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抵达希思罗机场时,本的女儿露比已经在等她。她是个五十多岁的丰满女人,容光焕发,一头干练的银灰色短发引人注目。她精力充沛,连身旁的空气似乎都受到了她的感染,她就是那种引人注意的人。在卡珊德拉能表达对一个陌生人竟在机场迎接她的惊讶之前,露比已经接过她的行李箱,用一条胖胖的手臂揽着她,带领她穿过机场玻璃门,进入充满废气的停车场。
她的车是辆老旧的掀背车,车内满是麝香味和一种卡珊德拉说不出名字的花香。等她们系好了安全带,露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袋甘草什锦糖递给卡珊德拉,卡珊德拉拿了一块棕、白、黑相间的条纹方块糖。
“我都吃上瘾了,”露比将一块粉红色的糖丢进嘴里,用力嚼着,“严重上瘾。有时,我连一块还没吃完就开始吃第二块。”她用力嚼了一会儿,然后咽下,“啊,人生苦短,何必改变,不是吗?”
尽管夜已深,马路上仍然塞满了车,活力十足。她们沿着夜晚的高速公路前进,低着头的街灯在沥青路面上投射出橘红色光晕。露比开得很快,只在绝对必要时猛踩刹车,对其他敢超她车的司机一律比手势、摇头。卡珊德拉望向窗外,在心中描绘伦敦数次建筑运动所造就的同心圆环。她喜欢以这种方式思考城市。从市郊驶向中心的车程就像坐着时光机器回到过去。现代的机场饭店和宽广平滑的马路慢慢变成外部嵌有小石子的灰泥房舍,然后是好几个街区的旧公寓,最后抵达维多利亚时代的黑暗心脏地带。
驶近伦敦市中心时,卡珊德拉想,她出发去康沃尔之前应该告诉露比,她预约了两晚的饭店名字。她在皮包里搜寻放置旅行证件的塑料套夹。“露比,”她说,“我们接近霍本了吗?”
“霍本?不。它在城市的另一边。怎么了?”
“我的饭店在那里。我可以搭出租车,你不用大老远送我过去。”
露比看了她良久,久到卡珊德拉开始担心没人在看路。“饭店?这可不行。”她换挡,及时踩住刹车,才避免撞上前面的蓝色厢式货车,“你要住在我那儿。不准你说不。”
“哦,不行,”卡珊德拉说,蓝色金属的闪光仍鲜亮地烙印在她心田,“这不行,太麻烦了。”她开始松开紧握住车门把手的手,“何况,现在再取消预订已经太迟了。”
“不晚。我会替你取消。”露比再次转身面对卡珊德拉,安全带压着她巨大的胸脯,后者几乎要从衬衫里面迸出来。“一点也不麻烦。我早就腾出一张床,期待你的到访。”她咧嘴一笑,“老爸如果知道我让你去住饭店,会活剥我的皮!”
等她们抵达南肯辛顿时,露比倒车停进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卡珊德拉屏住呼吸,因欣赏这个女人满腔的信心沉默下来。
“我们到了。”露比从锁孔里拔下钥匙,指指路另一边的白色露台,“甜蜜的家。”
公寓很小。深藏在爱德华式房舍内,走上两段楼梯,在一扇黄色的门后。它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小淋浴室和厕所,小厨房旁连着客厅。露比早已为卡珊德拉准备好了沙发。
“恐怕只称得上是三星级,”她说,“但我会在吃早餐时弥补你的。”
卡珊德拉不敢相信地扫视小厨房,露比纵声大笑,浅绿色的衬衫都因此摇晃起来。她擦擦眼睛。“哦,上帝,不!我不是要亲自煮给你吃。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时,干吗要浪费时间自讨苦吃?我会带你去角落的咖啡馆。”她按下水壶开关,“来杯茶?”
卡珊德拉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现在真正想做的事是放松脸部肌肉,不再堆着这个“很高兴见到你”的假笑。这可能该归咎于她在地球表面的高处停留过久,或她那份惯常的轻微反社会倾向,但她正用尽力气来维持彬彬有礼的假象。一杯茶意味着至少再二十分钟的点头微笑,愿上帝帮助她,能为露比连珠炮般的问题找出答案。她简短地考虑了一下,内疚地渴望去城市另一端的饭店。然后,她注意到露比已经将两个茶包丢进杯子里。“茶很棒。”
“你的茶。”露比递给卡珊德拉一只热气腾腾的茶杯。她坐在沙发的另外一边,满脸笑容,浑身散发着麝香味。“别客气,”她指着糖罐说,“趁你喝茶时,你可以告诉我你所有的事。这栋在康沃尔的小屋真令人兴奋!”
最后,在露比终于上床之后,卡珊德拉试图睡觉。她很累。色彩、声音、形状,全都模模糊糊地环绕在她身边,睡眠却躲着她。图像和对话迅速掠过她的脑海,没有特定主题的一连串思绪和感觉绑在一起,与她息息相关,又好像缥缈遥远:奈儿和本、古董摊位、母亲、飞机旅行、机场、露比、伊莱莎·梅克皮斯和她的童话故事……
最后她放弃了睡眠,将棉被推开,爬下沙发。她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她摸索着走到这间公寓唯一的窗户前。宽阔的窗台在暖气炉上伸出一块,如果卡珊德拉推开窗帘,她刚好可以坐进窗台,背靠在厚厚的墙壁上,脚抵住另一面墙。她探身向前,双手抱住膝盖,往外眺望,目光飘过贫瘠的维多利亚式花园和被常春藤吞噬的石墙,朝着遥远的街道而去。月光在下方地面上安静地低吟。
现在已近午夜,但伦敦仍旧灯火通明。她想,像伦敦这样的城市已是不夜城。现代世界谋杀了夜晚。它一定曾非常不同,非常仰赖自然的悲悯。当夜幕低垂时,这个城市的街道变成了街头艺人的表演场地,空气转成浓雾:那是开膛手杰克的伦敦。
这也是伊莱莎·梅克皮斯的伦敦,卡珊德拉在奈儿的笔记本里所读到的伦敦:雾霭弥漫的街道,隐约浮现的马匹,在浓雾朦胧中忽明忽灭的闪闪街灯。
她俯瞰露比公寓后方的鹅卵石砌成的马厩,她现在可以想象过往光景:鬼魂般的马车夫轻声哄着受到惊吓的马,沿着热闹的街道向前驶进。提着油灯的男人高高地坐在马车上。街头小贩和妓女,警察和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