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花把来龙去脉向宪平说清楚以后,宪平问小姑娘要不要跟他一起闯关东去?
虽然珍花更想先回家乡去,可是一路上她也看见了闹饥荒闹得厉害,她都险些被吃了,特别的后怕,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再加上宪平告诉她,往她老家那个方向走的话,都在闹饥荒,到处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眼下回头走,大概是死路一条了。她的母亲和哥哥在现阶段很大程度上应该不会在原地等她,不是在战争中出事,就是还在逃难。
综合考虑下来,珍花便答应了要跟宪平同路闯关东,先避天灾人祸,等以后饥荒过去了,再回老家去。
走之前,珍花想起自己的包袱和苏联大兵分来的粮食都在黑皮夫妇家里,以及还没有问到家乡确切的位置,她就带着宪平为她撑腰做主去找黑皮夫妇算账。
包袱里的红汉服尚在,粮食只要回来了一小部分,珍花家乡确切的位置那俩夫妻也真不晓得,他们原来没去过,只晓得她家乡大概是什么方向。
看见珍花身旁举枪的士兵宪平,黑皮夫妇哆嗦着跪地求饶,狼号鬼哭地求小珍放过自己,俩中老年人打摆子直哭喊他们什么都交出来了,还管她叫珍大姐。
宪平忽然问她:“你叫小珍?”
珍花点点头,反问:“大哥,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刘宪平。”他们短暂地介绍了彼此,宪平便瞥了一眼地上哭个不停的黑皮夫妇,头痛地问珍花想如何处置黑心亲戚。
珍花那时候怀旧不忍心像亲戚那样对她痛下杀手,然后她又把这事儿交给了宪平处理,要杀要剐由他做主决定。宪平摸了摸兜里剩余的子弹,想着后面还有很长的路途要走,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可浪费子弹了。
珍花和宪平更担心黑皮夫妇以后害其他人,想给杀了,觉着他们跟屠夫两口子一样可怜可恨。两人暂且感到颇为无奈,不知如何是好,毕竟黑皮夫妇不像屠夫那样最后搏命反击,从头到尾只是跪地求饶。
宪平最后只是警告着狠狠惩罚了黑皮夫妇一顿,让他们不许再吃人了,否则回头枪毙了他们,麻烦他们去屠夫家看看,屠夫两口子已经就地正法了,这一次饶他俩一命。
宪平便举着枪带珍花撤离了黑屋子,他们走远了才逐渐放下防备。
珍花将包袱翻来覆去,重新找到了柳波芙的地址,她松了一口气。她害怕再丢失重要的朋友的地址,刚上路就把柳波芙的地址死死背了下来。
二人离开村子后,宪平欲言又止,沉浸于背柳波芙家地址的珍花没太注意,他酝酿了一会儿拍拍她胳膊肘,严肃问道:“小珍,你……有没有在日本人建立的集中营里待过?”
珍花愣住了,她迟疑地点头,承认道:“宪平哥,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料事如神啊……当过兵的真厉害……听得出来我的求救声……还看得出来肉干是人肉做的……现在竟然又看得出来我在集中营里待过……”她忍不住低头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是不是有什么特点能让宪平看出来,还是她曾经伪装日本人久了,身上沾染了日本鬼子的仪态感?
宪平眼睛登时发亮,他终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整个人乐呵呵的,他半蹲到珍花面前,才好好地仔细回答,他是哪一支游击队伍的人——傅保詹所在的游击队。
“小丫头,你还记得傅保詹吗?”宪平注视着她说道。
珍花眼睛也发亮了,她重重地点头认道:“真巧啊……我记得保詹哥!我本来一直在集中营里等他的,他说他要来救我,可是……我等到了战争结束,集中营解放了,他都没有来接我,他怎么了……是不是忙得把我给我给忘了?”
宪平放在珍花肩膀上的大手,逐渐往下抚摸到她的手上热乎乎握着,肯定道:“不,傅保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傅保詹的记忆已经延续到了我的身上来,延续到了游击队每个队员的记忆里……”
接着宪平讲起了傅保詹身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傅保詹从集中营全身而退之后,不仅带了详细的集中营地图回去,还告诉每个游击队员,这些功劳都是一个叫小珍的俘虏冒着生命危险所做出的努力和成果。傅保詹要每个人都记住小珍,以后要是在外遇到了在集中营里待过的叫小珍的小女孩儿,大家务必要帮助她。
那份集中营地图使得游击队伍下次骚扰集中营的时候,才真的顺利救出了重要的共产党战俘和北平来的特派员。他们收到消息也及时避开了日本军队的埋伏。
然后那支游击队伍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珍花的名字,都记得她。如果以后遇到一个叫小珍的女孩儿,他们都将报恩。
因为傅保詹怕朝不保夕的自己有什么意外,不能去接应珍花,所以他把小珍的名字告诉给了那片树林里的每个游击队员知道。
傅保詹本来是安全回去了,可是有一次在树林里打激烈的游击战,傅保詹替宪平挡枪牺牲了,他死之前,紧紧握着宪平的手希望战友替他去集中营接小珍,把恩报了。从此,这便是宪平生命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游击队解散以后没了其他繁重的任务,宪平终于能带着人手跑回集中营找珍花了,但珍花那会儿正跟着大队伍往东北走,两人错开了,没料到珍花在苏联军队和黑皮夫妇家耽搁了一些日子,后头实在找不到人才决定闯关东的宪平竟偶然遇到了珍花,并意外解救了她。
宪平擦了一下眼眶里的热泪,对着珍花的肩膀又是搓来搓去,又是紧张地握着,一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表情。
珍花知道宪平不好意思抱她,才把她肩膀揉来揉去的,她已经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了。但同苏联女孩儿们接触过的珍花,知道拥抱和亲吻是人们相见和离别时很形象的一种表达方式。
珍花便上前拥抱住了蹲在她面前的抗日战士刘宪平,她眼睛湿润地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轻轻说道:“傅保詹,我等到你了。”
宪平突然捂脸闷在珍花瘦弱的肩膀上痛哭起来:“谢谢你,小珍,我的命也是你救的,如果不是你救了保詹,保詹也不能替我挡枪子儿……我俩兄弟都非常感谢你,整个游击队都感谢你……没有人会忘记你的……”
两人相认叙旧了七八分钟左右,更亲切信任着彼此上路了。
宪文算是退伍了,他照旧穿着当初从军以后分配到的板正军服,青年文质彬彬而又不失威严力量。那一套洗得泛白的戎装整洁端正,背了配套的行囊,身上斜挎着水壶,还有一把跟了多年的勃朗宁手枪,别人见了他这身庄严的行头都会忌惮他几分。
珍花也用崇拜的目光偷瞄他,宪平发现了就会低头冲她腼腆地笑一笑,笑得很像傅保詹那种内向的笑容。所以她时而管宪平叫保詹,时而叫他的真名,宪平从来不介意,让她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在寂寞孤独的路途中,两人渐渐聊深内容,相谈甚欢,他们应该这辈子都没有和哪个异性说过这么多的话,彼此像朋友,像知己,像战友。
他们先是聊起已经历过的饥荒记忆,各自老家饥荒的时候人们都饿昏了,走路都站不稳,到处去寻可以吃的东西,但寻来的大部分不能吃却还是吃了。
童年饥荒的时候珍花经常吃哥哥捉来的蚱蜢,炸出来的蚱蜢可香了,脆脆的。没有油的话,就吊水煮一道,撒点调味料也算香,就是有点虫子臭味,饿狠了这种臭肉味也香得很。
宪平吃过树皮、树根,学畜生吃草,还吃泥巴等等。宪平的妈妈把很多泥巴和起来,加一点儿玉米面进去,做成馍馍烤出来吃,没想到,泥巴味不很重,吃起来是那么的香,一家子都吃得大快朵颐。
小时候家里穷啊,吃不上饭以后,特别是在寒冬,一家人穷得只有一件夹袄可以穿,他们只能轮流穿那件厚外套出门,大人们要脸又怕冷,没有外套不肯出门。而他当时是个小男孩儿,不在意那么多,经常穿着又薄又破的衣服或者光着身子跑出去找吃的。
还有村民吃自己拉出来的屎,他们麻木地嚼着咽下,只为了填一下磨疼的肚子。
再到后来什么不能吃的东西都没得吃的时候,有人把人家死人的肚皮剖了掀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能吃的。
在这个话题的最后,宪文才回答他是怎么认出人肉干来的,以前行军打仗,他误吃过人肉干,味道像不同的家畜混合起来的口感,也有一种野味儿。他知道是人肉以后,就立刻呕吐了。
人肉干是怎么来的呢?!
宪文回忆起往事讲道:比如古时候农民起义,刚开始打仗啥物资都没有,他们就会去抢劫村子,还会杀人,由于和城里的皇家军队打拉锯战,大量消耗了人力物力,起义的队伍就继续从底层的弱势群体那里获得资源,等村子被抢光了,他们会让有力气的村民参军,没力气的人便被做成人肉干……
然后在宪平的队伍里,以前有一个士兵听了家里老人讲古代农民起义吃人肉的事情,他就效仿上了,趁军队歇息在村子里的那阵子,他偷偷杀了村民做成人肉干分给大家吃,还欺骗着别人说是野味,等大家发现是人肉以后,很多人都恶心地吐了,最后把滥杀无辜的士兵枪毙。可是在缺乏物资的战争年代,也有士兵没有丢掉人肉干,饿得偷偷地拿出来吃,不肯吃的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走累了而饿得虚弱的珍花震惊地看着宪平讲出他们行军误吃人肉的事情,之后也不能习以为常。
而她饥饿时居然没出息地想起了做杉井奈铃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山田幸子会做很多好吃的给她,她们还会一起做可口的点心,做手工玩意儿……
这样的记忆不知不觉浮现在眼前,她想着感到羞耻起来,很快摇摇头,挥去了那段建立在同胞血肉上的吃饱穿暖的日子。饥饿会让人显露本性,而思想的文明压抑束地缚着她的本能想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