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温德尔夫妇的杂货店位于泰晤士河畔,在他们狭窄的房子楼上有个比衣柜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房间阴暗潮湿,弥漫着霉臭味(糟糕的排水系统和通风不良的自然结果),褪色的墙壁在夏季晒出裂痕,到了冬天就漏风,壁炉的烟囱早就堵塞了,想请房东打通好像成了无礼的要求。尽管环境恶劣,斯温德尔杂货店楼上的房间仍是伊莱莎·梅克皮斯和她的孪生弟弟塞米唯一的家,它在这个危险、艰难的世间为他们提供些许安全和保障。他们俩出生在秋天,那时正值开膛手杰克造成伦敦恐慌的时期,伊莱莎年岁愈长,就愈确定这个事件造就了今日的她。开膛手杰克是她命运多舛的人生中的第一个敌人。
在楼上房间里,在这个四壁萧条的庇护所里,伊莱莎最喜欢的,其实是唯一喜欢的地方,是老旧的松木柜上方两块砖之间的裂缝。很久以前,因为建筑工人的草率和老鼠的顽强,灰泥里弄出了一个大洞,她对此至为感激。如果伊莱莎俯卧下来,在柜子上伸展身体,眼睛贴近砖块,抬高头,她就能瞥见附近的河湾。从这个秘密角度,她可以看到不易察觉的忙碌日常生活的潮起潮落。这样做一举两得,她能观察别人,又不被人看到。虽然伊莱莎的好奇心没有界限,但她不喜欢被注视。她知道,被注意是万分危险的事,而某类仔细观察和做贼无异。伊莱莎深知这点,因为那是她最爱做的事,将意象储藏在脑海中,只要她乐意就可以反复播放、重新发声、重新上色。她将它们编织成邪恶的故事,其中的奇思妙想将为在不知不觉中提供灵感的人们带来恐惧。
可供选择的人很多。伊莱莎的泰晤士河河湾处的生活从未停歇。这条河是伦敦的生命线,无尽的潮汐涨涨落落,运送着仁慈或野蛮进出城市。尽管伊莱莎也喜欢运煤船趁着涨潮进来,船夫摇着桨来回运送人们,驳船从运煤船上载入货物,但河流真正苏醒、融入生活的时刻是在退潮时分。那时河水下落到足以让哈克曼先生和他的儿子开始拖着需要清理口袋的尸体;那时捡破烂的人会各就各位,冲洗掉发臭的泥土,寻找绳子、骨头、铜钉以及任何他们能拿来换钱的东西。斯温德尔先生有自己的捡破烂小组和泥地,他守卫着那块腐烂、恶臭的方块地,仿佛里面埋着女王的黄金。那些胆敢越过边界的人在下次退潮时,极可能会找他们浸了水的口袋,却发现已被哈克曼先生洗劫一空。
斯温德尔先生总是怂恿塞米加入他的捡破烂小组。他说,随时随地回报房东的仁慈是那男孩的义务。尽管塞米和伊莱莎总有办法凑出钱来付房租,但斯温德尔先生绝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现在能享有自由,完全仰赖他没有向当局通报最近的情况变化。“那些到处管闲事的慈善家,会对两个像你们这样的孤儿被独自留在这广大、陈旧的世界中这件事,非常感兴趣。”他老是这样说,“你们的妈咽气时,我就该依法交出你们。”
“您说得是,斯温德尔先生。”伊莱莎会说,“非常感激您,斯温德尔先生。您很仁慈。”
“呸,你们可别忘记。因为我和我太太心地善良,你们才能还待在这儿。”然后他会看着颤抖的鼻子下方,瞳孔恶狠狠地收缩,“既然这个小家伙很会找东西,他如果肯到我的泥地工作,我也许会认为你们值得留下。我从未见过那么擅长寻宝的男孩。”
他说得没错。塞米有寻宝的才干。从他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起,漂亮东西就像长了脚似的跑到他的脚边。斯温德尔太太说,那是白痴的魔力,因为上帝特别照顾傻瓜和疯子,但伊莱莎知道这不是真的。塞米不是白痴,他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说话上,因为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他度过的这十二年里,他从未说过一个字。但他和伊莱莎无须言语沟通。她总能知道他的想法和感觉,总能知道。他毕竟是她的孪生弟弟,一个整体的两半。
因此伊莱莎知道他害怕河泥,虽然她并未分享他的恐惧,但她就是知道。当你走近河岸时空气变得突然不同。泥土的气味,从高处往下扑的鸟,在古老的河堤间回**的古怪声响……
伊莱莎也知道,照顾塞米是她的责任,并不只是出于母亲的谆谆告诫。(母亲有个令人费解的理论,有个“坏人”潜藏在暗处,她从未说是谁,在等着找到他们。)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甚至在塞米因为感冒差点丧命之前,伊莱莎就知道,塞米需要她甚于她需要他。他举手投足间的某种东西使他显得脆弱。其他孩子在小时候就知道塞米特殊,但大人们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他们多少能感觉到,他并不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他当然不是,他是位化身王子。伊莱莎知道所有化身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她在杂货店里摆了有一阵子的童话故事里读到过。书里也有图画。仙女和精灵看起来就像塞米,有着和他一样滑顺的草莓色头发,瘦长的四肢和圆圆的蓝色眼睛。母亲说过,从塞米是个宝宝开始,他就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具有特别的天真和沉静。她以前常说,当伊莱莎皱起她红色的小脸,哭号着要吃奶时,塞米从来不哭。他躺在抽屉里聆听,仿佛美妙的音乐正随着微风飘**,而只有他听得到。
伊莱莎想办法说服房东,塞米不该加入捡破烂队伍,他为苏本先生清理烟囱的话,会赚得更多。她提醒他们,自从禁止儿童扫烟囱的法律通过后,跟塞米同龄、还在扫烟囱的男孩不多了,没人能像那些纤瘦的小男孩一样清理烟囱,只有他们能灵活地在阴暗和布满灰尘的烟管里爬来爬去。感谢塞米,苏本先生的工作总是排得满满的,因此塞米会有固定收入吧?这总比希望塞米在泥地里挖到宝来得实际些。
斯温德尔夫妇终于想通了,他们喜欢塞米的钱,就像孩子们的母亲还活着时,他们也高兴地收下她为布莱克瓦特先生做文书工作所赚的钱一样,但伊莱莎不知道现状还能维持多久。特别是斯温德尔太太,她的眼界无法超越贪婪,她喜欢发出隐晦的威胁,咕哝着爱管闲事的慈善家正到处寻找在街道上扫烟囱的小男孩,将他们送进救济院。
斯温德尔太太一向很害怕塞米。她那种人对无法解释的事物的自然反应就是恐惧。伊莱莎有次听到她和贝克太太窃窃私语,后者是卸煤工人的妻子。她说,她从替他姐弟俩接生的泰瑟太太那里听说,塞米出生时,脐带缠绕在脖子上。要不是魔鬼插手,他应该活不过第一晚,他的第一次呼吸就会是最后一次。那是魔鬼的戏法,她说,男孩的母亲和魔鬼做了个交易。光是看着他,你就会知道,他的眼睛能望进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身体里的沉静,那和同龄的男孩如此不同。哦,是的,塞米·梅克皮斯非常不对劲。
这类无稽之谈让伊莱莎更加强烈地想要保护孪生弟弟。有时候,在晚上,当她躺在**听斯温德尔夫妇争吵,他们的小女儿海蒂用尽吃奶的力量哭号时,她喜欢想象可怕的事情正发生在斯温德尔太太身上。她在洗刷时可能意外跌进炉火内,或滑到轧布机下被压扁致死,或淹没在一锅沸腾的猪油中,脑袋先掉进去,只剩下细瘦的双腿来作为她残酷恐怖结局的见证……
说到魔鬼,魔鬼就出现。斯温德尔太太背着装满战利品的包,转过角落,进入巴特斯教堂街。她又度过了追着那些穿漂亮裙子的小女孩跑的一天,看来收获颇丰,准备回家。伊莱莎迅速离开裂缝,顺着柜子滑动,沿着烟囱边缘缓缓爬下。
伊莱莎的工作是清洗斯温德尔太太带回家的裙子。有时,当她在火炉上煮沸那些裙子,小心不要扯裂蛛网般的蕾丝时,她会纳闷,那些小女孩看见斯温德尔太太对她们挥舞糖果袋时在想些什么。那些糖果袋装满了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玻璃珠。小女孩们并不是在走近袋子时才发现这是场骗局。没有那种骇人的恐惧。一旦斯温德尔太太发现她们独自在巷子里,便迅速扯掉她们的漂亮裙子,她们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伊莱莎想,她们以后也许会做噩梦,就像她常梦到塞米卡在烟囱里一样。
她为她们感到难过,到处狩猎的斯温德尔太太的确很可怕,但那是她们自己的错。她们不应该那么贪心,总是想要更多东西。伊莱莎一直很讶异,这些出生在豪宅中、用着时髦的婴儿车、穿着蕾丝连衣裙的小女孩会为了一袋廉价的糖果而成为斯温德尔太太的猎物。她们很幸运,她们失去的只是一条裙子和些许的心灵平静。而在伦敦黑暗的巷子里会失去的东西可多着呢。
楼下的前门砰地打开。
“你死到哪里去了,丫头?”声音沿着阶梯隆隆上滚,如同恶毒凝成的炽热的火球。当它击中她时,伊莱莎的心沉了下来:她今天的狩猎结果不理想,这对巴特斯教堂街35号的居民来说,是件惨事。“到楼下来准备晚餐,不然就别出来了。”
伊莱莎连忙下楼,跑进杂货店。她的视线快速扫过黝黯的物体,成堆的瓶子和盒子在黑暗中呈现出奇异的几何图形。柜台边,有个形体正在移动。斯温德尔太太正像河蟹一样弯着腰,在包里翻找,拉出几件蕾丝边裙子。“别像你那白痴弟弟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看。把灯点起来,蠢丫头。”
“炖汤在火炉上,斯温德尔太太,”伊莱莎赶快将灯点燃,“裙子快干了。”
“本来就该如此。我每天出门辛苦赚钱,而你只要洗洗裙子。有时,我觉得我还不如自己洗。早该把你和你弟弟赶出去。”她不快地吐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嗯,过来,帮我脱鞋子。”
当伊莱莎跪在地上,慢慢脱下狭小的靴子时,门再次开了。是塞米,他浑身煤灰,黑漆漆的。斯温德尔太太不发一语,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手指轻轻晃动。
塞米将手插进工作服前面的口袋里,拿出两枚铜币,放进斯温德尔太太的手中。她狐疑地打量着铜币,然后用汗淋淋、还穿着袜子的脚将伊莱莎踹开,蹒跚着走到钱箱前。她转过肩膀斜斜一瞥,从衬衫前面拉出钥匙,塞进锁眼,将新铜板堆在其他铜板上面,咂着湿润的嘴唇数着钱。
塞米走到火炉前,伊莱莎拿来两只碗。他们从来不和斯温德尔一家一起用餐。斯温德尔太太说,他们不要妄想,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他们是受雇来帮忙的人,更像仆人,而非房客。伊莱莎开始将炖汤舀出来,倒进过滤网,斯温德尔太太坚持要她这么做:她不想将肉浪费在两个不知感恩的小鬼身上。
“你累了,”伊莱莎低声说,“你今天这么早就开工了。”
塞米摇摇头,他不喜欢她为他担心。
伊莱莎偷偷瞥了斯温德尔太太一眼,后者仍然背对着她,于是她偷偷将一小块猪脚放进塞米的碗里。
他轻轻地笑了,却一脸疲惫,圆圆的眼睛与伊莱莎的交会。看到他的肩膀因沉重的工作而下垂,整张脸沾满有钱人烟囱里的煤灰,为像皮革般坚韧的一小块肉对她充满感激,她便想用手臂拥抱住他纤瘦的身体,永远不放开他。
“看,看。多温馨的画面啊,”斯温德尔太太说,将钱箱的盖子啪嗒关上,“但可怜的斯温德尔先生正在外面挖泥土寻宝,好喂饱你们这两张不知感激的嘴。”她冲塞米摇晃着一根骨节突出的手指,“你这种年轻男孩在他房子里白吃白住。这样不对,我告诉你,一点也不对。当那些慈善家回来时,我会这样告诉他们。”
“苏本先生明天会给你更多工作吗?”伊莱莎连忙问。
塞米点点头。
“后天也是?”
他再次点点头。
“那表示这个星期他还会再赚两个铜币,斯温德尔太太。”
哦,她费尽全力试图让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温和乖巧!
但这努力是多么徒劳。
“这么傲慢!你竟敢回嘴。如果不是因为斯温德尔先生和我,你们两个流着鼻涕的小鬼早就在外面吹风受冻,在救济院里刷地板了。”
伊莱莎倒抽一口气。母亲临终前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便是得到斯温德尔太太的承诺,只要塞米和伊莱莎付得起房租,肯帮忙做家务,就能以房客的身份一直住在这里。“但斯温德尔太太,”伊莱莎小心翼翼地说道,“母亲说您保证……”
“保证?保证?”她嘴角喷出愤怒的唾沫,“我会给你保证!我保证会抽你的屁股,直到你再也没办法坐下为止。”她突然站起身,伸手去拿挂在门边的皮鞭。
伊莱莎坚定地站着,心却怦怦直跳。
斯温德尔太太往前走一步,然后停下来,嘴唇残酷地抽搐了一下,她一语不发地转身面对塞米。“你,”她说,“过来。”
“不,”伊莱莎立刻说,目光抛向塞米的脸,“不,我很抱歉,斯温德尔太太。您说得对,我很傲慢……我会补偿您的。明天我会打扫店里,洗刷前门的台阶,我会……我会……”
“打扫厕所,抓光阁楼上的老鼠。”
“是的,”伊莱莎点点头,“我都会好好做。”
斯温德尔太太将皮鞭在她身后拉直,像一条皮革制的地平线。她从眼睫毛底下瞥着他们,目光在伊莱莎和塞米之间逡巡。最后,她放下皮鞭,将它挂回门边。
伊莱莎在头昏眼花中感到如释重负。“谢谢您,斯温德尔太太!”
伊莱莎的手微微发抖,她将炖汤递给塞米,拿起勺子准备替自己舀一碗。
“停下。”斯温德尔太太厉声说。
伊莱莎抬起头来。
“你,”斯温德尔太太说,指着塞米,“清理那些新瓶子,把它们整齐排放在柜子上。弄好后才能吃。”她转向伊莱莎,“你,丫头,上楼去,不要让我看到你。”她薄薄的嘴唇在发抖,“你今晚什么都别想吃。我可不想喂饱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更小的时候,伊莱莎喜欢想象父亲有一天会突然出现来拯救他们。在母亲和开膛手杰克之后,勇敢的父亲是伊莱莎最棒的故事。有时候,当她的眼睛因长时间抵在砖块上而感到酸痛时,她会仰面躺在柜子上,想象英勇的父亲。她会告诉自己,母亲的解释是错的,他并没有真的淹死在海里,而是有任务在身,出了远门。总有一天,他会回家,把他们从斯温德尔的魔爪中解救出去。
她知道这是幻想,不可能发生,就像仙女和妖精不会从壁炉砖块间出现一样,但她从想象他回家中所得到的欢愉并未因此消减。她总是幻想,他会骑着骏马抵达斯温德尔房子的外面。没有马车,只是骑着马,一匹拥有熠熠生辉的鬃发、肌肉发达的长腿黑马。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停下他们手边的工作,看着这个男人,也就是他们的父亲,他穿着黑色骑装,英挺逼人。斯温德尔太太会皱起她悲惨的脸庞,从晒衣绳顶端凝视,从那天早上抢来的漂亮裙子上凝视,呼天抢地叫贝克太太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会知道这位骑士是谁,他是伊莱莎和塞米的父亲,前来拯救他们。他会和他们一起骑马来到河边,他的船会在那里等待,他们将坐船横渡海洋到遥远的她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地方。
有时候,在伊莱莎偶尔说服母亲加入讲故事的场合中,母亲会说起海洋。因为母亲亲眼见过海洋,因此,她的故事充满了声音和气味,伊莱莎觉得神奇无比——滔天大浪和咸咸的空气,细腻的沙是白色的,而非河泥中黏滑的黑色沉积物。母亲不常加入讲故事的行列,大部分时候,她不赞成讲故事,特别是勇敢的父亲这类故事。“你必须学会分辨故事和现实之间的不同,我的伊莱莎,”她会这样说,“童话故事总是结束得太快。当王子和公主骑着马离开后,故事从未交代之后发生了什么。”
“但你是什么意思,母亲?”伊莱莎会问。
“当他们需要在这个世界中寻找生存之道、赚钱和逃避邪恶时,发生了什么事。”
伊莱莎从来无法明白。她觉得那些都无关紧要,尽管她没对母亲这样说。他们是王子和公主,只要他们还有魔法城堡,他们就不需要在这个世界中寻找生存之道。
“你不能痴痴等某人来拯救你,”母亲继续说,眼神很恍惚,“期待被拯救的女孩无法学会拯救自己。即使有方法,她也会缺乏勇气。千万别变成那样,伊莱莎。你必须找到你的勇气,学会拯救自己,永远别想依赖他人。”
伊莱莎独自待在楼上的房间,对斯温德尔太太的厌恶和自己无能的愤怒气得她快要爆炸了。她爬进废弃的壁炉内,小心翼翼地将手缓缓伸到最高处,用一只张开的手感觉松动的砖块,然后将它拉开。在那个小洞深处,她的手指轻轻擦过熟悉的小芥末罐的顶端,摸到它冰凉的表面和圆圆的边缘。伊莱莎小心翼翼不让她的动作发出声音,免得它在烟囱里回**,传进斯温德尔太太等待的耳朵中。她轻轻将陶罐拿出来。
那是母亲的陶罐,她已秘密保存多年。母亲临终前数日,在意识难得清醒的片刻中,告诉伊莱莎这个小洞的秘密。她吩咐伊莱莎将里面的东西拿给她,伊莱莎照办了:她将陶罐拿到母亲床边,惊异地睁大眼睛,盯着这个神秘之物。
在等着母亲笨拙地将陶罐打开时,伊莱莎的指尖因焦虑而微微刺痛。母亲在最后的时日里动作变得极不灵活,陶罐的盖子被蜡块封住,最后,它终于从底部松开了。
伊莱莎惊诧地喘着气。陶罐内有个胸针,是那种会让斯温德尔太太可怕的脸上流下热泪的胸针。它有一个便士大,圆形边缘镶嵌着各色宝石,有红色、绿色和闪闪发光的白色。
伊莱莎的第一个想法是胸针是偷来的。她无法想象母亲做这种事,但除此之外她怎么能得到这么昂贵的宝藏?它是从哪里来的?
她有很多疑问,但说不出话来。其实即使她问了也没用,因为母亲没在听。她正盯着胸针,伊莱莎从未见过她脸上那种表情。
“这枚胸针对我来说很珍贵,”她喃喃说,“非常珍贵。”母亲用力将陶罐塞进伊莱莎的手中,仿佛无法忍受再触碰它。
陶罐上过釉,表面平滑,触感冰冷。伊莱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个胸针,母亲奇怪的表情……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伊莱莎?”
“一枚胸针。我见妓女戴过。”
母亲虚弱地笑了笑,伊莱莎想,她一定是给了错误的答案。
“或者是个坠子?从项链上掉下来的?”
“你的第一个答案是对的。这是个胸针,一种特别的胸针。”她双掌合拢,“你知道玻璃后面是什么吗?”
伊莱莎看着红金线编织的图案:“织锦画?”
母亲再次微笑:“可以算是,但它不是用线织成的。”
“但我可以看到线,交织在一起变成绳子。”
“它们是头发,伊莱莎,我家族里女人的头发。我祖母、曾祖母等祖先的头发。这是个传统。这叫作哀悼胸针。”
“因为它只在早上[5]戴吗?”
母亲伸出手抚摸伊莱莎的辫子尾端:“因为它让我们想到我们失去的人。那些让我们成为我们的祖先。”
伊莱莎严肃地点点头,尽管不大确定,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获得一份特殊的信任。
“这个胸针很值钱,但我不舍得卖掉它。我已经屡次成为多愁善感的牺牲品,但你不该如此。”
“母亲?”
“我活不久了,我的孩子。不久后,你就得照顾塞米和你自己。你也许得卖掉这个胸针。”
“哦,不,母亲……”
“也许迫于情势,你必须卖掉它,这由你自己决定。不要让我的犹豫影响你,听到了吗?”
“是的,母亲。”
“但如果你必须卖掉它时,伊莱莎,你要小心。你不能留下正式记录。”
“为什么不行?”
母亲看着她,伊莱莎认得这种表情。她自己在犹豫该诚实到什么程度时,常对塞米露出那种表情。“因为我的家族会发现。”伊莱莎沉默下来。母亲很少提到她的过去和她的家族。“他们应该早就将它报失了。”
伊莱莎眉头深锁。
“但那是错误的,我的孩子,因为这是我的胸针。我母亲在我十六岁生日时,把这胸针给了我,它是我的传家之宝。”
“但如果这是你的东西,母亲,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呢?”
“公开卖掉它会暴露我们的行踪,这种事不能发生。”她抓住伊莱莎的双手,睁大眼睛,脸色苍白,虚弱得几乎无法说话。“你懂吗?”
伊莱莎点点头,她懂。应该说,她有点懂。母亲担心“坏人”的事,从他们出生起就一直在警告他们。“坏人”可能躲在任何地方,潜藏在意想不到的角落,等着抓到他们。伊莱莎一向很喜欢这个故事,但母亲从未提供足够的细节以满足她的好奇心。伊莱莎在脑海中对母亲的警告加以润色,给那个男人加了一只玻璃眼珠和一篮蛇,当他冷笑时,嘴唇会扭曲。
“要我拿药来给你吗,母亲?”
“好女孩,伊莱莎,你是个好女孩。”
伊莱莎将陶罐放在母亲躺的床边,去拿小瓶装的鸦片酊。等她返回时,母亲再次伸出手抚摸从伊莱莎的发辫里松开的一绺长发。“好好照顾塞米,”她说,“也要照顾自己。记住,只要意志坚定,弱者也能有极大的力量。你必须勇敢,当我……如果我出了任何事的话。”
“当然,母亲,但你不会有事的。”伊莱莎和她母亲都不相信这句话。大家都知道得肺结核的人下场如何。
母亲喝了一小口药,便向后靠在枕头上,精疲力竭。她火红的头发披散开来,苍白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痕,这道伤痕从不褪色,伊莱莎因此编了个母亲巧遇开膛手杰克的故事。这是另一个她从未说给母亲听的故事。
母亲的眼睛仍闭着,柔声说着短促快速的句子:“我的伊莱莎,我只说一次。如果他找到你,你必须逃走,你只能在那时打开这个陶罐。不要去佳士得拍卖行,不要去任何大型拍卖行。他们会有记录。到街角问贝克特先生住在哪里。他会告诉你怎么找到约翰·皮尼克先生。皮尼克先生知道该怎么做。”她的眼睑因说太多话而颤抖,“你懂了吗?”
伊莱莎点点头。
“你懂了吗?”
“是的,母亲,我懂了。”
“在那个时刻来临前,把胸针的事忘了。别碰它,别让塞米看到,别告诉任何人。还有,伊莱莎……”
“是的,母亲。”
“要一直提防我说的那个人。”
伊莱莎信守诺言。大部分时候如此。她后来只打开陶罐两次,只是看看。就像母亲做过的那样,她的手指轻抚过胸针的表面,感受它的魔力和不可估量的力量,然后她会将盖子快速盖上,小心用蜡封好,藏回原处。
她今天虽然又把它拿下来,但她不是要看母亲的哀悼胸针。因为,伊莱莎在陶罐里放了自己的东西。那是她自己的宝藏,未来的应急之物。
她拉出小皮袋,紧握着它,从它的坚定中汲取力量。这是塞米在街上找到后给她的小玩意儿。某种有钱人家小孩的玩具,被掉落、遗忘,又因被发现而重生。伊莱莎一直收藏着它。她知道如果斯温德尔夫妇看到这个宝物,一定会眼睛发光,坚持要将它放在楼下的杂货店里。伊莱莎珍惜这个小皮袋胜于一切。这是一个礼物,这是她的东西。能称作“她的东西”的物品并不多。
几个星期前,她终于为它找到一个用处,用来藏她的秘密铜板,斯温德尔夫妇不知道她有这些钱,那是捕鼠人马修·罗丹付给她的钱。伊莱莎很会抓老鼠,尽管她不喜欢这项差事。那些老鼠只是试图活命,在这个既不偏爱温顺也不赞同乖巧的城市里求生存。她尽量不去想母亲会说什么——母亲很喜欢小动物,伊莱莎只是提醒自己没有选择余地。如果她和塞米要有希望,他们就需要私房钱,一些躲过斯温德尔夫妇注意的铜板。
伊莱莎坐在壁炉边,把陶罐放在腿上,将沾满煤灰的双手在裙子内侧抹了抹。她不能抹在斯温德尔太太看得到的地方。一旦她怀疑起来就大事不妙了。
当伊莱莎对双手的干净程度满意时,她才打开小皮袋,解开丝绸缎带,慢慢撑开袋口,往里窥看。
母亲说过,拯救你自己,照顾塞米。这就是伊莱莎必须做的事。小皮袋内有四个三便士硬币。再存两个,她就能买五十个橘子。那是他们做卖橘小贩所需的资金。他们赚来的钱能买更多的橘子,然后他们就会拥有自己的钱和自己的生意。他们可以去找新的地方过活,在那里他们会很安全,不必忍受斯温德尔夫妇恶狠狠的监视。他们总不忘威胁姐弟俩,要将他们交给慈善家,送去救济院。
楼梯平台处传来脚步声。
伊莱莎将硬币塞回袋内,拉紧缎带,连忙放回陶罐内。她的心脏怦怦狂跳,她把陶罐藏回烟囱内,想着可以待会儿再封好盖子。她及时跳下来,天真无邪地坐在摇摇晃晃的床尾上。
门咿呀打开,是塞米,身上仍沾着黑黑的煤灰。他站在门口,手上蜡烛的烛火有气无力地摇摆着,他看起来如此瘦削,伊莱莎认为那是烛光造成的错觉。她冲他微笑,他向着她走过来,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从斯温德尔太太的食品储藏室里偷来的土豆。
“塞米!”伊莱莎斥责他,接过柔软的土豆,“你知道她会数的。她会发现是你偷的。”
塞米耸耸肩,在床边的盆里洗脸。
“谢谢你。”她说,趁他没在看时,将土豆藏进她的裁缝篮里。明天早上她会将它放回去。
“变冷了。”她脱下围裙,只穿着内衣,“今年冬天来得早。”她爬到**,在薄薄的灰色毛毯下打着哆嗦。
塞米脱得只剩内衣**,也跳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他的脚冷冰冰的,她试图用自己的脚为他取暖。
“要听我讲故事吗?”
她感觉到他的头在动,他点头时,头发轻刷过她的脸颊。她开始讲她最喜欢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夜晚寒冷阴暗,街道空旷无人,她的孪生宝宝在肚子里推搡、蠕动,一位年轻公主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立刻知道是那些坏蛋来了……”
这个故事她讲了好几年,但总不让母亲听到。母亲说这荒诞的故事会让塞米沮丧。母亲不懂,小孩子不会被故事吓着,他们的真实生活中充满了比童话故事里恐怖的事物。
弟弟的呼吸变得稳定,伊莱莎知道他睡着了。她停止讲述,握紧他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冷、纤瘦,她感觉胃里一阵恐惧的颤动。她握紧他的手,仔细倾听他的呼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塞米,”她喃喃低语,想着那只小皮袋,还有里面的钱,“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我保证。”