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对人生价值问题都作了一种气质性乐观主义的回答,这种气质性乐观主义使他们无法相信,人间竟会存在任何十恶不赦的事情。我们亲爱的老瓦尔特·惠特曼的作品是这种乐观主义的代表性教科书。在瓦尔特·惠特曼的血脉里,到处都涌动着这种纯净的生活快乐,剔除了存在任何其他感情的可能性——

尽情地呼吸吧,这空气多么甜蜜!

漫言调侃、随意信步,请把握你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便是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上帝!……

哦,万物多么奇异啊,哪怕那最最微小的分子微粒!

啊,万物的精灵哟,让人如此惊奇神迷!

我歌唱那东升的太阳;迎接那中天的骄阳;或是拥抱此刻壮丽的落日;

也为大地的灵秀和她所有茁壮生长的生命而怦然心悸……

我歌唱,为那最后的时刻;为古今同样平等的人们;

我歌唱,为那万物无极的终极;

我说,这自然天宇将生生不息,这荣耀将辉煌不已;

我以雷电般的声音高唱赞歌,因为——

在这广袤的宇宙,我看不到一丝瑕疵,

最终,也看不出一丝令人悲伤的因果败迹。

同样,卢梭在他于安内西度过的九年中所写的作品里,只是在向我们诉说他的快乐,他写道——

我想告诉你们的,既妙不可言,也不可思议,只能感受和感觉,没有任何幸福的目标,只有幸福的情绪本身!日出而起,我感到快乐;信步漫游,我感到快乐;看到“玛曼”,我感到快乐;离开她,我也感到快乐。我漫步于林中,穿行于葡萄架下;我在山谷间悠游如水;我阅读、我闲逛,在花园劳动、采集花果;也帮人做些室内工作;但无论到哪里,快乐总伴我左右。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指定的,一切都随心所欲,真让我每时每刻,快乐无穷。

倘若人们能够长久保持这样的心情且使这类性情成为普遍的话,那么就永远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谈论了。任何一位哲学家都不会绞尽脑汁地去试图证明生活是否值得过这一问题,因为事实是,绝对如此的生活保证了生活本身值得过,而这一疑问的消失不是因为人们找到了任何答案,而是因为人们抹除了这个问题。但是,我们不是魔术师,不能让这种乐观主义气质普遍流行;不能到处释放这种关于生活的气质性乐观主义;那些抱有气质性乐观主义的人总是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对他们提出一种坚定的反驳。在所谓的“循环错乱”中,癫狂过后便是忧郁,我们找不出任何外部原因。根据人们习惯称之为“心境调理”的旧医学书上对心境波动的记载,对同一个人来说,生活常常是今天春光明媚,明天却愁云密布。用报纸上的玩笑话来讲,“这全看生活者怎么过啦”。卢梭失衡的性情使他经受着一种变化,使他在尔后糟糕的日子充满忧郁,陷入带有迷信与恐惧的黑暗幻想。一些人似乎从他们一出生起就不能像瓦尔特·惠特曼悠扬的语调所描绘的那样,他们的灵魂无法享受快乐,他们给我们留下的诗句甚至比惠特曼的诗更具永恒意义,比如说,风度翩翩的李昂帕迪,或者如我们的同时代人詹姆斯·汤姆森,在他那部悲惨的作品《可怕的夜城》——我认为,以其文学之美,这本书更为人了解,但只是因为人们害怕引用它的语言而使得它不太出名,这些语言是如此地忧郁哀婉,同时又是如此地真诚可信——中所说的那样。在该书的一处,有首诗描绘了一群人汇集在一起,聆听一位布道者夜间在一座没有光明的天主教教堂内布道的情景。这段布道诵词太长,不便摘引,其结尾是这样的:

啊,我那过着悲惨生活的兄弟们啦!他们的生活是如此短促;

短暂的年华必定使我们解脱这滚滚红尘;

我们无法忍受这沉重艰难的人生;

但如果你不愿度过这悲惨的生活,

瞧吧!只要你愿意,便可了此残生;

死后再没有这恐惧的清醒——

他颤抖的声音如同教堂低鸣的风琴

震颤着教堂拱圆形的长廊,款款余音;

饱含热望的音调诉说着欢乐

却又悲凉哀婉,如同一曲安魂的歌吟:

黑夜模糊的集会人群仍寂静地聆听着,

沉思着那句“只要你愿意,便可了此残生”。

黑夜模糊的集会人群仍寂静地聆听着,

沉思着我们听到的祷词,

沉思着那句“只要你愿意,便可了此残生”,

或许是还在等待着别的话语和声音;

当挽歌像闪电划破沉闷的天空

带来了一阵尖利而悲伤的哀鸣——

那人诉说着真理,啊!他在诉说着真理:

坟墓之外,我们没有人生;

没有上帝,命运既不知道愤怒,也不知道怜悯:

在这里,我能否找到我渴望的安宁?

在所有永恒中,我们有过一次机会:

那便是短短几年体面的人生——

理智的增长让人生闪耀着光彩,

妻室儿女让家庭充满恬静;

人们以其天才般的机敏创造多彩的社交快乐;

艺术的世界让人狂迷消魂;

通过人们无限想象的火热之心

自然界也闪烁着荣耀的灵氲;

为这纯粹的存在、为人的健康消魂狂喜吧!

看那无忧无虑的孩童和那青春洋溢的年轻后生;

含辛茹苦的人类赢得了各种财富,

尊贵的长者带着人生永恒的真理安详长眠;

一切崇高的人的特权啊!

都已在往昔岁月的记忆中储存;

耐心地追寻这世界的伟大谋划罢!

穿过那一层层岁月烟云的巨大阴影。

从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机会,

对于我,无限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无影无声;

这机会永远不会再来,不会!

空白,这无垠的空白在向我走近。

可这唯一的机会自我诞生之日便已错失,

成为一种无情的嘲弄,一场人生的幻影;

而我依然驻足大地,呼吸着高尚人生的气息,

如此痛楚,以至我渴望早日了却这无谓的残生。

我人生的美酒只是一樽掺和着苦汁的毒药,

我人生的正午时光在深夜的噩梦中流尽,

我宁愿失去我全部的岁月,也不堪忍受岁月的煎熬,

什么能够安慰我失去的生命至尊?

别高谈安宁罢!哪里有什么安宁?

住嘴吧!语词又怎能使错失变为公平?

我们的生是一种欺诈;我们的死是一个黑暗的深渊;

喔!安静吧!请正视这绝望的人生。

这灼热的声音从北面的长廊传出,

迅即如闪电划过大厅,刺激着大家的心灵;

顷刻间,人们无言以答,一片寂静,

因为面对那些最无可言说的对手,语词必定退缩无声;

最后,布道牧师带着可怕的眼神、低垂着他心事重重的脑袋

只是向人们说道——

我的兄弟,我可怜的兄弟们!生活——

对我们原本无善可寻,

人生短促如梦,噩梦永难成真;

而我们生前对此一无所知,

现世也将一事不明:

我沉思着这些思想,唯有它们才使我安宁。

“人生短促如梦,噩梦永难成真”,“瞧吧,只要你愿意,便可了此残生”——这些诗句从忧郁的汤姆森的笔下真诚地流出,这些诗句对所有聆听它们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安慰,一如对汤姆森本人。这世界更可能是一座永久的恐惧之穴,而非持久的快乐之泉。所有加入自杀队伍的人都说,生活不值得过——这支队伍的点名如同著名的英国军队的夜间鸣枪点名一样,随着太阳环绕世界转动而周期性地进行着,永无终结。当我们舒适地坐在这里时,我们也必须“沉思这些事情”,因为我们是那些自杀生命中的一员,我们与他们共享生命。最清白的理智正直——而且,还有最朴素的坦诚和荣誉——告诫我们,要忘却他们的做法。

拉斯金先生说:“假如,在一次于伦敦市中心举行的晚宴上,流光溢彩,人们正享受着美味佳肴,倏然间,宴席套间的墙壁坼裂,宴饮者们透过裂缝看到邻近的人们正忍饥挨饿,处于悲惨境地,他们被夹在一群花天酒地高谈阔论的人群中间;假如,他们脸色苍白,穷困潦倒,陷入绝望之中,他们挨个儿站在柔软的地毯上,挨着每一位客人的椅子旁边,难道我们只能扔给他们一些残羹剩饭吗?只能扫视他们一眼,忽略而过,或是只能给他们一点恩赐吗?然而,实际的事实、每一位富者与贫者之间的真实关系,并没有因这宴席与病床之间房墙的坼裂而发生改变——就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短短的几码!)一切都显示出,欢乐与悲惨竟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