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猜我爹伤透了心,对我彻底失望了,不让我入老李家的祖坟,把我葬在了乌珠穆沁。
葬在乌珠穆沁也好,头顶着蓝天白云,脚蹬着绵延草原。终年陪伴我的牛羊和骑在马背上的牧人,去去来来,春夏秋冬。发源于东北宝格达山,流经东西乌珠穆沁草原的乌拉盖河,漫不经心地流淌着,注入了乌拉盖水库,灌溉着下游三十多万亩芦苇**。而我,仰躺在乌拉盖河畔,以睡的姿势守望着乌珠穆沁,守望锡林郭勒大草原。
草原的夜,苍穹上,星光闪闪,天际边,鬼火点点,绵软冗长的草原风吹来,灯盏一样扑闪着。坟头上,无芒燕麦上趴着一只蚱蜢,黄花苜蓿上也趴着一只蚱蜢,两只蚱蜢睡的正香。露水,毫无声息地打湿了它们的翅膀。
夜色,让聒噪了一天的蚱蜢们戴上了口罩。曲折蜿蜒的牛羊路旁,抱窝的百灵鸟恬适地进入了梦乡。不远处,脑包山上的鹰隼也闭了眼。我和一只廓耳狐醒着。它是个流窜犯,从三里外的沙漠流窜来的,那里有片胡杨,树皮像苏木里,九十三岁的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的脸,枝条像乌兰柔软的腰肢。它的家在最高的那棵胡杨树下。
年年清明,同学都会相约而来,给我上坟,男男女女。男男女女们前脚走,后脚坟头的供品,被我的邻居跳鼠一家老小,打了牙祭
活着,我嗜酒。死后,我不沾滴酒。同学不知道我戒酒,来,必带酒。坟头,杯盏里,烈酒随风散去,草原上干涸的淖尔一般,见了底。
这个清明,男男女女如约而来,在我的坟头,转来转去,转的我有点儿晕。草原一片荒芜,朝霞蒙了灰尘,啃吃干草的牛羊根本停不下脚步。
廓耳狐是嗅着气味来的,循着牛羊路,走走停停,距我坟头十几米的草窠里俯下了身,它又在窥视我坟头的供品,狐媚的目光不时逡巡着男男女女们。急什么,男男女女们,和那些牛羊一样停不下脚步。很快,他们会驱车到盟里,找一家酒店,吃一顿,然后各奔东西。
谁的眼里含了泪,“李子,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来或者不来,我都是老样子,日升日落,草绿草黄,独自守望乌珠穆沁,守望乌拉盖河。
廓耳狐真是急性子,不等男男女女上车,就娉婷女子一样,迈着小碎步上了我的坟头。谁悄然道:“狐狸。”男男女女们愣在了原地。他们真逗,活着,我五大三粗,壮的像草原上的公牛,怎么可能会投胎转世成,一只小巧玲珑的狐。
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的口头禅是,长生天,保佑那些善良的人们吧。我算是善良的人吗?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是地道的蒙人,会说汉话,她酿的马奶酒最醇。我活着时,她拄着她的那根胡杨木拐杖,把马奶酒送到所里让我品尝。我说:“奶奶,再喝我就醉了。”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马奶酒喝不醉的。”
我怀疑她的手臂和拐杖长在了一起,沧桑的让人敬畏。
拐杖是我从一棵胡杨树上,用乌兰家的宰羊刀砍下来的。砍的时候,乌兰刚从自治区舞蹈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屁虫似的,在我身后捣乱,“这根,这根。”一会儿又唧唧喳喳地说:“那根,那根。”被她指挥的,没头苍蝇一样,跑遍了胡杨林。乌兰学的是民族舞,两条腿长的像草原上的跳鼠,走起路来,极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阿茹娜是她的姐姐,从满洲里卫校毕业,回苏木做了医生。
阿茹娜比乌兰大了整整八岁,比我小了五岁,梳了一头小辫子。下巴上的疤痕,是十三那年,爬胡杨树掏鸟蛋划的,足有两厘米长。我曾经玩笑她说:“阿茹娜,划着嘴唇你就成小兔子了。”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兔子就兔子。”
巴特喊阿茹娜的父亲苏合大哥,巴特是我们所长,我只好也跟着喊他苏合大哥。阿茹娜操着夹生的汉语和我称兄道弟。她考上卫校的那年,等着录取通知书的,一个月时间里,骑着马跟着苏合大哥放牧,风里来,雨里去,晒的柴火棍一样。报到前,去所里开户籍证明,我错一点儿没认出她来。走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哪天我请你喝酒。”还说要把我喝趴下。家里有摩托,她不骑,偏骑马。我喊她,“阿茹娜,慢点,没人追你。”她马缰绳一扬,**的坐骑“咴咴”两声,哪吒踩了风火轮一样,绝尘而去。
给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砍拐杖的时候,乌兰仰头望着树上的我,怀疑地问:“你行不行。”我承认宰羊刀是用来宰羊的,不是用来砍胡杨的。我心思杀鸡焉用牛刀,砍根胡杨,难道把她家的铡刀扛来。
砍砍,歇歇。砍树声传到了胡杨林的边上。乌兰的母亲图雅以为有人盗砍胡杨,操着纯正的蒙语向胡杨林跑来。我不懂蒙语,乌兰说:“喊你呢。”乌兰打小在自治区学舞蹈,汉语说的非常流利。我狐疑地望着树下的乌兰,“喊我做什么?”“阿嬷不让你砍树。”
我告诉图雅大姐,我在给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砍拐杖,她才放心地离开。
乌兰让我把树皮刮掉,我说:“你懂什么,要的就是这效果。”
搞不懂胡杨们是怎么生长的,歪七扭八,被人为摧残了似的,不高,不低,粗壮的像戏里的武大郎。胡杨的种子是从哪里来的,风吹来的?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也是被风吹来的?
我爹说:“李亮,再给爹补他一年。”于是我一连补了三年,考上了盟牧机校。毕业在即,我爹一夜愁白了头,我想分回原籍比登天都难。我像随风飘拂的胡杨种子,飘进了乌珠穆沁的一个苏木派出所,做了警察。
我爹唉声叹气了半夜,憋出一句话,“慢慢往回调吧。”十五年里,我穷尽一切办法想调离乌珠穆沁,均不能如愿。
草原的夜,静的只有廓耳狐细碎的脚步声。这样的夜晚,适合写诗,写一首与草原有关的诗。遗憾的是,我不是诗人,不会写诗。我是个死人,只会回忆。从哪一年开始回忆呢?我背着行囊一路北上的那年?和阿茹娜相好的那年?还是和老婆结婚的那年?
2.营子里的小班车凌晨四点发车,爹不到三点就点了煤油灯,等着。
小班车的喇叭声响了三声,爹说:“走吧。”爹推开门,风锉刀一样。穿着棉鞋棉裤棉袄,戴着棉帽的我,呛着风说:“爹,娘,我走了。”
七十里乡间路,我吐的七荤八素。滴水成冰的坝上凌晨,我死狗一样,被小班车拉到了县城汽车站,一息尚存。彼时,县城的街道冷清的,连个扫大街的都没有。一车人下的连影子都不剩一个。汽车站里,当地稳着的生铁炉,烧的通红,几个工作人员围成一圈,在烤火。
开往盟里的唯一一班班车,让我赶上了。207国道崎岖而漫长,灰蒙蒙的天没有尽头。路面上大片的积雪,时不时的在视线里晃,像谁一不留神把油彩泼上了路面。过了哈毕日嘎,路两旁的沙丘多了起来。沙丘上,梭梭光秃秃的,森人的白,被剥了皮似的。
太阳垂死地悬在半空,被风吹的躲进了云层。车里,抽烟的,咳嗽的,抱怨的,应有尽有。一过灰腾河,连绵的沙丘变戏法一样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浑噩日头下,被鬼舔过的草原,害羞似的扯来大把的雪覆盖着。牛羊呢?难道都被鹰隼叼上了天。蒙古包呢?难道都被风卷了去?
冬日的五点,天已微黑。司机告诉我,下车左转就是牧机校。蹭了学弟一顿饭,和学弟同床共枕挤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背起行囊,登上了开往乌珠穆沁方向的班车。
破旧的班车,喘着粗气,吐着黑烟,还是拐上了窄憋的乡间公路。刚过毛登牧场,哮喘病病人似的,急促地喘息了两声,熄了火。司机用汉语骂了声娘,坐我身后的两个蒙古男人拿蒙语大声地和司机说着什么。司机掀开机器盖鼓捣了半天,车哼哼了几声又哑了火。
男人统统被喊下车,弯腰撅腚推着车跑,先小跑,后大跑,排气筒冒出两股黑烟,车着了。
再次上车,乱了套,我被撵到了最后一排,六人的座,挤了七个人。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一个戴着眼睛,看不出年龄的蒙古男人。靠窗户两边的,是两个围着头巾戴着口罩的女人,更看不出年龄。坐在我右手边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一路咳个不停。男人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到家就好了,到家就好了。
坐到我前面的两个蒙古男人开始抽烟,女人咳的更厉害了。我不会蒙语,只能拿汉语告诉司机,让司机告诉他们把烟掐了。两个蒙古男人嘟哝着什么,车厢又恢复了安静。
草原的天气瞬息万变,风裹挟着雪花复仇似的摔打着玻璃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没遮拦的白毛风,贴着地皮势如破竹。司机努力地打着方向,女人多次把咳嗽声捧在了掌心。两个蒙古男人不倒翁一样晃着,左左右右,右右左左,极像提线木偶。
班车“呼哧呼哧”地喘了几了声,咽了气。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扬在半空中,又重重地砸在了方向盘上。他招呼大家不要乱动,待在车上,等待救援。之后,他不时地瞅手腕上的表,铲玻璃上的霜。玻璃早已结满了冰霜,根本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况。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两个蒙古汉子,跟司机激烈地争吵着,司机把他们摁回座位,独自下了车。有人巴着脖子往外瞅,有人刮玻璃上的霜,对头停了一辆车,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又开走了。
司机上车,关门,一气呵成。
我问司机离我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司机说十里。我让司机开门,我要步行走剩下的十里路。司机头一歪,“你也不怕冻死。”我笑,“没事,我是警察。”“警察啊?”司机迟疑了一下说:“抱着公路走,跌过梁就看见了。”
雪是活的,路是死的。
草原上的牛羊,冬天会从雪地里刨草吃,我虽不是牛羊,可我懂得踢开脚下的雪,分辨出哪里是路。风雪肆虐,举步维艰。
爬上梁,试图回望一步步走过的路,回望等待救援的班车,才发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抬不起头,睁不开眼。除了脚下踏过的和未踏过的雪,一无所有。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是警察,只能前进。
巴特炖了羊肉,备了酒,给我接风。他用拳头捶打我的肩膀,“李亮,好样的,好样的。”巴特前后送走过五个警察,我是唯一一个冒雪徒步来报到的警察。从上一个警察调走,到我来,他已经做了半年的光杆司令。五个警察里,最长的一年,最短的三个月,走马灯似的,我是第六个,唯一一个不是蒙人的警察。
喝了酒的巴特,脸更红了,冷不丁来一句,“亮子,干。”透着蒙古汉子的豪爽。开始我不习惯,让他一惊一乍喊的手忙脚乱的,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我才放开手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巴特割一块,我吃一块,倒一碗,我喝一碗。
等到救援车的班车司机,担心我冻死在路上,把车开到了派出所门口,操着我半懂不懂的话跟巴特嘟噜了半天。巴特让他喝酒,他也不推辞,抱起瓶子“咕咚咕咚”就是两口,撂下瓶子,随手割(ga)下一块肥肉,嚼也不嚼,就咽了,又割(ga)下一块更大的咽了。他连割(ga)了三块肥肉,都整咽了,又抱起酒瓶“咕咚”了两口酒,才抹嘴要走。
我把他送出派出所门口,回来吐了。他摁了几下喇叭消失在了风雪中。
3.我爹不让我入老李家的祖坟,我不怪他,他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不是让我开枪自杀的。
巴特接到命令,从旗里赶了来,和十五年前他给我接风一样,汉语说的还是那么别扭,一惊一乍,“亮子,把枪给我。”阿茹娜躺在我左边,直挺挺的。
门外,有我的同事和旗里来的特警,盟里的同志们还在路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爱喝点酒,根本不可能杀人。巴特五年前调回旗的里,在苏木待了整整二十年。
“亮子,把枪给我。”巴特还在努力,他不想让特警一枪击毙我。
巴特走进来,老样子,肥嘟嘟的,大号的警服勉强装下他的啤酒肚,小簸箕样的手掌上棒槌样的手指蹼一样无法张开,半伸着,“亮子,把枪给我。”若是平时我早忍俊不禁地笑了,声音洪亮的能把水磨石地面砸出坑不说,每个字还停顿那么一下,听起来就像,“亮——子,把——枪——给我。”巴特目睹惨状,想皱一下眉头,无奈额头上的肉太厚,嘴唇跟着动了动。
巴特和我对视了也就三秒钟,枪又响了,我直挺挺地倒地,闭眼的瞬间,我第一次听见巴特把我的名字叫的那么顺耳,“亮子!”痛心疾首的。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了回忆。
一觉醒来,我轻易的实现了诗人海子的夙愿: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接着我又实现了他的另外一个夙愿: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想让马儿跑,必须给马儿吃草。第一件事是喂马,第二件事是劈柴。煤在隔壁苏木院里,巴特说能烧多少烧多少,想烧多少烧多少。
马是枣红的,四根木头棍架起来一样,毛长还不顺,尾巴上粘着干草,邋邋遢遢,脾气不小,见着我又踢又咬。幸亏拴着缰绳,不然我真怀疑它会尥蹶子。它让我想起了,我家养过的那匹马,我叫它黑寡妇,实际它是一匹骟马,我爹用牛和屠宰场换的,牛是大集体解散时抓阄抓的。我爹嫌它耕地太慢,亲自把它赶进的屠宰场,换回的黑寡妇。
草原上,除了骒马和种马,儿马都会被骟掉。骟马养几年会被卖到屠宰场,宰掉卖肉。
黑寡妇没戴过笼头,是一匹真正的草马。我爹一个人,从县城的屠宰场把它牵回家,走了一天。不是我爹不舍得骑它,我爹是担心被它尥下马背,脱了缰。都说老马识途,小马也识途。脱了缰,它奔原路就跑回了后草地。我爹在前,马在后,一路走的鬼鬼祟祟贼头贼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手里牵着的是一匹偷来的马。
黑寡妇前足迈进我家院子,后足就不由它了。我爹脸不洗饭不吃,蹲在堂屋开始拾掇他的赶牛鞭。我真正分不清楚,马鞭和牛鞭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鞭梢更长了,更细了。期间我娘说:“他爹,先吃饭吧。”我爹瞪我娘一眼,“饿不死。”我娘又说了句,“凉了。”我爹一扬拾掇好的马鞭,“热热。”
我爹一出院,黑寡妇就惊慌失措了,刨着前蹄,蹬着后蹄,接二连三地打响鼻,警告我爹不要靠近它,否则它对他不客气。遗憾的是,它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外号蔫儿土匪。三鞭子下去,黑寡妇腾空而起,欲与我爹决一死战。我和我娘瞅的胆战心惊的,我娘急的团团转,“土匪,你和它一般见识。”
我爹第四鞭子下去的时候,黑寡妇脑袋一低拉出一泡稀屎。倘若它够识时务,应该立刻对我爹俯首称臣。遗憾的是,它旋风一样原地打了个转,伺机对我爹下了黑蹄。说时迟那时快,我爹一个鹞子翻身,随手又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当我爹第六七八九鞭子下去的时候,黑寡妇唯一能做的就是夺路而逃。它不是唐僧骑过的白龙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贴着墙根儿喘息。
我娘担心我爹伤着黑寡妇,“他爹,你快吃饭吧。”我爹让我打开街门,我略一迟疑,他已翻身上马。黑寡妇激灵灵站了起来,若不是我娘眼疾手快打开街门,街门定会撞的七零八落。
只见半条身影,一闪而过,我爹消失在了夕阳的余辉里。
我爹回来的时候,像个得胜的将军,吹着口哨。黑寡妇像刚洗了澡似的,汗水滴答了一路,低眉顺眼的,像极了旧社会公婆面前的童养媳。黑寡妇在我家服了近十年的役,我考上中专的那年,我爹把它卖给了马贩子,卖的钱正好够我三年的生活费。
毛伊罕是一匹骒马,难道巴特不知道自古有骒马不上阵的说法,亏他还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巴特竟然叫它毛伊罕。在蒙语里,毛伊罕是丑丫头的意思,名副其实。
巴特是后晌坐班车走的,风没有住,沿着乡间公路囫囵而过。巴特一走,所里只剩下了毛伊罕和我。毛伊罕不分白天黑夜地吃草拉粪,我白天吃肉喝酒,黑夜躺在羊毛毡上睡大觉。一墙之隔的苏木大院,有的是煤,睡之前,我满满塞一炉子,我可不想冻死在猫不拉屎的荒原。炉子稳在门口,离炕不远不近。炉边从早到晚,稳着一把脏兮兮铁壶,里面是烫舌的奶茶,渴了来一碗,饿了来一碗。
厨房的大案板上堆着五六只白条羊,直挺挺。案板上有斧子,巴特说:“吃,你就剁一斧子。”他说的轻巧,我剁了十几斧,剁下半条羊腿。奶茶是巴特走时熬好的,砖茶加奶粉,巴特说:“羊下羔子的时候,就能喝上新鲜的羊奶了。”
我恐怕是等不到羊下羔子了,我要离开荒芜人烟的乌珠穆沁,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巴特走的时候,我问他,“有人报案怎么办?”“没人报案。”巴特肯定地回答。巴特说的没错,白毛风呼呼地刮,牛羊都刮回了圈,谁会来报案。
十几天里,我除了喝酒喂马,见过班车司机一面,他来给我送东西,巴特捎的,三十几颗鸡蛋,一坨牛肉,半麻袋土豆。
苏木大院空旷的很,雪厚的地方能没过人膝。十几天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宿舍门后的铁锹,夜里顶门用的。我担心巴特回来的时候,雪把进所的路埋掉,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喂马,也不是劈柴,而是铲雪,一路铲到苏木大院的煤堆旁。
第十几天的凌晨,我被踢门声惊醒了,门外有人喊巴特。听声音是当地的牧民。隔着门,我说巴特不在。他没走,仍踢门。开门,听他嘟噜了半天,我也没明白他焦急的要做什么,马靴上满是雪。他比画着,让我穿上衣裳跟他走,我懂了。
他骑来的马备着马鞍,我不知道马鞍在哪里,更没骑过备着鞍的马,骑了仍在吃草的毛伊罕,跟在他的马屁股后头向着茫茫的雪野出发了。
4.我穿的警服,不知道是前面五个警察,哪个留下的,哪个穿过的,包括大衣。
那真正叫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视线所及,茫茫一片。肃杀的清晨,住了风,蒙古汉子来时骑马踏出的蹄印清晰可见,一路向东。毛伊罕久不经沙场的缘故,和我一样兴奋。
一路上,蒙古汉子不时地和我诉说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不懂。张牙舞爪的他,指了指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发现太阳有耳。阳光照耀下的苍茫雪野镀了金似的,倔强的芨芨草直戳戳,像是谁一根根插在雪地上似的露着头。
偌大的草原,唐突地长着一片芨芨草,像在和严冬抗争似的,不弯腰,不低头。
我的家乡塞北,芨芨草是最常见的植物,村前村后村左村右,遍地都是。除了那片芨芨草,草原上所有的植被皆被捂在了雪里,连同远处浑圆的山峦也不例外。蒙古汉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哇啦哇啦地嚷。
我是先看见的炊烟,后看见的房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原来无边的荒野炊烟也是直的,彼时乌拉盖河冰冻三尺,蜿蜒三百六十公里,难睹落日的风采。读书时,常听蒙族同学们说起乌珠穆沁的嘎查,最小的仅一户人家。亲眼所见,我还是被震到了,孤零零的几间房,房顶方方正正扣着雪,加了顶似的。
十岁的乌兰,追前跑后地跟在母亲身后,十八岁的阿茹娜牵过父亲手里的马缰绳,栓好,直奔羊圈。她们的父亲夸张地扒拉着羊圈门,扒拉着羊圈门上的吊扣。
暖圈里几千只羊好好的,有的吃草,有的倒嚼。
阿茹娜把我拽到离她家房子很远的地方,指着雪地上凌乱的羊蹄印让我看。羊蹄印在距离她家一公里的地方消失了。我恍然大悟,阿茹娜家的羊昨天夜里丢了。她父亲发现后摸黑骑马直奔苏木,凌晨赶到的派出所。
我一时搞不清,她家丢了多少只羊,从雪地上的蹄印看,起码有十几二十几只。站在羊蹄印消失的雪地上,我打量四周,四周空****的。视线里,阿茹娜家的几间房子还在,伫在当院用来发电的风车,慢悠悠地转着。羊蹄印消失的方向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阿茹娜指着太阳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巴特不在,我是所里唯一的警察,阿茹娜家的羊丢了,我得帮他们找回来。虽然我身上的警服不知道是前面的哪个警察穿过,或者留下的,但穿在我身上就有责任帮他们找回丢失的羊。
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雪地骑行,每向太阳靠近一步,就离死亡近一步。我笃定地相信我曾经到过死亡边缘。毛伊罕表现的坚定而执著,好像它已经感觉到了那些羊儿所在的位置。毛伊罕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信马由缰,驮着我行进。
看见车辙的时候,毛伊罕驮着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确信羊在车上。至于羊蹄印为什么会在距离阿茹娜家一公里的地方消失,我后来才明白。狡猾的偷羊贼,先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赶到很远的地方,再把羊们一只只装上车。前面车走,后面一人跟着拿扫帚扫,经过半夜风雪的掩埋,天亮时不留一点痕迹,羊们像在一公里的地方凭空消失了一样。
人算不如天算,处心积虑的偷羊贼没料把车开进了胡杨林。草原上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从降下第一场雪起,牧民们没有要紧事都不出门,几个偷羊贼一定是穷疯了,才在风雪夜,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做案的。
胡杨林背风,只需一夜,雪便几尺深。贼们不甘心,奋力地铲着雪,试图铲出一条路。我骑着毛伊罕到跟前的时候,他们还在奋力铲雪。四轮车的羊儿们,听见了马蹄声,一阵**。
对峙中,我说:“把羊放了。”“少管闲事。”听口音像我的老乡。瞅瞅车上安然无恙的羊们,我又说:“拉一车羊,往哪儿跑。”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一个非警察学校毕业的汉民,为什么能幸运地当上警察。
流窜在乌珠穆沁草原上的偷牛贼和偷羊贼们,开始都是做收购牛羊生意的,年复一年,牧民们越来越精,他们赚不到什么钱,就开始偷牧民们的牲畜,连夜拉到屠宰场卖掉。多年活动在草原上,对草原上的每一条牛羊路都了如指掌,对每一户牧民都如数家珍,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屡屡得手。
我读的是牧机校,并非专业的警察学校,我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没有关系。我的资料又一目了然,我是汉人,享受不到任何的优惠政策,只能乖乖地趴基层,与来自我家乡的不法分子周旋,起到震慑他们的作用。
赶羊回阿茹娜家的途中,起了风。没遮没拦的草原上,风却遮天蔽日。风雪中,二十几只重获自由的羊儿,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在前头,我驱赶着毛伊罕紧随其后,生怕再把羊儿们弄丢。
胡杨林被甩在了身后,我错误地以为,离胡杨林越远,离阿茹娜家则越近。羊儿们一路小跑,骑在马背上的我,错误地以为它们走的是来时的路。我担心截断它们的去路,受到惊吓,它们会乱了方寸,随便夺路而逃。没养过羊的我,不知道饥肠辘辘的羊儿们只想尽快吃到草,没头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乱扑。我骑着毛伊罕撵在它们屁股后头,它们更没了目标,误以为我赶着它们去吃草。正确的作法是,我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赶到它们前头,带领着它们跑。草原上的牲畜,一年四季,只有冬季才归圈,它们没有家的概念。
追撵中,我摔下了马背,面朝下掉进了雪坑。脱缰的毛伊罕兴奋的,撒着欢,尥着蹶子,没了影儿。等我挣扎着爬起来,一只羊儿也不见了。一声声呼唤着毛伊罕,最后我不得不绝望地,就着凄冷的风,喊它丑丫头。
我坚信是我的呼唤感动了长生天,把毛伊罕送回到了我的身边,否则我必冻死在乌珠穆沁大草原上无疑。长生天一起送来的还有骑在毛伊罕背上的阿茹娜。阿茹娜从翻身下马,到飞身把我扶上马,蜻蜓点水一般。
羊儿们已经归圈,争吃着干草。如果不是它们身上的雪,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如果不是骑着毛伊罕的阿茹娜救了我,身着警服的我,早英雄一样入了老李家的祖坟。
巴特一礼拜之后回来的,老样子,喝酒,吃肉。喝过酒,拍着我的肩膀一惊一乍地道:“亮子,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离开这里。”
我信了,只要立功,就可以离开乌珠穆沁。
我没告诉巴特,他不在的时候,我帮苏合大哥找羊的事,原因是我错一点冻死。几天后,苏合大哥骑马送来两只白条羊,跟巴特呜里哇啦地和巴特说了许多话后,抱着我又拍又打的。
苏合大哥走后,巴特慢言慢语地道:“亮子,你给苏合大哥找羊了,冻死,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你不是来送死的。”他的语调慢的我有点儿不适应。
第二天,巴特乘早班车又走了,我又开始了独自喂马,劈柴的生活。
年底,由于我冒着生命危险帮苏合大哥找回了丢失的羊,巴特被评选上了全旗的最佳所长。
5.第二年,陆续有牧民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迟早是要离开乌珠穆沁的,不想找本地姑娘成家,不是本地姑娘不漂亮,是我不想离开的时候拉家拽口。
巴特说成了家,走的时候可以一块走。
在我精心的喂养下,毛伊罕的毛顺溜多了,整个夏天,我都把它放到苏木前面的那片撒野大滩里吃草。
秋天,阴雨一场接着一场,整个乌珠穆沁草原生机盎然。雨停天晴后,湛蓝的天空上鹰隼翱翔着,慢条斯理地巡视着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心急如焚的百灵鸟,盼着最后一窝雏鸟出窝展翅飞翔。
蘑菇雨后春笋般地从草缝里探出了脑袋,野韭菜花枝招展纷纷登上T台,波光粼粼的乌拉盖河蛇样逶迤,形成了九曲十八弯。站在脑包山上眺望整个草原,目光都是绿的。
派出所于巴特而言,更像是驿站,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来去匆匆间,酒成了我们的兄弟。喝了酒的巴特叫我名字时,跌跌撞撞的,“亮子,好好干,我一走,所长就是你的。”
我不想当什么所长,我只想离开。
毛伊罕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蝇。一匹串群的儿马,颠着碎步,棕毛婆娑,执拗地到了它的跟前。毛伊罕避闪不及,被它撞到了屁股。莽撞的儿马毫不顾及毛伊罕的感受,昂扬着脖颈,君临天下似的嘶叫着,几个回合就把毛伊罕围拢到了身边。
一个后晌,毛伊罕被儿马追逐着,纵情在草原上驰骋。
夕阳西下的时候,苏合大哥骑着他的鞍马,在派出所门口和巴特得意洋洋地调侃了很久,才把他家串群的儿马赶回群。尽管我不知道他们调侃的是什么内容,但我知道一定和毛伊罕有关,瞧苏合大哥一脸的坏笑就知道。
八个月后,毛伊罕产下了它的第一匹马驹,黑的透亮,一看就是苏合大哥家儿马的种。
巴特依然来来回回的,似乎回来就是陪我喝酒的,酒是高度的烈性白酒,辣舌头呛嗓子的,储存在塑料壶里,喝了就倒一碗。
喝了酒的巴特话总是比平时多,说起苏合大哥,说起在满洲里读书的阿茹娜。问这问那的,问我是不是不想找蒙古姑娘,问我是不是嫌阿茹娜黑,还说阿茹娜黑是放马放的,放寒假回来一准变白。
巴特说苏合两个姑娘,一万多亩操场,将来都是你的。
我爹在信上说,“李亮,你娘说蒙古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听不懂她们说话。”娘的意思就是爹的意思。巴特比我急,“亮子,该成个家了。”回信时,我和我爹说:“爹,蒙古姑娘也有漂亮的,会说汉话的。”我爹来信时说:“你娘还是喜欢汉族姑娘。”
毛伊罕的马驹,是寒假阿茹娜骑马用套马秆从苏木前面的草场逮走的,隔着苏木门前的公路,远远的看不清她变白了没有,马骑的是越来越让我自愧不如了,挥舞着手中的套马秆,追赶着毛伊罕的马驹。
草场上的草已经完全枯黄,瑟瑟的风在酝酿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隔着玻璃窗,巴特又倒了两碗酒,他一碗,我一碗。他问:“亮子,阿茹娜变白了没有?”我顾着喝酒,不答他的茬。巴特不甘心,跳下地趿拉着鞋隔着公路扯着嗓子喊:“阿茹娜,阿茹娜。”真是搞不懂,巴特一说蒙语立刻换了个人似的,声音肥厚而圆润,舌头也捋直了。
马背上的阿茹娜,一提缰绳,坐骑前蹄瞬间腾空,真为她捏了一把汗,只见她侧身哈腰,双腿点镫,硬生生掉转了马头,飞奔而来。巴特急忙闪身,生怕被马踩踏似的。我始终没听懂阿茹娜和巴特说了些什么,之后阿茹娜又去草场追毛伊罕的马驹了。
其实我从没有介意过阿茹娜是白是黑,或者说她白不白黑不黑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过说心理话,我更喜欢皮肤黑黑的阿茹娜,风符合我心目中蒙古姑娘的模样。
冬天,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风,刮刮停停,停停刮刮。巴特,走了来,来了走。漫长的冬季没有一户牧民走失牛羊,没有一个牧民喝酒迷路在所里过夜,也没有老乡来和我借钱。我孑然一人在异乡过的第三个年,年三十喂马,劈柴,喝酒,吃肉。大年初一,劈柴,喂马,吃肉,喝酒。没有丝毫的变化。苏木大院里,依然堆着烧不完的煤。毛伊罕的毛又长了,垛在墙角的干草是苏合大哥赶着胶轱辘车送来的。
年前骑着摩托的邮递员送来了我爹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上说:“李亮,你娘和我都挺好的,你甭惦记,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我爹的意思我懂,因为我在信上和他讲过,巴特说只要我好好干,立了功就可以离开乌珠穆沁。不过我没和我爹讲巴特一走,所长就是我的。
好像我爹比我更盼着我立功。
阿茹娜返校之前,骑马给我送过一趟黄油和奶豆腐,说她阿嬷亲手做的。进门就张张罗罗的要和我喝酒,我担心她喝了酒骑马回去危险,哄她酒喝完了,巴特还没捎来。她不信,翻箱倒柜地找。再有一年,她就毕业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当医生。
所里就那一间房,吃住办公挤在一条炕上,隔扇后的半间房厨房兼储物间,找一壶酒容易的很。我说:“阿茹娜,趁天亮,你快回吧。”她主人一样满上两碗酒,一碗推给我,说:“喝。”没喝就醉了似的,不知深浅。我还是喜欢她说蒙语,尽管听不懂,起码听起来不别扭。
酒已满上,怎么能不喝呢。肉是现成的,白条羊几斧子下去,要腿是腿,要脖子是脖子,扔进锅里,倒瓢水,丢把盐的事。炉火纯青,十几分钟后就开始沸腾。羔羊肉嫩的很,翻两个滚,捞起来即可啃。
和我比起来,阿茹娜更喜欢动刀子,我更喜欢动手,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娴熟的使刀子。
阿茹娜每割(ga)下一块肉,都用刀尖扎着,直戳戳的送到嘴边。我说:“阿茹娜,你慢点,小心划了嘴唇和舌头。”阿茹娜不以为然,演示给我看,满嘴拗口的汉语,“这样,这样,这样。”我心思等你划了嘴和舌头就那样了。
一碗酒下肚,阿茹娜脱掉了她的蒙古长袍,我也解开了棉袄扣子,咧开怀袒开襟,敞开阵势,放开手脚,主动一人满上一碗,要和阿茹娜一醉方休。阿茹娜问我,“你行不行,不行甭喝了。”我胸脯拍的“啪啪”的,反问她,“你行不行?”又道:“来乌珠穆沁三年,我喝的酒比水都多。”
喝酒前,阿茹娜的马,我已帮她喂上,和毛伊罕并排拴在圈里。巴特不在,她完全可以留下来过夜,没必要逞能骑马回家。
三碗酒下肚的阿茹娜,汉语说的糟透了,咬字不清也就罢了,还不连贯,蒙古长袍不穿就要走。我怕她冻着,慌忙追出院子给她披上。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回家。”她把回家两个字却说的坚决而清楚。
我抱住了阿茹娜,“别回了,马我都替你喂上了。”阿茹娜解开马缰绳,飞身上马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再见她的时候,是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