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花随着一部分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集中营离去,虽然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但是她一路上都在问大家和其他流民,请问某某镇怎么走?某某村怎么走?

暂时无人知晓她家乡偏僻的小村子在何处,她只知道小村子的名字读音,以及当初去过的白庆镇,她每次都会向人们打听这两个地方。

在泥泞的路上,珍花早就把红汉服换了下来,她舍不得弄脏或者穿破山田幸子最后赠送给她的礼物,她明白这也是善良和蔼的奶奶留给幸子的重要遗物。她将汉服仔细地叠好放进包袱里,穿上了山田幸子另外给她备用的寻常衣裤和皮鞋,包袱里面还有一部分能储存很久的粮食。

学会了防备难民的珍花将一些粮食绑在了衣服和裤腿里面,甚至在小皮鞋里也塞入了牛肉干。战后到处都在闹饥荒,在战争期间百姓们大部分的粮食不是贡献给了自己的军队,就是被日寇强行征收军饷,再加上干旱和蝗虫,天灾人祸导致很多地方几乎没有什么粮食可吃了。

珍花每次从包袱里抠粮食出来都遮遮掩掩的,一个人悄悄地躲在大树后面吃,当然她也容易动恻隐之心,忍不住把吃的分给一些快要饿死的流民。

大部分的流民都在往东北的方向走,他们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找粮食避灾或者闯**下来安居乐业,听说那里物产富饶。

珍花终于问到了白庆镇大概的方向,结果跟人们走的路方向相反,她几乎只能一个人走回头路了。之前跟着人群走那么久的大路,她的食物几乎快吃光了,衣服和皮鞋都磨破了。她一个人走着又饿又累,不舍得再吃剩下的粮食,满脑子都在想瓮尽杯干的时候该怎么办?她要不要掉头去跟着大队伍往东北走?

可是万一母亲和哥哥在村子里或者白庆镇等她呢?到了家里也许就有饭吃了……

珍花宽慰着自己,继续一意孤行地朝人们相反的方向走。当珍花漫无目的开启寻家之路,忽然听见身后有奇怪的响动,她偶然回头在远处森林的道路上隐隐约约看见了很多无坚不摧的坦克,还有一群类似阿列克谢和杜尼娅面孔的大兵,以及他们一模一样的苏联军装,她逐渐知晓是谁来了,是来援助中国的苏联红军……

当她看见苏联红军来帮忙解放了中国一部分的时候,她立马掉头疯狂地朝他们奔跑过去,她一鼓作气冲到了苏联大兵的队伍面前去,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苏联大兵们友好地对待着小女孩儿,问她是不是饿了,还塞了压缩饼干和巧克力给她。珍花接过饼干和巧克力胡乱地塞进嘴里,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继续大哭不止。

他们有些疑惑无措地宽慰她,她哭泣着说你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他们听不懂,只好用自己的语言瞎宽慰珍花,直到她切换了俄语对他们继续哭道:“你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她一时之间只会哭诉这句话,你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为什么呢?!你怎么会说俄语?”苏联大兵们诧异地问她,“是不是这样你们就少受很多苦,少牺牲点儿人,而埋怨我们来得不够快?”

语言酝酿了大半天,珍花才一口气说出完整的俄语,抽噎着回答道:“你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那样杜涅奇卡和阿列克谢大叔就不会死了!他们是你们的军人,在边境做任务被日本鬼子抓住后交给了德国人!他们对我很好,在集中营里,是他们教会我一些俄语的,他们被俘虏的期间绝对没有背叛你们!我梦见他们壮烈地牺牲了!他们好像有去无回,请你们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军人!我作为他们的见证人,求求你们,为杜尼娅少尉和阿列克谢中尉进行追封表彰吧!也要弥补善待他们的家人!”

“你们要是来早点来就好了!那样你们就能给活着的他们授予勋章和奖章了!”疲惫嚼着饼干的珍花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仍旧低声喃喃那句话,你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其他苏联大兵面面相觑,耸了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且以为这个不了解苏联的中国小女孩儿太天真了。有好心一点的苏联大兵继续温和同珍花了解阿列克谢中尉和杜尼娅少尉的事,了解过后,他们假装表现出认为杜尼娅和阿列克谢没有出卖祖国,便在口头上答应珍花决定授予他们应得的荣誉,来安抚这个对他们军人充满希望和信任的中国小女孩儿。

也有军人不想假装,他粗鲁地问珍花:“那小婊子在集中营跟敌人相好过了吗?日军的做法我们都知道……”赞同这种问话的苏联人甚至把质疑的目光放在了珍花身上。

珍花捏紧了拳头,她此刻再次意识到战争中一个阵营里不同的士兵都有天壤之别,有的是没有被兽性吞噬的人,而有的依然像野蛮的敌人。

还好的是一个英姿勃发的苏联女兵挡在珍花面前,她咬牙切齿地朝那个军人警告道:“浑蛋,我真想给你一拳!请你闭嘴!不要在中国小孩面前丢苏联的脸!”

然后他们有一部分人互相吵了起来,另一部分友好耐心些的苏联军人仍然试图宽慰珍花,顺便一声又一声朝其他队伍问过去,谁认识某某军团的杜尼娅少尉和阿列克谢中尉?

等了很久,回应的是远处走来的几个高高瘦瘦的苏联女兵,她们没有像珍花想象当中一样会在表面为自己的战友哭泣,大部分军人已经被战争的阴影搞得麻木了,只有很少的几个女兵非常疲累沧桑地惋惜着昔日的战友。

其中一个与杜尼娅关系很好的苏联少女兵擤着红红的高挺鼻子,她转头叹气,忍不住用中国话和珍花低声交谈起来:“如果杜尼娅回来了,她在苏维埃政权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要么被迫自尽,要么接受内务部刑讯,人们不会再相信他们了,只会觉得他们是第五纵队。他们很可能会被定罪关押,也许他们会被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这个愚蠢的制度,我们敢怒不敢言。连斯大林同志的亲信都战战兢兢过着睡不安稳的日子呢……杜尼娅和阿列克谢中尉牺牲了,也许算是另一种比较好的结果了,起码保存了他们死前的名声,都不用去面对人们的质疑,他们也解脱了,不必再忍受战争中与战后种种惨烈和余生无尽的苦楚,我们就这样想吧,善良的小姑娘,别太难过,好吗?”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家怎么能这样……”珍花低头味同嚼蜡地继续啃起饼干,她微微点着头,也情不自禁地叹道:“姐姐,你的中文怎么这么好啊?”

这个女兵是珍花见过的苏联第二漂亮的女人,柳波芙促狭眨眼笑了笑说:“还好吧,杜尼娅和阿列克谢的中文就是我教的呢……我们几个隔着不同的时间遇到你也算是我的缘分了……”

然后另一个威武帅气的苏联大兵拍了拍珍花的小肩膀说:“可爱的小家伙,高兴点儿,你们中国的东北部解放了,全国也快跟着解放了!”

珍花听着胜利的消息,很快缓过来见到苏联大兵的那种激动而崩溃的情绪。

几乎弹尽粮绝的珍花,此时被杜尼娅的好朋友柳波芙邀请同路前行一段时间,珍花欣然答应了,然后她不止乘坐了苏联大兵的军车,还被苏联大兵邀请进了气派的坦克里进行观赏,从炮塔门望向外面国内的好风光。

在路上前行的期间,高大的柳波芙挑眉拿来自己的捷格加廖夫DP27-轻机枪,她装满子弹做好准备,兴致昂昂地教珍花练习射击。刚开始珍花只敢摸一摸轻机枪,同时崇拜地抬眼看着莫斯科美女柳波芙,并不敢扣下扳机打枪。

有人叽里咕噜地叫柳波芙那个傻大妞不要浪费子弹!

大大咧咧的柳波芙还嘴说:“战争都结束了,以后用不着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们管不着!”

“唉!还要打乱跑的日本人呢!”另一个五官深邃的女兵劝她。

柳波芙压根不听他们的,得意嚣张地往天上打了几发子弹,然后被前面的上级发现臭骂着教训了一顿。柳波芙继续暗中较劲儿,就是想教珍花开枪射击。她自豪地说,杜尼娅当初的枪法主要还是她教的呢!杜尼娅的中国小朋友也就是她的朋友!她怎么也不能厚此薄彼了。

但是柳波芙对她的捷格加廖夫轻机枪并不是很满意,她表示,最开始研究出来的武器比较次等,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反正有好些缺点,重心不稳,也不太适合新人操作。她只能分到这种武器,将就着用吧。

珍花认为自己打枪就是在浪费子弹,她啥也打不中,只能打到空气,连轻机枪她都不太能举得起来,何谈瞄准目标呢。柳波芙摸摸下巴,便拿出托卡列夫手枪,教珍花近距离射击吃完的食物罐头,比起长长的轻机枪,托卡列夫手枪明显轻多了,虽然拿在手里也比较沉甸甸的,总算适合小个子的珍花学射击。

大家在树林里就地休息十五分钟后,刚才那个说要打日本人的苏联女兵一语成谶,他们撞到了四处逃窜的日本散兵的队伍,敌军见面分外眼红,双方一触即发,突然枪烟炮雨地猛打了起来。

第一次经历小型战场的珍花心跳都仿佛大过了枪声,她一边躲在老树后面紧紧跟着柳波芙,一边死攥住手枪最多瞎射击到日本士兵身体的边缘部位,然后枪法不错的柳波芙瞬间给了那些受伤的日本士兵致命一击,两个人第一次配合得算是不错。

但是那些日本士兵太疯狂了,他们压根不想活了,前仆后继用肉身往死里扑向苏联大兵,柳波芙顾着珍花不好御敌进攻,她便拉着珍花跟上其他人在必要的时候进行撤退,珍花卖劲跨大步子奔跑起来,不想拖大家的后腿。

中途日本鬼子精准地丢了一颗手榴弹过来,离得柳波芙和珍花比较近,然后,旁边另一个苏联军人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压住了手榴弹,他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浆糊似的血肉立刻四溅至旁边的人们身上去,柳波芙与珍花的脸上和身上也都沾满了血肉碎渣。

杀得眼睛发红的柳波芙抬手擦了一下脸,迅速拉走还在愣神而自个儿动弹不得的珍花,柳波芙听从上级的命令,一起大喊撤退。

大家一边撤退一边打仗,尽量把自己人的伤亡减到最低,他们的未来和穷途末路的日本鬼子不一样。后来其他的苏联大兵敏捷地跑回车上拿来威力很大的火焰枪,才堵住源源不断向前进攻的日本兵,敌方一个个都被烧成了疯狂惨叫的焦臭的火焰人……

等这小一部分日本鬼子全死了以后,狼狈的大家回到了营地里熟练地疗伤的疗伤,挖坑埋队友的埋队友,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们还是替躺下的队友感到非常不甘心,苏联的战争明明已经结束了。并且,他们只是暂时把牺牲的战友埋在此地,将来必要回来将这些苏军烈士的遗骸送回祖国。

珍花加入了医疗兵的队伍,忙忙碌碌地替那些受伤的苏联大兵包扎伤口。忙到半夜三更,她才跟柳波芙去了营地附近的河边脱衣服洗澡,洗掉身上的血迹和汗臭味儿。

晚上歇息在帐篷里,珍花紧靠在柳波芙的身边睡觉才感到有一些安全感,她生怕又在深夜里遇到疯狂突击的日本鬼子。柳波芙用手臂搂住了珍花,两人一见如故显得很要好,睡前,柳波芙亲吻了一下珍花的额头,她轻笑着揶揄道:“小中国娃娃,你看,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以前在战壕里杜尼娅也是这么靠着我睡觉的,最早我先说过她还要像我的孩子……像我在家里度过童年时我最喜欢抱着的哭脸布偶娃娃……杜尼娅刚上战场看见人被炸死、射杀的时候都很害怕,她尿过裤子,还钻到我怀里止不住地哭着叫妈妈,叫爸爸,叫柳芭姐姐,也习惯性地哄叫她的小弟弟阿廖沙别害怕、乖、别哭哦……哭了会被敌人发现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中国娃娃你今天已经很勇敢了……害怕是人之常情……害怕就害怕吧……只有害怕过了,人才会真正地变得勇敢……”

这一晚,不知是柳波芙用杜尼娅安抚珍花的关系,还是苏联军队在战场上团结的氛围,使得珍花第一次梦见了她很思念的美丽的杜尼娅,她连做梦都在诉说那一句话,他们要是来得早点儿就好了……

她在梦里告诉了杜涅奇卡,苏联红军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来援助我们的事。

可杜涅奇卡微笑着却摇摇头说,她不愿意活着回去了,她已经和家人们团聚了,幸好他们来迟了。

我们亲爱的柳波芙说得是对的,我的鲜花女孩儿,别哭了。

在梦里得到杜涅奇卡的安抚,珍花才为好朋友止住了内心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