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赵兄,你说,那蛊怎么就下错人了呢?云楼珏,没错啊!”有人想破头也没想明白。
被唤作赵兄的那位带着点鄙夷与自得,咋了口白水:“这可是江湖茶馆,说的江湖事,最后那出现的那个云楼珏必是有人用了江湖秘技——易容术!”
“此言差矣,”坐在前座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摇摇手中题诗扇,摇头晃脑道,“依在下所见,那苗女许是自己也被下了蛊,才把其他人当成云楼珏。那同心蛊竟能掌控他人心智,可怖、可怖!”
后边的一位茶客没忍住,插话道:“你们怎么不猜,那云楼珏有个孪生——”兄弟……
“来了来了!斗篷生可算出来了,可叫咱好等!”人群突然沸腾,截断他原本想说的话。
他伸长脖颈,目光越过一众头顶,望见茶馆最前头的大靠椅处,一位浑身掩在古怪斗篷下却仍显得高挑健实的神秘人安静落座。
陆炤入座,将桌案面上稍微整理,按自己顺手的位置,把等会儿可能用得上的物件归置。
只这一小会儿的工夫,看官们自发安静下来,没闭上口的也被周遭人等紧紧捂住嘴。
好了,开讲吧。赶紧的,都吊了几个时辰了。
面对底下目光如炬的诸位看官,陆炤也不多做废话,直接续上前文:“上一回说到,阿幼朵发现自己下蛊下错人了,当即跑得没影。”
“这人竟不是云楼珏。那么他是谁?”
“阿幼朵一开始不好意思去见那人。没过两日,又忍不得旺盛的好奇心,接连几天,经常轻手轻脚扒在小楼的窗下,偷眼去瞧那人。”
“观察那人好几日后,阿幼朵发现那人虽不是云楼珏,可他们两人在许多地方,都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都看不见,却又都能如常人一般行动无碍;他们都温文儒雅、心思玲珑,待人接物进退有度;他们都才貌双全,还都很喜欢穿白衣——只是云楼珏更喜欢冬雪一般寒凉的冷白,而这位公子更喜欢春光一样柔和的暖白。”
花满楼“咦”了一声:“原来后面出场的这位才是我么?”
“阿幼朵常来,每次都谨慎小心,试图不漏行踪。那人好似也不知情的样子,自顾自做他寻常的日程。”
“可有一日突逢暴雨倾盆,阿幼朵差点被淋得透湿。她发现屋里人突然起身离去,却把门留着了。她进去屋内,里面灯烛摇曳,屏风边的案几上还摆着一套从未被穿过的干净衣物,洁白如玉。”
陆小凤抚掌叹道:“单看如此举止,后来这位倒也君子坦**。”
花满楼赞许地点点头。
温柔却瞥他俩一眼,心道,倘若这又是一个心机叵测的伪君子呢?夸得未免太早。我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是怎样一副真面目。
“此事之后,阿幼朵便能壮起胆子来,再次叩开那人的门,同他认真道歉。”
“那人自称云楼璧,乃是云楼珏的同胞弟弟,他们两个是孪生子,这才如此相像,以致姑娘误会。是以,他宽慰阿幼朵,说这既是误会,便不必再多介怀,他定然守口如瓶,只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过,不会误了姑娘的清白。”
花满楼颔首。该当如是。
“之后一段时间,阿幼朵就与这位大弟弟成了特别的朋友。不好意思捉住匆匆忙碌的婢女们说的话,都可以来寻云楼璧聊,反正他们两个都闲得很,她每次来,都没见云楼璧做过什么云楼珏天天忙的那些事。”
“阿幼朵看云楼璧一天天的不是赏花,就是弹琴,不是品茶,就是闲谈,不由奇怪的询问他,为什么哥哥云楼珏时时刻刻都那么忙,可弟弟他却什么都不用忙呢?”
书生样的看官收扇,甚为严肃地发表说教:“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弟弟却不肯帮同胞兄长分担纷繁事务,实在不悌!”
赵兄撇嘴,觉得自己方才被书生下了面子,这会儿非要与他抬杠道:“你怎么知道是弟弟不肯?说不得是那伪君子不肯让他弟弟插手家族之事。”
“面对小姑娘有些越线的提问,云楼璧只是笑笑,便转移话题,带偏小姑娘的想法。”
“阿幼朵天天都去找他抱怨或分享。抱怨的是云楼珏的冷漠心意,是云家主家环境的生硬疏离。分享是对记忆里家乡的思念,是童年少年时经历的见闻趣事。”
“云楼璧总是耐心听着,偶尔回应几句,也总是温温和和的,体谅阿幼朵这小姑娘身在异乡的不安忐忑,也体谅他兄长身为下一任家主,肩上实在担负了许多。”
“云楼璧曾怅惘的对阿幼朵说:‘云家偌大一个摊子,兄长一人本就艰难,以前还总有人说些风凉话,叫兄长听闻后伤心。’”
花主人凉凉道:“只怕是一些拈酸小人,见不得区区一个瞎子风光无限,执掌大权。倒不知自惭形秽,却一味挖苦那明玉上一点子瑕疵。”
书生样的看官“刷”的开扇,呼扇两下,嘴巴掩在扇后轻声轻语:“可惜可憾,如此俊逸风流佳公子,竟目不能视。”
赵兄立马拉住他大兄弟,圆瞪着眼,一个劲点那书生,示意——
瞧吧,拈酸、小人!
“这日,阿幼朵正出门要去小楼,想着如何安慰近来难掩心忧的云楼璧,就在路过繁复回廊时,看到了两人熟悉的身影,脑子还没来得及转动,她就已躲进廊外的花丛。”
“阿幼朵定睛细看,廊下那两人正是平日里几乎不相见的孪生兄弟——云楼珏与云楼璧。”
“四下也不见旁人,只他们两个在这里说什么呢?”
“阿幼朵躲在花丛中小心翼翼靠近,直到能够勉强听清他们的谈话。”
“一人道:‘爹的病情如何?身为人子,我当侍奉在侧。’”
“另一个道:‘不必担心,只是前些日子被我从南疆带来的疫气传染,现下已有些起色,不久便能与你见面。你且安心,顾好自己便罢。’”
杏衣客略作思索,兴奋道:“我知道了!前一个发话的是云楼璧,后一个是云楼珏,因为后者先前去了趟南疆!”
紫衣友人甚为欣慰:“不错,有进步。”
“再一会儿,他俩说着那些似乎意有所指的言语,阿幼朵听不太懂。茫茫然,直等到其中一个离去,临走好似还朝这个方位投来一眼。”
这是被发现了吧?
“剩下那人径直走到这丛花前。阿幼朵忽然屏住呼吸。”
花满楼道:“看来是被听到了呼吸声。”
温柔又没忍住看他一眼,莫不是每个失去视力的瞎子,都会如此耳聪灵敏。
“一道熟悉的声音轻轻唤道:‘阿幼朵。’”
“阿幼朵自然认出来了,这道声音曾与她在南疆的密林溪流朝夕相处。”
“阿幼朵垂着头从花中钻出来,满头叶子花瓣簌簌下落。”
“云楼珏的手轻柔地替她摘去发上的花叶,对她说道:‘你是不是,已对他下了蛊?’”
鸟主人已经骂了一下午:“居心叵测!”又仰头就是一盏茶,“二子,再来他丫一壶!”
“阿幼朵心说,你是不是为你弟弟来找我讨公道来的?”
“于是阿幼朵不悦地哼哼道:‘下了又怎样?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他,那能有什么用呢?’”
“发顶摘叶的手停顿不动,片刻,云楼珏才道:‘要你喜欢的人,你的蛊才能起作用?’”
“阿幼朵跺跺脚,说:‘同心蛊同心蛊,我还特意把这蛊的名字用中原话好好编了一个名字!难道我的中原话学得还不够好吗?’”
“云楼珏见她生气,哄了她几句,又把她打发走了。”
陆炤说道这里,顿住,扶着宽大的帽檐,视线在下面人群里略略一扫——果然,魁梧老兄还在场内,那还是得掰碎了往细里讲。
“云楼珏望着苗族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同心蛊,同心、蛊,竟是……如此。错了、乱了。计划……改换……’”
说到如此地步,看官们再是一根直筋,也该知晓云楼珏暗藏的祸心,窃窃私语声不绝。
竟是利用小姑娘,要对他同胞孪生兄弟下手,还囚困亲爹,其余人甚至不知云家老家主现况如何,如此不孝不悌之徒,实在天怒人怨!
赵兄觉着自己说中了,得意的用眼角下巴一下一下刮那迂人书生。
“云楼璧知道,再过不久,云老家主必然会被放出来,因为云楼珏的婚事临近,总不能夫妻拜堂时,堂上亲爹缺席。”
“云楼珏也知道,他能动手的只有这段时间。”
“云家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忙碌接下来婚事的布置与准备。”
“这是一场婚前小宴席。”
“这是一场鸿门宴,云楼珏知道,云楼璧也知道,独独正在犯愁什么时候提出告别的阿幼朵豪不知情,皱着眉支着脸,坐在两人之间,只一心出神想自己的事。”
“云楼珏陡然出手,一出手就是杀招!”
众人攥紧了心,看云楼璧如何应付。
“忽然回神的阿幼朵义无反顾扑上去——”
“啊!”众人转头,鸟主人脸色煞白,惨然痛呼。
“阿幼朵被击飞。云楼璧轻功追上即将撞上墙壁的阿幼朵,将她捞住,破门而出。然而阿幼朵,这来自遥远南疆的单纯小姑娘,已然没了呼吸。”
鸟主人嚎啕大哭,哭得甚是伤心的样子,引得周围人都不住去看他。
花主人一手遮住自己的脸不叫人认出自己,一手伸过去拍抚他背安慰他:“行了行了啊,乖啊不哭,不是你闺女,你闺女在家里好好的,没出事,将来我给你把关,绝不叫混小子有机会害了她……”
“云楼璧的心如坠冰窟,深不见底,只有一片黑暗。他忽然恨自己是个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后一眼。他抱着怀里那不再能发出快乐笑声的小姑娘,衣摆灌满寒凉的夜风。”
“云楼珏自光亮的门里迈出,注意力一点也未分至云楼璧怀中。”
青衣女子呼吸颤抖,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裳。
“云楼璧哑声问:‘为什么?’”
“云楼珏神色淡淡,道:‘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收回我的半身。’”
“云楼璧将小姑娘轻轻放置在一边回廊的地上,回身面对他而今如鬼魅的兄长。他轻声问:‘你寻到办法了?’”
“云楼珏展颜笑道:‘不错,我已从南疆探知当年共生蛊的消息。只要我取得你身上的另一半功力,这部功法便能完全为我所用。’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那些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可只要我权倾天下,谁人胆敢违背我、轻蔑我、可怜我!’”
书生“啪”一声以扇叩掌,斥道:“狼子野心,天性魔物!”
“云楼璧痛心不已,兄长何时变成这样的,爹怎从未发现,他怎从未发现,是他们对兄长的关切太少,以致兄长在重压之下受不住了么?”
“云楼璧忽然意识到什么,呼道:‘哥,你对爹做了什么?’”
“共生蛊的消息是从南疆得来的,那么他们两人修习的那份特殊功法呢?老道长已逝,天下间唯一还可能知晓那份功法的秘密的,只怕仅有云老家主一人。”
“原来,云家双生子幼时体弱多病,眼见难以成活,求遍神医后,于一位已经退隐的老道长处获得一个办法。”
“云家老家主亲自进入虫蛇遍地、暗瘴四处的南疆密林,历经千难万险,再出苗疆时,带出了五毒教的三蛊之一——共生蛊。”
“老道长以共生蛊将双生子的经脉、生息联系起来,成了武学上的同一个人,以两人的经脉共同修习一道失传内功秘笈。”
“那部秘笈非寻常人可成功入门,然而修习此内功有成者,寿数可至百岁整。”
“而双生子借助共生蛊共同修习此内功,两人各自寿数仅有五十整。”
“云楼珏不满于区区五十年的一生,不满于自己完美人生中竟有两个缺憾。于是他就想除去他的双胞胎弟弟云楼璧,获取完整的百岁寿数,此后暗中筹谋策划许久,深入南疆,囚困亲长,而今图穷匕见。”
“云楼璧还未放弃挽回的想法,只想能救一个是一个。他劝道:‘我们虽然失去些许,却已得着许多。即使年幼重病,却因爹的拳拳爱护之心得了转圜机遇,薄命得以续存;即使目不能视,却听得雨打芭蕉声,嗅得春花秋实芳,品得清茶醇酒香,感受得到轻风习习、细雨绵绵,这难道还不够幸福吗?我们已比许多苦命人幸运得多。’”
陆小凤听到这话,想起花满楼也曾有过如此类言语,不由看向身侧,花满楼蹙着眉,仍是一副担忧之态。
温柔却神态和缓得多:“正不能压邪。只是可惜那么可人疼的小姑娘了。”
陆小凤心道,你一个小姑娘,老气横秋的说人家小姑娘可人疼呢。还有就是不知哪来的信心,觉着最后必然邪不压正,万一人就是打算把花满楼说死,好赚你们一番眼泪呢?
“云楼珏并不为所动,道:‘那你可曾为见不得你这心爱之人,而自怨自艾为何眼睛瞎了?’”
“云楼璧一愣,道:‘……我与她并非……’”
“云楼珏嗤笑道:‘你知不知道,她还对你下了蛊,你们两个才会彼此相爱。倘若不是变心爱上了你,她岂会为你赴死。’”
“云楼璧的眉宇间笼上一层哀伤,道:‘挚友,就不可以为彼此奋不顾身、两肋插刀了吗?’”
温柔突然发话:“你们两个,也是挚友吧?”她冲陆小凤问道,“你愿不愿为他赴死?”
花满楼道:“我并不愿朋友为我赴死。”
温柔道:“我只问他愿不愿意。”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像我这种人,是绝不肯为了朋友去拼命的,随便为了什么样的朋友都不行。”
星星刀出鞘,直奔花满楼肩头。
既无杀气,亦无力道。
花满楼便没有去接,因为他相信这位姑娘并不会真的随意伤害无辜之人。
可陆小凤还是动了,灵犀一指轻松夹住刀尖。
果然那刀势轻飘飘,叫他随便截住了。
陆小凤:……
温柔笑起来,明媚而朝气蓬勃,收回陆小凤松开的刀,入鞘。
“云楼珏长袖如流云朝云楼璧卷来,被云楼璧已相同招式击退。两人便在这曲折回廊中腾挪游移,步态轻盈迅捷,长袖舞如穿叶飞花。两人都看不见,可他们都有一双绝顶灵敏的耳朵,将一切动静收入心中。”
“拆、挡、还击,你来我往,他们没有眼睛可用,也不必用眼。破风声,衣袂猎猎作响,气息变化,脚步交错,一切讯息自他们的耳朵而入,在他们脑海中排布出与现实一模一样的画面。两人都没有一丝错漏。一旦谁有一丝错漏,胜负即刻便得以分晓。”
嘿、打得妙极,竟叫两个瞎子对打!有那不管情爱、只关注江湖打斗戏码的看官不合时宜的暗暗叫好。
“最后一记对掌,云楼珏出了十成力,势要下死手,而云楼璧还收着一成力,不想对兄长痛下杀手。”
怎么都到如此境地了,还收着手啊?众人心呼。你哥要杀你啊!
“两掌相对,内力激**,功法异常运转。两人倒飞相离,摔在地上。云楼珏竟当场暴毙,气息全无。而云楼璧猛吐大口血,气息犹存。”
什么?
“那功法有问题!”有人惊呼。
陆炤大幅度点点头,肯定那位客人的发言,接着讲道:“云楼珏咎由自取,被功法反噬而死。云楼璧重伤,捡回一条命。”
“待云楼璧运功,为自己稍作疗伤后,缓慢起身走到那躺在冰冷地上的小姑娘跟前,脱下外袍将要盖在阿幼朵身上时,发现——她竟然又有了微弱的气息。”
花主人扯扯鸟主人的衣袖:“快听,闺女活了!”
鸟主人从哀恸中将自己拔出来点:“活了?”
“原来阿幼朵被云楼珏杀死后,竟触发了涅槃蛊而得活。”
青衣女子长舒口气:“好姑娘,上天终于垂怜你一回。”
杏衣客轻松起来:“这下就要大团圆了吧?他俩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多美满!”
“此事后,云楼璧被迫接下重担,从头学起下一任家主所应当会的事物,他也终于变得忙碌起来。”
“阿幼朵与云楼璧道别了。”
“先前想要告别是因为她不想留到云楼珏成婚当日,现今她不得不告别,是因为她枯木回春所用的涅槃蛊,乃是五毒教三蛊之一,南疆重宝。成功触发得活的教中子弟,必为下一任教主。五毒教已等了这一代教主许久。”
“百忙之中抽空来送行的云楼璧,温和的眉宇间,那抹萦绕不去的哀伤迟迟未散,他对临行的小姑娘送上最后的祝愿:‘一路平安,祝你幸福。’”
“阿幼朵骑着温顺的小毛驴,最后的最后,再回望身后,那里是中原繁华的城,那里有中原她爱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