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行为》(1922)(节选)

《新旧个人主义》(1930)(节选)

《自由与文化》(1939)(节选)

《人性与行为》(1922)(节选)

一、论社会变迁与道德冲突

据说,从社会习俗中引出道德标准便是剥夺后者的所有权威性。据说,道德意味着使事实从属于理想的考虑;而上述所引观点却使道德依附于纯粹事实,这无异于剥夺了道德的尊严与正义。此种反对意见拥有道德理论家的习惯势力为它撑腰;因此,它在否认习俗的同时却又得到它所攻击的概念的帮助。这种批评基于一种错误的区分。它事实上是在主张,要么是理想的道德标准先于习俗并将其道德品质赋予后者;要么,道德标准因落后于且源于习俗,因而只是一些偶然的副产品。

那么,如何解释语言现象呢?人类起初并未计划语言;他们在开始谈话时,心目中并无有意识的社会目标,在他们面前也没有语法和语音规则,用以调节他们的交际活动。这些东西在这一事实之后出现,且起因于它。语言诞生于非理智的牙牙学语、被称为手势的本能的动作以及环境的压力。但是,语言一旦诞生,便成为语言,而且作为语言而发挥作用。它的作用不是要使产生它的那些力量永恒化,而是要修正、引导它们。它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因而人们刻苦学习使用它。种种作品生产出来,随后便有了大量的语法、修辞、字典、文学批评、书评、散文,如此源源不断。教育、学校成为必需;读、写能力成为目标。简言之,语言在其产生之时,满足旧的需要并打开新的可能性。它创造需要,需要产生结果,而这结果并不局限于演讲与文学,而是延伸到由交往、咨询与指导构成的共同生活中去。

语言机构的发展规律也适合所有其他机构。家庭生活、财产、法律形式、教会与学校、艺术与科学团体,所有这些在最初兴起时并非为服务有意识的目的,而它们的创造也不是根据理性和正义的原则行事。然而,每一种机构都带有自己的发展需要、期望、规则、标准。这些并不只是对产生它们的诸种势力的修饰,或无聊的装点门面。它们是新增的势力,它们再创造,它们开辟新的努力方向并要求新的劳动。一言以蔽之,它们就是文明、文化、道德。

然而问题依然存在:依此方式诞生的标准和观念有何权威呢?它们对我们有何权利呢?在一种意义上,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但是,在同一意义上,无论我们给道德责任和忠诚赋予怎样的起源和威力,这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为什么要听从那些形而上的、超验的理念实在呢,即便我们承认它们是道德标准的制定者?为什么要这样做,假如我想那样做呢?只要我们愿意,任何道德问题都可以化约为这样一个问题。但是在经验的意义上,这个问题很简单。生活本身就是权威。为什么要使用语言,促进文学,获得并发展科学,推进工业和崇奉高雅艺术呢?问这类问题无异于问:为什么要生活呢?唯一的回答就是:一个人如果打算生活,他就必须过由这些东西构成的生活。我们可以问的唯一有意义的问题是:我们打算怎样使用这些东西并被它们使用,而不是是否会使用它们。理性与道德原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推到这些事物的后面去,因为理性与道德从它们之中生长出来。但是,理性与道德不仅从它们之中生长出来,而且生长进入它们之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任何人即便想脱离它们,也不可能。他无法回避怎样过生活的问题,因为无论如何他必须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去过生活——否则就放弃、退出。简言之,不是要在习俗之外的道德权威和习俗之中的道德权威之间作出选择,而是要在采纳更多还是更少理智而有意义的习俗之间作出选择。

不可思议的是,拒绝承认习俗与道德标准之间的联系的主要的实际效用,是神化某种特别的习俗,把它当作永恒的、不变的、不容批评和修改的东西。此种结果在社会巨变时期尤其有害。因为它导致了名义上的标准和实际习惯之间的脱节,前者伴随着理论上的成功而变得苍白无力、华而不实;后者却必须关注现存的条件。这种脱节造成混乱,然而,动**和混乱在实际上不能容忍,于是又促成了某种新的规则。只有像瘟疫和饥荒对生活和安全的物质基础造成的那种彻底的破坏,才能使社会陷入深深的混乱。任何程度的精神转变都不可能严重地扰乱习俗或道德的主流。因此,在社会变迁时期试图维持旧标准之不变性的更大的危险,并不是普遍的道德松弛;而是社会冲突,不同道德标准和目标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阶级斗争最严重的表现形式。

因为彼此分隔的阶级培育出各自的习俗,即他们各自的行为道德。只要社会主要处于稳定不变状态,这些不同的原则和主导目标便不发生冲突。它们并存于不同的阶层,一边是权力、光荣、荣誉、气派、相互信任;另一边是勤劳、服从、禁欲、谦卑、敬畏:高贵与低微的美德。一边是活力、勇气、力量、创造;另一边是顺从、忍耐、魅力、个人忠诚:男性与女性的美德。但是,变动会侵犯社会。战争、商业、旅行、交往、接触其他阶级的思想和欲望、工业生产中的新发明,这些都会扰乱既定的习俗格局。凝固的习惯开始融化;一股潮流将从前分离的东西混为一团。

每个阶级都坚信自己目标的正义性,因而不太计较达成目标的手段。一方宣称秩序——有利于自身利益的旧秩序——高于一切。另一方则高喊自由权利,并将正义等同于自己受到压制的权利。没有共同的立场,没有道德上的理解,没有公认的申诉标准。今天这种冲突已经发生:在有产阶级和工薪阶级之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在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每一方都求助于自己的是非标准;每一方都认为对方是私欲熏心、异想天开或顽固不化的家伙。变动也影响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民族与种族相互面对,带着各自不可改变的标准。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如此频繁的接触与交织。从来没有过比这更重大的冲突,因为每一方都感到自己得到道德原则的支持。关于过去状况的习俗与关于未来可能性的情感,各行其道。每一方的需要都将对方视为道德原则——私利的表现,还是更高意志——的自私的破坏者。唯一可能的调解人——理智——却龟缩于遥远的抽象的王国,或只是在事后出来收录既成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