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七月的草原,云吊在半空,没有一丝风,蔫头蔫脑的草贴着地皮,蚱蜢无精打采地趴在草尖上,生怕飞起来翅膀会被阳光烧着似的瞪着复眼。
牛羊路旁,刚刚孵出的小百灵饿的直叫,鹰隼热的躲在巢中。苏合大哥家的羊群,像被风吹着跑的云彩一样乱蹿。脑包山上的草,彻底干枯,越发迫切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淖尔里的水见了底,龟裂的地皮不规则地翘着角,像一张张网状的嘴。
几个月没见,阿茹娜的汉语没有半点起色,骑在马背上抹着脑门儿上的汗说:“热死了,热死了。”不知道她是真的黑,还是回来这几天又晒黑的。
苏木正在筹建卫生院,房子是最早苏木所在地占用过的老房子,门窗上的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没脱落的像牛皮癣。
巴特在不在所里都不影响我办案子,我不会放过一切立功的机会,他们说我六亲不认,不给老乡面子。我心思我给你们面子,谁给我面子,谁把我调回塞北。我三年没见我的爹娘了,独自守护着牧民的牛羊,守护着他们的一草一木。
巴特和我说鸟贩子们最可恶,百灵鸟刚筑巢,他们就手持望远镜在草原上活动了。百灵鸟是草原上常住的鸟,一年四季不离开草原,只有大雪完全覆盖了地表和地表上的植被,才短暂的向南,也就是塞北群体迁徙。
百灵鸟以草原上的蝗虫和飞蛾为食,一只百灵鸟一年能吃掉上万只害虫。偏偏它又是养鸟人青睐的鸟。阿茹娜家的草场离公路最近,运输方便,就成了首选之地。牧民们方圆几百里一户,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只能任由他们一笼子一笼子地把没出窝的小百灵,用摩托车驮到城里,卖给更大的鸟贩子,运到更大的城市,卖给养鸟人。无数的小百灵,死在了运输的路上。
草原上,一旦蝗虫的天敌数量减少,草原上的草就会被大面积的啃食。
阿茹娜骑着马多次撵过那些鸟贩子,他们不怕她,所谓捉奸成双,捉贼见赃。草场是她家的不假,可她没有权利不让他们在草原上走过。她兴师问罪地找我的时候,我刚喝过酒。毛伊罕正在她家的草场上找草吃。公路下面,地势低洼,一些草长的相对茂盛,依稀可以填包它的肚子。
阿茹娜问我管不管我的那些汉人老乡,把小百灵的窝都端了。她说的话很夸张,不到掏小百灵的时候,鸟贩子们在等小百灵长大,等它们身上长出蓝色的绒毛。干旱的草原上,供百灵喂养小百灵的食物少之又少,小百灵们的叫声连成了一片。再不下雨,绝大部分小百灵都要饿死在窝里,使得活下来的小百灵更金贵,价格更昂贵。
刚上公路,毛伊罕就仰起了头,嘴里叼着几根儿青草。我仍然没学会骑鞍马,不像阿茹娜,骑马必备鞍子。似乎只有冬天的时候,穿了长袍的阿茹娜,更像蒙古姑娘。夏天,草原上的姑娘们,衣衫也很单薄,服饰和汉族姑娘没什么区别。
不等我上马,阿茹娜急生急养的要去撵鸟贩子。太阳明晃晃的,骑在毛伊罕背上,像骑在了碳火上。屁股被烫的龇牙咧嘴的我,追着阿茹娜跑。
鸟贩子们一年比一年狡猾,为了躲避打击,翻过脑包山,把摩托藏在隐蔽处,背着干粮和水,在一览无余的草原上一走一天。我知道他们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胆儿小的鸟贩子,被我逮过几回,铐到派出所,训斥一顿,罚几个钱,就不再来了。个别胆儿大的,抱着侥幸的心理,屡教不改,铐了一次又一次,罚款一交,依然我行我素,嬉皮笑脸的和我套近乎,让我给他们留条回路。可谁给我留活路?
阿茹娜不找我,我也会找他们的。要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必须人鸟俱获。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掏百灵,什么时候运送。阿茹娜急我不急。
阿茹娜骑着马,先我一步和鸟贩子们操着蒙语吵开了。我心思他们又不懂蒙语,吵的声音大管什么用。我翻身下马,踢了吵的最凶的鸟贩子一脚,他咧了下嘴叫我李亮。我再踢他一脚,我认识你黑的白的。
我说:“你们他妈的也不怕晒死,赶紧滚。”当着阿茹娜的面,我是不会和他们客气的。我知道他们都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两名晒的黑又亮的鸟贩子磨磨蹭蹭的不走,我追上去,结结实实的又给了他一脚。他回头和我来了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妈的,威胁我,我上去扇了他一耳光,他歪着脑袋乜斜我,“有本事你把那身皮脱了。”
我知道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身上的警服。我要不是警察,他们早把我打趴在草原上了。那些偷牛的偷羊的,偷挖药材的,甚至我面前,和我对峙的鸟贩子,他们既恨我又怕我。我脱下警服,丢到草原上,又扇了他一耳光。另一个鸟贩子拉了我一把,“李亮,李亮。”被扇的鸟贩子还不服气,“李亮,你等着。”
俩鸟贩子,一前一后,骑着摩托沿着草原上的羊肠小道溜走后,我忍不住问阿茹娜,“你怎么不说汉语?”她说:“他们笑我。”何止他们笑她,我都想笑她。阿茹娜看懂了我的心思,翻身下马想打我,被我抱进了怀。
我先是亲吻阿茹娜下巴上的疤痕,她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第三下的时候,我捉了她的唇。毛伊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茹娜躺下的时候,它接二连三地打响鼻。阿茹娜的鞍马若无其事地吃着草,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阿茹娜浑身是汗,脖子以下的身体,白的像剥了皮的野韭菜。日头斜挂在西天上,长生天做证,阿茹娜成了我的女人。
周围,饿着肚子的小百灵,蜷缩在窝里,被阿茹娜的呻吟声吓破了胆,集体失了声。等着归巢喂食的大百灵,焦急地在我们的头顶忽高忽地飞来飞去,不敢落地。夕阳西沉的时候,我和阿茹娜才赤条条地躺下。天黑后,阿茹娜唉声叹气地道:“阿瓦说,再不下雨,秋天得处理牲口了。”我说:“会下的。”
雨,进入八月才下。
阿茹娜返校前,我要了一张她的照片,在满洲里拍的艺术照。我把阿茹娜的照片和另外一个汉族姑娘的照片,装进信封,给我爹寄了回去。
7.我和我老婆是元旦那天,登记结婚的。阿茹娜是元旦后毕业回来的。
阿茹娜是骑着鞍马来的,新做的蒙古长袍。我说:“阿茹娜,你不能怪我。”我觉得她真的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我爹。我爹在给我的回信上说:“李亮,你娘觉得戴眼镜那个姑娘不错,文文静静的。”我爹还说:“李亮,你娘说那个蒙古姑娘也挺好的,可你娘怕听不懂她说话。”我不知道我娘是怎么从照片上,看出阿茹娜是蒙古姑娘的。
戴眼镜的文静姑娘,是苏木一个大姐给我介绍的,她说:“亮子,大姐给你介绍个老乡。”凭心而论,戴眼镜的姑娘是比阿茹娜漂亮,身材高挑,也白。婚后,我的老丈人才说,他闺女挑食,不吃羊肉,不吃奶豆腐。
老丈人常年给牧民放羊,就爱喝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也爱喝酒。
老丈人回苏木住,放羊回来,无论多晚,我都陪他喝几盅,有几次我老婆错一点把我们的酒瓶子摔了。我丈母娘和我娘一样,一辈子做不了男人的主,男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丈母娘心疼我,隔三差五的给我煮羊肉吃,我老婆隔三差五的抗议,“又煮肉,呛死了。”丈母娘说:“李亮爱吃。”老丈人也帮腔。“你这孩子,你不吃也不让别人吃。”
我和老丈人喝酒,俩人从不客气,他一杯,我一杯。我一杯,他一杯。瓶子不见低儿,不撂杯。一次我老婆靠在我怀里,摸着我的胡茬说:“老公,你少和爸喝点酒,他高血压。”第二天,我和老丈人说:“爸,你少喝吧,秀芬说你血压高。”老丈人摸着秃顶的脑袋说:“少听她胡说。”
老丈人一家是多伦人,他的口头禅是:“命啊,都是命。”我觉得也是命,他若早来半年,就赶上分草场了。就像我和阿茹娜,真是搞不懂,我干嘛非要给我爹寄照片呢,直接领证,给他来个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怎么的。
那个让我等着他的鸟贩子,直接让我送进了监狱。我给他机会了,他不听,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去的。当他哭着跪下来求我的时候,已经晚了,
年底,所里被盟里评为了先进,我个人因为破获了一起特大的贩卖野生动物案,被评为了先进个人。颁奖的时候,局长握着我的手,说:“小李,好样的,你为咱们警察队伍争光了。”会后,局长问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说我想回塞北。
春节刚过,巴特就坐班车来了,说要和我谈谈。我有点喜出望外,终于熬出头了。巴特不让我动手,亲自劈羊炖肉,满上两碗酒,郑重的让我有些不自在。以往只要他回来,一下班车就嚷嚷,“亮子,赶紧炖肉,喝酒。”像几年没喝过酒,没吃过肉似的,馋酒,馋肉。
碗是巴特先端的,“来,亮子,新年快乐。”我积极响应,“所长,新年快乐。”巴特破天荒地又把碗撂下了,停了一会儿,又端起来,一口见了底儿,这才翕动着肥厚的嘴唇,问我,“亮子,你把阿茹娜给强奸了?”一口酒,灌进了喉咙。
巴特的嘴唇还在翕动,“阿茹娜去旗里找过我。”生为一名警察,我知道强奸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对一名警察意味着什么。我像初学汉语的蒙人一样,结巴地道:“所长,我没有。”
“我还没向局里汇报,你是我亲自从人事局要来的,怎么能给我捅这么大的娄子。”
我要哭了,“所长,我没有。”
“亮子,你放心,只要阿茹娜不去局里闹,我是不会向局里汇报的。”
我要哭了。
阿茹娜回来后,新筹建的卫生院成了她的天下。后来我还知道,卫生院筹建前,苏合大哥送出去五十多只白条羊。一切都是新的,白大褂是新的,在我眼里阿茹娜也是新的。
阿茹娜不问青红皂白,让我和我老婆离婚。我说:“阿茹娜,我结婚还不到一个月。”阿茹娜哭了,抱着我不撒手。我说:“阿茹娜,我老婆等我吃饭呢。”其实就算我老婆不等我吃饭,老丈人也会等我喝酒。
结婚后,我一个人从没在所里吃过饭,喝过酒。阿茹娜不让我走,她身上有股药味。我比平时晚回家半个多小时,我撒谎说有个小案子。老丈人果然在等我喝酒,老婆和丈母娘早早吃罢了饭,丈母娘坐在一边打毛线,打算给我织毛坎肩。老婆蹲在地上给我洗衣服,一边洗一边说:“脏死了。”
晚回家的半小时里,我把阿茹娜压在了卫生院的病**,她像重症病人一样叫唤。我穿上警的时候,她又哭,问我为什么和我老婆结婚,我抱了抱她,走了。
夜里,老婆抱着我说:“你身上有一股药味。”我装模作样地闻了又闻,说:“没有啊。”老婆没再坚持,搂着我睡了。
八九过后,阿茹娜的卫生院病人更少了。没病人,她一个人待着无聊,穿着白大褂一天四五趟往所里跑。毛伊罕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产了,阿茹娜让我没事遛遛它,整天拴在圈里不活动容易难产。她是大夫,尽管不是兽医,可我得听她的,她让我遛我就遛。
遛到第三天的时候,她跟着我一起遛。积雪依然覆盖的草原上,警察牵着一匹大肚子的马,并肩跟着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女医生是给人看病的,不是给马看病的。我和老婆说,毛伊罕有早产的迹象,蒙古大夫也是大夫。
毛伊罕是五月生下小儿马的,阿茹娜不得不结束了陪我遛马的生活。却来所里来的更勤了,一天三趟,来了先个小儿马耍半天,再钻进马圈抱着我亲热半天才回卫生院。
所里安电话后,我借故值班,在家里待到后半夜再走。有时在卫生院病**,有时在派出所炕上,我和阿茹娜肆无忌惮地**。阿茹娜是医生,我想她会避孕。
六月的一天,接到报警电话,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在距离苏木二十公里的地方,撞了一头牛,逃跑了。
我在派出所门口设了个路障,肇事的白色越野车停下了。听口语,司机和我同乡。他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放他一马。我说:“兄弟,你看错人了。”我放他一马,谁放我一马,我得立功,多多立功,证明给领导看。
局里的警车呼啸而来,警察同志们一一和我握手,“辛苦了,辛苦了。”我说:“不辛苦,不辛苦。”司机赔了牛主人八千块钱,死牛拉到旗屠宰场又卖了五千。草原上,常有牛羊和车抢路,车速快,来不及刹车很容易撞上。抓不住肇事车辆,牛羊的主人只好自认倒霉。
我拦停的那辆越野车,是草原上,首例被撞死牛羊得到赔偿的,旗电视台大肆宣传,想杀一儆百。电视上播放的新闻,我没有亲眼所见。开会的时候,同志们和我叙述的,我才知道蒙古女记者还采访了巴特。巴特大谈特谈蒙汉一家亲,没少表扬我。
阿茹娜去盟里学习了半个多月,我每天陪老丈人喝酒,半夜回到所里值班。躺在派出所的炕上,阿茹娜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如果她不到巴特那里告我强奸她,也许年前我就回塞北了。
8.又过了两年,所里多了两个同志,一个蓝旗人,一个黄旗人,蒙人。巴特还是我们的所长。
阿茹娜家的牛,五更被人偷走四头。我和同学要的那条狼狗,直挺挺的躺着,被偷牛贼毒死了。巴特不在,同志们骑摩托,我骑毛伊罕。阿茹娜在等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她的装束让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的牛仔。我的警察同志们和苏合大哥用蒙语做笔录,却用汉字做记录,显得挺滑稽。阿茹娜不吭声,急等着出发,去追偷牛贼。
笔录做完了,我的警察同志们,骑着摩托车不去追偷牛贼,却要回所里。我觉得他们更应该去追偷牛贼,虽然茫茫草原大到无法想象。
他们回,我不能回。并非丢的是阿茹娜家的牛,我就留下来寻找线索,而是多年来,牧民们对偷牛贼深恶痛绝,警察束手无策。牧民们第一时间发现不了,等发现,再打电话报案,被偷走的牛早成了人们的盘中餐。
阿茹娜家房后丢了二十几个烟头,说明贼们一直躲在暗处,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卷,等着苏合大哥和图雅大姐睡觉。可见贼们对周围的环境和苏合大哥一家了如指掌。狼狗肯定叫过,不然不会死在房背后。那是条纯种的狼狗,狼一样凶狠。杂草堆里,有火腿肠包装和毒鼠强注射液的空瓶子。贼们得有多淡定从容,敲开注射液,撕开火腿肠,捏碎火腿,掺进毒鼠强,再投给扑向他们的狼狗,得要多好的心理素质。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巴特不止一次的和我说:“亮子,我一走,所长就是你的。”俩警察同志没来之前,所里只有我和巴特,他一走,所长非我莫属。
阿茹娜骑着鞍马,非要跟我一起去追偷牛贼。我说:“你去了,有病人怎么办?”我是担心她,那些偷牛贼都是亡命徒,逼急了动刀子。我不清楚她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因为丢的是她家的牛。俩警察同志来后,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所里值班都轮不到我。
老丈人喝酒还是离不开我,好像我不陪他,他喝着不香。丈母娘话依然很少,老婆依然反对我和她爸喝酒。
我爹步行,走了二十里,就为了到乡邮电所给我打一个电话,我说:“爹,今年我过年回家。”我爹高兴坏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电话没挂,就要走。我听见邮电所的工作人员和他要钱,两分钟十块钱,够贵。
阿茹娜的心思根本不在追偷牛贼上,骑在鞍马上,慢腾腾的。我说:“你快点儿,磨磨蹭蹭的,黄瓜菜都凉了。”她没吭声。我又说:“要么你别去了,回卫生院吧。”她还不吭声。
牛羊路上,有现牛粪。夏天,牛吃青草,拉稀屎。牛走的急,溅的路两边都是。赶牛的一定是躲闪不及,踩了上去,留下了清晰的足迹。我呼喊着毛伊罕,往脑包山后面追去。半坡上,有深坑,坑里有车轮印。我真是服了偷牛贼们的聪明才智,把车倒进深坑,牛顺利的就赶上了车。
阿茹娜也赶到了深坑前,一脸的疑惑,她以为贼们把她家的活牛埋了。
广袤草原上,兜圈子,是偷牛贼们一贯的伎俩,迷惑牧民,追赶时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我不是蒙人,我是汉人,我不会上他们的当,直奔旗屠宰场。旗里大大小小的屠宰场十几家,做贼心虚,掩人耳目。规模大的他们不一定敢去。
阿茹娜一眼认出了她家的牛,哪怕那牛只剩下了牛皮。
我掏出证件,在屠宰场老板面前一晃,“牛从哪儿来的?”老板开始不以为然,说牛是他花钱收的,收牛又不犯法。我说:“谁能证明?”他嘟囔道:“买牛的刚走。”“跟我去公安局说吧。”我掏出了手铐。他慌了,“兄弟,兄弟,我真是收的。”“收谁的?”“老宋,住在三队。”
三队是个移民村,住的全是我的塞北老乡。典型的城中村,居民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外人进去很容易迷路,大巷子套小巷子,小巷子套死巷子,更让人头疼的是,四通八达的街巷,很容易打草惊蛇。一有风吹草动,贼们四下逃窜,眨眼间就逃的无影无踪了。住房都是租的,跑了和尚就跑了庙,再想抓住他们,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更为重要的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若是把他们逼急了,警察照样敢招呼。我也豁出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能当上所长。
阿茹娜没跟来,我让她在原地看着牛皮,保护证据。
屠宰场的老板开车,直接把我送到了三队,并指认了老宋偷牛时所开的车。我轻而易举的放掉了老宋的汽车轮胎里的气。三个偷牛贼正在喝酒庆祝,看见我,都坐着没动。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我,作为乌珠穆沁草原上屈指可数的汉族警察,凡夫走卒都认的我,包括常年以偷盗牛羊为生的贼们。
我开门见山地问,“牛卖了?”他们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没吭声。那一刻,我比他们更紧张,一是担心他们夺路而逃,一是担心他们对我大打出手。我直接坐到了他们中间,我说:“以后得注意了,牧民们告到盟里去了。”
草原上,烟酒是不分家的,赶上了,怎么能错过,三杯酒下肚,他们和我称兄道弟。可惜喝酒他们不是我的对手,醉是肯定的。
我的那些兄弟们,是在公安局醒的,还是在看守所里醒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偷了牛,是贼。重要的是,我破获了一起重特大偷牛案。据后来我的警察同志们说,在老宋的出租屋里,搜查出好几盒毒鼠强。
在旗宾馆**,阿茹娜说:“我帮你找找人吧。”我头晕脑涨地摇头。阿茹娜问我,“你不想当所长了?”我说:“我立了大功,巴特一走,所长就是我的。”
三个月,还是半年,没和阿茹娜在一起了。大脑像旱季草原上的淖尔,一滴记忆的水都不剩。阿茹娜像乌拉盖水库被人钓到的鱼,拍打着结实的身体。吮吸着阿茹娜蒙古姑娘特有的肥厚嘴唇,我像战场上不知深浅和死活的士兵,让她彻底的缴了械投了降。阿茹娜又哭了,让我和我老婆离婚。我说:“阿茹娜,我是警察。”
我爹和我娘急等着抱孙子。我没敢告诉他们,有个叫阿茹娜的蒙古姑娘,已经为我打掉过两个孩子了。我老婆太瘦,就像草原上没吃起膘的骒马一样不容易怀孕。
每次怀孕,阿茹娜都会求我,把孩子生下来,我爱抚着她的肚子说:“阿茹娜,我是警察。”吃药打胎前,她都会哭的特别的伤心。
9.我的一个警察同志,是巴特临走的前两年,当上的副所长。
那天,我骑着毛伊罕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溜达到了阿茹娜家附近的那片胡杨林,那里的每一棵树我都是熟悉的,每一根草我都是熟悉的。我为草原上的牧民们赶走了鸟贩子,撵走了偷挖药材的,把偷牛贼送进了看守所,却连个副所长都没有当上。
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拄着我送她的拐杖,夸我是好孩子,是草原上的雄鹰。
阿茹娜的卫生院看病的牧民越来越多,新分来一个蒙古族姑娘。我和她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偶尔等到新分来的小大夫请假回家,我们才能偷偷的在一起。
阿茹娜始终坚持她的观点,张罗着让她阿瓦卖羊和牛,帮我找人。我坚信我的观点,坚信巴特说的话,他一走,所长就是我的,他答应过我的。我和说阿茹娜说,别急,所长迟早是我的。
老丈人喝酒的时候也问我,要不要找找人。我心思拿什么找人,我爹和我娘一辈子欺负土坷拉,我读书欠的饥荒,我工作几年之后才还清。我老丈人靠给牧民放羊,勉强养活我丈母娘。我老婆一直没工作,靠我那几个死工资养活。
我的那些被我收拾过的老乡们都说我傻,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牛羊成群了。巴特有五百多只羊寄养在牧民的群里,每年光羊羔就是不小的收入。我早就想像巴特那样养些羊,寄养在牧民的群里,可我那几个工资除了我和我老婆日常的开资,所剩无几。
被我收拾过的鸟贩子们,不止一次的想拿钱拉拢我,被我拒绝了。被我撵出草原的那些偷挖药材的,也不止一次想拿钱收买我,让我网开一面,我也拒绝了。我拒绝他们,不为别的,只为立功,只为了早日离开草原,回塞北。渐渐的,回塞北无望,我努力的想接巴特的班,当个好所长。
我不知道苏合大哥又送了多少只白条羊,阿茹娜才当上的卫生院院长。
我老婆是半夜把我和阿茹娜,堵在卫生院的。当时阿茹娜脱的浑身上下没一件衣服,我也是。阿茹娜光着屁股要去开门,说要和我老婆谈谈。我说:“你疯了,打起来怎么办。”她说:“她凭什么打我?”我说:“你抢她男人。”阿茹娜眼角有了泪,“是她抢我男人。”
最后,我老婆什么时候,一声不响地离开的,我不得而知。她走后很长时间,我才穿衣服。阿茹娜紧抱着我说:“别走。”我默默地挪到门口,吻了吻她的厚嘴唇。
开门的那一刻,阿茹娜喊了我一声,“亮子。”我没有回头,默默地关严了卫生院的门。门里,阿茹娜又喊了我一声,“亮子。”
老婆在半路上等着我,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老婆头也没回,“你回去吧,我不想让爸妈知道。”说完无力地挥了挥手。
草原的夜空,蓝的极不真实,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整个苏木静悄悄的,一声狗叫都不曾有。我想和她解释,她不听。她说:“你快回去吧。”我从后面抱住她,想说对不起。她站着没动,说:“李亮,离婚吧。”我让她面对着我,试图吻她,她躲开了。我只好说:“老婆,我是警察。”
我返回去的时候,阿茹娜还在哭。听见敲门声,她一定以为是来看病的人。我说:“阿茹娜,是我。”开门的瞬间,她又说:“你回来做什么。”说着又扑进我的怀里哭。
所里有了车,巴特要卖掉毛伊罕,我亲了亲阿茹娜湿漉漉的眼睛说:“阿茹娜,你把毛伊罕买了吧。”阿茹娜抱的我更紧了,“买吧。”巴特打算把毛伊罕卖给马贩子,我不想毛伊罕被卖到屠宰场。
阿茹娜把手伸进了我的胸膛,摩挲着说:“你离婚,我让我阿瓦卖牛羊。”我抱起阿茹娜,上了卫生院靠墙的病床。
苏合大哥把毛伊罕牵走不久,它的圈也被拆除盖了车库。
老丈人每天依然等我喝酒,丈母娘依然寡言少语,埋头干活。老婆表面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实则内心早已暗流涌动。一天,老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阿茹娜家有草场,有牛羊,离吧。”
从认识我那天起,老婆就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回塞北,离开乌珠穆沁。没想到,多年过去了,我渐渐迷失了回塞北的路,渐渐爱上了草原,爱上了草原的蓝天白云。我的根已经扎在了草原上,守护着草原上的每一头牛,每一匹马,每一个善良淳朴的牧人。我想,老婆是懂我的,所以她才说阿茹娜家有草场,有牛羊。
卫生院出事的那天,我和副所长在盟里开会。晚上一进门,老婆就说:“快去看看阿茹娜吧。”我才知道有个收羊绒的汉人死在了卫生院,他的亲戚们在卫生院门口堵了一天,让阿茹娜赔一百万。说是输液输死的。
阿茹娜被堵了一整天,没吃一口饭。围堵卫生院的不少人我都认识,都在草原上有营生,收羊的收牛的收皮子的,没少坑牧民们。比起那些偷牛羊的贼,他们胆子小。遇事后,他们大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处理,不报警,他们不相信蒙族警察,觉得蒙族警察偏袒牧民。
脸色苍白的阿茹娜,见到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我眼疾手快,抱住了她。阿茹娜簌簌地抖着,我的火腾地窜了起来,我说:“你们他妈的还有没有法律,卫生院又不是阿茹娜家的,公家的。”
我的汉人兄弟们背后都骂我是蒙人的狗,说我胳膊肘子往外拐,但都怕我,因为我了解他们,所谓知己知彼。
我想把阿茹娜带出卫生院,他们不让路,我恼了,“让开,让开,他妈的让开。”我推开挡我道儿的几个人,他们嚷嚷着要把死人抬到派出所去。我说:“有本事,你们他妈的抬到旗长办公室去。
死者有心脏病史,从我来苏木的那天,他的心脏就不好,动辄就犯病。苏木的人都知道他的病,在大街上碰见他犯病,都会从他身上搜出速效救心丸,往他嘴里塞。有次我问过他,犯病的时候哪儿难受。他说也不难受,开始就心跳,跳着跳着就没知觉了。我和他开玩笑说人不心跳早死球了。他说跳的太快。我那时才知道心跳的太快也是会要命的。
死者的两个儿子平时喊我李哥,那天李哥也不喊了,直接喊我李亮,“李亮,你他妈的还是不是汉人。”我回敬他们道:“你们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屙(讹)人,苏木里谁不知道你爹有心脏病。”
我越说越火,“你们他妈的是四条腿的牲口,你爹犯病,别人好心给他输液,没理了,你们他妈的简直不是人。”
阿茹娜答应赔五万块钱,死者的两儿子同意了。
巴特又单独的和我谈过一次话,他让我趁早和阿茹娜断绝关系。他问我还想不想当所长了。
我比谁都想当所长。阿茹娜问我为什么,我说:“阿茹娜,我要当所长。”阿茹娜说:“我让我阿瓦卖牛卖羊。”我说:“我要凭我的本事当所长。”
阿茹娜说:“那你给我一个孩子。”我说:“你疯了,我是警察。”
10.巴特说走就走了,他走后,两年时间没有所长。
两年后,我的另外一个警察同志当上了所长,副所长还是副所长,我成了所里唯一的兵,整天开着车往牧民点跑,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子的事儿,羊串群了,牛跑丢了。尤其是草原上有了手机信号后,针尖大的事也给所里打电话报警找我,仿佛离开我地球不转似的。
只要去旗里开会办事,我都去局里找他坐坐。他说:“亮子,所长不所长的真的无所谓,现在所里大事小事,你一个人说了算,和所长没什么区别。”偶尔问起阿茹娜,他说阿茹娜也不小了,该嫁人了。我说她不听我的。巴特让我注意点影响,毕竟我是警察。
立秋后的草原,雨一场接着一场,天际边的云彩像贴着草尖擦过来似的,湿淋淋的。牛们被定格在了画框里似的伫立在草原上,倒着嚼。膘肥体壮的马儿们俩俩啃着膀子,未断奶的小马驹们可能是把草原当做舞台了,表演似的撒着欢。羊儿们早早喂饱了肚子,散开在草原上,彼此之间完全陌生似的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聆听着雨落在草原上发出的声响。
阿茹娜找不到我,疯了,骑着她的鞍马在雨里狂飙,惊的牲畜们仓皇躲闪。隔壁苏木的院墙都快被我翻出口子了,只要二位所长一说阿茹娜来了,我就顺厨房的后窗跳出去,翻过苏木的墙逃之夭夭。
我绝不能让阿茹娜怀上我的孩子,尽管她对我发誓说,她只想要一个孩子。
全苏木的人都知道了阿茹娜在找我。
住在苏木里的几个和我关系不错的汉人兄弟一喝酒就说:“赶紧离婚吧,阿茹娜家有草场,有牛羊,娶了她局长都能当。”连我老婆都说我傻,阿茹娜家的条件多好,随便让她爹买几十只羊就够我请客送礼的。
巴特还是老样子,让我注意影响。阿茹娜找不到我,就去我家门口等我,我老婆也拿她没办法。
乌兰从自治区毕业后,进了自治区歌舞团,做了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随团到全国各地演出,很少回家。
有次她给我打电话,问我和她姐姐的事。我如实相告,我是个警察,不能离婚,更不可能娶她姐姐。乌兰在电话里说:“真搞不懂你,一个破警察有什么好当的。”完了她又说:“老李,不过你是个好警察。”
我决定找时间和阿茹娜好好谈谈,让她嫁人。
卫生院的灯亮着,我知道阿茹娜没睡,我进去的时候,她可能把我当鬼了,眼睛都直了。我说:“阿茹娜,我想和你谈谈。”最终的结果,我们谈到了卫生院的病**,阿茹娜像百年陈酿一样,把我醉的一塌糊涂。
我说:“阿茹娜,嫁人吧。”
阿茹娜说:“不用你管。”
走时,我说:“记得吃药。”阿茹娜瞪了我一眼,“不用你管。”
时间就像蜿蜒流长的乌拉盖河,永远不会停止流动,源源不断的河水灌溉着下游的芦苇**。
阿茹娜说她怀孕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生为警察,结婚多年,我没能让自己的老婆怀孕,却多次让阿茹娜怀孕,我真不知道自己算狗熊,还是算英雄。为什么毛伊罕每次怀孕,我都为它高兴,而阿茹娜怀孕,我却惆怅呢?
我试图再次说服阿茹娜,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阿茹娜说:“孩子是我的,凭什么听你的。”“孩子也是我的。”我抱了抱阿茹娜。阿茹娜向我保证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孩子是你的。”我说:“那也不行。”
阿茹娜“啪”地摔给我一把手术刀,我说:“阿茹娜,听话,打了吧。”阿茹娜不听我的话,执意要生下属于我和她的孩子。
不久后,新所长也调走了,副所长成了所长,副所长位置空缺,很快又分来三名蒙族小警察,他们都叫我李哥,包括所长。
来乌珠穆沁整整十五个年头了,死之前,为了空缺的副所长,我找过巴特,我说:“局长,我在苏木整整十五年了,比我小十岁的都当所长了。”巴特说:“亮子,我一个副局长说了也不算,我尽量帮你争取吧,这段时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干工作,千万不能出事。”巴特又说:“阿茹娜太倔,你不能和她来硬的。”
我没想到,阿茹娜会去找我老婆。我老婆开始做我的工作,“李亮,离婚吧,娶了阿茹娜你什么都有了。”我说:“你也疯了。”
还好那段时间老婆没再提离婚,阿茹娜没再到所里找过我,一切风平浪静的,结果我还是没有当上副所长。
那天的酒,我是和巴特喝的,在旗里。巴特说:“亮子,牧民们离不开你,他们所长也好,副所长也罢,都会调走,所里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我和巴特一直喝到中午一点多,是巴特的司机把我送回的苏木,三点多了。我刚进办公室,屁股还还没坐稳,阿茹娜推门走了进来,我说:“你来干什么?”她瞬间失控,歇斯底里地嚷:“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说我来干什么!”我比她更失控,“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我没当上副所长。”
阿茹娜恼羞成怒,“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如果当年你不去巴特那里告我强奸,我早调回塞北了,如果当年你不去巴特那里告我强奸,我早当所长了。”
阿茹娜说我有病,瞪着眼不承认去巴特那里告过我强奸她,“你就是枪毙了我,我也没有。”
我想,我真是有病,掏枪干什么。阿茹娜病的更不轻,往我跟前扑,“开枪,开枪你打死我。”
饮弹自尽后,我才知道阿茹娜没有死,我不过朝天放了一抢,把她吓昏了,喝的晕头转向的我,以为把她打死了。忘记说了,那天她是去给乌兰开户口迁移的。
是不是人死后才会知道很多事,比如阿茹娜真的没到巴特那里告过我强奸她,比如巴特之所以那样说,无非是想把我留下,留在乌珠穆沁,因为牧民们确实需要我。
罗里罗嗦回忆了一大堆,夜深了,廓耳狐也回胡杨林它的家了。我又想阿茹娜了,我深爱着的蒙古姑娘,其实她不久前刚刚来看过我。
突然想听悠扬的马头琴声了,谁来给我拉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