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花由柳波芙带着随苏联大兵的队伍前行了一阵子,当坦克驶到某条分叉路口附近,珍花觉得此处非常眼熟,不知不觉逐渐搜寻起了脑子里的童年回忆。

离那个分叉口远一些后,珍花猛地想起来,以前过年爹带一家人出过一次远门给亲戚拜年,是从这个分叉口左边那条路进去的,她不会记错,因为她当时内急在这个分叉口拉过肚子。

珍花便及时请求柳波芙让前面的司机停一下车,她要去找附近的亲戚,就能知道家在哪里了。柳波芙只好装了一小袋压缩饼干、巧克力、米粒、罐头和黑面包,阔气塞给了珍花,很不舍地与她喜欢的中国娃娃遗憾道别。

珍花非常感谢柳波芙对她那么大方,她索要了柳波芙在苏联的地址,希望将来有机会去莫斯科拜访这个人美心善的大妞,柳波芙愉快地写下地址交到了珍花的手中。

柳波芙告诉珍花,她很喜欢中国,中文才学得这么好的,希望暂时寻不到家乡的珍花以后到家了,就一定要前去莫斯科找她,然后邀请她来珍花中国的家里做客,带她去考察中国比较好的大学,她以后要来中国留学的。

然后,柳波芙和珍花互相拥抱和亲吻,难舍难分地道别了。更因为亡友杜尼娅的关系,她们俩多年以后也成为了真挚的异国友人。

珍花背着一包袱的粮食跑去投靠亲戚,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还要走六七十公里的路程,柳波芙给她的粮食完全够她在路上吃的了,感到小饿的话,她都没敢吃多吃粮食,她未雨绸缪想着怕找亲戚的事情落空。

珍花走着走着,走到依稀记得的村子里去,她打量了一下那个破旧的小房子,应该是亲戚的家院儿,便上前试图敲了几下门,暂时没有响应。

正当珍花灰心丧气以为没人的时候,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珍花抬头欣喜若狂地看见了多年不见但认得出来的亲戚,他们夫妻俩饿得骨瘦如柴,脸上和身上都是骨头清晰突出的模样,两个人简直像行走的白骨架子,跟集中营里那些皮包骨的战俘一样凄惨。

他们神情恍惚地问道:“来稀客了,你是谁啊?”

“黑皮叔……黑皮婶儿……是我啊……我是小珍啊……我爹就是爱赌钱的那个张赌王……”珍花激动地答道。她不晓得这家亲戚的名字叫什么,只记得别人都管皮肤黝黑的男主人叫作黑皮,连爹也这么叫。她还记得黑皮叔和别人都揶揄地管赌鬼爹叫张赌王。

黑皮夫妇恍然大悟,连忙喜气洋洋地将珍花拉到了屋子里去坐下,兴高采烈地招待着说:“来稀客了,真的来稀客了,我们夫妻俩昨晚就梦见一只兔子上门来了,原来啊是您这位小稀客来啦!”

只是夫妻俩捉襟见肘,只能给珍花端来一碗浑浊的水,他们低头不好意思地讲道:“小珍啊,你将就喝点儿水解渴,想喝多少水就有多少水,咱家虽然没有正经粮食吃,可是水是有的,管喝饱……”

他们欢喜团聚一会儿,互相弄清楚了对方的情况。原来村子里闹饥荒也闹得厉害,黑皮夫妇已经好几年没吃过米饭了,不是吃蝗虫蚯蚓就是吃树皮草根,最近连草根都被挖完了,真没什么吃的了。然后黑皮夫妇了解到侵华战争期间小珍和家里人走散了,她找不到家乡在哪里,倒是在路上无意路过亲戚家附近,才找到了这里来。

黑皮夫妇便宽慰珍花,先在亲戚家里放心落脚,等饥荒过去了,他们想办法凑点儿路费送小珍回家去,要是在老家等不到小珍的家人,那就在老屋子里留一封信通知对方,让小珍暂时跟着黑皮夫妇过日子好了,相当于寄养在亲戚家的。见了热情的亲戚宛如见到了母亲和哥哥一样,珍花喜不自胜,还把苏联大兵资助给她的粮食倒出来,分给黑皮肤夫妇吃,先用这种实在的方式感谢人家。

珍花照旧在身上藏了点儿粮食,没全拿出来。

饿了好久的黑皮夫妇看到这些好东西,冒着幽光的眼睛都发直了,他们像控制不住的畜生抢食似的,打开食物风卷云残塞进了嘴里,差点儿没给噎死,喝了好多水顺气。他们边吃边感谢珍花,然后还理智地分出一部分食物收放好,让大家省着慢慢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在他们再次喝水顺气的档口,珍花张望着乌漆嘛黑的房间,问道:“小妹妹呢?我记得她比我小点儿,可喜欢和我玩儿呢……”

黑皮婶儿呛到了,黑皮叔也锤起了胸脯。

“怎么了?”珍花担心地看着他们。

黑皮夫妇放下喝水的缺口碗,唉声叹气抹泪哭道:“小妹妹啊……我们小荭英她……她给活活饿死了……唉……我们夫妇真是对不起她啊……这孩子怎么投胎到我们这样的爹妈家里,苦了她一辈子……去世之前都那么苦……苦啊她……我们就不该生她……”

呜呜呜……

黑皮夫妇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哭得收都收不住,他们不断地埋怨自己。珍花只好帮黑皮夫妇擦擦眼泪,拿起桌上自己都舍不得大口吃的食物喂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别自责了,继续替小荭英吃饱了,才能让小荭英泉下有知,放心去投个好胎,投到东北去,下辈子一定能吃饱的。

黑皮夫妇家里哪儿都黑漆漆的,灰暗得很,家徒四壁,连煤油灯也没有,之前为了换粮食什么都给当光了。珍花虽然怕黑,但是屋子里有人气,她心理上还算过得去,便住进了小荭英原来的房间里。

住了几天,他们夫妇俩神经兮兮地都把珍花看得很紧,说是灾年外面坏人多,小孩子不能到处乱跑的,最好别出门去。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老家,所以不肯随有的村民一起逃难到东北去。

有一次黑皮叔鬼鬼祟祟出门去了,让黑皮婶儿在家好好看着珍花。他们夫妇穷得穿一件棉袄,谁出门去,谁就穿上棉袄体面点儿办事情。

珍花感觉不对劲,总觉得黑皮夫妇俩存着什么坏心思,他们晚上睡觉都要锁住珍花房间的破门,两人白天黑夜轮流看着她。趁黑皮婶儿一个人在家之际,珍花忽悠着对方,想出门替他们找粮食去,但黑皮婶儿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她出门,以安全为名义把她锁到了房间里去。

珍花敲门大喊大叫地让黑皮婶儿开门,这几日稍微吃饱的黑皮婶儿也生气了,她冲进去将珍花捆了起来紧紧地绑在椅子上,还用臭抹布塞住了珍花的嘴。

这下,珍花彻底确定了,他俩不安好心,想干什么坏事儿,该不会是想卖她换粮食吧?

珍花猜得八九不离十,另一边出门的黑皮叔来到了村里其他人家里,商量着要不要互相换孩子吃。饥荒这些日子,他们原来不忍心吃掉自己的孩子小荭英,就和邻居互相换孩子煮了吃。他们还残存一点儿脸面,也不忍心吃了亲戚的孩子,所以故技重施去找想换孩子吃的人家。

找到了以物换物的村民,黑皮叔回家就跟黑皮婶儿悄悄说了这件办好的事情。他们唉了一声摇摇头,怪道是珍花命不好,灾年谁都想活下去,她有正道不走,偏偏撞到他们家来,当送上门的粮食,谁不心动呢?毕竟他们自己的孩子都被人吃了,怎么会放过亲戚的孩子呢??

于是珍花半夜里就被黑皮夫妇像捆小家猪一样捆起来,交换给了村子里的村民,珍花不明白,为什么两家人要把女孩子们换来换去。

两家大人为了让孩子们死前少受点儿惊吓,都没人告诉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那户人家开始在大锅里等着煮沸水,将捆住的珍花拖到了厨房里来,她才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家人是要把她给杀掉吃了!

珍花瞪直了眼睛,一直唔唔地恐慌叫着,尽管被塞住了嘴,她的喉咙里还是能发出一点儿声音。那户人家的屠夫男主人磨刀子的期间,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觉得对不起她的话,说是他们也不想害小女孩儿的,可是人要活啊,能怎么办啊?这世道,谁管贫民的死活啊?那些当官的汉奸,把发下来的粮食一层层都吞了!害得百姓自相残杀,易子而食……

杀猪的刀子磨好之后,屠夫男主人往珍花身上隔空比划了一下,媳妇已经藏进了房间里不忍心看下去,等着当家的解决她。

珍花惊恐地往后拼命扭动,屠夫男主人正要下刀像杀鸡鸭似的抹她的脖子,外面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院儿里的门已经锁了,陌生人一定是翻进来的。生怕是有什么人来查看情况,屠夫男主人暂时收了刀子,将珍花拖进了黑屋子里关上,然后招呼婆娘出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媳妇打开门看见是一个穿旧军装的当兵的,做贼心虚的这家人差点儿以为是来抓他们杀人的士兵,她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当兵的友好微笑道:“大姐您别害怕,我是共产党不会害人的,真不好意思啊,我冒昧翻进您家院子里,就是想讨口干净的水喝,再落脚歇息一晚,不知是否可行?我看村子已经空得差不多了,其他村民都搬走了,总算找到一户有人的人家,我看见您家厨房的烟囱上有烟气,寻思肯定有人。可是我在院子外面敲门半天,都没人来开门,心想你们可能没听见,只好翻进来敲了……果然有人……”

得知这位当兵的来意,媳妇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也提着剩下那口气。她亲切笑着招呼道:“没事没事啊,干净的水我家有,我替您打来,就是……住一晚上的话……不太方便……咱们当家的,不喜欢陌生人在家里住……唉……就是以前遇到过一些打家劫舍的散土匪……”

“那好吧,叨扰您了。”宪平取下军用水壶双手交给中年媳妇。

媳妇进厨房打水灌入水壶里,然后窃窃私语与当家的说清楚情况,男主人暂时放心了,也不敢太掉以轻心,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的共产党能是什么简单的人呢?生怕糊弄不好外面的士兵。

被绑架的珍花在黑屋子里使上浑身解数,能怎么打翻屋子的东西,就怎么弄出响动。等在门口的宪平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声音,他便双手接过媳妇递过来的水壶,随口问道:“什么声音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滴水之恩在下应当涌泉相报。”

男主人想尽快打发走宪平,便拿来一些肉干打发当兵的快走,他客气笑道:“哎哟,没什么声音啊,就是屋子里关的小畜生不听使唤呢,您甭理它。来来来,我送您一点儿干粮上路吃,不成敬意,您一看就是抗日战士,咱们怎么都得有些表示,就是抱歉了,不放心外人在家里住。咱们夫妻俩还要忙着干活儿呢,您路上走好啊……”

宪平本想拒绝肉干的,但他看了一眼男主人递来的肉干以后,还是接到了手中细细打量,客气道:“太感谢您了,说实话,我也是闯关东去的,没想到您夫妻俩这么大方,在饥荒的时候竟然能给我肉干吃……只是这肉干……你们哪儿来的?”

夫妻对视一眼,男主人打哈哈笑道:“我上山打猎抓了一些野味……保存下来的……”

“您真神了……还有力气打野物……连我都没什么力气了……再说饥荒这么几年树根树皮都被扒完了不说,那些山上的动物也都迁移了,您还打得到野味……真厉害……”宪平观察着望了一眼屋内,他再次听见了屋里发出的声音,侦察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小畜生,二位能让我看看吗?”

男主人说话的口气开始隐隐冒火了:“不是,您怎么回事啊,我给了您一些肉干,您还问东问西查这查那的,您当初有胆儿这样查日本鬼子吗?您该不会嫌不够,想抢咱们的东西吧,那就闭门谢客了。”

他们夫妻俩正想关门,宪文马上伸出一只手强行撑在门上,并利落地搜出了勃朗宁手枪对准男主人。眼见身经百战的年轻士兵拿出了真家伙,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进去开门!”一脸严肃的宪平一边厉声下达命令,一边将勃朗宁凛然地逼近男主人的身体,中年媳妇吓得照做不误。

看见被捆绑的小女孩儿,宪平掂了掂手里的人肉干重重地砸到了屠夫男人的脸上,冷笑道:“这人肉干,你们自己吃吧,我无福消受……把人给我松绑,立马放了!”

男主人哑口无言,低头羞愧地说:“……咱们这不也是为了活着……要不是饥荒那么久……咱们真不至于干出这些丧尽天良杀千刀的事情……咱们的孩子都换给人家吃几个了……家里都绝户了……”

他们夫妻俩哽咽了起来,媳妇一边抹眼泪一边将捆起来的珍花放了。

珍花来不及松活发酸的浑身上下,等松绑了便立马躲到了宪平身后去,心有余悸地向人道谢。

宪平摇摇头看着那两口子叹气,一番犹豫后,便扣动扳机将他们都枪毙了,谁晓得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吃其他人的孩子,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杀人吃人既然已成事实,还想杀过来,那么宪平也就只能临时审判着解决了动物一样的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