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花和宪平一路上都省着吃仅剩的苏联军粮。

两人经常饿得两眼昏花,有时候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分别捡了棍子杵在地上默默地往前走。只有每次刚刚吃完小份的粮食补充了体力,彼此才有心情和力气说话。

宪平很喜欢谈他过去的见闻,珍花也爱听。他谈起清政府失民心,英国、美国、法国、德国、俄国、日本、奥匈帝国、意大利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时候,刚开始老百姓以为洋人来了能改朝换代,重新洗牌过上大家期盼的好日子。洋人入城,皇城城根底下都过得不好的百姓不仅开门迎接外人,还给鬼子们送锦旗,好些人敲锣打鼓,觉得迎来了希望。

这些洋鬼子们抢劫,有的让百姓搬东西会付点钱,而清政府的徭役不止奴役他们,还抢光穷苦百姓们身上唯一的财产。当然鬼子和徭役都会杀老百姓,这是他某位出生于北平的老战友亲眼目睹的景象。

后来日本人来了,百姓们也没想到日本鬼子会大开杀戒屠杀他们,人们渐渐才自立起来,学会反抗。

宪平又想起破落的清朝贵族,说笑道:“那些逃跑的遗老遗少,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像历代冤枉人的小人一样,用这种方法反行其道而为之去捧他们自己的臭脚,找来坏脑子的走狗编出些戏文唱他们清朝好,花大钱找些戏子来唱戏,唱出盛世,唱他们的猪尾巴丑皇子得女人喜欢?真应该把他们清算了!我真恨这些清朝猪尾巴鞑子!清朝以前可是几乎屠杀完了我们那个省份的汉人!其他地方的平民他们也没少屠杀,后来听说要剪辫子了,在我们村里,我是第一个高兴剪辫子的人……”

他还告诉她,他身上一半是家乡土著的血统,一半是湖广移民后代的血统。村子的祠堂里和家族里都记载了他们湖广移民的祖籍,但由于时间太久远,祖籍未保存得当,那些记载只有一部分了。

说起这个话题,珍花也有的讲,她与宪平一拍即合,小哥痛恨清朝,她亦痛恨,更何况听了鞑子入关同样搞大屠杀的那些所作所为,作为汉人,她对他们本已是厌恶至极。每一场屠杀都不能忘记。

路上珍花实在走不动的话,为了赶在粮食吃完之前到达东北,宪平有时候主动负重背上珍花前行,过意不去的珍花不肯让他这么劳累。他笑笑说这算什么,他以前还背过战友呢,几个她都不如战友重。

宪平为了减轻珍花的心理负担,他故意夸大其词形容珍花轻飘飘的,他都没感觉背上有个人存在,真以为背了个小鬼呢。

珍花心想自己要真是鬼就好了,就能飘回家去了。

他们一路上经历了许多坎坷,有百姓家里能借住就借住,不然只能睡荒郊野外、喝河边的水,就和野外的畜生一样过活。宪平宁睡坟墓不睡破庙,说是在庙里容易被坏人杀害抢劫,他跟珍花言笑在墓地扮鬼睡觉更安全。

宪平捞了把泥水抹在珍花脸上,让她瞧起来像一个黑脸鬼娃娃,便叫她看见有人来了别说话装死样吓唬他们。

他俩就一边乐呵呵地笑了,一边在旁边栓了路边捡来的破旧烂洞的黄白布做鬼影。

睡在外面冷啊,他俩只能靠着彼此互相取暖。宪平虽然拥着珍花,但是他的手握着她肩膀彻夜一动不动,未敢乱挪一分一毫。只有珍花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辗转反侧,他睡觉老实如一棵树深深地扎根在地下,也如岿然不动的大山。

在宪平的怀抱里,珍花感到很有安全感,她幸福地抱着他的腰部,终于体会到了一份来自异性的吸引力。她双手无意放在宪平身上的时候,他莫名感到很温暖,还痒酥酥的,痒到了他心窝里去,让他由心至身满足而又很不满足,只能绷着身体愈发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过去他在战争当中,从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能活下来抱着一个热热软软的女孩子,并且任凭她在他怀里睡觉。

当他们不再那么害臊,开始习惯对方的身体传过来的温暖时,两个人躺在一起自在多了,没有那样僵硬、生分与沉默,而时不时像白天那样说说话。

珍花夜里借着月色看见,旁边有一些孤坟很简陋,上面立了个木头小牌子,刻有山海关、雁门关某某氏之墓。宪平说这肯定都是闯关东路上死去的灾民,至少有名有姓。

珍花问自己会死吗?

宪平告诉她,我承诺过将誓死保护你。

等他们遇到几个胡子想抢女孩儿回土匪窝的时候,宪平说到做到了,他牢牢地牵着珍花从不曾主动放手,有什么危险都挡在她面前,他英雄救美的那几次里,珍花更仰慕他了。

而珍花也让宪平再一次感到惊喜。

胡子突袭宪平打斗了起来,他的勃朗宁手枪便被敌方合伙踹掉了,正当胡子得意洋洋占上风,珍花马上扑过去捡起勃朗宁向那胡子小领头开枪,并与宪平配合着边打边跑逃掉了。

胡子们轻视小女孩儿,珍花才捡了漏。

宪平惊异她会开枪,她就将柳波芙教她射击的事情说了,然后宪平也教她用手枪怎么瞄要更准。

宪平教珍花握枪的期间,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便小心翼翼地与女孩子商量,把头发剪了扮男孩儿好不好?

她没问什么点头同意了。

反倒是他问她,不问为什么吗?

她说,我知道是为了安全。

他说,对,你模样长得好,怕土匪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咯。

他们一起赧然地笑了。

她开玩笑问,要是你有钱像地主少爷那样能拥有很多东西,你会花钱买我做小媳妇吗?

他温和地笑道,不会,我等你长大了再来提亲。

那是珍花十六岁左右时,人生第一次,因为宪平大哥好心的玩笑回答和害羞的笑容,她情窦初开了。她开始幻想以后要找一个宪平这样的丈夫,如果宪平不嫌弃她,不,她过不了自己那关,她只能仰望一身戎装的宪平。

怕土匪把她抢去做压寨夫人……谁知这句话一语中的,尽管让珍花扮成了男孩儿,结果再次遇上几个胡子想把珍花抓去做兔儿爷。宪平枪法准,打死其中那个头头就带着珍花又跑了,他们的人手和子弹不多,遇到危险只能逃。

跑累了,珍花走不动了,宪平如往常蹲下来让她趴到他的背上去。

宪平背着珍花一路慢走,竟然能走动着睡过去了,他半睁着眼睛像梦游一样。要不是珍花听他说过他在行军的路上走着睡着,亲眼看见这个场景,她只会认为宪平只是太累了,累到麻木,并不会认为他是睡着了。她试着轻轻呼唤他,他恍若未闻,但他的双手紧紧守候着身后的小女孩儿。

他说过,行军打仗太累了,士兵们疲惫不堪,大家经常可能在做事、走路的时候睡着,除了有什么响动和敌人来临,他们会马上警惕地清醒过来。

他去前线打过很多次仗,在战壕和掩蔽处狙击敌方,他那支川军队伍的战友差不多都牺牲了,只剩下几个人,他和傅保詹撤退以后,后来两人便加入了树林里的游击队。

十六架迫击炮,一百支步枪和三十万子弹,十五挺机关枪和两万发梭子弹,一千颗手榴弹……那是他们游击队缴获武器最多的一次。宪平想起了第一次参军时在战场上看见成千上万的重武器和其他装备,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武器的时候,他体内热血沸腾,上了战场之后,再看见那么多武器,他就无法激动起来了,逐渐开始变得畏首畏尾,容易打寒战。

宪平第一次打仗歇息下来后,说话的嘴都是颤抖的,不,浑身都在颤抖,还险些拉裤子……他和傅保詹互相抽一支烟,牙齿颤到咬得烟头上都是或深或浅的牙印,圆烟头也变成了扁烟头……

他做新兵上前线那会儿,并不敢直接杀人,直到看见日本鬼子们的恶行,他再也不心软了。

他们在战壕里看见,有士兵中弹后逃着肠子流了一地,后面乱跑的人踩住了那个人的肠子,他们更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被炸死了……受伤的战士们一边拼命地奔跑,他们的脑浆、眼珠和内脏一边破裂飞溅着人却能存活一会儿……战场上的士兵们在一瞬间都会被敌方的现代战争武器碎尸万段……战争中的这些画面恐怖至极,令人当场呕吐,或者过后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起那种场景让人身心俱疲,再次下意识呕吐……

打仗打到后期,幸存下来的战友的手腿被击中或者炸伤,没有碘伏,没有什么消毒的药物,更没有麻药了,就只能狠心而硬生生锯下伤员们的手腿,之后他们的患处容易感染坏疽病,便要在已经截肢的伤处再截一段……伤员们的哀嚎声太恐怖了,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人发出来的声音,就像身处地狱里刀山火海和油锅中的冤魂所发出来的惨叫。

战友们有的家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前线探望受伤的他们。

宪平的战友里面不少人都有家属和孩子,战前,他们痛心而沉默离去的那一夜,有人把孩子交给了家里的老人或者亲戚,有人把未成年的孩子们留守在家;这些将要奔赴战场的军人,像战争中的幽灵一样在床前看了一晚上家人的面孔,有人在生病的父母床边跪着守了亲人最后一夜,他们痛哭流涕地诉说忠孝不能两全……

宪平的家人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他才下定决心参军的。他病的时候没有家人来探望他,他感到很孤独……

宪平曾在战场上受重伤住到过拥挤简陋的医院里,士兵们大部分伤残到大量病死,或者在送去后方的路上就已经咽气了……他在病房里曾经也感到很惊骇畏惧,虽然他的病情比较稳定,却觉得死亡和折磨无时无刻不在重重摧残他的精神,因为旁边的战友和病人们的痛苦呻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死亡那件事。

后来能住进医院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在外长征而东奔西走的途中,很多伤兵无法跟上逃窜的队伍,而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大家只能把伤兵们暂时藏在后方的路上,或者交给途经之地的农民,让伤兵在百姓家里养伤。

宪平有一次在长征途中受伤,便被上级留在了农户家里,后来日本鬼子来扫**八路军的时候,他被村民们藏到山上比较隐蔽的防空洞里去,里面还有很多妇孺儿童。那些刚生了孩子的妇女,不止把奶水喂给自己的孩子吃,还喂给口渴又重伤的士兵吃,她们希望给伤兵补充营养和体力,希望伤兵尽快恢复过来。

宪平曾喝过一碗妇女递来的纯洁的乳汁,这似乎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母乳,他是流着泪水喝完的,因为他的亲生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死亡了。

宪平打算好好报答这些农民,他某回打完胜仗回去却撞见村子里的干部不干人事,好几次饥荒,大人小孩饿急了,偷了村干部贪起来的粮食,然后他们便被村干部吊起来打得半死不活,之前有的灾民甚至被村干部打死裹一个草席便埋了。后来武装部队的士兵去了,听到可怜的村民们告状,他们便把那些本地作威作福的村官抓起来,吊起来狠狠地痛打,打完以后枪毙掉贪官,选出良民做村干部。

……

宪平和珍花走到后面没有粮食可吃了,只好啃起了野草、树皮树根……而且到了晚上,他们行路愈发看不清楚了,宪平便把树林里的松针摘下来泡在水壶里,说松针有营养能补充身体需要的东西,夜盲症就会好起来的。以前在军队里,上级就让大家用松针泡水喝。

喝着松针水,珍花想起以前和幸子一起做的美食,她喜悦地招呼宪平把嫩松针摘下来,多摘一点,煮熟了存着吃。

半夜,他俩互相依偎着睡在隐秘昏暗的山洞里看月亮和星星,珍花问他以后还打算当兵吗?去了东北以后怎么办?

宪平单手枕着脖子,叼着狗尾草,憧憬地说道:“我啊,我想去东北闯**学个手艺做个小本生意,没准儿以后能做大生意,等我攒到钱了就找媒婆帮我许个媳妇,我对她好,她也对我好,我们在炕头热热乎乎过小两口的日子,美啊。”

珍花低声说:“宪平哥,那……我想暂时跟着你,你可不可以等我再长几岁……”

宪平忽然转头看她,借着月色瞧着她那张温暖秀丽的脸,没管住嘴,他下意识答应了,好啊……

她更小声地说:“我不想瞒着你,我老实跟你说,我给日本鬼子糟蹋过了……你如果不嫌弃的话……”

“你不用说我也是晓得这件事的,那些畜生不如的日本鬼子也害了我娘……他们谁都害……我特别痛恨他们……但是我不敢向你提起这种事,我怕你伤心……现在你听好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没有能力保护我们的女人……最该谴责的必须是日本鬼子……他们把我国的女人往死里践踏就是在灭亡我们……我嫌弃日本鬼子,不嫌弃你,心身皆脏的是日本鬼子,不是我们。譬如我们的祖国被日本鬼子入侵,是我们的错吗?显然不是,那就是日本鬼子的错。”宪平没有犹疑便真诚地回答了,他将盖在珍花身上的军服掖得更紧实一些,然后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好心哄着小女孩儿睡觉。

珍花夜里总做噩梦,她不是梦见在集中营里给日本鬼子糟蹋,就是梦见自己孤单地身处战争当中,周围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以前是受苦受难的俘虏妇女们哄她入睡,再是温柔友好的幸子哄她,坦率耿直的柳波芙哄她,如今除了小哥以外,哄她安心睡觉的第一个男人是宪平。

这个夜晚,听到宪平干净的回答,珍花心里舒服得睡不着了。他们在那夜想象着美好的未来,尽管她明白,宪平更多的是在迁就一个小女孩儿的希望,她还是主动告诉他:“宪平哥,我不要彩礼的,只要我未来的丈夫帮我找到我家乡的母亲和哥哥就行。”

宪平肯定地答应她:“好……只要我活一天便帮你找一天……等我们去了东北先落脚谋生攒钱……我只要有一口饭吃就给你一口……”

在快要走到目的地的那几天,宪平对珍花聊起了昨晚的梦境,他又梦见自己当兵了。

在很早以前,宪平已梦见他四世做兵,梦里他尤其是在元朝和明清为汉人参加起义,但在梦里他为了坚持人类的文明也不肯吃人肉,在保家卫国的路上牺牲了,最后他都是被活活饿死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饥饿。

但是最害怕饥饿的宪平把能活命的最后那口粮食塞进了珍花的嘴里。

宪平一遍遍重复地说,她提供的信息救了整个游击队,她救过傅保詹也救了他,他就是饿死也要报答大家的救命恩人。

他抚摸着珍花清秀苍白的瘦脸,清楚地告诉她: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请你千万别自责……我没事……你活着就好……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是希望你平安地活下去……将来替我去看着祖国的大好山河……

然后他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便缓慢闭上了眼睛。

珍花又一次艰难自责地从险境里存活了下来,留了一口气走到了目的地,那口气是苦了一辈子的刘宪平割舍给她的。

她恸哭道,他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啊……

刘宪平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出生,原名刘守平,此人出生于四川山里的一个小村庄,他一岁时母亲病重死亡,三岁时父亲在山上干活儿被毒蛇咬中意外身亡。幺儿成了孤儿不久,刘守平被好心的村民孤寡老人收留,爷爷把这辈子大部分的积蓄都花到了他身上,还供他上学读书。后来爷爷老死了,刘守平替老人家送终守孝之后,只能下山流浪着自力更生,他流浪着逐渐闯**至北方,在冀州某个镇上的村子里又认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为养父母,他好不容易定居于河北,一家人互帮互助生存下去。

后来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刘守平的养父母都被日本士兵残忍杀害,少年时性子胆怯的他毅然决定参军,并且更名为宪平。他当时是军队里面年纪最小的士兵,身体也非常瘦弱。四川娃娃兵才入伍时害怕打仗的怂样,还被兄弟们苦中作乐地揶揄。

而四川老乡们看他一个羸弱的同乡小娃娃也跑来打仗,听闻他小小年纪早已背井离乡,然再次孤苦伶仃还要上战场保家卫国与复仇,他们感到造孽啊,大多于心不忍,那些朴实心善的老辈子一个个都对他很照顾。

后来他吃着四川战友们让给他的军粮并通过自律的锻炼,逐渐变得身强力壮,整个人长得高高大大,心底再害怕打仗都没有退缩过了。

保家卫国的抗日战士刘守平,他在年少当兵的期间歼灭了很多敌人,并且一直救死扶伤,他救了很多的战友和老百姓,最后在闯关东的路上救了一个叫朱珍花的小女孩儿,彻底牺牲了。

记得中国一九六一年的时候还在闹饥荒,事实上,如今有一部分中国人已经忘了或者并不知道,我们才吃饱不过几十年,而很多可耻的人却还在浪费生命般珍贵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