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是对的,“萝丝”是个童话故事中的公主名字,而萝丝·芒特榭所受到的特殊待遇和她本身的惊人美貌都很适合这个角色。悲哀的是,对小萝丝来说,她这十一年来的人生绝非童话故事。

“嘴巴张大。”马修医生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棒子,将它压在萝丝的舌头上。他身体往前倾检查她的喉咙,他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被迫细看他的鼻毛,这让她深感不快。“嗯嗯嗯。”他的鼻毛颤抖。

棒子收回去时,刮到了萝丝的喉咙,她轻轻咳嗽了两声。

“怎么样,医生?”妈妈从阴影中走出,纤细的手指在深蓝色裙子上显得很苍白。

马修医生站起身:“您叫我来是对的,芒特榭夫人。有地方发炎了。”

妈妈叹口气:“我也是这么想。医生,您有什么治疗方法?”

马修医生逐一陈述他的治疗建议时,萝丝将头转到一边,闭上眼睛。她偷偷打了个小哈欠。自从有记忆以来,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久。

有时候,在她做白日梦时,萝丝会想象如果她不知道她快死了,如果未来成为一条她无法预期的漫漫长路,蜿蜒曲折地在她眼前无尽延伸,人生会是什么情况。她也许会有初出社交界的晚宴、一个丈夫和成群的儿女。她自己会有一座壮丽辉煌的大庄园,让其他女士惊叹不已。如果她要诚实对自己坦承的话,哦,她多希望能过这样的人生。

但她不让自己常常沉浸于这样的幻想中。悲叹有什么用?她总是静静等待自己逐渐康复,然后重拾剪贴簿。身体状况允许时,她会拿起书本阅读,读着她从未见过的地方,从未经历过的人生,从未说过的对话。她等待着下一个带她接近死神的插曲无可避免地来临,希望下一场病也许比上一场有趣一些,不要那么痛苦,能从其中得到某些乐趣,就像她吞下妈妈的顶针那次一样。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它在银制橡果状的容器中显得如此闪闪动人,如此漂亮,她不禁伸手去碰它。任何八岁女孩都会这么做吧?她试图让它在舌头上保持平衡,就像她那本马戏团立体书中的小丑一般,在他愚蠢的尖鼻子上放着一颗红球。这样做当然很不聪明,但她还只是个孩子。何况,她玩了几个月都没有出任何差错。

顶针这个插曲最后圆满结束。医生马上被叫过来,他是位年轻医生,最近才开始在村子里执业。他又戳又刺,做了所有医生都会做的事,最后终于冒险建议,某种新诊疗工具也许会有用处。如果萝丝肯照X光的话,他就能看到她胃里的情况,而不用动手术刀了。每个人都对这个建议感到满意:擅于照相的父亲被叫来帮忙操纵X光机;马修医生则能在一本叫作《柳叶刀》的专业刊物上发表这些照片;妈妈呢,会凭借这份发表文章在社交圈内掀起一阵兴奋的涟漪。

至于萝丝,顶针在四十八小时后终于(非常不得体地)排出。她为能讨她父亲欢心而高兴,尽管只有很短的时间。父亲并没有亲口这么说,这不符合他的个性,但萝丝很敏感,能提前感受父母的情绪变化(尽管她还无法预料原因)。父亲的欢欣让萝丝极为开心,她精神振奋,情绪高涨得犹如厨娘做的蛋奶酥。

“若您允许,芒特榭夫人,我将结束看诊。”

马修医生撩起萝丝的睡衣露出她的腹部时,萝丝叹了口气。冷冰冰的手指压在她的肌肤上,她紧闭眼睛,想着她的剪贴簿。妈妈从伦敦订了一本杂志,里面有最新的婚纱样式的照片,萝丝用缝纫盒里的蕾丝和缎带将剪贴簿装饰得美轮美奂。她装扮的新娘无比美丽:比利时蕾丝面纱,边缘粘着小粒珍珠,用压花作为花束。新郎则另当别论:萝丝对绅士们还不怎么了解(她也不该了解。年轻淑女不应该知道这类事情。)但对萝丝而言,新郎的细节倒是不大重要,只要新娘既漂亮又纯洁就好。

“一切都让人满意,”马修医生将萝丝的睡衣拉回原处,“好在只是局部发炎。芒特榭夫人,我可否和您讨论一下最佳治疗方式?”

萝丝睁开眼睛,恰好看见医生对妈妈展露出奉承的谄笑。他真令人厌烦,总是希望请他来喝茶,好让他认识和治疗更多的上流社会人士。萝丝的顶针X光照片发表后,他在郡内的上流阶级得到了某种认可,他精明地利用这点来赚钱。他将听诊器小心翼翼地收进黑色大皮包里,整洁的小指轻轻挪动,让它归位。萝丝的厌烦转为愤怒。

“那我还不会上天堂啰,医生?”她面无表情地对他涨红的脸眨眨眼,“我还在装饰我的剪贴簿,如果没能完成它,那就太可惜了。”

马修医生像女孩般嘻嘻傻笑了一会儿,瞥了瞥妈妈。“嗯,孩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必担心。时候到了,我们都会去见上帝……”

萝丝在他开始一场极不自在的生死主题演说时瞪了他半晌,然后转过头,藏起一抹微笑。

早逝的阴霾对每个人造成的影响不一。有些人变得比实际年龄和生活经验成熟:平静地接受,绽放出怡人的个性和柔和的面容。与此同时,它在某些人的心中却埋下冷酷无情的冰冷种子,他们有时会巧妙隐藏这类情绪,但这种冰冷从来不会融化。

萝丝虽然想成为前者,但她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属于后者。她绝非冷酷,她只是发展出无动于衷的天赋。她能置身事外,不动声色地观察事情的演变。

“马修医生,”妈妈的声音打断了他对上帝身边的小女孩天使这方面愈来愈词穷的描述,“您不如先下去在晨室里等我。托马斯会端茶过来。”

“是的,芒特榭夫人。”他对能从棘手的对话中脱身松了一大口气,离开房间时回避着萝丝的目光。

“萝丝,”妈妈说,“你那样做很不合淑女风范。”

妈妈最近很担心她,所以这番告诫并不严厉,萝丝知道她不会受到责骂。她从来不会。谁会对等着死神来接她的小女孩大发雷霆呢?萝丝叹口气。“我知道,妈妈,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头很晕,听马修医生讲话只会让我更难受。”

“身体羸弱的确令人难以忍受。”妈妈握住萝丝的手,“但你是位小淑女,芒特榭家族的成员。身体不佳绝非欠缺礼数的借口。”

“是的,妈妈。”

“我现在得去和医生谈谈,”她冰冷的指尖轻抚萝丝的脸颊,“等玛丽把托盘端进来时,我会再来看你。”

她往门口快步走去,在从地毯走到地板上时,裙子发出窸窣的声响。“妈妈?”萝丝轻呼。

她的母亲转身:“什么事?”

“我想请问您一件事。”萝丝迟疑片刻,不确定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她知道她的问题显得她过于好奇了。“我看到花园里有个男孩。”

妈妈的左眉微微挑了一下:“一个男孩?”

“今天早上玛丽让我坐到椅子上时,我从窗口看到了他。他站在杜鹃花丛后面和戴维斯说话。看起来很顽皮,有一头杂乱的红发。”

妈妈将一只手按在脖子下方苍白的皮肤上。她平缓地吐出一口气,这使得萝丝更加感兴趣了。“你看到的不是男孩,萝丝。”

“妈妈?”

“那是你的表姐,伊莱莎。”

萝丝睁大了眼睛。这是始料未及的事。但这不可能。妈妈没有兄弟姐妹,而祖母去世后,妈妈、爸爸和萝丝是芒特榭仅剩的家族成员。“我没有这种表姐。”

妈妈挺直身体,说话速度变得比平常快:“不幸的是,你有。她叫伊莱莎,她搬来布雷赫和我们同住。”

“她会住多久?”

“恐怕是永远。”

“但妈妈……”萝丝觉得头比平常还要晕。如此衣衫褴褛的淘气鬼怎么会是她的表姐呢?“她的头……她的礼仪……她的衣服全都湿答答的,她浑身脏兮兮,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萝丝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全身都是树叶……”

妈妈举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她转身面对窗户,颈背上的深色卷发颤动了一下。“她无处可去。你的父亲和我同意收容她。她绝不会感激我们这种基督徒的慈善行为,她也不配,但我们总得做做善事。”

“但是妈妈,她在这里能做什么?”

“毫无疑问是惹我们恼火。但我们不能赶她走。我们若不收容她会惹人闲话,因此,我们必须将责任转为美德。”她的话带着被迫如此的情绪。她自己似乎都感受到这些话的空洞,因而没再说下去。

“妈妈?”萝丝小心地刺探她母亲的沉默。

“你问她在这里能做什么?”妈妈转身面对萝丝,声音变得尖锐,“我要把她交给你。”

“把她交给我?”

“作为某种实验。她将是你的被保护人。等你觉得身体好些的时候,你将负责教导她举止合宜。她没比野人好到哪儿去,既不优雅,也没魅力。她是毫无教养的孤儿,需要有人教导她如何在上流社会里生活。”妈妈呼出一口气,“当然,我不抱幻想,并不期望你展现奇迹。”

“是的,妈妈。”

“我的孩子,你可以想象这个孤儿以前受过的不良影响。她曾住在伦敦最可怕的堕落和罪恶中。”

然后萝丝知道这个女孩的身份了。伊莱莎是爸爸的妹妹的女儿,那个神秘的乔治亚娜,妈妈将她的画像藏到阁楼里,而且庄园里没有人敢提起她的名字。

没有人,除了祖母。

在那位老妇人活在世上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像一只受伤的熊一般回到布雷赫,遁入塔楼房间里静待死亡,她时睡时醒,断断续续、意识昏乱地念叨着一对叫莱纳斯和乔治亚娜的小孩名字。萝丝知道莱纳斯是她的父亲,由此推测,乔治亚娜一定是他妹妹。她在萝丝出生前便失踪了。

那是一个夏季早晨,萝丝坐在塔楼窗户旁的扶手椅中休息,温暖的海洋微风轻拂而过,逗得她的颈背发痒。萝丝喜欢坐在祖母身旁,在她沉睡时观察她,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呼吸,当祖母的前额上冒出点点汗珠时,她一直好奇地看着。

突然间,祖母睁开眼睛:她大张的眼眸因为一生的苦恼而变得暗淡。她瞪着萝丝半晌,但眼神茫然没认出她来,然后看向旁边。她直盯着前方,似乎被夏季窗帘掀起的温柔巨浪吓坏了。祖母上次醒过来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萝丝的第一反应是摇铃叫母亲过来。正当她伸手要拿铃时,祖母叹了一口气。一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她吐气吐得如此之久,薄薄的皮肤似乎都要隐入骨头的空隙间了。

一只枯萎消瘦的手突然抓住萝丝的手腕。“这么美丽的女孩,”她的说话声如此轻微,萝丝得倾身挨近她才听得到下面的话,“太美丽了,那是一个诅咒。她让所有的年轻男孩转头过来看她。他无法控制自己,到处跟着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她私奔了,没有回来,我的乔治亚娜从此下落不明……”

萝丝·芒特榭是遵守礼仪的好女孩。她怎么可能会是其他模样?她这一辈子都被囚禁在病榻上,成为她母亲的俘虏,母亲常常过来对她训诫规矩和好礼数的重要性。萝丝深知,淑女从来不在早上穿戴珍珠或钻石;不能得罪别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只身去拜访一位绅士。但最重要的是,萝丝知道要尽全力避开丑闻,它是一场灾难,稍稍一点暗示都会使得一位淑女顿失社会地位,或至少伤害她的名誉。

但在她祖母提到她犯下大错的姑姑那引人入胜的家族丑闻秘辛时,萝丝并未觉得如此。她反而觉得有一股邪恶的兴奋感顺着脊椎滚下。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指尖因兴奋而刺痛。她弯下腰靠得更近,希望祖母继续讲下去,热切地想追随她的话语起伏,慢慢转进黑暗、未知的水域中。

“谁,祖母?”萝丝打探道,“谁到处跟着她?她跟谁私奔?”

祖母没有回答。不管她脑海中正穿梭过什么样的场景,它们都拒绝被操纵。萝丝努力探听,不过毫无用处。最后,她只好在自己心中不断翻转这些问题,她姑姑的名字变成了黑暗和考验时刻的象征。

“萝丝?”母亲轻蹙眉头。她总是试图隐藏这点,但萝丝已经熟练到一眼就能辨识出来。“你说了什么吗,孩子?你在低语。”她伸出一只手,试探萝丝的体温。

“我没事,妈妈,只是想事情想得有点分神。”

“你的脸好像涨红了。”

萝丝将手放在前额。她脸红了吗?她不知道。

“在马修医生离开前,我会再请他上来,”妈妈说,“我情愿小心点,免得以后后悔。”

萝丝闭上眼睛。马修医生又要再来诊察一次。一个下午两次。她觉得她无法忍受了。

“你今天身体太虚弱,没办法见我们的实验对象,”妈妈说,“我会和医生谈谈,如果他觉得可以,你也许会在明天和伊莱莎见面。伊莱莎!你可以想象芒特榭的姓氏会被一个水手的女儿怎样糟蹋!”

一个水手,这倒新鲜。萝丝的眼睛顿时睁开。“妈妈?”

妈妈的脸在那时涨得通红。她说了太多的话,她鲜少如此不遵守礼数。“你表姐的父亲是个水手。我们不该提到他。”

“我姑父是位水手?”

妈妈倒抽一口气,纤细的手捂住嘴巴。“他不是你的姑父,萝丝,他对我们而言是个无名小卒。他和你姑妈乔治亚娜的婚姻不算数。”

“但妈妈!”看来这段丑闻比萝丝想象中还要严重,“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妈妈的声音变得低沉。“伊莱莎也许算是你的表姐,萝丝,我们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只能让她来这里住。但你要记住,她出身低贱。她很幸运,她母亲去世让她能回到布雷赫。在她母亲带给这个家族那么多羞辱之后。”她摇摇头,“她母亲离开时,你父亲差点因伤心而死。如果不是我陪着他熬过那些沸沸扬扬的丑闻,我都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她直直盯着萝丝,声音微微颤抖,“一个家族只能忍受那么多耻辱,否则名誉将无可弥补地永远受损。因此,你和我的行为必须毫无瑕疵这点变得至为重要。我毫不怀疑,你的表姐伊莱莎会是个挑战。她永远不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但我们要尽全力努力,至少要让她脱离伦敦的排水沟。”

萝丝假装拨弄着她睡衣袖口的皱褶。“出身低贱的女孩永远无法成为淑女吗,妈妈?”

“毫无可能,我的孩子。”

“即使被贵族收容也不行?”萝丝从眼睫毛下偷瞥妈妈,“或许,和一位绅士结婚?”

妈妈目光锐利地盯着萝丝,迟疑片刻,然后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说道:“当然可以,如果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一开始就接受良好教养,不断改善自己,她也许可以慢慢提升,精益求精,成为淑女。”她迅速抽了一口气,恢复镇定。“但你表姐的情况恐怕并非如此。我们必须降低期待,萝丝。”

“您所言极是,妈妈。”

她母亲深觉不安的真正理由其实默默端坐在她们之间,如果妈妈怀疑萝丝知道内情,将会觉得屈辱不堪。那是萝丝从她濒死的祖母那边搜集来的另一个家族秘密。这个秘密解释了母亲和祖母间的彼此憎恨,甚至还能解释母亲对礼数为什么如此在意;热衷于遵守社会规范,一言一行都是礼数的典范。

艾德琳·芒特榭夫人曾经试图在很久以前让大家对真相三缄其口:多数知情者在芒特榭家族的**威下抹消记忆,而没有忘记的人也碍于身份不敢谈论芒特榭夫人的身世。但祖母并不怕母亲,也不会受良心苛责。祖母一直记得母亲是个约克夏女孩,虔诚的父母因生活艰困,很高兴能抓住机会将女儿送到康沃尔的布雷赫庄园,成为美丽的乔治亚娜·芒特榭的被保护人。

妈妈在门口停住脚步:“最后一件事,萝丝,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妈妈?”

“那女孩不能和你父亲有任何接触。”

这点应该不难办到,萝丝用一只手就能数出她在今年见到父亲的次数。但母亲的憎恨仍让她困惑不已。“妈妈?”

萝丝注意到母亲口气中的迟疑,让她对此越发感兴趣,而母亲的答案只能引发更多疑问。“你的父亲是位忙碌的重要人物。他不需要老是被提醒家族的名誉曾经如此受辱。”她快速吸口气,声音变得微弱,“相信我的话,萝丝,那个女孩若太亲近你父亲对这家族毫无益处。”

艾德琳轻轻按住指尖,看着鲜红的血滴流出来。这是她第三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刺到手指。刺绣总能让她恢复镇定,但今天这招似乎不管用。她最后将点绣针放在一旁。与萝丝的对话让她忐忑不安,和马修医生喝茶时说的话令她分神,但最重要的当然是乔治亚娜的女儿的到来。她虽然只是个孩子,却带来了某种东西、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就像暴风雨前气压的变化。那种东西威胁着要扼杀艾德琳之前的所有努力;它已经开始发挥其狡诈的影响力,因为艾德琳已经被她抵达布雷赫的记忆纠缠了一整天。她努力忘却这些记忆,努力让旁人也忘却……

艾德琳1886年抵达时,这栋偌大的庄园似乎空**无人。而这栋庄园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房子都要庞大。她至少呆站了十分钟,等着某人来接见她,或给她某些指示。最后,一个穿着正装的年轻男人带着高傲的表情出现在大厅。他停下脚步,万分惊讶,然后拿出怀表看看时间。

“你来早了,”他的声调让艾德琳清楚地感觉到他对提早到达的人的看法,“我们以为你会在午茶时间来。”

她静静站着,不确定该怎么办。

那个男人傲慢地说:“如果你在这里等,我会找人带你到你的房间。”

艾德琳知道她带来了麻烦。“也许我该先在花园里散散步?”她的声音谦恭,感觉到自己的北方口音在这个壮丽高耸的白色大理石房间里显得更加浓重突兀。

那个男人微微点头:“这样也好。”

一名门房早将她的行李提走,因此艾德琳回头走下大楼梯时身轻如燕。她站在楼梯底端,迟疑地东张西望,试图摆脱掉她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的不安感。

兰伯牧师在对艾德琳和她父母进行午后拜访时,曾经多次提到芒特榭家族的富有和崇高地位。他常热切地说,他们之中有人被选来执行如此重要的工作是整个教区的荣誉。他的康沃尔同事在夫人的直接授权下到处寻找,遴选最适合的候选人,艾德琳必须确定她能背负如此崇高的荣誉。更别提她的父母会得到一笔慷慨的补偿。艾德琳决心要成功,她从约克夏一路过来时,严厉地训诫自己,比如“出众的礼仪就是一切”,以及“淑女的行为最为重要”,然而当她一踏进那栋庄园,她所有仅剩的自信都烟消云散了。

头顶上方的声音让她望向天际,一群黑色白嘴鸭沿着复杂的路径向前飞行。一只鸟突然俯冲而下,再扶摇直上,随着鸟群往远处的高树顶端飞去。因为没有目的地,艾德琳决定尾随它们,并一路上训诫自己有关新的开始和毅力的重要性。

艾德琳如此专注于自己的冗长演说中,因此,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布雷赫的花园之美。甚至在她开始肯定贵族阶级的尊贵前,她早已走出阴暗凉爽的森林,站在悬崖边缘,干燥的小草在她脚边沙沙作响。悬崖外,像天鹅绒般平坦铺展的是深蓝色的海洋。

艾德琳紧紧抓住身旁的枝丫。她向来怕高,心跳开始加快。

海水里有样东西让她的凝望转回小海湾。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小船中,他安稳地坐着,而她站起来不断摇晃船只。她的薄棉布白裙子从脚踝到腰际都是湿的,裙子紧贴在大腿上的样子不禁让艾德琳倒抽了一口气。

她觉得她该将目光转开,但她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们。那个年轻女人有一头鲜亮的红色头发,如瀑布般垂挂在身后,发梢潮湿宛如须蔓。那个男人戴着硬草帽,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盒状的奇怪物品。他大笑着,对女孩泼水。他开始爬向她,伸出手想抓住她的双腿。船身摇晃得更厉害,就在艾德琳以为他会抓住她时,女孩转身,以一个舒展流畅的动作,跃入水中。

艾德琳从未见过这样的行为。这年轻女子是着了什么魔,才会这么做?她现在又在哪里?艾德琳伸长脖子张望。她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上到处搜寻,终于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划向靠近大黑岩的水面。女孩从海水中起身,裙子紧贴在身上,滴着水,她没有转身,反而爬上岩石,消失在陡峭山丘的一条隐秘小径上,朝悬崖顶端的一栋小屋而去。

艾德琳挣扎着想控制她愈变愈浅的呼吸,将注意力转回男人身上,他一定也像她一样震惊吧?他也静静地看着那女孩消失,现在正将船划回小海湾。他将船停靠在鹅卵石上,捡起鞋子,走上阶梯。她注意到他跛脚,拿了根拐杖。

那个男人经过时距离她如此之近,但他仍没有看到她。他吹着口哨,那是艾德琳从未听过的曲调。曲子愉悦轻快,充满着灿烂阳光和咸咸的海水味,和她万分沮丧想逃离的约克夏的阴郁正好相反。相较之下,这个年轻男人似乎比家乡那些男孩都要高大快活。

她独自站在悬崖顶端,突然意识到她一身的旅行装扮有多沉重,有多闷热。下面的海水看起来如此凉爽;在她能控制前,这个可耻的想法不知怎的钻进她脑海里。像乔治亚娜那个年轻女人一般,跃进海中再湿漉漉地出来,会是什么感觉?

后来,在许多年后,当莱纳斯的母亲,那个老女巫,躺着等死时,她坦承了她为什么选择艾德琳作为乔治亚娜的被保护人。“我在找一只最单调乏味的小睡鼠,最好很虔诚,希望我的女儿多少会受到一点影响。我早料到,我那只罕见的小鸟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而那只睡鼠将会篡夺她的位置。我想我该恭喜你。你最后还是赢了,不是吗,芒特榭夫人?”

表面上,她是赢得了胜利没错。艾德琳出身卑微,但凭着努力向上的决心,她在这世间取得了崇高的地位,比她父母在准许她离开家乡,前往康沃尔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村子时,所能想象的还要高。

甚至在婚后取得芒特榭夫人的头衔之后,她仍继续努力不懈。她立下严厉的规则,不管烂泥如何抛过来,都不会玷污她的家庭,她辉煌的庄园。这点绝对不会改变。现在乔治亚娜的女儿在这儿,她对此没有置喙余地。但艾德琳决心让布雷赫庄园运作如常。

她只消排除那不值一提的恐惧,那就是伊莱莎来到布雷赫后,萝丝会莫名其妙地成为输家……

艾德琳甩掉不断啃噬她肌肤的不安,专心恢复镇定。她一直对牵扯到萝丝的事很敏感,因为萝丝是个羸弱的孩子。她身旁的狗亚斯利,狺狺低吠。这一整天以来它也不太对劲。艾德琳伸出手,轻抚它多节瘤的头部。“嘘,”她说,“不会有事的。”她抓抓它抬起的眉毛,“我保证。”

她无须恐惧,这个突然闯入她们生活的女孩,这个留着短发、皮肤惨白、在伦敦过着贫穷生活的女孩,能对艾德琳和她的家人带来什么危险?感谢上帝,只消瞥伊莱莎一眼,就看得出来她不是乔治亚娜。也许她的不安根本不是恐惧,而是松了一口气。面对她原本最糟糕的恐惧消散后,她不禁松了口气。伊莱莎的到来让她更进一步确定乔治亚娜已死,永远不会回来,这个想法令她释怀。而在她的国度里,一个没有她母亲那种特殊魔力的孤儿无法兴风作浪。

门开了,一阵疾风与火焰扭打在一起。

“晚餐准备好了,夫人。”

艾德琳非常鄙视托马斯,鄙视所有仆人。他们嘴里虽然满口“是,不是,夫人”“晚餐准备好了,夫人”,但她知道他们对她的真正想法,以及他们一向是怎么看她的。

“爵爷呢?”她用最冷淡、最高高在上的声音问。

“芒特榭爵爷正准备从暗房出来,夫人。”

那该死的暗房,他当然是在那儿。在她喝着茶,忍受马修医生时,她听到他的马车抵达车道的声音。她那训练有素的耳朵等着听到丈夫特殊的脚步声在入口大厅响起——沉重,轻盈;沉重,轻盈——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她早该猜到他一回来就直接去了暗房。

托马斯仍在观察她,因此艾德琳马上恢复镇定。她情愿在恶魔手里忍受折磨,也不愿让托马斯心满意足地猜到他们婚姻不合。“你可以走了,”她挥挥手,“你要亲自检查爵爷的靴子,清理掉那些恶心的苏格兰烂泥。”

等艾德琳来到餐桌边时,莱纳斯早已开始用餐。他正在喝汤,她进来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他忙于研读他长桌那头放着的黑白照片:苔藓、蝴蝶和砖块,他最近一次旅行的战利品。

艾德琳看见他时,脑中掠过一道温热的怒气。如果别人知道布雷赫晚餐桌上有这类行为,他们会怎么说?她偷瞥了托马斯和男仆一眼,他们两人都死盯着远处的墙壁。但艾德琳不是傻瓜,她知道在严肃的表情底下,他们的心理活动可忙碌得很:他们在批判、找碴儿,准备告诉其他庄园的其他仆人,布雷赫庄园的严厉礼仪守则被打破了。

艾德琳全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男仆将汤放在她面前。她喝了一小口汤,舌头被烫到。她不禁看着莱纳斯,他一直低着头,继续观看照片。他头顶中央的头发已经日渐稀疏,看起来像是麻雀为了筑新巢,正慢慢叼走他的头发。

“女孩已经到这里了?”他头也没抬地说。

艾德琳觉得皮肤刺痛,那个可鄙的女孩。“是的。”

“你见过她了?”

“当然。她就住在楼上。”

他终于抬起头,喝了一口酒,然后再喝一口。“她……她像……?”

“不,”艾德琳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她不像。”她双手在大腿上紧握成拳。

莱纳斯短促地吐气,撕下一块面包,开始吃了起来。他竟然在嘴巴里塞满东西时和她说话,这当然是为了羞辱她。“曼塞尔也是这么说。”

如果要为那个女孩的到来怪罪任何人的话,那么非亨利·曼塞尔莫属。莱纳斯一直想把乔治亚娜找回来,让他不断抱着希望的人是曼塞尔。这个蓄着浓密胡须、戴着夹鼻眼镜的侦探拿了莱纳斯的钱,不时向他报告。每晚,艾德琳都祈求上苍让曼塞尔失败,乔治亚娜永远不会回来,而莱纳斯终将学会放手。

“你的旅途还愉快吗?”艾德琳问。

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又回到了照片上。

艾德琳的高傲阻止她再次偷瞥托马斯。她假装镇定,试图再喝一口汤,汤现在有点凉了。莱纳斯拒艾德琳于千里之外是一回事,他在婚后不久便开始冷淡她,但他完全漠视萝丝则另当别论。她是他的亲骨肉,她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液,他那高贵的贵族血液。他怎么能这样漠不关心,艾德琳实在无法明白。

“马修医生今天又来了,”她说,“另一次感染。”

莱纳斯抬头看她,目光里罩着熟悉的冷漠面纱。他又吃了一口面包。

“感谢上帝,没什么大碍,”艾德琳说,他抬起的眼眉让她感到小小的雀跃,“你不必担心。”

莱纳斯吞下面包。“我明天要去法国,”他面无表情地说,“圣母院有扇门……”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句尾默默隐退。作为夫妻,他有义务让艾德琳知道他的动向,仅止于此。

在能控制前,艾德琳的左眉便已不自觉地挑高,她努力让它平复下来。“那真是太好了。”她将嘴唇向后拉成一抹紧绷的微笑。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景象,莱纳斯在小船上,照相机对准了一个白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