“你和包赟现在在哪里?皓健齿科的二次申报材料,今天上午都已经准备完毕,只等周一递上去了。”
俞天野也有些震惊,林晓璇的速度实在太快,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雷厉风行。昨天递交材料时,才接到新的上级指示,从医疗的各个方面做出具体要求,二次申报,而且限期是十日,没想到他们居然马上就准备好了。俞天野实在没法如实汇报,今天和包赟打了整整一天的羽毛球,只能简短答道,“我们现在在一块儿吃饭。”
想了想又补充道,“您放心吧,我马上告诉包赟,我们争取尽快整理出来。”
包怀德沉吟了一下,“算了,这次递交的是专业部分,他也不懂,你全权负责吧。不过你替我好好骂骂他,今天他一天干什么呢?人家黄处长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找不到人,这下直接打到我这儿来了。”
俞天野唯唯诺诺,挂掉了电话。本来是想第一时间把包赟叫出来商谈,没想到又接到种植诊所这边的求救电话,当着一桌子的人也不好多说,干脆就把陈朗一块儿叫走了,自己这两天要准备材料,忙十佳齿科诊所评定及申报材料的事儿,而周一要去进行的种植讲座的内容只有文档部分,只能把准备材料交给陈朗,让陈朗尽量把PPT(幻灯) 完成。
陈朗是领着一堆任务回了家,包赟这才赶到皓康齿科,看了看埋首于电脑前的俞天野,郁闷道,“刚才我被老头子骂惨了。”
俞天野从电脑前把视线转了过来,“嗯,我也被骂了。”
包子悻悻然,“今天白天一直打球,我真没有注意到手机没电了。吃饭的时候充了会儿电才发现的。你说吧,老大,需要我做什么?”
俞天野拧着眉头想了想,“我这边倒是用不上你,不过看样子,老爷子后天才回来,你这两天还得和黄处长多沟通沟通。”
包赟“嗯“了一声,“我已经给黄处长那边打过电话了。黄处长说,他也是今天无意中得知,皓健齿科的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要不是今天周末,马上就能交上去。”
然后顿了顿,又道,“黄处长还说,说让我们这回还是重视起来,皓健齿科和博文口腔的态度都非常积极,让我们小心,别大意失荆州。”
俞天野又把视线从包赟身上转回到电脑前,“我知道了。对了,你把王鑫送回去了?”
包赟点点头,忽然左右四顾了一下,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怎么,人都走光了?就你自己?”
俞天野有些疑惑,“是啊,你以为还有谁?老邓我已经电话通知他了,今天晚上就算了,明天他也得来单位,帮我一起做资料准备。”
包赟吹了两声口哨,装作不在意道,“谁问他呀,我是说,你不是把陈朗带走了吗?”
俞天野这才恍然,“哦,你说陈朗吧,她已经回家了。”话音未落,俞天野的手机铃声响起,俞天野接听道,“叶晨,怎么,晚餐结束了?”
叶晨站在皓康齿科的楼下,看着二楼俞天野的房间灯光明亮,倚在车旁,轻笑道,“是呀,结束了。吃得还不错,估计谢子方回家会有些肉疼的。”
俞天野淡淡地笑,“再肉疼,他也会忍着的。”
九月初秋的夜晚,徐徐凉风让叶晨微卷的发丝轻抚脸庞,她振作道,“你呢?还在加班?人都走光了吧?”
俞天野的声音从话筒里钻出来,“没有,除了我,还剩一个。”
叶晨很想克制着自己不问,却还是开口道,“还剩谁了?”
话筒那边窸窸索索,然后换了一个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姐,是我,我和老大今天被老爷子骂了,所以在单位加班,你在哪儿呢?”
叶晨的脸上渐渐漾起微笑,大口呼吸了一下,回答道,“我在外面,刚和人吃完饭,马上就回去了。你们忙完了也早点回家吧。”
包赟把电话扔还给俞天野,“她挂掉了,说干完活让我们早点回家。”
继而又故意发表感慨,“瞧你俩打电话的样子,完全老夫老妻。”
俞天野很有些受不了,“我早说过,你不要乱点鸳鸯谱,我和叶晨没什么的。”
包赟却装作无意道,“那你和谁会有什么呢?”
俞天野白他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儿?这么婆妈?”
包赟干笑两声,“我这不是怕你将来后悔吗?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谢子方那家伙虎视眈眈得很哪,对叶晨姐绝对不怀好意,前两天就说等她生日那天,要请她吃饭。”
包赟刚说到这里,便惊愕地看着俞天野,“老大,不会吧,咱俩怎么都忘了,叶晨的生日就是今天。”
3,
陈朗和口腔科主任张华的见面,已经比起陈朗初次许诺的,晚了很多天。
张华脸色有些灰暗,扫了一眼神清气爽的陈朗,再打量了陈朗拎进门的还有红酒,便取笑道,“快三年没见,还真长进不少,人情世故也懂些了。”
陈朗赶紧从包里取出一瓶Chanel香水奉上,“这也是我孝敬您的,离开香港之前,特意去给您挑的。”
张华接过来细细端详,却又放回到陈朗面前,“我这么大年纪,哪里用得上这个?还是你们年轻小姑娘更适合,自己留着用吧。”
陈朗早就摸准了张华的脾性,一撅嘴,又把香水放回张华面前,“您干嘛和我生分?嫌我回来看您晚了吧?这阵儿事情赶到一块儿去了,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张华看着陈朗撒娇耍赖的样子,倒笑了,“你知道就好。其实上周我也不在,一直在外地开会来着。”接着貌似无意地问道,“最近怎么样?有男朋友没?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偷偷结婚了。”
陈朗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您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几年一直忙着读书,哪有什么男朋友。”
张华试探道,“你不会还想着曾一诺吧,这人就别惦记了,他马上就会成为我们院长的乘龙快婿。”
陈朗抬眼看向张华,“主任,他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且我希望我这辈子,和他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张华这才放下心来,有感而发,“现在看起来,你和曾一诺分手了,可真不是坏事儿,这人城府太深,尽玩儿阴的。”
听在陈朗的耳中,却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道,“我怎么听说他现在是口腔科的副主任?”
张华冷冷道,“现在是副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是正的了。”
陈朗万分讶异地看向张华,情不自禁问道,“他疯了,难道还想要主任的职位?”
张华可算起初还担心陈朗挂念旧情,此时打消顾虑,便喋喋不休地打开话闸,陈朗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上周张华主任在外地开会的时候,有两个新来的小护士,捡了一只小狗,趁着大领导不在,居然抱到科里去给小狗洗澡,被医院里查院感(医院感染,医源性感染)的工作人员抓个正着,立即就被院方上纲上线。结果张华主任刚一回到北京,由于管理不力的缘故,就被要求在医院的大会小会上做出深刻检查,而且和两个当事人一起,扣除当月工资。而并未外出,一直驻守在口腔科的副主任曾一诺,却安坐钓鱼台,什么事儿都没有。
陈朗听得目瞪口呆,于情于理,当然站在张华这一边,“哪有这样的,就算有错了,那也应该各打八十大板。”
张华嗤道,“那怎么可能,这还不是他们常用的伎俩,就像当年一样,明明他才是首诊医生,却甩得一干二净,把屎盆子往你身上扣,要不然本该你去日本学习种植的名额,怎么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陈朗呼吸都有些艰难,三年前的灰暗记忆层层叠叠迎面扑来,半天才道,“可当初的确是我受了处分,才取消了我公派留学的机会。”
张华不屑道,“我早和你说过,你那事儿,的确是运气不好,谁碰上谁倒霉,但接诊医生也不止你一个,其中还有曾一诺,可他们非要拿你开刀做典型。现在也是,该轮到我了吧,医院里正在筹建以种植为核心的特需门诊,曾一诺对这个种植中心主任的位置势在必得,这算是提前给我一个警告吧,让我最好安分守己,不要多事。”
陈朗面色苍白地听着张华的分析,记忆的闸门刷地一下在脑海中打开,那些永远不愿回想的前尘往事,原来并没有遗忘,只是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蛰伏着,冷不丁就跳出来对着自己冷笑,告诉自己陈朗你是一个大傻瓜,被人卖了却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陈朗早就接受了与曾一诺分手的事实,却一直在纠结为什么会分手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女性在工作上的优异表现,会让身边的男性产生怎样的压迫感。陈朗偶尔也会想,是什么时候开始曾一诺疏远的呢?是在自己每次参加竞赛获奖之后,张华主任都笑着说,“我看陈朗将来可以当我的接班人。”之后?还是在张华将去日本公派留学的名额毫不犹豫地划归到陈朗名下?或者是那次单位组织的杭州西湖疗养,曾一诺认识了院长的女儿,罗怡。据一同前往疗养的医院同事的事后八卦,二人在杭州时很快就亲密无间,以至于回到北京以后的曾一诺,不顾那天就是陈朗的生日,迫不及待地就向陈朗提出了分手的提议。
陈朗站在满天星光之下,看着曾一诺绝决的背影,还很有些不可置信,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为什么?”
陈朗眼睁睁地看着已经走远的曾一诺回转身体,口唇一张一合好像说了点什么,但却什么也听不清,曾一诺便又再次转身,异常坚决地快步离去。
还是那个令人难过的夜晚吧,陈朗伤心至极,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家,本来就不想引人注目,推门一看,整个房间都黑灯瞎火,这才想起陈诵今晚住在学校,而爸妈说是去找舅舅了。
失恋的悲伤像潮水一般向陈朗袭来,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双目红肿,被人弃之如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她有些不忍目睹自己的狼狈,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些和曾一诺相恋的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回放,湿落枕千行。
忽然,有开门声说话声响起,漆黑的房间内也从门缝里透出一丝光线,陈朗听出了有自己的父母和舅舅的声音,但是陈朗却继续躺在黑暗之中,只想谁也不要发现自己的存在,现在只需要这样的一个安静夜晚,能让自己舔舐伤口。
可是于雅琴和于博文的对话却一字不落地传入陈朗的耳中。
于雅琴说,“你今天还等朗朗吗?她还没有回来,今天生日,估计和男朋友过二人世界去了。”
于博文说,“我再待会吧。今天也是她妈妈的忌日,也算替她妈妈看一眼。”
于雅琴叹气,“瞧你这爹当得,也真是不容易。你真的拿定主意,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
于博文道,“再等等吧,现在也许还不太合适。”
陈朗震惊之余,只觉不可置信,对着空气莫名地咧了咧嘴,暗暗自嘲:陈朗,你这个生日过得真有意义。忽然之间,便泪流满面,咬紧被角,泣不成声。
第二天早上,陈朗肿着两只眼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在于雅琴愕然追问“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时,陈朗撒谎道,“在外面玩得晚了,回来时候你们都睡着了。”还挨了于雅琴的骂,“你舅舅等你到挺晚的,他说你生日,还给你买了一个单反相机做礼物。”陈朗顺着于雅琴的手指看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也正冷冷地注视自己。
再然后,再然后发生的情景现在想来还是梦魇,尽管陈朗的状态很差,但是第二天口腔科的患者却人满为患,挤满了候诊室。陈朗那段时间在口腔外科专职拔牙,整整一天都很少开口,只是简短地询问病情,排除一下禁忌症,最后再交代一下拔牙后的注意事项。当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指着右侧上颌道,“对面屋子的医生,说需要把后面那颗坏牙拔掉。”陈朗看了一下病历,曾一诺写的病历,上面诊断是:“牙周牙髓综合征,建议转口外拔除。”陈朗看见曾一诺的名字就心烦,便合上病历,问了几句是否有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患者均说没有,就打了麻药,把病历上写的那颗已经有些松动的牙齿拔掉了。
等到第二天陈朗来上班,却看到口腔科门口有人举着横幅,横幅上写着:“庸医误诊,草菅人命!”许多人堵在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位哭得最惨的老太太,看到自己出现,便喊了一声,“就是她,害死了老许。”一群人蜂拥而至,冲上来就打陈朗,抓她的头发,口腔科的其他同事们赶紧冲上来解救陈朗,陪同老太太来的邻居和街坊随即也围上来,现场一片混乱。原来昨天那位拔牙的六十多岁的老人,回家后突发心梗,当晚就去世了。
脸上都是抓痕的陈朗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明明问过病史,患者说没有高血压心脏病,而且也是口内转诊拔牙?后来她才得知,老先生多年前有心绞痛历史,这段时间牙痛难忍,去过几家医院都没查出原因,对方怀疑他是牙髓炎,就开髓处理,但是却毫无缓解,牙痛越发剧烈。所以老头又换到这家医院,曾一诺接诊后也没查出具体问题,只能是指着比较活动的那颗,建议拔除。老头是正中下怀,他害怕从前的心绞痛历史会影响他拔牙,所以干脆就隐瞒了,结果陈朗拔牙之后,当晚老人就心梗发作,抢救失效离世。
医务处处长的训话陈朗也记得一清二楚,“他隐瞒病史是导致悲剧发作的主要原因,但咱们口腔科室也有明显疏漏,当不明原因的牙疼出现,很难确诊时,要高度怀疑是否是心源性牙疼,要详细追问病史,要告诉患者及时去心内科检查,还要告诉对方问题的严重性,这些都需要明明白白写进病历里。从这个角度而言,接诊医生是负有相应责任的。”
这位接诊医生,指的就是陈朗,而明明是首诊接待的曾一诺,却莫名其妙地置身事外,他也恍若与自己无半点干系,依然埋头干活。
虽然张华替自己使劲争取,接下来,陈朗还是收到全院通报批评,取消公派留学,还有停职反省一月的处理决定,这些也是陈朗离职的主要导火索。三个月后,取而代之去日本留学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朗的前任男友————曾一诺,曾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