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000多年前,当人类初次抵达美洲大陆时,沿途所见的景致简直就是浑然天成的人间天堂。他们沿着北方陆桥继续南下,那辽阔的热带森林与山野景观便越发奇异壮观。接着,他们在此定居,不断繁衍发展,并开始雕琢饰物以表达生活的意义。这时艺术创作的灵感,最初就来源于身边丰富多彩的自然世界。

大自然无奇不有,尤为独特的是森林深处的一种飞禽绿咬鹃,尾羽翠绿,长度惊人。这种飞禽是中南美洲森林里难得一见的独特奇景。对于最早定居于此的人们而言,它有着非常丰富的象征意义,让人联想起从海上吹来的季风,还有从山那边飘来的雨云。这些联想进一步催生想象,当时的人们将绿咬鹃与蛇合二为一,创造出一个名为“奎扎克特尔”(Quetzalcoatl)的可怖神灵“羽蛇神”。在当地的创世传说中,羽蛇神统治大地,矗立于世界的源头,它周身披覆着蓝绿色的鲜亮羽毛,在黑水深处灼灼闪耀[185]。

无论具体形态如何,羽蛇神都象征着伟大的延续,且贯穿于古代美洲文明(中美洲文明)的各种文化之中,从最古老的奥尔梅克人(Olmecs),一直延续到2000年后的阿兹特克人(Aztecs)。这种延续性的基础是一些共有的神灵,此外,这些文化中的雕塑与绘画风格也基本没有变化,这一点与古埃及的早期文明非常相似。

▲ 绿咬鹃,来自查尔斯·德萨林·德奥比尼,《自然史大词典》第1卷(巴黎,1849年),第5b幅。

羽蛇神最初离开热带雨林深处,来到了中美洲的第一座伟大城市——它建于奥尔梅克腹地的北部高原山区,后来被称为特奥蒂瓦坎。它在公元450年前后达到鼎盛时期,居民人数超过10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186]。城市中心有一座如山丘般巨大的平顶石头金字塔,规模之大,在整个美洲都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当时的建造者只能从雄奇壮观的自然界寻找范例和模板[187]。

在这古城之中,一条宽阔的中央大道穿城而过,太阳金字塔就位于大道的中间位置。再往下是一座供奉月亮的、较小的金字塔,俯瞰着下方的典礼广场。从这些金字塔的顶端望去,透过白日里的热霾,特奥蒂瓦坎的城市布局尽收眼底——街道与街区遍布色彩艳丽的建筑,沿着笔直的网格线不断向远方延伸,仿佛整个城市一直不停地扩张,直至无穷无尽。这种设计的灵感也许来自壮观的自然景观,但始终是人类聪明才智造就的杰作,要知道这里的文化仍依赖石器技术——金属制造尚未产生,那么如此宏大的建筑就更加令人瞩目了。特奥蒂瓦坎的财富主要来自黑曜石,人们在附近开采出这种极其坚硬的黑色火山岩晶体,将其制成工具或日常生活用品——从斧头到耳钉,无所不有。

▲ 特奥蒂瓦坎城鸟瞰

黑曜石还被用来装饰特奥蒂瓦坎城中的第三座金字塔,与太阳金字塔差不多同时建成。金字塔的侧面雕刻着浮雕和塑像,龇牙咧嘴的蛇头戴着羽毛装饰的项圈,表明这里是用来供奉羽蛇神的。在蛇头之间有一些奇特的方形面具,垂挂下来的坠饰代表尖牙,很可能是在表现“火蛇”(Xiuhcoatl)激烈缠斗的场面,它的背上还有可怕的鳄鱼般的头饰[188]。这些蛇怪面目狰狞,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地等着上方平台上的活人献祭。这些献祭受害者的尸体被埋在金字塔内部或周围地区,象征着他们被羽蛇神吞吃了下去。

这种表演活人献祭的舞台一直延伸到了广袤无垠的宇宙深处。太阳金字塔与其周围的城区都是精心排列的,每年两次,太阳从远方的科罗拉多山(Cerro Colorado)山顶升起,标志着特奥蒂瓦坎周边农业周期中的重要日期,即玉米种植与收割的时间。与整个古代世界一样,中美洲文化的许多建筑都与太阳定位保持一致——不会移动的建筑结构是最好的计时器,就像日历一样。每年3月末,清晨的太阳会照亮金字塔的斜面,特奥蒂瓦坎的宏伟景观将尽数展现在居民眼前,令人感觉身处浩瀚宇宙的中心。他们当时满心敬畏的神情也映射在为数众多的石头面具上:圆睁着眼睛,大张着嘴巴,面具上的黑曜石与抛光贝壳闪闪发光,除了一种苍白空洞的惊奇,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

特奥蒂瓦坎在公元6世纪中期被摧毁,当时这里已是一个庞大文明的中心,许多城市相互连接,构成四通八达的网络。这里的人们未必使用同样的语言,却信仰同样的神祇,也有着许多共同的特点。生活在特奥蒂瓦坎南部瓦哈卡(Oaxaca)山谷的萨波特克人(Zapotecs)发明了中美洲最早的书写形式。他们在此繁衍生息了1000多年,在阿尔班山顶(Monte Albán)建起了自己的都城。

▲ 羽蛇神金字塔,特奥蒂瓦坎城

? 面具,特奥蒂瓦坎。墨西哥城,国家人类学博物馆

特奥蒂瓦坎沦陷后,中美洲最大的城市是托尔特克人(Toltec)的都城图拉(Tula)。图拉城建在墨西哥山谷中的一条俯瞰图拉河的山脊之上,因坚固的柱状雕塑“亚特兰蒂斯”而远近闻名。根据传统记载,图拉城建于公元900年前后,当时的首领将羽蛇神作为自己的名字——托尔皮辛·奎扎克特尔(Topiltzin Quetzalcoatl)。

与奥尔梅克人一样,萨波特克人与托尔特克人所建的石头城并非居住场所,而是某种仪式场地。城市以平顶的阶梯状金字塔为中心,旁边是方形的开放式广场和橡胶球比赛的球场。建筑物的方位与天体定位精准契合,并使用两套历法进行复杂的演算,一套历法有260天,大概记录着从受孕到分娩的周期;另一套历法记录了365日的太阳年。此外,这两种文明的神灵雕刻与绘画也有着同样的风格,还采用近似的材料,如玉石和黑曜石,它们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珍贵的材料。正是这些风格与形式令中美洲的人们形成了一种共同的生活模式,也滋生出一种更广阔意义上的归属感,他们不仅身处同一地域,还对浩瀚宇宙怀有同样深沉的敬畏之心[189]。

在中美洲以南的美洲大陆上,也有一些文明形式在沿海地区和安第斯山脉的河谷地带(位于今天的秘鲁)繁荣发展起来。早期安第斯文化已经了解了一定的金属制造技术,但主要用于制作饰物、珠宝和饰板而非实用工具:与北方的中美洲文化相似,安第斯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依赖石器工具。他们的纺织品和陶瓷制品还生动刻画了身边丰富多彩的自然环境。

鹦鹉和金刚鹦鹉有着长长的彩色尾羽,被用来制作头饰、斗篷和其他法衣,不仅夺人眼球,还象征着这种动物的魔力——它们不仅能飞,似乎还能说话。此外还有蜂鸟,时而悬停,时而俯冲,用利剑般的长喙吸食花蜜,总让人联想到某些放血仪式,所以常被用于描绘战争图景,鸟喙则代表着弓箭手的箭头[190]。此外,鹰是战争与武力的象征,可能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猫头鹰也有此寓意。

莫切文化(Moche)是在今天秘鲁境内繁衍生息的一种安第斯文化,约与特奥蒂瓦坎文化处于同一时期。在莫切文化中,猫头鹰是顶级战士,常与活人祭祀相关。画面中的猫头鹰杀死俘虏后将他们带回阴暗世界永世不得翻身[191]。猫头鹰是莫切陶罐上最常见的动物图案,这些陶罐呈马镫状,以便在干燥的沙漠气候中尽量降低蒸发量——不过这些猫头鹰看起来并不好战,反而有些温顺[192]。莫切人还在马镫状的容器上绘制了栩栩如生的画像,以颂扬生者,追思亡人。他们没有书面语言,也无法记录人名,却通过细致的观察,将那些人的生活细节生动细腻地刻画了下来。

公元前1000年前后,在今天墨西哥南部与中美洲的危地马拉、伯利兹与洪都拉斯的热带雨林中出现了一个新文明,其延续时间比北方的特奥蒂瓦坎文明长了数百年。古老的玛雅人崇拜的鸟神并不是羽蛇或猫头鹰,而是一种形似秃鹫的灵禽,如今被称为“主鸟神”。它的形象通常是以尖爪捉住一条毒蛇,象征着神灵掌控着各种躁动不安的自然力量。它也是玛雅至高无上的神灵伊察姆纳(Itzamná)的化身。

与其他中美洲文明一样,玛雅人崇拜动物与自然的灵力,对周遭世界充满了智慧与好奇。他们既是科学家、发明家,也是艺术家、作家[193]。他们最伟大的发明是一种书面语言,这也是人类创造的最为生动优美的文字之一。这种象形文字采用方形的象形符号。有些符号直接代表某一事物,也就是将事物直接转换为易于识别的符号,例如“美洲虎”的符号就是如此。

其他文字符号则代表读音,用以拼读出单词[194]。与古埃及象形文字一样,玛雅的文字也是事物的图画,通常还结合语音符号,让铭文的意义更为明确。

这些迷人的文字一半是图画,一半是符号,雕刻在巨大的立石之上,被放置在村镇的仪式场地中央。生动形象的铭文讲述了玛雅统治者与城市的故事、战争与结盟、朝代的更迭,还有统治者如有神助的伟力壮举。最古老的雕像是一些扁平的直立浮雕,随着时间的推移,雕刻逐渐遍布整个立石,将他们的思想传扬到四面八方。

在玛雅统治者的丰功伟绩旁边还刻着人们对日月星辰的观察记录——这些历法符号将传说故事按历史顺序排列了起来。玛雅人对太阳历和月亮历的测量都极其精准,甚至已经意识到天体的运行轨迹并非浑圆而是椭圆。他们假定世界初创的起点,后人推算为公元前3114年8月11日,并用“长计历”(Long Count)来计算日子——说真的,这丝毫不逊于其他用作参照点的日期计算。

最古老的全方位雕刻的立石出现在玛雅最大的城市科潘(Copán,在今洪都拉斯境内),以及蒂卡尔(Tikal)和卡拉克穆尔(Calakmul)。科潘的玛雅雕刻艺术在国王瓦克萨克拉胡恩·乌巴·卡威尔(Waxaklahun Ubah KBawil,后人给他起的绰号是“十八只兔子”,原因是人们错误翻译了他的名字,事实上名字的意思是“卡威尔有十八个身体”,卡威尔是玛雅王族的神灵)统治时期达到了顶峰。工匠们用火山石雕刻成歌功颂德的石碑。其中一块石碑的铭文上记录下他执掌大权的确切日期,也就是公元695年1月的第二天。这块石碑竖立在城中最重要的位置,即球场边的广场上,默默守望着球员们时而扭胯、时而抬腿,让硬橡胶球在球场两侧的斜坡上不停弹跳,观众们欢声雷动,热闹非凡[195]。两侧的墙壁标志着球场的边界,墙上摆放着用石头雕刻的金刚鹦鹉头。附近还有一段庞大而陡峭的台阶,是在瓦克萨克拉胡恩·乌巴·卡威尔执政期结束后几年才建成的,上面有长长一段的象形符号写就的铭文,文字自下而上,连成一体,讲述了科潘历代国王的丰功伟绩(却忽略了瓦克萨克拉胡恩·乌巴·卡威尔国王刚刚被邻邦挟持并砍头的事实)。六位先王的雕像矗立于台阶之上,人们拾级而上,感觉就像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回溯,王族祖先的形象皆历历在目。

所有玛雅雕塑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头人像,以倚靠的姿势笨拙地扭动身体,似乎想要站起来。这些人像后来被称为恰克莫尔人像(Chacmool,意为“美洲虎的爪子”)。这些可能是俘虏的人像,被放置在活人献祭仪式的中心地点,人像腹部有着碗碟状的凹陷,可能是在祭司用黑曜石刀切开身体后,用来盛放献祭人的献血的[196]。最古老的恰克莫尔人像是在奇琴伊察(Chichén Itzá)制作的,这座城市在玛雅历史后期才逐渐发展起来,而且与托尔特克人有关,他们的文化大多承袭于特奥蒂瓦坎文化。奇琴伊察也有羽蛇神,不过它化作玛雅人的样子,被称为“库库尔坎”(Kukulcan)。有一座恢宏的圆形建筑供奉着羽蛇神,形如螺旋状的海螺壳。附近还有一座库库尔坎金字塔,沿着塔身两侧的台阶可走入金字塔内部,连绵起伏的栏杆就像巨蛇的脊背。内部中心的小室里有一尊“恰克莫尔”的俘虏人像,他的眼珠用珍珠镶嵌而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 石柱A,科潘,公元731年

▼ 恰克莫尔人像,奇琴伊察,约公元900——1200年,石灰石,高105厘米。墨西哥城,国家人类学博物馆

特奥蒂瓦坎文化衰落后约又过了700年,一个来自北方炎热干燥地区的部落来到了废墟所在的群山环绕的高原上。他们就是墨西卡人(Mexica),也被称为阿兹特克人。传说他们来到特斯科科湖中的泥沙小岛,看到一只雄鹰栖在一棵仙人掌上,由此得到启示,决定在这里建造特诺奇提特兰城(Tenochtitlán,意为“仙人掌岩石之地”)。这座伟大的城市创建于1325年。特诺奇提特兰城以其独特地势而闻名,它建在墨西哥高原盆地中的一座小岛上,狭窄的堤道将这座岛上城市与岸边连接起来,对游客而言算是极其壮观独特的景象。到14世纪末期,这里一派欣欣向荣,已然成为一个庞大强盛的帝国的中心城市。

阿兹特克人将特奥蒂瓦坎文化遗迹视为神圣。在湖中城市的中心有一个区域,那里建起的金字塔很像从前的太阳金字塔,塔上还建有两座神殿,一座供奉着雨神特拉洛克(Tlaloc),另一座供奉着太阳神与战神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它是阿兹特克文明中至高无上的神灵。

几步开外,就是中美洲文明最为奇异大胆的雕塑作品之一,一座高高矗立的克亚特里库神(Coatlicue,意为“蛇裙”)的石雕。克亚特里库是阿兹特克最高神灵维齐洛波奇特利的母亲[197],她因神灵而受孕(传说她在“蛇山”科阿特佩克拜神时,一团羽毛飘落在她的胸口),但她的孩子认为母亲受到了玷污,为了复仇竟将母亲斩首。在这尊雕像中,一对珊瑚蛇头从她的脖颈处伸出,象征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下方交缠在一起的是各种沸腾狂野的生命意象——一条蛇裙,一串用心脏和手掌串成的项链,一条悬挂着人类头颅的腰带,她的臂弯里钻出许多扭曲的蛇,均丑陋不堪、面目狰狞;她的脚被刻画成凶残可怖的爪子形状,甚至还长着怒目圆睁的眼睛。

▲ “蛇裙”石雕,约1500年,安山岩,高257厘米。墨西哥城,国家人类学博物馆

克亚特里库神代表着恐惧与复仇,同时也象征着生命与重生。她的背部也出现了这些生命意象,也同样向两侧传递出一种重生的理念。这种对称性意味着镜像映射,仿佛她通过不断分化进行自我创造,在经历了斩首和母性的牺牲后,最终带来了生命的延续与太阳的升起。这尊繁复厚重的雕像也集中展现出中美洲各种文明自给自足的特点。他们将自己的命运与自然万物的规律和太阳星辰的运行紧密联系在一起。另一尊雨神特拉洛克的雕像则表现出克亚特里库神对朝拜者冷酷无情的态度。雕像中的克亚特里库神站在神圣的区域,而此时特拉洛克神则弓身蹲伏在雕像的下方[198]。

后来的历史记载称,当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在1519年抵达特诺奇提特兰城的时候,阿兹特克首领蒙特祖玛(Motecuzoma)竟误以为他是一位先知,是阿兹特克人的“天意首领”,甚至是羽蛇神本身。而事实上,产生这种误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样的历史解读无非是科尔特斯及后来的西班牙史学家的强行辩解,为他们掳掠阿兹特克并盗取黄金的暴行寻求开脱罢了。[199]

当然,阿兹特克人对变身、变形并不陌生。蒙特祖玛自己也带着用数百根羽毛制成的硕大头冠,其中有400根绿咬鹃的鲜艳的绿色羽毛,都是从南部热带森林的偏远角落里收集来的。盛装之下,当地人认为蒙特祖玛也变形了,成了蛇神。这种被称为“佩纳克”(Penacho)的头饰华丽而奔放,象征着献祭后的变身和死而复生的创造,它不仅是阿兹特克文明的重要内核,也是此前玛雅人与特奥蒂瓦坎人的核心精神。

科尔特斯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生生不息的循环。没过多久,西班牙征服者就杀死了蒙特祖玛,并摧毁了阿兹特克人的特诺奇提特兰城,此时距离建城之日不过区区200年而已——随之而来的是西班牙殖民统治的新时期[200]。科尔特斯将蒙特祖玛的华美头饰作为战利品送回了西班牙,展示给当时的西班牙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

中美洲古代文明萌发于自然界,命运最终又将它们带回了自然界。奥尔梅克人与玛雅人的神庙如今都掩藏在密林深处,无迹可寻。阿兹特克人建造的特诺奇提特兰城已被摧毁,湖水也被抽干,废墟上还兴建起了一座庞大的现代都市——墨西哥城。随着古代玛雅文明的衰落,他们发明的文字也在随后的1000年间被逐渐遗忘,至于那些未发明书写符号的中美洲文化,其名字与读音就永远无从知晓了[201]。如今,只有特奥蒂瓦坎城遗址被保留了下来,每当太阳在远方群山间升起的时候,太阳金字塔都忠实地记录着历法时间,它永远是古代中美洲灿烂文明的一座丰碑。

▲ 羽毛头饰,约高124厘米。维也纳,民族学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